“决不!我的股份是你委托我母亲替我保管的。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她转交给我。这是我妈妈为你所做的一切的报偿,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么,把你的股份都卖给我,李。”
李静静地离开那间屋子,亚历山大咬着嘴唇,孙凝视着对面那堵墙,茹贝愤怒地看着亚历山大。
“我也会坚持到底。”李向门口走去。“我从现在起,退出董事会,不再参与公司任何活动。”
“这事儿办得可不漂亮,亚历山大。”孙说。
“我已经做出决定,一定坚持到底。”亚历山大说。
“我想,你是昏了头。”茹贝说。
“天启公司怎么会破产?”李问道。“我们火里有铁,铁中有钢,任什么力量都不会打垮我们。”
亚历山大动作敏捷地收拾好面前那几张纸。“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会议结束。”他说。
“我还有别的贡献。我不想破产。”
“问题是,”茹贝对李咕哝着,“亚历山大形成一层……一层,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和那些企业巨头的密切交往,利他主义已经不复存在。在他看来,利益和权力变得比人更重要。他眼里已经不再有别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愿意操纵许许多多的人,并且只有在这个过程中才能找到快乐,不,刺激。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充满理想和崇高的信念,可是现在这些美好的东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他有幸福的婚姻,有两个儿子,事情就不同了。他会忙不迭地教给他们理想和崇高的信念。”
“你的贡献之一?”茹贝问道。
“可是还有内尔。”李说,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全是废话,李。现在,工人运动已经发展到想要夺取政权的阶段,工会组织趾高气扬,像我们这样的大公司四面受敌,如果现在还不采取行动,可就晚了。你难道想让一帮愚蠢的社会主义者经营、管理从银行到面包房的所有行业吗?必须给这些工人一个教训,越早越好。这是我的贡献之一。”亚历山大说。
“内尔毕竟是个女孩儿。我这样说,绝对没有贬损的意思。她只是以女儿之身继承了亚历山大钢铁般的意志。我从骨子里看出,她永远不可能做到天启公司总裁的位置。她在工程技术领域会非常优秀。她崇拜他,为了让他高兴,她会努力学习。可是,最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李。不会有别的结果。”
“我已经二十六岁,算不上太年轻了。”李沉着脸,站起身来。“我非常清楚,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从我受的教育到天启公司的股份。可是,如果你继续一意孤行,不肯善待工人,我就不会再保持对你的忠诚,你我只能分道扬镳。”
“妈妈是个预言家。”
“你这话已经近乎粗鲁了,年轻人。”
“不,妈妈只是实话实说。”茹贝说,难得严肃了一次。“你打算做什么?李。”
“这样愚蠢的回答可真是太难得了!”
“我当然不缺钱,所以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李说,睁开一双眼睛,凝视着妈妈。那目光总让茹贝想起她的小玉猫。“我也许到亚洲旅行,去看看我在普罗克特学校结交的朋友。”
“我认识到了富人和穷人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哦,别离开金罗斯!”她喊了起来。
“亚历山大,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李问道。
“我必须走,妈妈。如果我不走,亚历山大会像一座山压到我的身上。让他自作自受吧。”
“你怎么听起来就像约克郡的磨房主?”茹贝说。
“倘若那样,他会更生气的。”
“这正是他们为什么不能受惠于我的慷慨。”
“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妈妈,不要待在这儿看他生气。”
“天哪,亚历山大,最容易出问题的正是煤矿工人!”茹贝大声说。
“不,我就在这儿待着。说实话,一次旅行就够了。我比亚历山大大两岁,我觉得,这两岁就像二十岁。除此而外,他这次可要摔个人仰马翻,如果我不留下收拾残局,伊丽莎白行吗?”
“不能。我只发给金罗斯的雇员。”
“我不知道她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李说。
“这个想法还不错,”李说,“煤矿工人也能享受这种待遇吗?”
和亚历山大不同,李对物质的东西看得很淡,出门也总是轻装简从。这次,他只带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倘若不是觉得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参加正式活动,特意带了晚礼服的话,行李会更少。不过,一想起这一路碰不到亚历山大,他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当然。我毕竟不是西蒙·莱格里(4)。我会根据他们服务时间的长短、技术水平的高低,甚至家庭人口的多少给他们解雇费的。”
临行前最后一个早晨,他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进丛林。冬日的雾霭笼罩着初升的太阳,柔和的阳光映红了桉树尚未舒展的新叶。春天的脚步已经走到每一个角落,芸香料灌木新苞初绽,乱石东北那一侧,石槲兰(5)开出淡紫色的花儿。美丽。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美丽,让人难以割舍。
“你打算给这些被你打发掉的人一点补偿吗?”李问道。
他双手抱膝,在一块周围开满紫花的巨石上坐下。
“没关系,谁反对也没用。”亚历山大说。
我无法根除的是对伊丽莎白的爱。这种爱将继续塑造我的人生——浪迹天涯、孤独、自由。然而,我不会自由。如果能,我就要赢得伊丽莎白。为了得到伊丽莎白,得到她的身体、她的思想、她的心、她的灵魂,我将放弃我拥有的一切。
“我也反对,”茹贝说,“我还代表丢伊表示反对。”
他像一个老人,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他不得不去和心爱的人告别。
“我也反对。”孙说。
伊丽莎白心烦意乱,安娜又不见了。
“我反对。”
“蜻蜓哪儿去了?”他问道。
“没错儿。”
她睁大一双眼睛:“你不知道?”
“按我的理解,你的意思是,因为你拥有绝大多数股份,所以打算解雇二百八十四名矿工和一百名城里的雇员,对吗?”李问。
“不知道呀。”他轻声说,很温和。
“我不会因为‘滥用’了这个字眼儿而向你道歉。”
“她心脏不好,洪琦建议她休息六个月。亚历山大说,当初雇她就没有必要,所以不准我再雇人顶替她。”
“你真是滥用了‘良好’这个字眼儿,孙。”
“他这个人怎么这样?”李双拳紧握,喊了起来。
“我同意,是感情用事,”孙说,“不过是好的感情,亚历山大。你的人和我的人在这儿都过着好日子。我们一定要让他们继续过好日子。这就意味着必须保持良好的关系。”
“我想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李。也许他自己也觉得年纪大了,再没有可以征服的东西。不过,这种情况会过去的。”
“完全是感情用事!”亚历山大生气地说。
“我要永远离开这里了。”他突然说。
茹贝插嘴道:“李说得对,不过还没说透。没有天启公司和金罗斯城就没有我们今天拥有的一切,亚历山大。我不同意你压缩生产线,精简员工。如果想一想我们公司有多大——我的意思是,简直遍及全球——你精简的这点人真是一桶水里的一滴。矿井和金罗斯城是你的孩子!你为他们花了那么多心血。可是现在你对他们的态度就好像他们犯了罪,这可是罪过呀,亚历山大!”
她的皮肤总是很白,但是现在好像突然之间变成奇异的、近乎透明的颜色。李出于本能,作出反响,紧紧握住她的一双手。“你好吗?伊丽莎白。”
亚历山大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李继续说:“我一直引以为荣的是,我们从来没有把雇员看作二等公民。我们没必要贪婪,亚历山大。即使金矿亏损经营,天启公司也完全有能力保持现在的生产水平和生活方式。”
“今天早上不太好,”她轻声说,“我替安娜担心。你之所以要走,是因为亚历山大吗?他要你离开?”
“如果你砍掉一半产量,就不会亏损,这我同意。但是我们金罗斯的工人是一支技术能力非常强的劳动大军,亚历山大!在采金业,我们的工程技术人员最棒。为什么因为暂时困难,就精简这么多员工呢?这完全是得不偿失的权宜之计。为什么要破坏我们和工人之间的良好关系呢?我们和工会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事实上,金罗斯雇员的待遇一直很好,根本就没有人参加工会。”
“是的。至少在他恢复理智前是这样。”
“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亏损,还要硬着头皮经营。”亚历山大说。
“他会恢复理智的。不过我真不敢想他将为此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哦,李,你可怜的妈妈!你这一走,她心都碎了。”
李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和沉稳。“我们把天启公司扩展成包括许多行业在内的多种经营的大企业,目的之一就是,一旦经济萧条,可以帮助、支持某些公司或者企业渡过难关。”他平静地说,“如果天启金矿现在需要支持,我们就应该伸出援助之手。”
“不,只有亚历山大能让她心碎。你知道,我走了之后,她和亚历山大就容易和好了。”
“因为黄金埋在土里,现在不挖也跑不掉。”
“这样做不好!他需要你,李。”
“为什么现在储存黄金会对未来的发展造成损害?”孙问。
“可我不需要他。”
“这样做只能对我们未来的发展造成损害,明白吗?”亚历山大说。
“我明白。”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拇指正画着圈儿,深情地抚摩她的手腕。她看起来神魂颠倒。
“亚历山大,即使全球经济大萧条,天启公司也能支撑许多年。黄金在我们这个大型企业总利润中的比例已经不是特别重要,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能按现在的规模继续生产呢?我们有金库,必要时可以把生产出来的黄金先储存起来,等以后价格上扬时再卖出去。”
李被她专注的目光所吸引,低下头看见自己不经意间做出的这个动作,脸上露出微笑。他拿起她一只手,又拿起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吻了吻。
好长时间谁也不说话,后来,孙打破沉默。
“再见,伊丽莎白。”他说。
“我准备削减一半天启金矿的产量,”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黄金的价格正在下跌,而且要继续下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抢在别人下手之前,自己先压缩生产线。如果把煤矿工人也包括进去,我们总共有五百一十四名工人。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把工人精简到二百三十名。城里还雇了两百名工人,几乎都是中国人。现在必须减到一百人。”
“再见,李。多保重。”
两天后,亚历山大召开董事会。出席会议的只有孙、茹贝和李。索菲娅·丢伊的丈夫因为离金罗斯太远,无法按时到会。亚历山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找更多反对派来参加会议。
他走了,连头也没有回。她站在草地上,望着他的背影,不再想安娜。李占据了她整个心灵,就像泪水溢满她的眼睛。
“我只是担心她在丛林里摔倒,碰坏了什么地方。唉,蜻蜓要是不生病就好了。”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吃饭前,亚历山大在客厅里对她说,“随着年龄增长,你成熟了许多,伊丽莎白。”
“丽翠小姐,我一定不让她瞒过我这双眼睛!”
“是吗?”她静静地说,警惕起来。
“是的,她会逃跑的。不过我觉得亚历山大爵士说的也有道理,她不会碰到什么危险。”
“是的,毫无疑问。有一次,我指责你的时候,觉得你像只老鼠,可是现在,你已经变成一头不声不响的狮子。”
“她会逃跑的。”玉可怜巴巴地说。
“李走了,真让人难过。”她说。
“真遗憾,玉,”几分钟之后,伊丽莎白对玉说,“你和我又得寸步不离守着安娜了。”
“我可不难过。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们俩该分道扬镳了。为了求得安宁,他不惜一切代价。我却极想打一架。”
“这个孩子能走多远?”亚历山大扬了扬眉毛问道。“我会下命令,无论谁,只要在井架附近和城里看见安娜,马上就把她送到萨默斯那儿或者你这儿。”
“一头好斗的狮子。”
“可是,亚历山大,蜻蜓在安娜眼里,就像压根儿没那么个人似的。这就是为什么她照看安娜期间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的原因!”伊丽莎白申辩道,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她咬着牙,不让泪水流下来。“我和玉照看安娜的时候,她总是设法欺骗我们。真的,她很狡猾。但是,绝对不能让她在外面游逛。一旦发生意外该怎么办呢?”
“你如何形容李呢?”
“我知道,蜻蜓帮了很大的忙。她把照料安娜的担子都接了过去,解脱了你和玉,对吗?”他很尖刻地说,“现在好了,你们俩就老老实实干活儿去吧。本来就没有必要再花一份钱雇人。都是些败家子儿!”
她的头向后仰,下巴颏的线条变化着。这个非常优雅的动作让他突然生出一种欲望。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嘴角上翘,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就像伊甸园里那条金蛇。”
事情的起因是蜻蜓。她的心脏突然出了问题,中药铺的洪琦说必须至少休息六个月。亚历山大的心情一直很糟,他还没有和茹贝言归于好。伊丽莎白知道,这种情况之下,她没法儿求李再帮她找人,只好硬着头皮找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直瞪瞪地看着她,好像她疯了一样。
“那条蛇是金色的吗?”
直到一八九〇年七月,没有发生什么大事。那以后,许多事情几乎同时发生了。
“不知道。不过,既然你让我拿动物比喻他,我觉得这个比喻还算贴切。”
“内尔明年走。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正在教她和那几个中国男孩儿如何保护自己。还有多尼·威尔金斯。他们会住在很好的房子里,绝对安全。你去吧,伊丽莎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蛇非常敏捷,他确实具备蛇的品格。你从来没有表露过对他的看法。想想看,你喜欢他吗?”
“抛开李不管,我求你不要让内尔明年就走。”
“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这是一个新生的亚历山大说的话。我们现在处于艰难之中,我不想就此衰败下去。”
“你喜欢过什么人吗?伊丽莎白。”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伊丽莎白闷闷不乐地说。
“茹贝……孙……康斯坦斯……瑟蒂斯太太。”
“很公平!如果由着李搞下去,天启公司就成了国际社会主义的慈善机构了!一天到晚,工人长,工人短。我的雇员比任何人的雇员赚的都多,我们这里的生活条件比任何一座城镇都好,物价比任何一个地方都便宜。他们够舒服的了。谁又感谢过我?没有,谁也没有!”亚历山大气愤地嚷嚷着。
“你的孩子们呢?”
“李让你失望?亚历山大,你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我爱我的孩子,亚历山大。毫无疑问。”
“你真是个只能给人添堵的人,伊丽莎白。内尔自己急着要走,我也希望她赶快学成归来,支撑起这份家业。李太让我失望了。”
“不包括我。不喜欢,也不爱。”
“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送到一个男人的世界太危险了,”伊丽莎白在亚历山大心情不错的时候说,“我知道,她非常聪明,今年大学入学考试拿第一名也没有问题。但是她比别人至少小了四岁。在家里再待一年也没有坏处。”
“是的,不包括你。不喜欢,也不爱。”
伊丽莎白的日子更难过了,因为现在丈夫每天晚上都要回家。亚历山大和茹贝吵了一架。茹贝责备他不该那样对待李,他让茹贝少管闲事,把金罗斯饭店的事情办好就不错了。茹贝便把他“拒之床外”作为报复。内尔让伊丽莎白的日子“雪上加霜”。亚历山大回来之后,内尔像一贴膏药,除了上课一天到晚粘在爸爸身上。亚历山大外出期间,内尔和妈妈的关系好了许多。现在,刚刚改善了的关系又一次恶化。首先,因为伊丽莎白坚决反对明年三月把年仅十五岁的内尔送到大学学习工程技术。内尔对于上大学当然求之不得,一听爸爸要满足她的心愿,千恩万谢。她没有,也不需要有足够的谋略不对妈妈大发雷霆。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嫁给我已经有半辈子了!”
李尽可能忍着,把财务大权都交给亚历山大(其实不管你是否愿意,在财务问题上,他也必须自己说了算),而且总是尽量远远地躲着他。如果亚历山大在矿井,李就到污水处理厂;如果亚历山大在精炼厂,李就去重修铁路大桥的工地。在这个问题上,李占了上风。亚历山大尽管想“厉行节约”,但也看出大桥的整体结构已经很危险,亟待彻底整修。
她低下头,大睁着眼睛,凝视他。“是吗?”她问道,“在我看来,那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岁月。”
“你就忍一忍吧!他会平静下来的。”茹贝说。
“你瞧,我刚刚说过,你是一头不声不响的狮子。”亚历山大做了个鬼脸,“没有尽头的岁月把你变成了泼妇,亲爱的。”
“他真是个粗人!”
如果不是因为山姆·欧唐尼尔,天启金矿大裁员或许不会掀起轩然大波。山姆是个矿工,因为工龄不够长,被辞退时只能象征性地拿到一点补偿。他也没有妻儿老小增加这笔补偿金的数额。即使最吝啬的时候,亚历山大自我防卫的本能依然告诉他,解雇员工的时候,一定要给他们一点补偿,尽管没有法律或者条例强迫他这样做。倘若他和茹贝只是泛泛之交,她一定会告诉他,紧要关头,他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强盗式资本家”;而伊丽莎白则会说,他太自负了,不愿意被人们骂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强盗式资本家”。这两种说法都有点道理。他的不幸在于,没有像关心天启金矿的工人那样关心煤矿工人。亚历山大只给了他们两个星期的工资,就把那些煤矿工人打发掉了。尽管和有的资本家比起来,他还算慷慨。
“他太郁闷了,李,郁闷得厉害。”
山姆·欧唐尼尔径直跑到矿工联合会告状。矿工联合会是最具战斗力、最关心煤矿工人利益的工会组织。大部分煤矿工人都是威尔士移民,而煤矿——比如亚历山大的拉特沟煤矿——都是私营企业。
“我知道,可是他总拿可怜的伊丽莎白出气也太过分了,妈妈。她只能一声不吭。”
山姆·欧唐尼尔从悉尼回来的时候,陪伴着一位工人运动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这个人名叫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是新南威尔士工会联盟和工人委员会的成员。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虽然出生在澳大利亚,但是从名字就能看出,他是威尔士人,比一般的煽动者或者工会谈判代表厉害得多。他靠自学取得很高的学位,通晓会计学、经济学,才二十五岁就因雄辩的口才广为人知。作为“新上帝”马克思和恩格斯狂热的信徒,他迫不及待地想推翻立法院——新南威尔士议会不经选举、终生连任的上议院,想彻底铲除英国政府对澳大利亚事务的影响和干预。他虽然十分仇恨英格兰,但是头脑冷静,灵活精明。
“他不想在家里待着。”坐着索道车回家的时候,茹贝对李说。
八月的第一天,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和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正式会面。事实证明,这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和一道不可动摇的屏障相抗衡。这两个男人都从卑微中崛起,但是各自选择了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现在相互面对的时候,在最小的问题上都不肯让步。由于生活条件不错,工资也比较高,亚历山大的矿工和精炼厂的工人都没有加入工会。只有山姆·欧唐尼尔在古尔贡干活儿的时候,加入了工会。比德只能利用他,要求亚历山大恢复他的工作。
那以后,谁也不再说话。
“他是个只会发牢骚、制造麻烦的家伙,”亚历山大说,“所以,我就是给所有被解雇的工人恢复工作,也不会给他恢复。事实上,如果以后有条件再招募工人,我也绝不会招山姆·欧唐尼尔。”
茹贝哈哈大笑起来,伊丽莎白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亚历山大看起来一脸嘲讽。“哗众取宠!”他说,“他们准备在一九〇一年成立联邦,不管耶稣基督哪年诞生。”
“现在金价下跌,亚历山大爵士。你可以把黄金原地储藏起来,等价格上涨时再卖出去。”
“这事儿是挺麻烦。”李说,面带微笑,而且想让大家听了都高兴得哈哈大笑。“有一帮人主张新世纪应该从一九〇〇年开始,另外一部分人却认为应该从〇一年算起。你们看,这完全取决于公元前一年和公元一年之间有没有一个零年。教会的人认为没有‘零年’,数学家和无神论者则认为,应该有个零年。我听到的最有意思的观点是,如果没有零年,耶稣基督的第一个生日就得在公元〇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过。这样一来,他三十三岁生日前八个月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实际年龄只有三十一岁。”
“‘原地储藏’,是吗?对于一位只穿衬衫不穿外套的政治活动家,这话未免太优雅了吧!你的建议太可笑了。我之所以裁员,因为我无法继续保持原先的生产规模,就这么简单。”
茹贝看起来有点疑惑不解。“那是一九〇〇年,还是一九〇一年?”她问道。
“你要恢复山姆·欧唐尼尔先生的工作。”比德说。
“哦,这事儿迟早要发生。现在人们争论的焦点是什么时候发生。最新的消息是,新世纪到来之时成立联邦。”
“让他见鬼去吧。”亚历山大说。
“如果你是指各殖民地同意加人所谓澳大利亚联邦的话,是的,当然知道。”亚历山大说,面色和缓了许多。显然,他愿意和李聊,不愿意搭伊丽莎白的话茬儿。“这件事情已经酝酿好几年了。”
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走了出去。
“我想,你一定了解关于成立联邦的事儿吧?”
在金罗斯,唯一可以住宿的地方就是茹贝的饭店。比德在那儿租了一个最小、最便宜的房间。他不肯轻易动用工会的经费,宁愿自己掏腰包。而那腰包也总是扁扁的,里面装的都是给《新闻快报》和工会新出的一张报纸《工人》写文章赚的微薄的稿费和星期日下午在悉尼发表激动人心的讲演之后,帽子传来传去收集到的那点小钱。现在,他只寄希望于成功地进入下一届新南威尔士议会。现任议员已经通过决议,下一届通过选举进人议会的议员,政府将付给可观的薪水。到目前为止,议员都没有薪水。这就意味着,没有经济能力进入民选下议院的穷人,今后也可以成为议员。
伊丽莎白满脸通红,低下头吃沙拉,好像那里面放了毒芹。李对亚历山大这种做法很不满意,想伸手握一下伊丽莎白的手表示安慰。可是够不着,只好改了话题。
比德五英尺九英寸,比一般人稍高一点。他长得很壮实,祖上都是纽卡斯尔(6)的采煤工人。这也算是老祖宗的遗传。他十二岁就和出生在威尔士的父亲一起下井采煤。父亲的童年是在威尔士朗达(7)峡谷度过的,小时候营养远不如他。他尽管块头很大,而且由于大腿肌肉发达,走起路来像个水手,但是看起来曲线优美、十分干练。他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呈波浪形,皮肤上面有几粒浅浅的雀斑,眼睛像亚历山大的眼睛一样黑。他算不上英俊,但是女人们觉得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很有吸引力。如果碰巧看见他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胳膊,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和亚历山大见过面之后,他在饭店门厅碰到茹贝。茹贝对他很友好。
“我知道!”亚历山大生气地说,“我还知道,政坛元老是个顽固的新教徒。他看不起爱尔兰人。换个话题好吗?”
“哦,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她说,一双绿眼睛带着几分羞怯,从鸵鸟羽毛扇后面看着比德。“如果我看不见的玩意儿和你身上别的地方同样强壮,我可要把这样一个小伙子改造成一匹种公马了。”
“可是金罗斯天主教徒的势力不小。他们对亨利·帕克斯爵士很不满意,因为他取消了州政府对天主教学校的补助。”伊丽莎白说着把沙拉递过去。“爵士认为,他这个举措可以迫使天主教徒的孩子到州立学校念书,但是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他们还在那儿斗来斗去。”
比德鼻翼大张,向后缩了缩,好像被她打了一下。他尊重妇女,觉得她们弱不禁风,应该处于从属的地位,但是,对于她们身上粗俗不堪的东西无法容忍。“我不认识你,夫人。如果你习惯以这样的方式谈话,我也不想认识你。”
“呸!”亚历山大说,“在这儿,他们谁也不受欢迎。”
她的回答是一阵大笑:“假正经!你还是个牧师,对吗?”
“每一个宗教派别都会冒出那么一帮人,把自己打扮成严守安息日的人,”李有点激动地说,“要求星期日停止一切活动,就连参观博物馆、举行板球比赛也不行。”
“我不知道上帝和满嘴污言秽语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你一定想知道,亚历山大,又有三个新教派——基督复临安息日会、卫理公会、救世军(3)到了我们这个聚居地。这样一来,原先各教派之间的斗争就变得更复杂了。”
“这么说,你真是牧师了?”
他们四个人落座之后,晚饭就开始了。看到亚历山大心情不错,伊丽莎白便极力想让餐桌上的话题轻松一点。
“事实上,我不是。”
“在我看来,你永远是只漂亮的金丝鸟,妈妈。”
茹贝扔下手里的扇子,高兴地笑着,脸上露出好看的酒窝。“你是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工会联盟和工人委员会派来的人,对吗?”她说,“很典型的一位工会领袖——满腔热血,想解放被压迫的工人,可是又决心保持女人的地位不变:看孩子,做饭,收拾家,洗衣服。我是茹贝·康斯特万,这家饭店的女主人,也是‘双重标准’的死敌。”
“巴黎。麻烦的是,”她说着,“转身把围巾往后一甩,这玩意儿就像只老母鸡,总掉毛。”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自个儿也已经是只老母鸡了。”
“‘双重标准’?”他面无表情地问。
“谁要是对她不友好,那不成恶人了吗?”他看着妈妈那条羽毛围巾,觉得很好笑。“你从哪儿弄了这么个破玩意儿?”
“你是男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操’:我是女人,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说‘操’。这就是‘双重标准’。哦,我是开个玩笑,去你的吧!”她走过去,挽住比德的胳膊。“如果你能接受妇女和男人平等的观点,就能把事情办得更好。尽管,依我之见,许多男人不是我的对手。”
“她告诉我,”茹贝一边把一条蓬松的羽毛围巾围到脖子上,一边说,“你对她非常友好。”
比德软了下来。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能解释为茹贝美丽得销魂夺魄,而且极力对他表现出好脾气。不管怎么说,最终,由着她把自己领进大厅。当然,她报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她是何许人也了——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的情妇、天启公司的董事之一。
“我也不想,但是为了伊丽莎白,我们必须去。”
“你要上哪儿去?”他问道。
“我不想上山去和他们一起吃晚饭。”
“去我的私人餐厅吃午饭。”
“他会对所有反对意见不予理睬。”李说。
他停下脚步:“我可吃不起。”
“因为他在国外听了别人的劝告。那些家伙既贪婪又吝啬,为了一百英镑多赚一个法寻,他们情愿把成本削减一个先令。真该死!”茹贝说着不由得跳了起来。“我们的利润太大了,李!整个企业的管理费用和我们赚的钱相比,简直是九牛之一毛。没有需要分红利的股民,只有最初四个股东。谁也不曾有过任何抱怨。是啊,看在基督的分上,谁会抱怨昵?”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好了,下一次董事会,我们将明确表示,不同意他的做法。”
“你是我的客人,不要对我说这种废话,似乎我和你只能是隔着一道篱笆作对的敌人,你不能吃富婆的饭菜!你是个顽固的、激进派工运领袖。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和百万女富翁共进午餐。现在,你有机会看一看另外一半人过的是什么生活。”
“没错儿,”李笑了起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要那样,我可是该死加该死了!污水处理厂急需由我负责开展的工作,现在又被告知没有必要。自从我认识亚历山大,从来没有觉得他是个吝啬的苏格兰人,可现在他就这么吝啬。”
“准确地说,是另外百分之零点一。”
“他是最主要的股东,”茹贝说,“真该死!”
“啊,我认错。”
“就这么糟糕,”李喝的是苏格兰威士忌而不是雪利酒,而且不往酒里掺水。“我承认,我没有多少经验,可我绝对没有乱花钱。亚历山大却说我花的钱没有必要。突然之间,安全问题不重要了。如果这样做,对工人的生命安全不造成危险,也就罢了,可是确实已经构成威胁,真的,妈妈!”
门厅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声。茹贝和比德回转头,看见一个女人扑通一声摔了个大马趴,跌倒在地板上。
“有那么糟糕吗?我的玉猫。”
“真该死!”比德扶她起来时,女人骂骂咧咧地说,“我就讨厌这种该死的长裙子!”
“我觉得我简直是在被一只猛虎攻击,妈妈。”晚上一起喝酒的时候,李对茹贝说。
“这位是比德,内尔。比德,她叫内尔,十四岁半,刚刚过了穿短裙子的年龄。”茹贝说,“遗憾的是,我们还没能劝说她把头发盘起。她还不肯为爱情或者金钱穿紧身胸衣。”
“你是个很好的工程师,李,可你显然不是个精明的商人。”这是亚历山大给李下的结论。
“你就是工会派来的那个人?”内尔说,陪他们一起往里走,讨厌的裙子沙沙响着。“我是亚历山大·金罗斯的大女儿。”内尔说,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看着他,目光里充满挑战。她在小圆桌旁边坐下,正好面对着他。
“如果我们按特里·山德斯的建议办,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最多一个星期解决问题。我们可以提前储存一些煤。”
“安娜上哪儿去了?”茹贝问。
“我不相信整个桥梁结构需要重新检修,”亚历山大很草率地说,“那样一来,要全线停运好几个星期。”
“和平常一样,又找不到了。”内尔对比德说,“安娜是我的妹妹,智力迟钝。这是我刚从一本书上看到的新说法,茹贝姨妈。我更喜欢这个说法,我觉得比‘智障’好。因为它的意思是具有思维能力,而不是不具备思维能力。”
“哦,听我说,亚历山大!”李吃了一惊,劝说道,“你从下面检查才能发现问题!”
比德·泰尔加斯脑子里一片混乱,开始和这两个女人一起吃饭。可以说,她们这个类型的女人,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内尔言语之间的辛辣和幽默比茹贝少了许多,但他认为,那只是因为她在他面前有一点点羞怯和不信任。从理论上讲,他是她父亲的敌人。他并不谴责做子女的对父亲的孝顺和忠诚。她和她父亲长得真像!可是,亚历山大·金罗斯这个家太有悖常情了,他的女儿居然和他的情妇栖息在同一根树枝上,相安无事。还叫她姨妈!从内尔喋喋不休的谈话中,比德·泰尔加斯看出,她对茹贝·康斯特万的地位一清二楚。这种关系让他惊骇,尽管他认为自己摆脱了宗教以及一切陈规陋习的束缚,是一个精神上没有任何羁绊的人。堕落,他认定就是这么回事儿。这些人既有权,又有钱,就像古罗马人一样,精神颓废,道德沦丧。可是内尔看起来不是那种腐化堕落的人。她说话非常直率,为人也很真诚。不一会儿,他就意识到,这个女孩儿的智力他简直望尘莫及。
他们继续查看。亚历山大觉得,机车车间人手太多,因为维修“铁马”的活儿不断。为什么李没有启动蒸汽机自动送煤系统?根本就没有必要淘汰拉特沟到金罗斯铁路线上的旧煤车。他坐火车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三号桥梁有什么问题。
“我明年就到悉尼大学学习工程技术。”她对他说。
“没有必要吧。”
“工程技术?”
“可是,我们开始分离的时候用的是纯氰化物,”李说,“所以,你不能随便让什么人去搅动溶液。这是个技术活,需要有知识、有高度责任心的人。我已经在公司工资支出部分做了预算。”
“是的,工程技术。”她很耐心,就像对一个白痴说话,“矿业、冶金、化验和矿产法。吴青、张民和我一起学习这几个专业。洛琦学习机械工程和机械制造。多尼·威尔金斯——牧师的儿子——学习民用工程和建筑。这样一来,爸爸就有我们三个技术人员搞他最喜欢的采矿,一个搞蒸汽机和发电机,另外一个建造桥梁、设计剧院。”内尔说。
李眨了眨眼睛,他觉得亚历山大有点以恩人自居。
“可你是女孩儿,那三个是中国人。”
“没错,如果浓度高,是危险。但是百分之零点一的浓度很安全,亲爱的年轻人。”
“这有关系吗?”内尔问,咄咄逼人,“我们都是澳大利亚人,都有权利接受我们有能力接受的教育。你认为富人应该如何度过一生?”她态度粗鲁地问。“答案是,我们做的事和穷人完全一样——如果懒惰,白白地浪费光阴;如果勤奋,忙得四脚朝天。”
“考虑到安全生产的因素,决不能简化用氰化物处理的过程。要知道,氰化钾是可以致命的有毒物质。”
“你对穷人了解多少?小姐。”
首先,“新”亚历山大一直喋喋不休地谈世界经济日益不景气,而且,他看问题的角度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总是想如何降低成本,即使冒风险也在所不惜。
“就像你对富人的了解一样,很少。”
李不同意这种看法。不用妈妈说,他就感觉到亚历山大变了。而且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他和亚历山大一起从矿山到工厂。一路上,李既高兴,又骄傲。新工厂采取了新工艺,将金矿石浸泡在浓度不高的氰化钾溶液里,将黄金分解出来,沉淀在锌板和锌刨屑(2)上。
他只好改变话题:“工程技术可不是女人的职业。”
“哦,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现在,亚历山大回家了,他会平静下来的。”
“胡扯!”内尔生气地说,“照你这么说,我们应该把吴青、张民和洛琦统统赶走。”
“我倒是同意你的看法,伊丽莎白,可是亚历山大和他的朋友们似乎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
“他们已经来了,就算了。可是我的确认为应该禁止中国人移民。澳大利亚是一个白人赚白人钱的国家。”比德相当傲慢地说。
“哦,天哪。”伊丽莎白平静地说。
“天哪!”内尔喘了一口粗气说,“中国人比从英伦三岛各个角落来的那些又馋又懒的酒鬼不知道强多少倍!”
“不能。人的差异太大了。那两个人说,工人被可耻地剥削,必须来一场社会革命。世界各地的工人运动都把他们的学说当作救命的稻草,而且大家议论纷纷,还要掌握政权。”
恰在这时,山姆·文端着第一道菜走了进来,这场“冲突”才没有演变为“大战”。内尔高兴得立刻满脸放光。比德惊讶地发现,她开始用中文和山姆·文讲话,而且因为充满柔情,面颊飞红。
“我想象不出这种说法还能行得通,你能吗?”
“你会说几种语言?”山姆·文出去之后,他问道。他尝了一口明虾卷儿,上面洒着甜调味汁,味道十分鲜美。
“写的是什么‘国际社会主义’之类的东西。作者是一个叫卡尔·马克思的人。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参与了这件事情。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不管怎么说,这本书诅咒有钱人,特别是企业家。管他们叫……叫资本主义。他们认为,社会财富应该公平分配,这样就不会有贫富差别。”
“汉语。准确地说,是中国北方话,我们的人都是北方人,不是广州人。我还会说拉丁语、希腊语、法语和意大利语。进城以后,我得找一个辅导德语的老师。许多工程技术的论文和教科书都是用德文写的。”
“这本书写的什么?谁写的?”伊丽莎白问。
“我们的人?”后来,走过金罗斯城的时候,他心里想,“我们的人”都是北方人,不是广州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认为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如果真的开始禁止中国人移民,一定会遇到来自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的反对。这是一项联邦法律,要等联邦成立之后才能付诸实施。到那时,一定会遭到白人企业家的反对。因为他们给中国人的工钱只有白人的二分之一。是的,我们必须通过工会给联邦议会施加压力,才有可能通过这项法律。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政治上组织起来,这比工会本身的事务重要得多。
“我可没那么大的把握。麻烦在于,现在时世艰难,各行各业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富人都认为,这种局面是因为一本英文书造成的。这本书的德文标题是DasKapital。总共三卷,现在只翻译了第一卷。可是如果看亚历山大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的反应,你就明白,光这第一卷就已经把这些人搞得鸡犬不宁。”
哦,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金罗斯出问题呢?现在昆士兰的局面非常危险。新南威尔士的牧场主居然成立了该死的“牧场主工会”。如果剪羊毛工人继续罢工,那就是一个火药桶。此时此刻,悉尼比这穷乡僻壤更需要我,尽管这里盛产黄金。比尔·思朋斯承受着来自剪羊毛工人的巨大压力,以至于坚持所有工会会员必须到工棚里干活儿。如果他能成功地让悉尼码头工人停止罢工,我们可就麻烦了。支付罢工工人的钱从哪儿开销呢?去年我们给了伦敦码头工人三万六千英镑,才使他们赢得罢工的胜利。可是现在我们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我还跑到金罗斯来。
“哦,茹贝!他不会!”
比德希望自己能喜欢山姆·欧唐尼尔。可是越和他接触,越觉得这个人没法让他喜欢。尽管比德更愿意把他看成一个“没有进取心的人”,而不是一个真正的“麻烦制造者”。他在精炼厂和车间里朋友多,在跟他一起干活儿的矿工中却没有朋友就足以说明,工友们对他都嗤之以鼻。但是,比德决心充分利用山姆·欧唐尼尔的优点。这个人长得很英俊,善于逢迎,也很会讲话。而且他恨中国人,是个掌握中国人动向的很有价值的消息来源。对于工会联盟和工人委员会,金罗斯和天启矿山真有点不可思议。亚历山大爵士裁员的时候,并没有给中国人特殊照顾。他们也丢了工作,比例和白人差不多。
“那是过去。”茹贝说。
比德·泰尔加斯向金罗斯警察局斯威特警官提出申请,下一个星期日下午,在金罗斯广场召开群众大会,发表讲演。警官收到申请之后,很谨慎,疑虑重重,便给亚历山大打了个电话,事情很快就确定下来。
“我觉得亚历山大不是那种容易受别人影响的人,”伊丽莎白慢悠悠地说,“他一直以对自己的雇员慷慨为荣。”
“你可以发表演讲,泰尔加斯先生。如果还有别人想说点什么,也没问题。亚历山大爵士说,言论自由是真正民主的基础。他不反对。”
“他那些企业界的大亨朋友。你从来没有见过会有那么冷酷无情的家伙!他们除了赚钱,赚钱,赚钱,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他们对雇员的态度非常恶劣,采取各种恶毒的手段对付所谓‘工人运动’——就是工会和类似的组织。”
看来人们的传说没错儿,比德心里想,迈开水手的步伐在大街上昂首阔步地走着。亚历山大·金罗斯确实在美国待过。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苏格兰人能说出“真正民主”这样的话。在悉尼,倘若一位坚定支持英国的人听到“民主”这个字眼儿,一定像一头公牛对一块红布做出反应,满腔愤怒地骂道:“那是美国人胡说八道!人和人不可能平等!”
“什么样的坏家伙?”
真该死!欧唐尼尔上哪儿去了?他们约好午饭后在饭店门口碰面,可是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也没见他的人影。直到傍晚,他才出现,看起来衣冠不整。
“之前。不过别转移话题。最近,他和一些工业巨头、政界显贵过从甚密。要知道,天启公司的势力简直遍及全球,所以到哪儿都有他的朋友。他脑子里有了不少新想法,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听信了一些坏家伙的话。”
“你上哪儿去了?山姆。”比德问道,从他外套上摘下几个蒺藜。
“真的?是他娶了我之后,还是之前?”
“消遣消遣,玩一玩。”欧唐尼尔笑着说。
“是变坏了。”茹贝皱着眉头说,喝完茶,又倒了一杯。“他这个人生性高傲,但是我并不觉得他的傲气有什么不可忍受。甚至觉得那是一种魅力。倒是我,有时候真该被他拳打脚踢。”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不过有一次,我真的扇过他一个耳光。”
“你应当来向我介绍被解雇工人的情况,山姆,而不是和哪个女人调情。”
“变坏了。”伊丽莎白说,没有把这句话变成一个疑问句。
“我没有调什么情,”欧唐尼尔闷闷不乐地说,“你要是看见她,就明白了。”
“亚历山大病了?没有,他结实得很!是他变了。”
比德·泰尔加斯在金罗斯小住的六天里,深入到被裁减的员工中了解情况。这些人有锅炉工、装配工、车工、机修工,以及因为压缩黄金产量受到影响的精炼厂和许多车间的工人。火车现在一星期只开一次,煤的消耗量因此而下降。天启公司在拉特沟的煤矿,四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有工作。
“他怎么了?病了?”
比德发现,金矿工人不可能追随他的事业。他们收入颇丰,一个班只干六个小时,一个星期上五天班,逢着夜班还有额外补助。矿井工作面灯火通明,十分干净。井下安着电扇,通风良好。爆破时安全措施得力,硝烟散尽、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准进爆破现场。除此而外,矿工联合会中煤矿工人在人数上远远超过金矿工人。在他们看来,“联合会”实际上就是煤矿工人的工会。最后还有一点,前煤矿工人比德·泰尔加斯来金罗斯之前,从来没有想过,金矿工人看不起煤矿工人。因为金矿工人的工资比较高,工作环境比较好,也比较干净,不像煤矿工人,下班时浑身煤尘,满脸焦黑,患了矽肺的人更是拼命咳嗽,仿佛不把肺咳出来决不罢休。
“是亚历山大。”茹贝不情愿地说。
星期日下午,他在金罗斯广场的讲演相当成功。他想出一个好主意,从拉特沟调来一大批煤矿工人,为他呐喊助威。他发现,拉特沟来的听众中还有制砖厂的工人、铁匠和塞缪尔·莫特制冷厂的工人,于是,越发觉得自己此行此举完全正确。比德很聪明,不把炮火集中在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一个人身上,而是把讲演的重点放在揭露天启公司巨大的利润和工人微薄的收入如何不成比例。他描绘出一幅生动的、空想社会主义的美好图景——财富平均分配,没有住在豪华府邸里的富人,也没有住在贫民窟里的穷人。接着,他又讲到中国人的问题。他认为,中国人威胁到每一个澳大利亚白人工人的生计。雇用廉价的劳动力是资本家积累财富的重要手段。他曾经亲眼目睹他们从美拉尼西亚(8)拐骗来黑人,在昆士兰甘蔗种植园做苦工。那些人实际上就是奴隶。这也是为什么澳大利亚必须是白人国家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所有其他种族必须驱除。因为,比德说,不同种族的差异为剥削提供了基础,唯一阻止剥削的办法就是不让这种基础存在。
“你最好告诉我,好吗?”
比德·泰尔加斯的讲演让他一夜之间成了金罗斯家喻户晓的人物。星期一,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工人们把他团团围住。拉特沟来的听众求他下个星期日去他们那儿讲演。甚至有些天启金矿的工人也拍着他的肩膀表示赞赏。不过,他不无懊恼地承认,他们主要是愿意聆听一位演说家雄辩的演说,并没有采取实际行动的愿望。那个两面三刀的恶棍亚历山大爵士也在下面——小范围之内——煽风点火。他强调他是个好雇主。大家应该相信,他之所以削减黄金产量,实在是无奈之举。看起来,比德在金罗斯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茹贝吓了一跳,凝视着她。“嗬,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工作,八月六日,工会联盟和工人委员会就来了一封电报,要他立即返回悉尼。有消息说,“牧场主工会”正把大批非工会成员工人剪下的羊毛运往悉尼,然后租用外国人的船只把羊毛运走。悉尼码头工人宣布,这批羊毛是“黑货”,拒绝装船。这当儿,由海员联合会牵头,海员工会和船主之间也发生了冲突。纽卡斯尔煤矿的矿主把矿工关在门外。于是,全州各地的煤矿工人纷纷罢工,表示声援。这一场混乱甚至波及布罗肯山银矿。矿主停止生产,声称银锭无法装船。
短暂的沉默之后,伊丽莎白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茹贝。”
罢工的浪潮像野火一样烧遍全国,来自各行各业的五万工人走上街头。在悉尼,《取缔闹事法》(9)宣读之后,引起更大的骚乱。罢工工人的生活越来越艰难。由于工会一八八九年给伦敦码头工人捐了一大批款,工会资金所剩无几,无法满足“后方”罢工工人的需要。
“别老提醒我这事儿!都怪欧洲大陆的美味佳肴。”
罢工从一八九〇年八月初开始,持续到十月底。面对冷酷无情的资本家和资金严重短缺的困境,工会被打垮,整个大陆的经济危机愈演愈烈。到十一月中旬,码头工人、煤矿工人和别的行业的工人在要求没有达到的情况下,只得被迫恢复工作。雇主大获全胜,他们因为有权雇用非工会的工人,熬过了这艰难的三个月。即使到目前为止,车间依然关闭的企业主对未来也充满信心。最后放弃斗争的是剪羊毛工人。
“你发福了。”伊丽莎白说。
布肯罗山银矿关闭之后,亚历山大让天启金矿完全停产。借口也是没法把金锭运出去。亚历山大对拉特沟煤矿工人的死活根本不予考虑,但是他太狡黯了,不但不敢轻易惩罚金罗斯的工人,还付给他们比工会罢工补贴稍高一点的工资。他一直很走运,等到全国再恢复正常生产的时候,这些“厉行节约”的举措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你终于和他友好相处了,我听了可真高兴。哦,茶来了!”看见桃花端着茶盘进来,茹贝高兴地喊了起来。“我知道你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伊丽莎白,不过你先坐下。哦,渴死我了。在国外,没人能泡一壶好茶。我是说,出了英格兰,就喝不上好茶了。而离开英格兰好像已经好久了。”
对于比德·泰尔加斯,金罗斯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他和其他工运领袖一起,舔干净伤口的血迹,把目光转向下一届新南威尔士立法院——民选下议院的大选。大选一八九二年才开始,但是现在就得准备。为期三个月的全国性大罢工使得许多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家庭越发苦不堪言。按照法规,他将成为带领他们摆脱贫困的领导人之一。
“李帮我找了一个名叫蜻蜓的女人。她可棒极了。你看,安娜对我们非常熟悉。她很聪明,先是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然后闪电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蜻蜓对于她,就像一根木头,待在她旁边,和没待一样。所以,她甩不掉蜻蜓。你听我说,茹贝,李可是从我心头搬走一块大石头。”
比德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看出,工会领袖在悉尼选区有机会获胜。悉尼现在差不多有五十万人,在类似红蕨这样的市中心区,工会肯定能有一位候选人在官方机构获得席位。可是竞争一定非常激烈。他知道,自己初出茅庐,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因此,他决定向西南发展,到流入植物湾的那几条河流周围的工业区开展工作,将来以那一地区候选人的身份参加竞选。他想,他一定可以获得足够的选票,参加新一轮州议会选举,最终达到进入下议院的目的。拿定主意之后,他就搬到自己选定的选区,积极工作,很快就在那儿变成一个知名人物——满怀热情,雄心勃勃,而且极富同情心。
“是吗?后来呢?”茹贝看着伊丽莎白问道。
罢工结束之后,亚历山大打点行装,乘船前往旧金山。让他不快的是,茹贝拒绝和他一起去旅行。
“自从你和亚历山大走了之后,安娜经常偷偷跑出去,甚至一直跑到井架那边。她那么狡猾,茹贝!你了解玉,当然知道她照看安娜多么尽心,可是那个鬼精灵,我和玉加起来也对付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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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个友好法儿?”
(1) 都灵:意大利西北一城市,位于波河河畔、米兰西南偏西方。它是罗马时代的一个重要城市,后来成为一个伦巴底公爵领地及撒丁尼亚王国的首都(1720—1861)。它也曾是新意大利王国的第一个首都。
“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不过,他对我很友好。”伊丽莎白回答道。
(2) 锌刨屑:沉淀法用的一种材料。
“我不想扫你的兴,但我宁愿住在我的金罗斯饭店。”茹贝说着脱掉鞋子,她瞥了伊丽莎白一眼,目光中充满疑问。“你有没有设法和我的玉猫相处得更好一点?”
(3) 救世军:基督教的一种传教组织,编制仿部队形式。
“我喜欢那地方。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在科摩湖畔居住。”
(4) 西蒙·莱格里:19世纪美国女作家斯托(1811—1896)的长篇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奴隶监工。
“太漂亮了,亲爱的,太漂亮了!”茹贝说,似乎有点迷惑不解。
(5) 石槲兰:数量繁多的兰花种属中的一种,主要生长在位于热带或亚热带的亚洲、澳大利亚和太平洋诸岛。
“你喜欢意大利湖泊区吗?”伊丽莎白追问道。
(6) 纽卡斯尔:英格兰东北部自治区,位于丽兹以北泰纳河畔。建于罗马军事站的地点,13世纪它成为一个煤炭出口港口,16世纪以后成为主要的煤炭出口中心。
“去了。亚历山大要去都灵(1)和米兰。和平常一样,为生意上的事情!我的意思是,我们在那儿下了火车,他去参观工厂和矿山。”
(7) 朗达:威尔士南部一自治市镇,位于卡地夫西南。19世纪20年代及30年代煤矿在其国民经济中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所以,他和我旅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让我和导游在一起。”伊丽莎白说,她见到茹贝非常高兴。“你去意大利湖泊区了吗?”
(8) 美拉尼西亚:西南太平洋的群岛。
“也许,”还没来得及摘帽子,她就对伊丽莎白说,“因为亚历山大是个走马观花的旅行家。他真是马不停蹄。有时候,我真想求造物主给我一双翅膀。先到旧金山,然后乘火车到芝加哥,再乘火车到华盛顿、费城、纽约、波士顿。而美国才刚刚是个开始。”
(9) 《取缔闹事法》:1715年颁布的一项英国法令,规定12个或更多非法集合扰乱治安者,经宣读此法令后应立即解散,否则按重罪处罚。
一八九〇年四月,庆祝四十七岁生日前,精神焕发的亚历山大回到金罗斯。这次旅行之所以没有拖得更长,主要是因为茹贝。她只是喜欢旅行这回事儿罢了,对旅行真真切切的感受不是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