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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灾难

“当然可以,玉,”伊丽莎白说,面带忧虑,“你休息的时候,还发给工钱吗?亚历山大先生最近对工资的事儿盯得很紧。”

“丽翠小姐,”韦勒大夫走了之后,她说,“我得休息一段时间。中药铺的洪琦说我心脏不好,必须针灸一段时间。我已经和蝴蝶说好了,她很愿意来帮几天忙。内尔不怎么需要她,她闲得慌。”

“哦,丽翠小姐,没问题,工资照发。”

玉简直要发疯,连哭的心思也没有。夜里,她和安娜睡在同一个房间,躺在床上,听身体已经长成大人的“小宝宝”均匀的呼吸,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毁了安娜一生的男人。

“出于好奇,我想问一问,你们这些姑娘赚多少钱?”

大户人家的秘密没有一件可以瞒过久居家中的仆人。这样的仆人从任何意义上讲,都已经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玉是金罗斯府邸最早、最忠心耿耿的仆人。她对安娜比蝴蝶对内尔不知道亲多少倍。玉知道,伊丽莎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安娜的命运安危未定。安娜有父亲,一位像孙王爷一样有权、专横的父亲。他会从和女人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发生在安娜身上的这件事情。他将按照所有种族永恒不变的法则,做出最后的决定。知道安娜智障之后,他心里充满了理解和怜悯。然而,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亚历山大先生和过去判若两人。如果丽翠小姐爱他就好了,可是她并不爱他。他会像法官一样,坐在一张高高的、精心制作的椅子上,完全摆脱女人的影响,按照男人的观点,极其冷静地做出一个理性的、合乎逻辑的决定。到那时,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所谓理性的、合乎逻辑的决定会让人肝肠寸断;怎样才能阻止他把可怜的安娜送到精神病院?

“比亚历山大先生矿上的监工还多。他说,我们这样的仆人很难找到,必须关照得好一点。”

玉确实认为迫害安娜的是金罗斯城的某个人。虽然安娜是丽翠小姐的女儿,可是她出生之后,母女都生病,玉就成了她的妈妈。玉没有结过婚,但是早在希尔山服侍茹贝小姐之前,就有过性体验。孙王爷打发她去服侍茹贝之后,从文家七姐妹中挑选粉鸟为妾。玉如果想结婚,孙也可以给她找个男人嫁出去,但是权衡再三,她还是决定去当佣人,这样日子可以过得更轻松点。丽翠小姐来了之后,她就从茹贝那儿“调”到丽翠——一个更和善的女主人——这儿。有了安娜,就像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且是用不着经历丈夫讨厌的纠缠、临产难挨的疼痛,就“白捡”了个孩子。玉爱这个柔弱的、嘤嘤啜泣的小东西,从她出生的第一天起,就视同己出。为了她,再累、再苦也心甘情愿。丽翠小姐最初几个月对小安娜漠不关心,她也毫无怨言。她知道,丽翠小姐日子过得很不开心。作为丈夫和孩子的父亲,亚历山大都不是她的选择。玉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儿,简直是个谜,因为伊丽莎白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脸上也不曾表露过心里的感受。她还知道——这也是个谜——丽翠小姐被李深深吸引,李也热烈地爱着她。考虑到她一心扑在安娜身上,能知道这么多情况实在是难能可贵。

“哦,谢天谢地!你想没想过到哪儿度假?”

“我不信。我相信是当地人干的。玉也这样认为。”伊丽莎白说,看起来很固执。

玉好像吃了一惊:“去金罗斯,丽翠小姐。我得针灸。我打算住在西奥多拉小姐家。她准备刷房子,我可以帮帮她。”

“是的,可是这种性变态的人会有一个俱乐部。安娜的事也许在他们中间已经广为流传。她的‘好人’不止一个,也许是一打。”茹贝说,对她的这个“理论”颇为“赞赏”。

“这算什么休息,玉。”

“可是这里有一个疑点,”伊丽莎白说,“可怜的小安娜之所以对那种让她愉悦的感觉那么熟悉,说明那个家伙绝对不是只干了一次。而旅行推销员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两天。”

玉走了。第一步轻而易举成功,她非常高兴。她带着一个小提箱,乘索道车来到金罗斯。正在等她的西奥多拉·詹金斯有点迷惑不解。

“我从他回电的口气看出,他很受震动,尽管他不愿意承认。”茹贝放下那两张纸,点燃一支雪茄。“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安娜的事儿传了出去,”她说,“金罗斯就像炸开了锅,人们个个义愤填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大家的情绪这么激动。就连牧师们也忘了‘以德报怨’的说教。如果能找到这个坏蛋,一定会把他处以私刑。西奥多拉泪流满面,威尔金斯太太问我如何起草传单,发到各家各户,让大家都保护好自己家的女孩儿。孙磨快了斧头。无论白人还是中国人都骂得唾沫星子乱飞。”她吐出一口烟,那样子看起来挺凶。“可是谁也说不出一个怀疑对象。通常碰到这种情况,不,我的意思是,碰到这种引起公愤的事情,总会有一个家伙仅仅因为人家不喜欢他,就被贴上‘罪犯’的标签。可是这次不同。金罗斯没有一个喜欢亲吻、猥亵少女的性变态的坏蛋,所以和我一样,大家普遍认为干这件事情的是旅行推销员。干了以后就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在金罗斯教钢琴课已经成为过去。由于内尔弹琴的水平超过老师,伊丽莎白生了安娜之后对练琴不再有兴趣,西奥多拉·詹金斯便离开金罗斯府邸,在金罗斯城安顿下来,日子过得很是舒适。亲爱的亚历山大爵士给了她一笔丰厚的养老金——为什么这样做,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还允许她继续白住在这幢可爱的小房子里。她如果觉得哪个小孩儿有音乐天赋,就教他们学习弹琴、唱歌。她还在圣安德鲁教堂弹风琴,并且参加城里每一个俱乐部和社团的活动,从园艺到业余剧团无所不包。她烤的面包很有名,每年都在金罗斯展览会夺魁。她那么纤弱,懂得感恩,总是把自己的烘烤技术归功于亚历山大爵士在她厨房里安的那套铸铁厨具。

“我们会熬过去的,茹贝。但是我不能让亚历山大指责我没有把每一个细节告诉他。”

亚历山大爵士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西奥多拉·詹金斯觉得,如果他喜欢你,他就什么事情都愿意为你做;如果他不喜欢你,或者你只是一帮雇员中的一个,他就不会为你做任何额外的事情。也就是说,只要保证你生活于其中的城市——金罗斯——的生活水平超过任何其他一座城市,他就不会再做什么。事实上,金罗斯城人的生活现在看起来也相当不错,城市的功能也很齐全,尽管裁减了一批中国工人。

“你知道,即使是一本《圣经》我也会为你翻译的,伊丽莎白。”茹贝拿过那两张纸,很快看了一遍。“天哪,没完没了的折磨,难道不是吗?可怜的、可怜的安娜!”

玉前几天来找过她,说中药铺的洪琦诊断她心脏有问题,需要针灸,问能不能在她家暂住几天。西奥多拉有点惊讶,她纳闷玉为什么不到茹贝的饭店里去住,而且即使坐在索道车里上上下下地跑路,也算不上麻烦。不过,话说回来,茹贝是个出了名的厉害主儿,住在她那儿未必就方便。而扎了十几枚针之后,再坐索道车跑路,可能也确实不好受。不管怎么说,西奥多拉·詹金斯只知道,谁也不会在她身上扎满银针。

“你能把这封信译成电码吗?”伊丽莎白递给她两张写得密密麻麻、很难辨认的信纸。“我知道太长,但是我需要亚历山大就韦勒大夫的意见提出他的看法。如果我不和他商量就自作主张,他会大发雷霆的。”

“这事儿也太可怕了,玉。”她边吃边说。晚饭是炸马铃薯和卷心菜。“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一点儿也不奇怪。”

伊丽莎白到饭店的时候,茹贝正手里拿着亚历山大的回电等她。“他说,由我们处理这件事情。他不能扔下手里的事情马上回来。这个该死的杂种!”

“洪琦说,如果能找出那个坏蛋,我的病就好了一大半。”玉说。她喜欢吃炸马铃薯和卷心菜。

伊丽莎白只得同意韦勒大夫的意见,不让安娜冒险做这样的外科手术,也不把她真的关在铁窗后面。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不能有一时一刻的懈息。不管亚历山大如何反对,也要让蜻蜓再回来。哦,亚历山大,你快回来吧。我怎样才能用一个字一先令的密电码对你解释清楚这件事情呢?

“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是,天哪,谁也没有线索,一点儿也没有。”西奥多拉看着玉的空盘子。“哦,天哪!我做惯了一个人的饭,再多一个人就不够吃!你再吃点炸面包好吗?玉。或者吃几块黄油蛋糕?”

“是的,我知道。你要确保安娜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在我看来,对她保持高度警惕和绝育同样有效。”

“来几块黄油蛋糕吧,西奥多拉小姐。明天我给你做中国餐,红烧肉,蛋炒饭,椰汁豆腐当甜点。”

“不做这种手术,就只能采取某种类似禁闭的方式,把她隔离起来。”

“能变个花样可太好了!我可等不得了。”

“金罗斯夫人,要想给安娜绝育,就得做很大的手术——剖腹,取出卵巢。这样的手术危险很大。现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我们可以做剖腹产手术,成功率百分之五十。绝育手术生完孩子之后做效果比较好,但是摘除卵巢比从子宫里拿出一个孩子难得多。卵巢在肚子里的位置很深。安娜年轻,身体也壮,但我还是劝你不要给她做绝育手术,夫人。”

“你一定认识金罗斯所有的人,西奥多拉小姐,比茹贝小姐认识的还多。她只认识去她饭店喝酒吃饭的人。可是还有许多人没有钱去她那儿吃饭,逢年过节也消费不起。再说,茹贝星期日也不去教堂。”玉说,大口大口吃着厚厚地抹了一层黄油的蛋糕。

“我是这个意思吗?我连这个词都没听过。”

“没错儿。”西奥多拉说。

“你的意思是绝育?”

“那你就好好想一想,西奥多拉小姐。想想每一个住在金罗斯的单身汉,或者经常来金罗斯的人。”

伊丽莎白又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一块花色小蛋糕:“如果安娜真的要寻找这种快乐,有没有办法防止她怀孕?”

“我已经想过了,玉。”

“也许不会。”西蒙·韦勒说,听口气似乎对这个问题已经深思熟虑。“只要安娜能顺利分娩,婴儿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正常。如果我是个爱打赌的人,我就把赌注押在她会生一个大脑健全、肢体健康的孩子这边。”

“想得还不够。”玉毫不留情地说。

“这个孩子会怎么样呢?会像安娜吗?”

这件事暂且就谈到这儿,她和西奥多拉又谈起刷房子的事儿。原来要刷的是房子外面。

“我想,我得到场。我父亲身体很好,还能做临床医生。我相信,我的病人不会反对他代替我给她们看病。”

“山姆已经同意给我刷。整幢房子刷成奶油色,然后用棕色装饰。我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准备好了油漆、刷子和砂纸,明天就开工。”

“到了分娩的日子,我们该怎么办?”

“山姆?”玉皱着眉头问,“哪个山姆?”

“说实话,我不知道,金罗斯夫人。我倒很希望知道。”

“山姆·欧唐尼尔。就是去年七月,亲爱的亚历山大爵士解雇的那个矿工。别的被解雇的人都到了布罗肯山和摩根山,可是山姆决定继续留在这儿。他倒是单身,不喝酒,星期日晚上到圣安德鲁教堂做晚祷,男高音唱得非常好。油漆匠斯克里普斯指望不上,玉。说来可悲,有的男人宁愿狂饮滥喝,也不愿意养家糊口!山姆就给人家刷刷房子,挣口饭吃。没有房子可刷的时候就干点儿零活,给人家劈劈柴,挖土豆,搬煤。”西奥多拉面颊飞红,吃吃地笑着。“他挺乐意给我干活儿。因为我总是给他一大块面包,再给他几先令工钱。他刷一幢房子要二十英镑。活儿干得不错。先脱旧漆,把木板刮净,再用砂纸打磨光。干得有条不紊。因为亲爱的亚历山大爵士让我白住在这儿,我觉得应该由我掏钱保养、修缮它。”

“我明白了。”伊丽莎白说,喉咙一阵发紧,“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一旦有过这事儿,安娜就会主动寻找这种快乐?”

“山姆住在哪儿?”玉问,极力在脑海里描绘他的模样。

“看起来是这样。这个家伙一定是勾引少女的能手,手腕儿高明。”他放下手里的杯子,俯身向前,灰眼睛里充满同情。“安娜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矛盾体。她的智力相当于蹒跚学步的孩子,但是身体的反应和成熟的年轻女人没有两样。他教会她喜欢他在她身上干的那些事情,尽管第一次她也许并不觉得特别舒服。当然,也可能第一次就觉得很好玩儿。因为安娜对一般女人害怕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没有疼痛的感觉,尤其是如果这个男人很有技巧。”

“我想,他是在水坝旁边露营。他有一条很大的、样子古怪的狗,叫卢沃。两个家伙形影不离。明天你就能见到山姆和卢沃。”

“她……喜欢这事儿,是吗?”

玉终于从记忆深处找到一个能和这个人对上号的名字。“山姆·欧唐尼尔。是不是大罢工前领来工会那个比德·泰尔加斯的矿工?”

“不能,我不能这样做。”他温柔地说。谁能责怪这个可怜的女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不大清楚,亲爱的。不过我知道,矿工们都不喜欢他。别人倒是对他很有好感。我是指金罗斯的女人。她们都觉得挖土豆、劈劈柴太累,就找他帮忙。对于许多女人,尤其像我这种没有丈夫干重活儿的女人,山姆是个少不了的人物。”

“你能把他打掉吗?”伊丽莎白冷冰冰地问。

“听起来,这个山姆挺爱讨女人喜欢。”玉说。

“胎儿已经五个月了,金罗斯夫人。”韦勒大夫坐在暖房里,一边不无感激地喝茶,一边说。

西奥多拉像一只咯咯叫的母鸡激动起来。“不,不,不是这么回事儿!”她大声说,“山姆可是个正人君子。比方说,他从来不进女人的房间,只是从厨房窗口取他的茶和饼干。”恐惧突然从她心头升起。“玉!你不是怀疑山姆吧?不是他,我敢起誓,不会是他!山姆对女人非常和善,非常尊重。但是,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他,哦……他对女人不感兴趣。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他的目光和玉相遇,好像被死人冰冷的手碰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玉冲到床边,帮安娜穿上内衣。

“你是说,他对年轻小伙子、小男孩儿感兴趣?”玉问道。

“好了,安娜,”产科医师说,“坐起来,穿上内裤。”

西奥多拉听了十分着急,连声说:“玉!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我的意思是,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有几个寡妇很想嫁给他,但是都被他婉言谢绝。不过他拒绝得很有技巧,没伤害任何一个人。哈德克利太太年轻、漂亮,手里还有一大笔钱,可是山姆连房子都不给她刷。”

测试尽可能按照安娜对“拥抱”的理解,很轻松地进行着。如果伊丽莎白以为自己的耻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么,当她看到十三岁的女儿开始快乐地扭动、呻吟,她便明白自己错了。

“你替他说了那么多好话,西奥多拉小姐,看来,我必须接受你的判断了。”

“假装我是‘好人’,安娜。他这样做……这样做……这样做,是吗?”

西奥多拉起身收拾盘子,突然后悔不该把玉留在家里小住。如果她对山姆态度不好,或者问出些不得体的问题该怎么办呢?在这个世界上,西奥多拉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赶走给她刷房子的人和干杂活的人。哦,天哪,天哪!

韦勒大夫让安娜告诉他,她和“好人”如何拥抱。让妈妈万分恐惧的是,安娜在床上躺下,让韦勒大夫脱掉她的内裤,不用他鼓励,就分开双腿。

第二天早晨七点,山姆来脱西奥多拉房子上的旧漆时,玉和西奥多拉并排站在门口欢迎他。

安娜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好人”走了。

按白人男人的标准,他很英俊。高高的个子,举止得体,两条显长的胳膊强壮有力,一望便知,他属于那种剪过好几年羊毛的人。他满头金发,配上一双亮光闪闪的眼睛。那眼睛的颜色不断变化——蓝、灰、绿。这双眼睛从玉身上掠过时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一看见女人立刻两眼放光。当然并非因为她是中国人。玉风韵犹存,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有白人血统,所以一双眼睛很大,目光中的神情让人想起鹿。她知道,无论对白人还是对中国人,她都很有吸引力。但是山姆·欧唐尼尔不为所动。西奥多拉看见他便高兴得笑了起来,而他对她的态度简直无懈可击。他既不给她什么希望,又显得热情、友好。

“走了多长时间了?”

他身后跟着一条大狗。那是一条专门用来放牧的品种很新的狗,斑纹杂乱的灰蓝色皮毛,黑脑袋,脑壳很大,琥珀色眼睛十分机警,还有点凶恶。好像它知道自己得规矩点,但是骨子里原始的本能随时都会忿恿它咬断什么人的喉咙。

她扭歪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好人走了,没有拥抱了。”

山姆检查了一下西奥多拉准备的材料,点了点头,从工具袋里拿出一盏喷灯。“谢谢,杰伊小姐。”他说,开始往喷灯里倒酒精。

“好人还在那儿吗?安娜。”

显然,她们俩在这儿已经无事可做,西奥多拉向屋里走去,玉跟在后面。她回头瞥了一眼,发现山姆·欧唐尼尔并没有凝视她们的背影,而是继续准备他的喷灯。玉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不会是这个山姆·欧唐尼尔。

“最好的玩!拥抱。最好的拥抱。”

她在城里访查了七天,包括中国人的村庄和孙的宝塔山。她逢人便问,尽管有的白人或者中国人不想搭理她。遗传基因使得两个种族对她都有偏见。但是她不会因为有的人不愿意合作就放弃调查,她硬着头皮坚持着,决不偏离原来的方向。

“你和这个好人玩过吗?”

关于山姆·欧唐尼尔,人们说法不一。矿工妻子们提起他都很反感,而且言辞比较激烈,而大多数和矿山没有关系的金罗斯人,对他的评价都不错。玉找到彼得·威尔金斯神父的时候,他正在装饰圣坛。神父知道玉是安娜的保姆,每次做礼拜,她都站在圣安德鲁教堂门外等伊丽莎白和安娜。他很愿意和玉探讨谁是诱奸安娜的人,可是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有提供。对于山姆·欧唐尼尔,他是这样说的:

“好人,好人。”

“是个好小伙子。他总是来做晚祷,而不来做早礼拜。尽管解雇矿工的时候,他表现不怎么好,但总体上看,他人还不错。他过去是剪羊毛工人。他们这些人都是工会里的积极分子,玉。”

“鲍勃?比尔?威利?”

“你就因为他来做晚祷,便断定他是好人吗?”玉问道,谦卑的口吻冲淡了这个问题的攻击性。

“好人。”

“不,不是,”神父说,“山姆是个好人。城里一半雇员被裁掉之后,我这个管区老鼠成灾。他两天之内就把那些可恶的家伙都消灭了。从那以后,我们连一只老鼠也没再看见。许多杂活过去都是中国人做,现在却连一个中国人都找不到了。山姆就接过了这些活儿。玉,我不是贬低中国人。中国人都喜欢做长期工。”

“他有名字吗?那个好人。”

“我明白,威尔金斯先生。谢谢你。”玉说。

“好人。”

虽然这样,她还是很警惕地注视着给西奥多拉刷房子的山姆·欧唐尼尔。这小子干活儿很卖力,玉不由得想,为什么有些矿工认为他懒。也许,她想,山姆·欧唐尼尔喜欢金矿付给他的工钱,却讨厌在井下工作。于是,等工会那个名叫比德的人走了之后,山姆就发现在金罗斯可以打别人不愿意打的零工。他可以有新鲜的空气呼吸,可以有心爱的狗陪伴在身边。如果碰到西奥多拉·詹金斯这样的雇主,还能吃到露营者一般吃不到的食物。就连他那条狗也能吃到屠夫不要的骨头和碎肉。如果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他干活儿的时候,会突然大声喊着说,他要去莫菲太太或者史密斯太太家,帮她干两个小时活儿,干完就回来。他不撒谎。玉曾经偷偷地跟踪过他,发现他果然是去帮那几家干活儿去了。让西奥多拉伤脑筋的也许就是,他在她这儿干活儿累了,想出去溜达溜达。不过西奥多拉并没有抱怨。

“只是采花,看袋鼠?还见过什么?”

玉已经习惯他每天上午十点、下午四点,趴在厨房窗口,从他那个大瓷缸子里喝热气腾腾的茶水,吃西奥多拉烤的饼干。午饭时,坐在西奥多拉后花园树阴下,再喝一大缸子热茶,吃两个挺大的黄油、奶酪三明治。每天干完活儿,西奥多拉送给他一块她亲手烤的很好吃的面包。他手里拿着工具袋,卢沃跟在身后,走五英里路,回到水坝旁边他的宿营地。

“采花,看袋鼠跳,跳,跳!”

“休假”结束后,坐着索道车回金罗斯府邸的路上,玉心里想,山姆·欧唐尼尔无论言谈话语、行为举止,甚至眼神,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让人想到他负罪在身。

“你在丛林里干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吉姆·萨默斯,事情也许就这样过去了。随着时光流逝,吉姆·萨默斯变得越来越不爱讲话,脾气也越来越坏。玛吉·萨默斯患了老年痴呆症。有时候不知道吉姆是谁;认出他是谁的时候,便扑上去又抓又咬。萨默斯见识了自己在亚历山大心目中的形象渐渐“黯淡”的过程,特别是李回来之后,他的地位更是每况愈下。李的“背叛”让亚历山大又一次想起忠心耿耿的萨默斯的存在。茹贝拒绝陪他外出之后,亚历山大想让萨默斯和他一起去。萨默斯不得不拒绝他的请求,因为他离不开玛吉,除非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可是,这个可怜的家伙觉得玛吉一辈子受了不少苦,不忍心这样做。亚历山大争辩道,她痴呆成这个样子,在哪儿待着都无所谓。吉姆·萨默斯和母亲曾经去巴黎精神病院看望患了精神病的姐姐,那一幕幕令人心悸的场景至今难忘。亚历山大见他不肯改变主意,颇为不满。

“是!”

就在玉的怀疑从山姆·欧唐尼尔身上转移到吉姆·萨默斯身上的时候,又发生了一系列事情,越发加重了她的怀疑。第一件,他想强奸她的妹妹桃花,被她撞了个正着。由于她的出现,桃花才保住贞洁。第二件,伊丽莎白从花园里走过时,她看见他看她的眼神不对——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第三件,他看她——玉的时候,因为她搅了他的“好事”,目光中充满仇恨。第四件,他扶内尔上一匹烈马的时候,动作显得太过亲密,内尔不动声色,用短马鞭抽了一下他的脸,报了“一箭之仇”。

“安娜,你在丛林里散步。你喜欢在丛林里散步,是吗?”

吉姆·萨默斯!是呀,为什么不可能是他呢?难道仅仅因为他在金罗斯府邸服务多年就可以排除他作案的可能?事实上,他有权接近金罗斯山的一草一木,从密密的森林到羊肠小道,从美丽的花园到森严的府邸。他过去就住在这幢房子的三楼,妻子玛吉曾经是这里的女管家。现在,玛吉已经无法尽妻子的义务,而他又不敢去找金罗斯郊区那幢大房子里的娼妓,也不敢步履蹒跚地在哪儿瞎转悠。因为这座小城的社会秩序越来越好,越来越置于“上帝的道德警察”的控制之下。

安娜皱着眉头,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

于是,玉开始暗地里跟踪吉姆·萨默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因为萨默斯更多的时间在山上,而不是在下面的工厂。此外,时间也没问题。现在没有多少事情可干的蝴蝶巴不得帮她看护安娜。蜻蜓回来了,伊丽莎白也在育儿室轮流照看安娜。

“你跑出去的时候见过什么人吗?安娜。”

育儿室改成了产房。韦勒大夫担心安娜早产,坚持做好一切准备。文家几个姑娘中最有资格胜任“助产士”的是珍珠。她已经学会在恰当的时间、以正确的速度,把氯仿滴到纱布口罩上,既保证将病人麻醉过去,又不至于因为用药过多而使病人窒息。为了防备万一,伯顿大夫也学会了新技术,即使韦勒大夫有特殊事情不能到场,他也能抵挡一阵子。金罗斯城引以为豪的是,它现在也有了一个助产士——明妮·柯林斯。韦勒大夫和她谈过话之后认为,碰到产妇难产,她比老伯顿大夫更能派上用场。屋子里摆着一个玻璃橱柜,里面摆满了亮闪闪的医疗器械。另外一个橱柜里放着一瓶瓶氯仿、石碳酸、酒精。散发着石碳酸气味的抽屉里放着一块块亚麻布、药签和不少纱布口罩。

西蒙·韦勒大夫和他父亲有很大的不同——他态度生硬,不像老韦勒那样温和,但是他很聪明,似乎出于本能就知道如何和安娜打交道。他和伊丽莎白、玉、内尔不同,她们总是极力避免问她发生过什么事情,他却“单刀直入”。

安娜对现在的身体状况倒是很有耐心,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很为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骄傲。一被惹火,就要将大肚子袒露出来。胎儿在肚子里踢打的时候,她就高兴得大叫。但是,她不喜欢内尔管她的事儿。这让内尔心里很难受。她非常想帮帮妹妹,和她一起分担怀孕、分娩的痛苦。

也许正是安娜鼓舞内尔专心攻读——那么多的奥秘需要她探索。然而,虽然有所发现,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领域。也许总有一天,人类会找到治疗安娜这种疾病的办法。如果她,内尔,能在这一探寻过程中作出贡献,那该多好!不过,内尔并没有因为这种美丽的憧憬而轻松,她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伤心痛哭。

看腻了数学、历史、小说和解剖学,内尔闲极无聊,就来拖地,直到茹贝来,才放下手里的拖把。

内尔发现很难接受安娜陷入困境的事实。神志清楚的时候,安娜总是待在家里。她们虽然不像别的姐妹那样可以谈天说地,但是安娜以她的方式表现出手足之情,甚至那情意更浓。一个无法自立的、比宠物还难训练的姑娘!由于她的残疾、温柔、甜美和微笑而越发可爱。除了来月经的时候因为害怕血大哭大闹之外,安娜从来不发脾气。你吻她,她就吻你。你笑,她就对着你笑。

“你早就该熟悉一下天启公司的业务,取得点经验了。”茹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如果康斯坦斯能通过学习代替查尔斯,索菲娅的丈夫能把会计那摊子都接过来,你当然能接替李的工作。你满脑子都是理论,可现在是学习如何解决实际问题的时候了。孙、康斯坦斯和我已经商量过了,大家都同意,你应该一星期工作五天。两天在城里办公,三天到矿井、精炼厂和各车间处理一些具体事务。这些地方,你其实很熟悉。以前,亚历山大一有机会就带你去。如果你想在大学里学习工程学,最好先弄清楚,那些不怎么喜欢你的、操作机器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我们谁都没有时间去做这件事情,现在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安娜。”伊丽莎白说。

对于内尔,这是一种解脱。可以说,还在爸爸怀抱里的时候,她就一天到晚泡在矿井里。长大一点之后,就穿着宽松的工装裤,和爸爸一起出现在矿井、车间——令人难以置信!人们都愤怒地看着她,可是很快,内尔就向他们证明,她对机车了如指掌,对用氰化物处理矿石提取黄金的每一个细节都十分清楚。她熟练地使用扳手,不比任何一个技工差,也不在乎身上黏满机油。她的耳朵特别灵敏,用小锤敲敲机床或者车轮,就能听出有没有瑕疵、裂痕。男人们的愤怒渐渐变成赞美。起初,人们因为她是女孩子而觉得新奇,可她对大家这种感觉漠然视之,言谈举止似乎她就把自己当成男孩儿。工人们因此越发喜欢她。她和亚历山大一样,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威。她发号施令的时候,希望这些命令得到执行,因为那是正确的命令。如果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就老老实实向别人请教。

“我一定要找到。”

对于伊丽莎白,这也是天赐的恩惠。在两个女儿里,她更担心内尔。内尔要到男人的世界里闯荡,如果她被那个世界排斥、憎恶,智慧和敏感会让她受苦。她虽然具备亚历山大钢铁般的意志,但是又有伊丽莎白身上那种让人很难理解的缺乏自信。尽管她对妈妈敬而远之,妈妈对她的理解却远超过她的想象,或者她的需要。爸爸的宝贝女儿,这就是内尔。因为爸爸不在家,她觉得自己仿佛过着流放般的生活。现在,知道可以为爸爸的事业忙碌,她感到欣慰。

“茹贝小姐说不可能,玉。她说的没错儿,一定是旅行推销员干的,早就没影儿了。当地人不敢打扰安娜。”

一八九一年三月,安娜的身孕已经快八个月了。因为身体笨重,女人们减少了对她长时间散步的要求。虽然没有惊厥的先兆,但是因为挺着个大肚子太累,她常常烦躁不安,很难让她高兴起来。

“我一定要找出干这事儿的人是谁。”玉冷酷地说。

轮着玉看护的时候,她最喜欢带安娜去的地方是玫瑰园。夏天已近尾声,但是玫瑰园里仍然鲜花盛开。慢慢地散了一小会儿步之后,安娜就在一张藤椅上坐下,玩猜玫瑰颜色的游戏。她尽管知道颜色的概念,但是说不出某种具体颜色的名称。于是,玉就把教安娜分辨颜色当成游戏玩。她说颜色的时候,安娜哧哧地笑。

“她怀孕倒是没有遭罪。我们等着听西蒙·韦勒的意见吧。我真怕她也像我一样分娩时惊厥。”

“紫——红色!”玉指着一朵花儿说。“粉——红色!白——色!黄——色!奶——油色!”

“没有,丽翠小姐。如果她呕吐过,我早就发现了。”

安娜跟着她念,但是永远记不住哪朵玫瑰是紫红色,哪朵是粉红色,或者奶油色。可是这样做能消磨时间,并且让她的心渐渐安宁下来。

“我们在她面前要装得十分自然,好像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伊丽莎白回来之后对玉和内尔说,“如果她抱怨行动不便,我们就告诉她,会过去的。她有没有吐过?玉。”

她们正在玫瑰园里玩猜颜色的游戏,萨默斯从远处的草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条很大的牧羊犬。玉听说他有一条狗,显然是为了有个伴儿。他妻子喜欢宠物,这也算给他的一笔奖赏。

伊丽莎白走了,仍然心痛欲绝,但是已经觉得可以应付这场灾难。白兰地起了作用,不过不像茹贝帮了那么大的忙。她经验丰富,实事求是,尽管她也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预料到了,肯定会说出来。想到这里,伊丽莎白稍稍感到一点安慰。我们太相信别人,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我们一样怜悯、保护不幸的生命。那些不幸的人和我们不同,不是他们的过错。然而,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居然容忍这样一些魔怪存在。他们只想满足自己的兽欲,把女人当作泄欲的工具。我亲爱的孩子,她才十三岁!我亲爱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就是我们想告诉她,她也无法理解。我们必须让她渡过这一关。如何渡过,我也不知道。牛或者猫怀孕的时候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可是安娜既不是牛也不是猫,她是一个被糟蹋了的十三岁的姑娘,所以我也不能指望她像牛或者猫一样分娩。安娜会把怀孕当成发胖,或许她压根儿连什么是发胖也不懂。

突然,安娜伸出两条胳膊,高兴地叫了起来。“卢沃!”她叫喊着,“卢沃,卢沃!”

“回家去吧。我给西蒙·韦勒大夫发个电报,再找出密电码,给亚历山大发个海底电缆电报。他可不愿意把这条消息用英语拼出来传来传去。去吧,亲爱的,去吧!安娜需要你。”

骤然之间,玉觉得天暗了下来,仿佛月亮划过耀眼的太阳。玉站在玫瑰花丛中,感受到这无意识的暴露所包含的力量,发现了怀疑和确定之间可怕的区别。安娜知道山姆·欧唐尼尔那条狗的名字。

“我明白了,”伊丽莎白悄声说,“是的,我明白了。”

但是安娜并不认识山姆·欧唐尼尔!玉在城里待的那一个星期里,问过安娜可能遇到的、和她搭过话、照顾过她并且通知金罗斯公馆的每一个人。因为怀疑山姆·欧唐尼尔,她特别注意向人们打听他的情况,但是他不在安娜·金罗斯的熟人之列。如果她游荡到城里,就会到饭店找茹贝或者到教区牧师威尔金斯那儿。安娜会不会在那儿见过山姆·欧唐尼尔?他不是到那儿灭过老鼠吗?可是按照牧师的说法,并无此种可能。不管怎么说,他应该记得当时的情况。然而安娜知道山姆·欧唐尼尔那条狗的名字,这就意味着,她和山姆·欧唐尼尔很熟悉。

“你要冷静。”绿眼睛变得严厉起来,“动动脑子,伊丽莎白!你个人的悲伤将变成公众的事情。像《真相》这种无聊小报会借机大做文章,往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头上泼脏水。”

“卢沃!卢沃!”安娜伸出一双手,叫喊着。

“必须找到他,告他,绞死他!”

“萨默斯先生!”玉喊道。

“啊!”茹贝坐起来,找到她的手帕,擦掉脸上的眼泪和忧伤。“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伊丽莎白。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什么人打扰过安娜。这是个小城,我坐在它的中心。从公众酒吧到雅座酒吧,再到餐厅,客人们说的话没有一句能逃过我的耳朵。我觉得这个家伙不是当地人。当地人不敢。如果被人发现,他会被处以私刑。在我们这座小城,谁都知道她的年纪。我猜是那种四处游走的旅行推销员干的。他们来来去去,同一个公司派的人从来不会再出现第二次。有贩卖来福枪的人,有马具商、小贩、推销员。他们卖的东西从药膏到滋补品、香水、假珠宝首饰,应有尽有。是的,肯定是个旅行推销员。”

“它叫卢沃?”玉问道。那条狗很可爱,径直向快乐地招呼它的安娜跑过去,一边摇尾巴,一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

“找到这个坏蛋。”

“不,它的名字叫蓝毛。”萨默斯说,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蓝毛,安娜,不是卢沃。”

“什么事情?”

萨默斯不知道山姆·欧唐尼尔那条狗的名字。玉仿佛涉水走过泥泞的湖泊,让安娜和那条狗打闹着玩,萨默斯继续上路的时候,让安娜和他道别,然后接着和她玩,直到吃午饭。那时候,玉发现安娜似乎变得对阳光很敏感,因为她们回家之后,她一个劲儿抱怨头痛。

“还有一件事情,茹贝。”

“她不舒服的时候,你比我更有耐心。”玉对蝴蝶说,匆匆忙忙拿出一瓶鸦片酊,交给蝴蝶。“你跟她待一会儿好吗?我得去趟金罗斯。”

“如果安娜的残疾是她出生时造成的,小宝宝会很正常,伊丽莎白。”茹贝哼着鼻子,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耶稣基督,真是天大的讽刺!亚历山大的男继承人或许就是他智障的女儿和那个丧尽天良、把没有抵抗能力的孩子作为猎物的杂种生下的儿子!”她的笑声变得狂野,她尖叫着,泪流满面,扑到伊丽莎白怀里,嚎叫着,直到终于声息全无。“亲爱的,亲爱的伊丽莎白,”她半晌才说,“你还有什么苦难没有承受?如果可以,我情愿替你承担全部痛苦。你是个连一只苍蝇也不曾伤害的好人儿,我却是个快五十岁的妓女了。”

蝴蝶给安娜服了鸦片酊(谢天谢地,她很愿意服用这玩意儿),玉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瓶子,瓶子上面的标签写着“氯仿”两个字。然后,蝴蝶坐在安娜床边,把一块冷毛巾敷在她脑门儿上,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纱布口罩。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完成,蝴蝶什么也没有看见,就连玉关门时发出太大的响声,她也没有回过头看一眼。

“最折磨我的是,这个孩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一定在心里无数次想过这事儿,每一步都想得非常周到,每一种可能引发的后果都有所考虑。玉向她的目标走去,仿佛轻车熟路。离开育儿室,她便直奔后院的小棚屋。许多年前,玛吉·萨默斯想让玉住在那儿。后来棚屋改建成临时禁闭室,关过一个给厨师打下手的家伙。那个人得了精神病,把他铐起来送进疯人院之前,先在这儿关了一段时间。打那以后,为了防备万一,这个禁闭室就一直保留下来。窗户上安着百叶窗和铁栏杆,墙壁四周摞着装满草的麻袋,铁架子床固定在地板上,床上铺着床垫。玉带来干净床单,整整齐齐铺在上面。屋子里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床头柜。床头柜有个抽屉。这几样家具都是铁的,都固定在地板上,不能挪动。尽管擦洗了好多次,屋子里还是散发着一股屎尿味儿和呕吐物难闻的气味。玉打开所有窗户,点燃桌子上插在果酱瓶子里的线香。她来来回回往厨房里跑了好几趟,厨师老张和他的助手们都不以为然。因为大家彼此都非常熟悉,玉更是经常出出进进,谁也不当回事儿。玉拿了一个酒精炉和一把小铜壶,可以用它烧水。她还拿了几个茶碗和一包绿茶。

“哦,是的,会气得发疯。”

后院空无一人,因为今天不是洗东西的日子,老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准备晚饭上。玉对棚屋现在这个样子满意之后,就关好百叶窗,在屋子里安放了她偷来的六盏煤油灯,然后悄悄溜回她的住处,换上最漂亮的孔雀蓝绣花缎旗袍。平常,中国女人在白人居住的城市不穿这样的衣服,所以,尽管很热,玉还是在外面套了一件大衣。她从浴室小柜子里拿了一小瓶鸦片酊,装到外套口袋里。

“天哪!他会气得发疯,茹贝。”

然后,她厚着脸皮要了一辆索道车,把她送到金罗斯城,时间将近下午四点。她知道,西奥多拉·詹金斯这个时间在圣安德鲁教堂,为星期日的特别仪式练习风琴。这是大斋节(1)前最后一个星期日。矿工换班的时间在下午六点,所以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注意到,井架周围没有什么人。下山之后,她避开金罗斯广场,快步走到西奥多拉家。

“我准备给他拍个电报。不过,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想,一位声誉良好的开业医生不会同意做这种手术,即使像安娜这种情况。”茹贝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必须告诉亚历山大,哪怕他不准备回家看他第一个外孙出生。”

山姆·欧唐尼尔还没有改变他的“时间表”。他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干到下午五点。如果他去看什么人,也总是午饭之后,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玉还没有走到房子跟前,那条狗就叫了起来,所以刚刚转过墙角,山姆·欧唐尼尔就知道有人来了。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刷子,以为是西奥多拉回来了。看见玉身穿外套走了过来,他不无疑问地扬了扬眉毛,小心翼翼把刷子斜放到油漆桶上,咧开嘴笑了。

“是的。他叫西蒙·韦勒。”

“你穿这么多不热吗?”他问道。

“首先,别想打胎的事儿。如果胎儿已经四个多月快五个月,打胎有生命危险。六个星期以内可以打胎,十个星期就很危险了,而且她才十三岁,太年轻了!尽管爱德华·韦勒爵士的儿子也许愿意为她做手术。他已经接了父亲的班,对吧?”

“热死了,就像在蒸笼里一样,”玉说,“我脱了外套你介意吗?山姆。”

伊丽莎白一饮而尽,觉得恢复了一点气力:“我们该怎么办?”

“脱吧。”

“你也是。”茹贝说,她镇定下来,走到餐具柜旁边,倒了两杯法国白兰地。“白兰地,伊丽莎白,不要推辞。喝下去。”

他没有想到西奥多拉的中国朋友——显然是个混血儿——这么有吸引力,等玉脱了外套,露出里面那件美丽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旗袍之后,他突然觉得自从上次看见安娜·金罗斯之后,一直没有升起的欲火又腾的一下燃烧起来。这个荡妇真的漂亮极了!杨柳细腰,乳房丰满,两条美腿穿着长筒丝袜,膝盖以上的蕾丝吊带衬着光溜溜的大腿时隐时现。她的头发又黑又直又密,拢在好看的耳朵后面,披在肩上,就像赛马的皮毛亮光闪闪。只有两种女人对山姆·欧唐尼尔有吸引力,一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一种是风情万种的荡妇。

“不,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是她的妈妈,理应为她负责!”伊丽莎白大声说,“我怪自己,谁也不怪!可怜的玉要发疯了。”

“你上哪儿去了,打扮得这么漂亮?”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哦,我明白了!都是我的错,对吧?”

“孙王爷的村子,所以才穿这套衣服。我本来应该乘轻便马车去,天儿太热了,就想先来西奥多拉小姐家喝口水,再回家。”

不管怎么说,现在得听听茹贝的忠告,伊丽莎白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这一段时间,家里乱成一锅粥。亚历山大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他狂妄自大,李离他而去。他想摆脱困境。你们俩又摩擦不断……”

“杰伊小姐不在家,不过门开着。”

“我就会想到!”茹贝生气地说。

她没有搭话,而是伸出纤细的手,扶住脑袋,喘着粗气,摇晃了几下,好像要晕过去似的。山姆·欧唐尼尔连忙扶住她,觉得浑身颤抖。他把她这种突然之间出现的反应错当成欲火中烧,便吻她。玉也吻他。她的那种吻,他以前从未经历过,因为他不是嫖娼的男人。难道中国姑娘都这么可爱?哦,他一直鄙视她们。这些年,为了这种鄙视,他错过了多少让人销魂的美好时光!如果人们对中国男人的传言是真的——那玩意儿都小,那女人的也肯定又紧又小。他有所不知的是,茹贝小姐开妓院的时代,玉曾经在她那儿当过女仆,她听说过,有时候甚至看见过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说实话,她每来一次月经,我们都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我们那么害怕,想都不愿意多想,更不要说盼望她来什么月经。除此而外,她以前也有没来的时候。她的月经不是很准,”伊丽莎白说,“谁能……谁能想到这事儿昵?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是强奸,茹贝!”

“我要你,”他悄声说,“玉,我要你!”

茹贝也这么说,当然是在愤怒地叫骂了一阵之后。“你和玉脑子里都进水了吗?”她握着一双拳头问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这么多次没来月经,你们俩居然都没有发觉!”

“我也要你。”她也悄声说,抚摩着他的头发。

“太晚了!”内尔和玉异口同声地朝伊丽莎白的背影喊道。“太晚了!”

“干完活儿,就带你去我的宿营地。”

“去找茹贝。也许可以打掉她肚子里那玩意儿!”

“不,我有个好主意,”她说,“我先坐索道车回家,你随后走小路去找我。我住在金罗斯府邸后院一座棚屋里,离那条小路的尽头很近。府邸的人都在大楼里,你只要在后院那几幢房子的掩护下绕过去,就能看见我的房门。大红色。只有这扇门是红颜色。”

“你打算怎么办?妈妈。”

“我的宿营地更安全。”他争辩道。

“恐怕他已经跑了。如果他几个星期前没有逃跑,肯定已经亲眼看见安娜怀孕,还不赶快跑?”

“我可走不了那么远,我的身体太弱了,山姆。”她把舌头伸到他耳朵上,然后滑过下巴,舔开他的嘴唇,伸到嘴里。“我喜欢白人,”她在嗓子眼儿里说,“他们那玩意儿那么大!可是我在金罗斯府邸干活儿,不准男人碰我。现在,我为你破例了,山姆。我要你!我要吻遍你全身!”

“也许应该让她出去游荡,”内尔说,脸色苍白,“这样我们就能抓住那个坏蛋。”

听起来,她像个业余妓女,但她的确很可爱,也很干净。山姆·欧唐尼尔不再犹豫,点了点头。“好吧。”他说。

“挨千刀的杂种!”伊丽莎白愤怒地说。她转过脸看着玉。“和她待在一起。内尔,你也帮着看护。不能让她再出去游荡了。”

她穿上外套,又变成一个色彩全无的人。满头秀发、曲线优美的两条腿、高耸的乳峰全都遮挡在大衣下面不见踪影。“我等你。”她说,匆匆忙忙走了。

内尔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靠墙站稳。“啊,妈妈,不!不可能!谁能对安娜干这种事情?”

他心里欲火熊熊,收拾好工具,草草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便向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去。狗跟在后面,仿佛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也许它真的知道。

“安娜怀孕了。”伊丽莎白说,擦了擦眼睛。

通常,山姆·欧唐尼尔是个节制性欲的人。他愿意和女人友好交往,但是不愿意在性上掠夺她们。他是个——这是他自己下的结论——爱挑剔的家伙。平息他欲望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品行很好的女人,或者说——他又做了一点修正——一个涂脂抹粉的妓女。她和郊区那座声名狼藉的大房子里的婊子没有两样。

内尔走进大厅,正好听见这话。她看起来已经冷静下来,足以相信她今年不能上大学不是妈妈造成的。“妈妈,怎么了?你不是因为我对你嚷嚷才哭,对吗?”

他出生在莫朗附近一个很小的镇子里。环境决定了他的命运。父亲靠给人家收割庄稼、剪羊毛养活一家人,妈妈就在家里生孩子。十二岁那年,他就和爸爸一起到剪羊毛棚学习剪羊毛。那是累断腰的活儿,而且工作条件十分恶劣。剪羊毛工人住在被称之为“营房”的破棚子里,睡在光溜溜的行军床上,吃的东西连野狗都不吃。难怪他们是最具战斗力的工会会员。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一直过着这样的苦日子。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去了古尔贡金矿,在那儿学会这门手艺。年近四十,而不是三十的时候,他漂泊到金罗斯,金矿主管雇用了他。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名鼎鼎的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就连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来城里那段时间,也没有见过。

怒火从心中升起,伊丽莎白气得浑身发抖。“我知道亚历山大错了!我知道,必须找个人顶替蜻蜓!啊,男人都是傻瓜!他以为他有权有势,就能保护我美丽的、能引起男人情欲自己却浑然不知的女儿不受骚扰。该死的家伙!”

他满脑子是希望工人过上好日子的梦想,希望工作条件更好,老板更通情达理,所以就加入了矿工联合会。工会在古尔贡非常活跃,他希望金罗斯的工人也能积极参加工会的活动。可是由于亚历山大爵士的精明、狡诈,金罗斯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工会组织。这里的生活条件、工作条件都比较好,工人的收入不错,环境整洁,物价便宜,是一座很适合人们生活的小城。山姆·欧唐尼尔因此而更恨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无论做什么事情,总得有个动机,即使他说不明白是个什么样的动机。天启公司的雇员老老实实接受了被辞退的命运,他觉得非常憋气,就到悉尼找工会里最有煽动力的政治家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然而,羊就是羊,变不成狼!他们拿了补偿金就乖乖地走了。为什么他没有那样做,他心里很清楚。

“问问茹贝小姐。”玉说,也抽泣起来。

话还得从他被解雇那天说起。那是七月初,亚历山大爵士按组解雇工人。山姆·欧唐尼尔在第一组。愤怒的山姆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独自一人爬上该死的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那座荒无人迹的高山。他在离索道车终点不远,但是和金罗斯府邸方向相反的地方,看见一道靓丽的风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一边哼哼唧唧地唱,一边在蕨草丛中慢慢走着。老卢沃平常除了对山姆百依百顺之外,对别人的态度都十分恶劣,现在却撒着欢儿朝那个姑娘跑去,而且抬起两条前腿直往她身上扑。一般女孩子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吓得吱哇乱叫,把狗赶快从身边推开,这个姑娘却高兴地叫喊着,接受了老卢沃的“拥抱”。山姆·欧唐尼尔走过来,脸上挂着微笑。她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伸出手表示欢迎。

泪水顺着伊丽莎白的面颊流下,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哦,我可怜的孩子!玉,玉,我们该怎么办?”

“你好,”他说,然后对那条狗说,“卢沃,卧下!卧下,卢沃!”

“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丽翠小姐。”

“你好。”姑娘说。

“你觉得她已经几个月了?”走出安娜的房间之后,伊丽莎白在大厅里问玉。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别的女孩子倘若在荒郊野外碰到一个陌生男人,一定会非常害怕,可是这个姑娘却毫无畏惧之意,这让他十分惊讶。

安娜穿上衣服,又去玩她的雏菊。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蹲下来轻轻拍打那条讨好她的狗。狗躺在地上打了个滚,呜呜地叫着。

“我们本该坚持给她洗澡,不管她怎样反对,”伊丽莎白闷闷不乐地说,“不过谁也没有先见之明。”她很温柔地吻了吻安娜的脑门儿,“谢谢你,亲爱的。你很走运。没有讨厌的扁虱。穿上衣服,好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了一遍。

两个女人先看看一丝不挂的安娜,然后对视了一眼。曲线优美的身体平常肚子扁平,现在明显隆起;丰满的乳房乳头开始变成深褐色。

她抬起头咧开嘴傻笑。

于是她们一件一件地脱了起来,直到把安娜的内裤脱掉。脱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旁边。这是玉长期以来坚持不懈训练她的结果。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就让我们看看,能不能在没有衣服的地方找到扁虱。如果找不到,我们就玩一次‘脱一点儿’的游戏,直到找到它,好吗?”

“安——娜,”她终于说,“安娜,安娜,安娜,安娜。”

“不!”安娜说,看起来一副不肯顺从的样子。

他一下子明白,眼前的姑娘是亚历山大·金罗斯那位智障的女儿,一个可怜的弱智儿童。人们说,她只是星期日和妈妈一起去教堂做礼拜,否则就只能一个人瞎溜达,溜达得太远,才能在金罗斯城看到她。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安娜,更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漂亮,这么性感,轻而易举就将他的欲火勾了起来。然而,她又是个十足的白痴。难怪他们传令,不管是谁,只要在离金罗斯府邸太远的地方看见她,都要立刻把她送回家!她是每一个男人最美妙的、不可思议的欲望之梦。

“我知道。找扁虱,安娜。”

他在她身边坐下,本能告诉他,绝对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命令狗卧下的时候,无意之中已经说出卢沃的名字。而安娜因为喜欢这条狗,记忆力奇迹般地闪了一下光,牢牢地记住了它的名字。

“不脱!安娜没有血。”

“卢沃!”她说,还轻轻拍打着那条狗,“卢沃,卢沃!”

“是的。玉有炉甘石。把衣服脱了,亲爱的。我们得先找到扁虱。”

“是的,它叫卢沃。”他微笑着说。

“啊!肮脏的扁虱!”安娜说。她想起有一次一只扁虱爬到她胳膊上。“炉甘石!”安娜尖叫起来。这个三音节词对安娜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她知道那玩意儿能去痛止痒。

从那以后,山姆·欧唐尼尔开始了生命中最快乐、最具成就感的一段日子。这段日子,只是去悉尼请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的时候,中断了两天。

“很好看,亲爱的。谢谢你。”伊丽莎白把花环套在自己脖子上,把安娜拉起来。“玉发现雏菊上有扁虱。扁虱!很脏,还会咬人的扁虱。我们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你把衣服脱了好吗?”

他耐心十足,也非常镇定,慢慢地哄着小姑娘,开始猥亵——吻她的脸蛋儿,吻她的嘴唇,吻她的脖子。而这一切,唤起了一个成熟女人的情欲。他轻轻地解开她的胸衣,露出双乳,吻她的乳峰,吸吮她的乳头,小安娜快乐地喘息着。一只手熟练地插进她的内裤,她弯着腰,弓着背,像一只热锅上的猫,不停地扭动着。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他把她对性的渴望几乎变成一种奴性。每天,她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急切地拍打着卢沃,然后急切地期待被亲吻、爱抚,直到陷入疯狂。而这一切把她变成一只美丽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扑向她一无所知的大火。弄破处女膜对她无所谓。她太兴奋了,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到高潮的时候,她也同时进入高潮。

“妈妈!”安娜高兴地说,把她编的花环送到妈妈面前。

为什么对安娜·金罗斯的诱奸令人惊异,首先因为她是谁,他又是谁,以及笼罩在他们这种关系之上的神秘色彩。其次,因为她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亚历山大。

安娜坐在地板上,玩她从草地采的一大堆雏菊。玉教给她在花茎上切个小口,用线穿起来,做成花环。伊丽莎白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她。安娜宛如一朵怒放的鲜花,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美丽的面庞、美丽的线条,一个美丽的天真无邪的姑娘,她的智力只相当于一个三岁的孩子!啊,安娜,我的安娜!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你已经十三岁了!

七月初,他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开始生活。他惊讶地发现,这种方式对于他非常合适。自己给自己当老板!用不着再听别人对你指手画脚,用不着再在臭气冲天的剪羊毛棚里干累断腰的工作,用不着再在没有阳光、没有新鲜空气的矿井里卖命。因为那位名叫斯克里普斯的油漆匠成了酒鬼,没有人再雇他,山姆便承担了油漆房子外面的活计。这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儿,他不可能因此而变成老板。没有油漆活儿的时候,他就给人家干杂活儿。每个星期日晚上,他就到圣安德鲁教堂唱歌。他还帮助牧师灭鼠。他对人彬彬有礼,从来不进女人的家门。他从先前的宿舍搬出去之后,一个人在水坝附近“安营扎寨”。这样一来,谁都没法掌握他的行踪。他给人家干杂活儿,刷房子,做好事儿,都是为了给他和安娜·金罗斯的秘密打掩护。他给这个女人干活儿的时候,突然说要去给另外一个女人干活儿,只是为了制造一种假象。哦,他可真聪明!事实上,山姆·欧唐尼尔觉得自己这“活儿”干得无懈可击。亚历山大·金罗斯以为自己聪明,真是自欺欺人!和他山姆·欧唐尼尔相比,他就是烂泥里的一条鼻涕虫。安娜是他的!他的私有财产,他的一条百依百顺的母狗,他的性爱天堂。这个姑娘全然没有对性欲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抑制,然而,又纯洁得像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安娜可以满足最挑剔的男人最疯狂的幻想。

伊丽莎白一下子觉得冷到骨髓,一块比铅还重的东西压到胸口。她连忙站起身,向楼上跑去,快到安娜房间的时候才强迫自己放慢脚步。

十二月初,他们已经在一起“幽会”五个月了。这时候,山姆·欧唐尼尔意识到安娜怀孕了。她怀孕之后那副样子和他记忆中的母亲一样,肚子不再扁平。哦!耶稣基督!这是他最后一次爬上这座山。他不知道安娜是不是还在找他,只是祈祷,千万不要和她再面对面碰到一起。

“或者四次。这是我尽量回忆的结果,丽翠小姐。我那么害怕她来月经时的痛苦,总是尽量不去回想那些让人心痛的往事。我的宝贝儿一见血就吓得要命,拼命哭叫,只能喂她鸦片,让她镇静。因为不愿意回想,我就把这事儿完全忘到脑后。直到今天,她说‘安娜不再有血’,我才想起她好长时间没有因为来月经而哭闹!”

他的运气不错。刚过新年,消息就在金罗斯城传开——一个狗杂种强奸了可怜的安娜,还搞大了她的肚子。山姆·欧唐尼尔决心安全度过这场风暴。如果他现在离开金罗斯,马上就会引起人们的怀疑,所以他必须硬着头皮在城里待下来。他太狡猾了,不会在这个当口改变先前的“习惯”。以前,为了和安娜“幽会”,他常常突然对雇主说:“我三个小时以后就回来,南格尔太太。我得先去帮莫菲太太干点活儿。”现在,他不但这样说,而且确确实实是去帮什么人干活儿。所以,没有露出一点儿破绽。山姆·欧唐尼尔不抱任何幻想。他知道,如果人们发现他就是那个“狗杂种”,一定会把他处以死刑。

伊丽莎白听了目瞪口呆。她直盯盯地看着玉,恐惧从心中升起。“你是说,她已经错过三次来月经的时间了?”

他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向玉的棚屋走去,像一个饿坏了的人看到一块面包,心里充满渴望。也许和安娜比,这块“面包”放的日子长了点,但还是一块好“面包”,一块他渴望已久的“面包”。这些日子,山姆·欧唐尼尔真的“饿”坏了,就像他对比德说过的那样,“心痒难耐”。

“安娜已经四个月没来月经了,丽翠小姐。”

即使这样,他还是从容不迫。这天,他大部分时间都非常卖力地干活,现在要留下足够的力气爬上爬下那道一千英尺高的山坡。于是,日落西山的时候,他爬上金罗斯山顶,立刻看到玉对他说的都是实话。后院空无一人,只有厨房传出中国人的说笑声。他朝狗打了个手势,让它待在门外,然后抬起红门的门闩,溜了进去。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古怪的气味:奇异的芳香盖过一种难闻的味道。他心里想,也许中国人家里就是这种味儿。她为什么不打开百叶窗通通风呢?怕被人看见窗口的灯光?如果这就是她的家,这样做似乎就没有什么道理了。

“告诉我,玉。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不会生气的。”

“墙上是什么?”他凝视着紧贴墙壁高高摞起的麻袋问玉。

玉强打精神,说:“我想,都是因为过去这几个月麻烦事儿太多。先是罢工,接着金罗斯爵士外出……”玉停下来,舔了舔嘴唇,不是颤抖,而是摇晃起来。

“不知道。”她说,盖好茶壶盖子。同一张桌子上还放着一个酒精炉,炉子上面有一把冒着热气的壶。

“那么,安娜到底怎么了?”她提这个问题的时候似乎并不特别着急。就在昨天看护安娜的时候,她还想,这个姑娘看起来多么健康!光洁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差一个季度十四岁,但是身体发育得远比内尔强,只要来月经的时候不那么折腾就好了!

“窗户上怎么还有铁栏杆?”

“没有,丽翠小姐。”

“这是老虎窝。”

“哦,你可别跟我说她又跑丢了!”

他朝四周扫了一眼,知道她是开玩笑。她为什么不打开百叶窗,而是点一盏灯呢?她很怪。不过,他现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没有穿外套——漂亮,真的非常漂亮!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把穿着高跟拖鞋的脚放到椅子上,揪了揪长筒袜。他立刻伸出手,粗大的手指滑过薄如蝉翼的丝袜,越过吊袜带,触到她的肌肤——比丝袜还光滑的凝脂软玉。再往上,便是那条潮湿的、一无遮拦的幽谷。玉没有穿内裤。她跳了起来,噘着嘴朝他微笑,轻轻拿开他的手。

“是安娜,丽翠小姐。”

“不,山姆,凡事都得有个程序。我们先喝杯茶。这也是‘程序’的一部分。”玉说,往两个小碗里倒满一种淡黄色的液体,把其中一碗送到他的面前。

“亲爱的,怎么回事儿?”伊丽莎白问,在她身边坐下。

“你这碗没有柄,会烫了我的手。”他说。

玉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在一张藤椅边儿上坐下,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浑身颤抖。

“茶已经凉了,正好喝。喝吧,山姆。”玉好言相劝,自己先呷了一口。“你必须喝了它,要不然我们在一起的这个夜晚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进来吧,坐下谈,玉。”

哦,一定是中国人的春药!尽管味道不像印度红茶那么好,但也不难喝。山姆一饮而尽,甚至喝了她给他倒的第二碗。

真奇怪!伊丽莎白凝视着她,心里想。玉年轻漂亮,总是生气蓬勃,可是今天看起来就像个九十岁的老太太。

喝完之后,他便得到回报。玉解开裙子一侧的纽扣,把衣服卷起来,从头顶脱下去。山姆直盯盯地看着玉自下而上露出的美丽的身体,充满敬畏之情:柔软的黑色阴毛,曲线优美的肚子,优雅的乳房。

“丽翠小姐,我能占用几分钟和你谈点事吗?”玉站在暖房门口问道。

“不要脱长袜。”他说,摸索着脱自己的衣服,手指不像平常那么灵活。

和内尔不欢而散之后不到十分钟,伊丽莎白又看见她这个“女儿国”里另外一个成员——玉。

“当然。”她说,昂首阔步走到床边,仰面朝天躺下,大拇指伸到嘴里,哂咂有声地吸吮着,嘴唇宛如一个鲜红的O字。母鹿一样的眼睛凝视着他,一动不动。

找茹贝寻求慰藉也没有什么用处。虽然相距千山万水,她和亚历山大已经和好如初。等他回家,他们俩又会像金星和火星紧紧拥抱在一起。想到这里,伊丽莎白不寒而栗。倘若茹贝完全领悟了这件事情的含义,亚历山大也许会比原计划提前回来。

“让我看看你那玩意儿,中国姑娘。”他说。

是的,长大就好了,伊丽莎白心里想。但是,即使长大了,她也不会喜欢我。我找不到一把打开她心灵之门的钥匙。麻烦在于,她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爸爸那边,不管发生什么事儿,只要不合她的心思,就推到我的头上。可怜的小东西!去年十一月,她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在全州考了第一名。现在她怎么能在家里再安心地待一年呢?我想,亚历山大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恐怕不是因为内尔,而是他一定意识到,那四个男孩儿还没有达到应有的水平。如果他们不去,内尔就没法去。可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向她解释清楚昵?倘若他解释一下,内尔就不会指责我。这当然不言自明。为了把我和内尔分开,亚历山大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顺从地分开两条腿。山姆一丝不挂,拖着脚向床边走去,但是那玩意儿不像平常那样硬硬地勃起。哦,天哪!出什么问题了?他喘着粗气,跌坐在床边。然后像被人猛地推了一下,瘫倒在床上。他挣扎着睁开一双眼睛,想捏玉的乳头,但是捏不住。他闭上眼睛,哦,先小睡一会儿,然后再使劲儿干她,直干得她牙齿咯咯响。是的,先睡一会儿……

“等她长大就好了。”瑟蒂斯太太说,走了出去。

玉又等了几分钟,才从床边的小柜子里拿出纱布口罩和那瓶氯仿。她往他的嘴和鼻子上戴口罩,并且开始滴氯仿,他开始挣扎,可是鸦片酊已经把他弄得动弹不得,麻醉剂起作用之后,他便浑身瘫软,失去知觉。玉又滴了几滴,确信他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之后,从他脸上拿开口罩,从床下拖出一个很重的皮夹克。她身体健壮,力气不小,三下两下就把山姆的两条胳膊和整个上身套在那个夹克里,然后用皮带紧紧地捆起来,再用另外几根皮带绑到铁床架上。铁床的床头床尾连成一体,非常结实。之后,她又用皮手铐铐住他的脚腕子,绑到床架子上面。

“我知道。”伊丽莎白说,神情沮丧。

玉还在山姆·欧唐尼尔肩膀和上半身后面垫了几块很硬的垫子,这样一来,如果他还清醒,就能看见自己半躺在床上,下半身“尽收眼底”。最后一个任务:玉拿出一根针和一条线,翻起他一个眼睑,向后扯着,一直扯到眉棱骨,然后很快缝了十二针,把眼皮和眉毛紧紧缝到一起。第一只缝完之后,又缝了第二只。

可是,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内尔冲出暖房,像个六岁的孩子,号啕大哭。“她父亲把她惯坏了。”瑟蒂斯太太说,并不愿意看到这种感情大爆发的场面。“真遗憾,金罗斯夫人。因为她是个本质非常好的姑娘。一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姑娘。”

她在屋子里面走了一圈儿,把所有的灯都点燃,把灯芯剪好,灯光非常明亮,连一点烟也没有。她穿着平常穿的黑裤、黑褂,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待着。他昏昏沉沉地睡着,鼾声大作。大睁着的眼睛“视而不见”。半个小时之后,他动了动,想吐。可是中午以后,他水米未进,消化功能又极好,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你错了,”伊丽莎白向后退了一步,木呆呆地说,“我的确希望你晚走一年。所以我现在并不假装听了这个消息不高兴。但是,这件事情绝对不是我干的。不信你可以去问茹贝姨妈。”

他挣扎着想起来,直到一双眼睛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玉。他试着让一双手和手指在夹克做的“紧身衣”里动了动,纳闷为什么动弹不得。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衣服,从脖子到腰紧紧地裹在身上,两条胳膊十字交叉,塞在袖子里。袖口缝在一起,手根本伸不出去。他的腿也动弹不了,脚脖子绑在床尾。眼睛也不能眨。为什么不能眨眼睛?

“什么也没说?真可笑!你是我认识的最不诚实的女人,妈妈。事实就是如此。你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挑拨我和爸爸的关系。”

“怎么回事儿?”他气喘吁吁,想把目光集中到玉的身上。“怎么回事儿?”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内尔,什么也没说。”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这个问题得你回答,山姆·欧唐尼尔。”

“你真是个好演员!就好像你对这事儿一无所知。啊,你肯定知道!就是你让他改变了主意。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什么?”

“哦,原来是为这事儿!”伊丽莎白说,松了一口气。

“来得太快了。”她说,又在椅子上坐下。

“瞧瞧这个!”内尔大声说,在伊丽莎白鼻子底下晃着那封信。“爸爸说,我今年不能去学工程技术了。得等到十六岁!”

直到他张开嘴大叫时,她才动了动,把一个软木塞塞到他嘴里,又在嘴上勒了一块布,以防塞子掉出来。叫喊已经不可能了,他得省下力气,用大张的鼻孔呼吸。

“你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并不生气,内尔。可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玉又走到床边,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刀。“你毁了我的孩子,”她说,用手指试了试刀锋,“你强奸了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小姑娘。山姆·欧唐尼尔。”她冷笑着。“哦,是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让你干的。她想让你干。可她只有三岁小孩的智力。你强奸了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装糊涂了,妈妈!”

山姆勒着布条的嘴发了疯似的咕噜着,脑袋拼命地晃来晃去,身体上下乱动,但是玉好像没看见一样,举起手里的刀,在他眼前来来回回地晃动,嘴角挂着老虎才会有的微笑。

“给谁写信?你爸爸?”

他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球突出的眼睛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玉。她施了什么魔法?为什么他连眼睛也闭不上?他只能让眼球跟着她转,只见她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左手托起他的生殖器。她花了好长时间完成这个“切断手术”。她先用刀慢慢切开皮肉,挤出一个红泡泡,让它缩回去,再一点一点地切割,先把阴囊割下来,再把阴茎割下来。他拼命挣扎,疼得发疯似的呼喊,却又发不出一点点响声,也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的痛苦。玉托着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战利品”,任凭鲜血滴到他的胸口上。然后向后退了几步,左手拿着阴茎和阴囊,右手拿着那把带血的刀,血水滴答滴答流到地板上。鲜血喷射着,但是不像被切断的胳膊或者腿喷射的力量那么大。山姆·欧唐尼尔只能眼巴巴看着腹股沟中间那个血窟窿,那是他曾经英姿勃发的地方;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生命的力量一点一点消逝,直到这可怕的一幕在他闭不上的双眼前变得模糊。

“你给他写信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整整一夜,玉手里拿着黏乎乎的“战利品”,安娜的诱奸者慢慢地流血而死。直到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她才动了动,从椅子旁边站起来,走到床边,弯下腰看山姆·欧唐尼尔那张被命运之神劫掠之后的脸。他的眼睛向后,朝头顶翻着,勒嘴的布子浸透了口水、眼泪和鼻涕。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问,一脸茫然。

她离开棚屋,关上门,找那条狗。在那儿!它早已浑身僵硬,躺在草地上,旁边是她扔给它的那块下了毒药的肉。再见,山姆。再见,卢沃。

“你和他说什么了?”她满脸通红,逼问妈妈。

她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金罗斯城,走进警察局,把刀和山姆·欧唐尼尔的生殖器砰的一声扔到桌子上。

内尔举着那封信就像闹事者高举火把,径直去找妈妈。

“我杀了山姆·欧唐尼尔,”她朝惊呆了的值班警察说,“因为他强奸了我的孩子安娜。”

“我认为,你开始上大学的时候,我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在金罗斯和悉尼,这对于你非常重要,”他在信中说,字写得一如既往工工整整。“我当然知道,推迟一年,你会非常不痛快。但是,你要弄清利害关系,接受我的决定,内尔。我这样做,完全是考虑你的最大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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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尔的十五岁生日在她看来是一场灾难。父亲写来一封信,告诉她,他改变了主意。她要等到一八九二年再到悉尼大学学习工程技术。那四个男孩虽然比她大,但是也要在金罗斯待着,等过了一八九一年,按照原计划和她一起去悉尼读书。

(1) 大斋节:从圣灰星期三(大斋节的第一天)到复活节的四十天,基督徒视之为禁食和为复活节做准备而忏悔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