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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与死

“可是……可是……你怎么能肯定呢?”

“不得不说呀!”

他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支方头雪茄:“你这些日子不抽烟了吧?”

她脸色大变,胖胖的脸抽搐着,样子很难看。“哦,亚历山大,别说这些。”

“抽。给我一支!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更麻烦的是,茹贝,我该怎么和伊丽莎白说玉要被绞死的事儿呢?”

“因为玉已经在政治上成了被人利用的工具。无论自由贸易协会还是贸易保护主义者协会,更不要提工会——现在他们管自己叫‘工人选举联盟’——都要向人们作出反对华人的姿态。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顺从那些人的意愿,除掉中国人。在他们看来,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绞死这个可怜的中国姑娘更能安抚人心吗?尽管她生在澳大利亚。在他们眼里,她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作践男人的大罪,茹贝。阉割。切除男人的生殖器!而且被她杀死的是个白人,证据也只是我那个智障的女儿认出他的狗。安娜能出庭作证吗?即使是没有陪审团出席的秘密法庭。当然不能!法官在宣判之前可以传唤任何他想传唤的证人,可是让安娜出庭将是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我同意萨默斯的判断!”

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她的面颊潸潸流下。他心里非常难受,生不出和她亲近一番的欲望。不要孤零零地撇下我一个人!他默默地呼喊着。但是向谁呼喊他并不知道。

“萨默斯断定那个人就是山姆·欧唐尼尔。安娜错把他那条狗认成卢沃时,他就在场。我认为,他当时比玉更清楚地看到安娜脸上的表情。”

“走吧,亚历山大,”茹贝说,掐灭手里的雪茄,“走吧,求求你。她是山姆·文的大女儿,我爱她。”

“你能肯定他的父亲就是那个家伙吗?”

他径直向索道车走去,上车之后,立即向山顶驶去。坐在任何一个座位上,都可以俯瞰金罗斯城。放眼望去,金罗斯宛如笼罩在浅蓝、淡紫和珍珠色雾霭中的湖泊。烟囱林立,冒出来的烟气又给那雾霭平添了一层阴郁。那是一种北海的灰色。他们用这样的颜色油漆新制造的军舰。那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短短几个月前,那制造中的军舰让他着迷。

“我们至少知道这个孩子的血统了。”

伊丽莎白坐在他的书房里。这倒挺新鲜。在他的记忆之中,她对他的书房从来没有什么兴趣。她多大年纪了?到九月份三十三岁。再过几个星期,他就该过四十八岁生日了。他们结婚之后共同度过的岁月已经是她人生的一半。她曾经把这一段时间称为“永恒”。如果所谓“永恒”是灵活的、可变通的,那么这样说也无妨。是啊,谁又能说不是这样呢?“永恒”和“永恒”之间有什么区别昵?有多少安琪儿能在针尖儿上跳舞呢?这是哲学家争论的话题。

“大约一个月之后就要生孩子了。”

伊丽莎白心里想,亚历山大年纪越大越有风度。她纳闷,为什么男人铁灰色头发夹杂几缕银丝别有风韵,而女人倘若这个模样就显得丑陋?他依然挺拔,肌肤没有松弛或者皱缩,举手投足仍然像年轻人一样优雅。像李。他脸上的皱纹只能让人想起丰富的经验,不会让人联想起岁月的沧桑。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怂恿丈夫给他自己搞一座半身雕像。用青铜?不。大理石?不。用花岗岩。这是最适合亚历山大的岩石。

“安娜呢?”

他那双黑眼睛里有一种新的表情,疲惫、忧伤、由于失望而不是成功更坚定了的决心。这件事情不会让他颓唐,因为没有什么力量能摧毁他的决心。他经得起任何狂风暴雨的袭击,因为他坚如磐石。

“伊丽莎白和往常没有两样,内尔可想死她爸爸了。”

“你怎么样?”他问道,吻了吻她的脸。

“伊丽莎白的情况怎么样?内尔呢?”

“还好。”她回答道,然而,这一句问候带来的痛苦像标枪穿透她的心。

“可不是嘛。他已经衡量出她的能力,让她迷上自己、崇拜自己,并且从中找到乐趣。他不想和老处女或者寡妇干,但是也许对她们手淫,直到淫水横流,浸湿内裤。”

“是啊,考虑到眼下这场麻烦,你看起来确实还好。”

“像西奥多拉·詹金斯那样的蠢货。”

“晚饭还没有准备好。我不知道你多会儿回来。张已经做中餐去了,几分钟就好。”她站起身,“喝杯雪利酒,还是威士忌?”

“不但凶残,还非常狡猾。可是城里有一半人认为他不是坏蛋,不过是个打零工的人罢了。”

“雪利吧。”

“我们这座小城有个凶残的家伙。”

她往两个大号酒杯里倒酒,而且倒得很满,一杯递给亚历山大,另一杯自己端着在椅子上坐下。“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用小酒杯喝雪利酒,你明白吗?”她一边问,一边呷了一口,“结果为了续杯,总得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拿大杯喝就省了这麻烦。”

“是啊,这件事儿把我折腾得也够呛。事实证明,对我减肥倒是大有好处。”

“了不起的发明,伊丽莎白。我举双手赞成。”

“是的。”

他呷一口雪利酒,让那玉液琼浆在舌尖上停留片刻,一边贪婪地嗅着阿蒙蒂拉多(4)浓郁的芳香,一边从酒杯上沿望过去,仔细端详她,感觉到一股暖流穿肠而过。她的美丽与日俱增。他每一次看到她都惊讶地发现,某种新的变化使她趋于完美。从她抬头时神情的变化到嘴角刚出现的细细的皱纹。她穿一袭紫红色长裙,朦胧之中显得雍容华贵,没有一丝发胖的迹象。手指上戴着他送的戒指,宛如海里的花,随着她心海的波涛,翻飞、飘忽。

“你是不是心里很烦?亚历山大。”

他不了解她的心。她永远不会让他走进她的心窝。伊丽莎白,真是一个谜。胆小的老鼠已经变成一头安静的狮子,但不会仍然是一头狮子。她现在是什么呢?他心中无数。

“是胖了。”他说,在她对面坐下。

“你想和我谈谈玉的事儿吗?”他问道,终于让雪利酒咽下喉咙。

“我胖了。”她说,在会客室沙发上坐下,用一把折叠扇使劲扇着自己。

“我想,你已经和满世界的人都讨论过这事儿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宁愿搁在心里,不说她。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话一旦出口就很难收回,难道不是吗?而这些话就像钟声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晶莹的泪水迷住她的眼睛。“真让人无法忍受,就是这样。”泪花消逝,她对他微笑着。“内尔马上就到。对她的到来表示敬意吧,亚历山大。她那么想让你高兴。”仿佛是导演给出了提示,伊丽莎白话音儿刚落,内尔就走进房门。

他多么想念这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然而一旦走到它的身边,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为什么人们不能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为什么人们不能合乎逻辑、合乎理性、合乎常规地生活?为什么人们像蓟花的冠毛在夏季空气炽热的涡流中茫无目的地乱飞?为什么丈夫不能爱妻子,妻子不能爱丈夫,孩子们不能相亲相爱?为什么人们相互之间的差异总是超过相同的东西?为什么人们的躯体总比心灵苍老得更快?为什么被人前呼后拥却总是感到孤独寂寞?为什么燃烧的火焰那么明亮,火苗却愈来愈暗淡?

亚历山大看到的是一个活脱脱的“女性化了的”自己。这种感觉并不新鲜,但是此时此刻,仍然觉得新奇。在他离家的六个月里,内尔长大了,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大人。她的头上长着他的黑发,和他一模一样的嘴巴很大,嘴唇很薄,既给人以美感,又显得异常坚定。嘴唇和颧骨很高的脸颊略施胭脂。他那长长的、略微塌陷的面相长在她的脸上就很迷人,而且向人们宣示,她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人物。她骄横跋扈。她的皮肤光洁,脸到脖颈都晒成褐色,显得十分健康。脖颈以下则是象牙色。她和妈妈一样,只喜欢穿不带腰垫的裙子。裙子用双面横棱缎做成,颜色宛如暴风雨中的乌云,穿在身上后面比前面还丰满。她不是茹贝那种乳房丰满、身材高大的年轻女人,也不像妈妈那样窈窕秀丽,虽然略嫌单薄,但总是那样自由自在。她的脖子像伊丽莎白天鹅似的脖颈那样修长、美丽。

他不无欣慰地看到,金罗斯城虽然裁了一半市政管理人员,但是整个小城看起来依然井井有条,街道整洁,房屋整齐,金罗斯广场花坛里盛开着大丽花、万寿菊、菊花和夏末开放的各种鲜花。黄色、金黄色、红色、奶油色交相辉映,格外热闹。很好!孙波的花匠按他的意思把花坛装饰成一个非常漂亮的花钟。他们把花坛下面掏空,装上巨大的钟表机械,带动十英尺长的指针昼夜不停地旋转。色彩鲜艳的叶子和小花组成罗马数字、表盘、长长的时针、分针。更重要的是,大钟走得很准。现在是下午四点半,一分不差。花钟下面的台子刚刚刷过油漆。会是谁刷的呢?山姆·欧唐尼尔,还是油漆匠斯克里普斯?马路两边的树长得更大了。番樱桃花满枝头,千层木(3)的树干就像剥落的油漆,一层层卷曲起来。哦,得了,亚历山大爵士,还是想想那些和油漆毫无关系的比喻吧!

亚历山大放下酒杯,向内尔快步走去,先拉着她的双手,望着一臂之遥的女儿,然后把她抱在怀里。伊丽莎白从亚历山大的肩膀望过去,看见女儿的下巴贴在父亲的外衣上,睫毛浓密的眼睛紧闭着,好一幅幸福的图景。

“先去我那儿,”她说,“有些事情,你既不能和伊丽莎白谈,也不能和内尔谈,只能我们俩先研究一下。”

“你看起来真棒!内尔。”他说,轻轻地吻了吻女儿的唇,然后领她走到自己那张椅子旁边的椅子跟前。“为我长大了的女儿喝杯雪利酒?”

“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出了候车室之后他问道。

“好啊!爸爸。我已经十五岁了。妈妈说,应该学着喝点葡萄酒了。”她看着爸爸,眼睛闪闪发光,“秘诀就在于永远不要过量。”

看见茹贝,亚历山大吃了一惊——我是不是也像她一样,突然变得衰老?她的头发虽然还是那种独一无二的颜色,但是体重增加了许多,一双眼睛简直要消失在虚肿的眼袋里。苗条的腰身不复存在,两只手就像短胖的海星。他吻了吻她,挽着她的手臂,走过候车室。

“所以要用喝雪利酒的杯子喝雪利酒。”他举起酒杯祝酒,伊丽莎白也举起手里的酒杯。“为我们美丽的女儿艾琳娜!愿她永远优秀!”

亚历山大到达金罗斯车站的时候,站台上只有茹贝迎接他。

“愿她永远优秀!”

他在巴瑟斯特监狱会见了玉,但是徒劳无功。他苦口婆心、好言相劝,玉还是不为所动——她不翻供,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骄傲。她已经为她的宝宝安娜报仇雪恨了。

内尔历来注意营造良好的气氛,所以没有提玉和别的麻烦事儿,而是大谈特谈茹贝交给她的工作,用恶作剧的方式取笑自己,逗爸爸开心。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这件错事,那个失误。还告诉他,工人们一旦不把她看作女人,跟他们一起干活儿多么快乐。

离开悉尼回金罗斯之前,亚历山大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和尤斯塔斯爵士(他认为,被告如果不翻供,只有一死)一起,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关系,确保主审法官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而且要秘密宣判,越快越好,最好在巴瑟斯特,而不是在悉尼举行。尤斯塔斯爵士先坐亚历山大的专列到拉特沟。到了拉特沟之后,车厢挂到回金罗斯的火车上,他一个人乘头等车厢到巴瑟斯特,随行人员都挤在一节二等车厢里。他们将在火车上认真研究如何将英国的法律很好地运用到澳大利亚。

“尤其遇到紧急情况,”她说,“唯一能解决问题的是可信赖的内尔·金罗斯。”

“尤斯塔斯·海斯-博特姆莱爵士,先生。一个老家伙,英国王窒法律顾问,澳大利亚最有名的律师。”萨默斯说。

然后,她又和亚历山大讨论精炼厂用氰化物提取黄金遇到的技术上的困难,争论直流电和交流电各自的优点。年轻人都认为交流电更具优势,亚历山大则坚持人们对交流电的价值估计过高,使用交流电是个浪费。

“拉姆和米莱肯是谁推荐的?”

“爸爸,法拉第已经证明,交流电可以使我们更好地工作,带动比电话、灯泡更大的东西!现在,我们电动机的功率不够,但是我敢发誓,倘若改用交流电,这些电动机带动索道车都没有问题。”内尔说,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辉。

“我觉得,玉没想过这么多。她这样做是为了安娜,只为安娜。”

“可是,你没有办法把交流电储存在电池里,我的女儿,而我们必须储存。使用交流发电机,就得让发电机不停地旋转。这可是惊人的浪费。没有储存电流的电池,一旦发电机停止运转,整个生产系统就会瘫痪,这一点众所周知。”

“是的,肯定是这样。可怜的玉!我欠她的太多了。”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爸爸,那些傻瓜非要把交流发电机都串联起来,而事实上应该把它们并联起来才对。走着瞧吧,爸爸,总有一天,工业生产将需要高电压的电流,变压器向我们提供可以使用的交流电。”

“也许吧,”萨默斯说,没有什么信心,“然而,依我看,那时她就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查下去,他肯定会反咬一口,说出些对安娜不利的话,所以下决心不把安娜牵扯进去。”

令人愉快的争论继续着。伊丽莎白坐在旁边静悄悄地听这位确实与众不同的年轻女子高谈阔论。她的数学比父亲强多了,机械学方面的知识也相当出色。亚历山大至少在内尔身上看到自己的血脉和精神。她掌握着打开他内心世界的钥匙。那块坚如钢铁的花岗岩,花岗岩。后来,伊丽莎白想,他们争论的范围将非常广阔。内尔需要的只是时间。

“她要是把她的怀疑报告你或者茹贝就好了!”

亚历山大借口回来得太晚,把看安娜的时间推迟到第二天早晨。

“是的,先生。”

“安娜很不快活。”伊丽莎白解释说。她陪亚历山大一起向育儿室走去。“她想玉。我们当然没法让她明白为什么她见不到玉。”

“看来,为了我的家庭,要进行一场艰苦的战斗了,而且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看见小女儿,他大吃一惊。她依然那么漂亮,而他似乎已经把她的美丽全然忘记。在他的想象之中,安娜的脸一定变得令人厌恶,可是事实上,一切都很正常,只有宽松的裙子下面,大肚子引人注目。

“恐怕没有希望,先生,即使你站在她这边。”

她终于认出他,喊了几声“爸爸”,便又哭喊着找玉。蝴蝶想哄她,被她粗暴地推开。看着她没完没了地又哭又叫,亚历山大只好走出育儿室。他也受不了女儿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怀孕妇女特有的气味。她当然没有能力把自己收拾干净,眼下心情烦躁,也不肯让任何人帮她收拾。

“你觉得我们能把她保释出来吗?”

“真难办。”他在走廊里说。

“没有,先生。那个坏蛋一定非常谨慎。”

“是啊。”

亚历山大端详着他那张脸,叹了一口气。“现在事情很难办,是吗?我想,还没有找到别的证据。”

“小韦勒什么时候来?”

“我相信,那个山姆·欧唐尼尔就是奸污安娜的人,亚历山大爵士。安娜管我的狗叫卢沃时,我就在场。我看见了她那张脸。她非常快活,想找狗的主人。如果我知道山姆·欧唐尼尔也有一条蓝毛牧羊犬,我也会立刻想到他就是那个坏蛋。玉想到这一点,因为她在西奥多拉·詹金斯家见过山姆·欧唐尼尔和他那条狗。他给西奥多拉刷房子。我当时没有领会这里面的奥秘,所以就让她捷足先登了。”

“三个星期之内。爱德华爵士在悉尼照料他的诊所。”

“那个家伙真的奸污了安娜,还是她认为他奸污了安娜?”

“他带助产士来吗?”

亚历山大叫他“吉姆”可是新鲜事儿,萨默斯眨了半天眼睛才回答道:“玉杀了奸污安娜的那个家伙。”

“不带。他说明妮·柯林斯可以干得很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吉姆,”他问道,“我的意思是,真实情况是什么?”

“我听说,安娜不让内尔看她。”

萨默斯来接他,领他到乔治大街他的新饭店。这个饭店远离了肮脏的煤车。

伊丽莎白长叹一声:“可不是嘛。”

亚历山大在澳大利亚大陆西部收到茹贝发给他的电报。他事先没有通知董事会成员,他很快就回金罗斯。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的行止始终不为人知。玉被起诉一星期后,他乘坐的轮船抵达悉尼。上岸之后,他立刻就被一大群记者包围。这个“记者团”因为从其他州来了不少人,再加上一帮从《泰晤士报》到《纽约时报》的海外报纸撰稿人,显得非常庞大。没有什么能吓倒亚历山大。他在码头召开记者招待会,即席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同时一再重申,既然每一个悉尼人知道的情况都比他多,为什么非要找这个麻烦?

四月底,西蒙·韦勒大夫来金罗斯两天之后,安娜分娩了。每一次宫缩,她都疼得又哭又叫,拼命挣扎,医生不得不把她绑在床上。西蒙·韦勒大夫也好,明妮·柯林斯也罢,都没有办法让她明白,她必须和大夫配合,听从他们的命令,用力产出胎儿。安娜只知道,她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痛苦,只能发了疯似的不停地尖叫。

消息在悉尼不胫而走。报纸刊登了每一个血淋淋的细节,尽管没有提山姆·欧唐尼尔哪一个部位被切割下来塞到嘴里,但是暗示他被强迫把那东西吃下去。报纸发表的社论强调指出雇用中国佣人的危险。他们以山姆·欧唐尼尔的死为典型事例,说明允许中国人移民澳大利亚有多么失策。一些反对华人的日报和周刊都赞成大规模驱逐已经在这个国家生活的华人,连出生在澳大利亚的华人也不能放过。这位端庄、娇小的中国保姆声称为自己的罪行而骄傲,被当作所有中国人堕落的例证。安娜·金罗斯被描绘为“有点儿傻”。这种说法可以让读者把她想象成她知道二加二等于几,但是不会算十三加二十四等于几。

分娩进入最后关头,韦勒大夫只好用氯仿把她麻醉过去。二十分钟后,从产道里拉出一个个头很大的女婴。她粉红色,很健康,肺部功能极好。伊丽莎白一直陪伴在侧,看见这个刚刚落地的新生儿,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到此刻为止,这是一条多余的、不受欢迎的生命。可是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无法选择父母,更不应该为此而受惩罚。

“据我所知,他们已经授权地方法官审判她。因为她犯的是死罪,不能保释。”

亚历山大得知女儿顺利产下一个女婴之后,只是哼了哼鼻子。

“现在会发生什么事情昵?”茹贝问道,看起来有几分苍老。

“叫个什么名字呢?”伊丽莎白问。

“我们打开他的油漆桶,把油漆倒了个底儿朝天;我们把他的刷子弄散,衣缝拆开,甚至把他那间东倒西歪的小屋的屋顶揭开,看树枝、树叶间藏没藏东西,”斯维特斯警官对茹贝说,“我以我的荣誉担保,康斯特万小姐,我们把那儿搜遍了,还是一无所获。而且,作为一个住在宿营地的人,这个家伙非常整洁。他拉着晾晒衣服的绳子,装着浴盆。为了防备蚂蚁,食物都装在饼干桶里。刷靴子的鞋油和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草席上铺着干净的床单。是的,他把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净。”

“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亚历山大淡淡地说。

尽管警察们以极大的热情彻底搜查了山姆·欧唐尼尔的宿营地和周围丛林、乱石、一草一木,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和安娜·金罗斯有关系的证据。没有女人衣服,没有小装饰品,没有绣着名字缩写的手帕。什么也没有。

伊丽莎白决定叫玛利-伊莎贝拉,中间以连字号连接。这个名字只延续到精疲力竭的、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安娜苏醒那一刻。而这段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因为,尽管安娜智力严重缺陷,她的身体却很健壮,发育也很正常,而且奶水相当充足。

第二天黎明时分,她被押上囚车,送往巴瑟斯特监狱。一个警察赶车,另外一个坐在她身边。他们既怕她,又不怕她。斯维特斯警官没有给她戴手铐。两个警察觉得他这样做挺愚蠢。不过,不管怎么说,一路平安,没出什么问题。文玉被关进牢房那一刻,正是山姆·欧唐尼尔被送到金罗斯公墓下葬的时候。他的丧葬费由西奥多拉·詹金斯和另外几个心痛欲绝的女人支付。彼得·威尔金斯神父站在坟墓旁边宣读了让人感动的悼词。为了防备他真的奸污过安娜,惹恼上帝,山姆·欧唐尼尔的尸体没有埋在教堂墓地。送葬的女人们在花圈中择路而行,在黑色的面纱后面嘤嘤啜泣。

“把孩子抱给她,让她来喂。”韦勒大夫对明妮说。

玉不肯改变自己的立场。

“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喂!”明妮吃了一惊,气吁吁地说。

“不对,内尔小姐。一个把像我的宝宝安娜这样的小孩当作他发泄兽欲的工具、把他臭烘烘的黏液射到像我的宝宝安娜这样的小孩肚子里的家伙不是人。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理应得到惩罚。如果我能活下去,我情愿再杀他一次,再杀他一次,再杀他一次!在我的思想里,这是快乐。”

“我们可以试一试,明妮。让她喂吧。”

“哦,玉,什么都不如生命值钱,特别是你的生命!”

明妮把襁褓中的婴儿送到半躺在床上的安娜面前。安娜惊讶地凝视着孩子的小脸,脸上露出爽朗的微笑。

“我不能那样做,内尔小姐。我杀了他。我为我杀了他而骄傲。”

“多莉!”她高兴地喊了起来,“多莉!”

“即使你真的杀了他,也不能承认!只要你翻供,就可以得到恰当的审判,我们就有了斡旋的余地。我敢保证,爸爸会找到出庭律师帮你打这场官司。这些律师本事大着呢!他们能让彼拉多(2)把耶稣释放!你要翻案。求求你了!”

“这是你自己的洋娃娃(5),安娜。”韦勒大夫强忍住激动的泪水。“把多莉放到她乳房跟前,明妮。”

“他毁了我的宝宝安娜,就得死。除了我,没有人能除掉他,内尔小姐。杀死他是我的责任。”

明妮解开安娜睡袍上面的扣子,露出一只乳房,然后把安娜的胳膊抬起来,示意她把小宝宝搂在怀里。小宝宝的嘴搜寻着,找到奶头之后,立刻含到嘴里吸吮起来。安娜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强奸犯。”内尔不由自主地纠正道。

“多莉!”她叫喊着,“多莉!我的多莉!可爱!”

“我不怕被他们绞死,内尔小姐,”玉轻声说,“我杀了强奸安娜的坏蛋,死也心甘。”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一个抽象的概念——可爱。

“玉,他们会绞死你的!”内尔大声说,又哭了起来。

站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的伊丽莎白和蝴蝶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由得抽抽搭搭哭了起来。现在,安娜可以把玉忘掉了。她有了自己的娃娃,她们相互之间的联系已经建立。

可是,玉拒绝翻供。斯坦利·斯维特斯警官当然绝对不会禁止内尔小姐去看望犯人。所以内尔顺利进入关暴力罪犯的单人牢房。这间牢房和另外六间牢房隔绝。那几间牢房里关的都是酒鬼和小蟊贼。

就这样,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到金罗斯市政厅给外孙女办理出生登记时,姓名栏写作:多莉·金罗斯;父亲一栏填写为:S·欧唐尼尔。

“听我一句话,”她朝内尔的背影大声喊道,“如果你要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先洗个澡,换换衣服。”

回家的路上,亚历山大到金罗斯饭店去看望茹贝。“看起来我这辈子注定要和私生子打交道了,”他耸了耸肩,苦笑着对茹贝说,“更不用说受女孩子们的折磨了。”

伊丽莎白听清了内尔的话,听出女儿的声音里充满仇恨,不,不是仇恨,是讨厌。她在心里反复琢磨内尔说的那些尖刻的话,承认她说的没错儿。有人在承载我的精神、我的灵魂的瓶子上塞了一个塞子,把我的为人之本永远封闭在里面。我将在地狱里燃烧,我只配在地狱里燃烧!我既不是合格的妻子,也不是合格的母亲。

她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她正在减肥,可是有点操之过急。年轻时肌肉的弹性和活力不复存在,下巴下面和眼睛下面的皮肤都已松弛。每天照镜子的时候,看着自己火鸡似的脖子、手臂和面颊细密的皱纹,她都暗问自己:我对他的吸引力还能维持多久呢?不过,她乳房依然高耸,臀部仍旧迷人。她想,只要这两样东西风情依旧,就能把他抓在手里。可惜,月经越来越少,头发越来越稀,很快我就成了个丑老太婆了。

“难道你不觉得吗?妈妈。难道你从来就没有觉得,你坐在这儿就像橱窗里的服装模特——完美无缺的金罗斯夫人!玉是我的姐姐!蝴蝶对我从来就比你这位母亲还亲。上帝知道!我的姐姐承认她杀了人。你怎么能让她承认这种事儿?金罗斯夫人。如果你不能用别的办法阻止她,为什么不能用手捂住她的嘴?你就这样任凭她承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们根本就用不着审判她!他们只审判罪行尚且存疑的嫌疑人。而讨论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罪,是陪审团的活儿,陪审团唯一的活儿!嫌疑人如果承认自己有罪,并且不准备翻供,可以不经陪审团讨论,直接将嫌疑人送上被告席,由法官宣判。”内尔回转身。“好了,我要到警察局去看玉。她必须翻供,否则就要被绞死。”

“告诉我,你在国外都做了些什么,到了哪些地方?”做爱之后,她说。看起来,他和以往一样,仍然非常喜欢和她做爱。“你现在行动比以前更诡秘了。”

“什么不是真的?”伊丽莎白平静地问。“是玉杀山姆·欧唐尼尔不是真的,还是山姆·欧唐尼尔强奸安娜不是真的?”

他在床上坐起来,两手抱膝,脑袋放在膝盖上。“我去找人,”他过了半晌才说,“找赫诺瑞逦·布朗。”

“哦,不可能是真的!”她哭喊着,要伊丽莎白告诉她到底怎么回事。“不可能是真的!”

“找到了吗?”她问,嘴巴发干。

内尔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在监督工人把炸药从爆炸品仓库搬出来。她等不及乘索道车,沿着那条羊肠小道跑回家。伊丽莎白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表现出伤心和恐惧,而内尔在看到妈妈那一刹那,痛苦像洪水一样暴发出来。眼泪顺着她脏兮兮的小脸哗哗哗地流了下来,不太丰满的胸脯在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下面急促地起伏着。

“没有。你瞧,在印第安纳州她那一百英亩土地的小农庄,我和她有过一夜情。我原本希望,她或许给我生了个儿子。可是,现在那座小农庄的主人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那个‘别人’,又是从另外一个人手里买的。谁也不记得赫诺瑞娅·布朗这个女人。于是,我就找了个平克顿私家侦探公司的侦探,让他去找她。我到了英格兰之后,收到他的消息。原来赫诺瑞娅一八六六年改嫁之后,搬到了芝加哥,那时候没有孩子。改嫁之后,生了几个孩子,一八七九年去世。她去世一年之后,丈夫又娶了个老婆。她的几个孩子现在都流落他乡。我估计因为他们不喜欢继母。平克顿私家侦探公司那位侦探问我,要不要他们的地址?我说,不。给他钱之后,便了结了这桩事情。”

“这件事儿就交给我办吧。”茹贝很爽快地说,很高兴能有一件具体事情去做。“我马上给亚历山大发个电报。他现在在锡兰的金矿。我去找天启公司的律师代表为玉的案子找一个合适的律师事务所。”她在门口停下脚步。“如果他们认为,由当地人组成的陪审团会带着偏见判案,或许会把这个可怜的小娼妇送到悉尼审判。在我看来,那儿的陪审团更糟。”她哼了哼鼻子轻蔑地说,“当然,也许是我有偏见。”

“哦,亚历山大!”她下了床,穿上一件镶褶边的睡袍,“你还做什么来着?”

“是的,算不上有力的证据。斯维特斯警官对我们非常友好,茹贝。他说,我应该立刻找律师事务所。可是,我连亚历山大的律师是谁都不知道。我应该找法律顾问,还是找出庭律师?律师事务所是不是也分专业?”

“别的事情我已经向董事会汇报过了,茹贝。”

“可是对于法官,这算不上有力的证据。”茹贝说。

“那都是些与个人无关的事情。”她说,声音有点颤抖,“你听没听到李的消息?”

她又给茹贝讲了那条狗的事情。玉就是根据它的名字做出判断,下决心杀死它的主人的。

“哦,听到一些。”亚历山大一边说,一边穿衣服。“他干得不错。大多数时间拜访亚洲各地他那些老同学。我一直想从喜马拉雅山脚引进一个印度部落,到锡兰矿山工作。可是李捷足先登,组织他们在自己的森林地带开采钻石。由于当地王侯的儿子鼎力相助,才得到他父亲的同意。当然,他们也是无利不起早。百分之五十的利润给他们,应该说很不错了。他从那儿又到了英格兰,拜访英格兰银行的莫德林。英国金融机构对已经是退休年龄的人从来不怎么信任,我说的没错吧?莫德林大概和那座银行一样老。但是,由于他和天启公司的业务往来,他仍然是董事会成员。和我一样,李对钢铁军舰,特别是军舰的发动机很感兴趣。有一个叫帕森斯的人,发明了一种新的蒸汽机。他管它叫涡轮机。”

“我相信她没有杀错,因为我知道,她和安娜的关系多么亲密。安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包含的意思,玉都一清二楚,而我这个当妈的却做不到这一点。”

茹贝已经梳完头。她先把头发紧紧束在脑后,发现这样可以把脸上的皮肤绷紧,少了许多皱纹。“听起来,好像李一心想打败你,亚历山大。”

“现在城里分成两派,伊丽莎白。矿工和他们的妻子都站在玉这边。所有的老姑娘、寡妇和牧师都站在山姆·欧唐尼尔那边。精炼厂和其他车间的工人有的站在这边,有的站在那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已经忘记,去年七月和八月他试图煽动工人闹事。”茹贝说着用颤抖的手擦了擦脸。“哦,伊丽莎白,告诉我,玉没有杀错人。”

“毫无疑问,是这么回事儿。不过,你应该知道,茹贝。他肯定给你写信谈过这些事情。”

“这么说,麻烦不会小。”

她扭歪着脸,是因为裙子不好穿,还是因为提起李的缘故,亚历山大说不清楚。“李来信倒是像钟表一样准,可是只写两三行,报个平安。告诉我他正从一个名字古怪的地方到另外一个更古怪的地方。就好像,”她怀着一种渴望补充道,“他不愿意想起金罗斯。我总是盼望他能在信里告诉我,他订婚了,或者结婚了,可是一直没有。”

茹贝来得匆忙,披头散发,连胸衣上的带子也没有系好。伊丽莎白心里想,假如我不知道她是个多么好的女人,或许会认为她是个邋里邋遢的荡妇,装嫩的“老来俏”。

“女人,”亚历山大冷笑着说,“不过是他手里的一团油灰。”他看着她,皱了皱眉头,“你衣着打扮怎么变了?亲爱的。我更喜欢你穿华丽的缎子长裙。”她往穿衣镜里看了看,朝身上的裙子做了个鬼脸。它不是那种拖地的长裙,用不着束腰,也没有穿胸衣。虽然看起来很朴素,但剪裁讲究,毫无疑问,它用高档的罗缎做成,颜色却是那种难看、但已成为时尚的黄褐色。“我这个年纪,亲爱的,再打扮得花枝招展,看起来就滑稽可笑了。此外,现在没有人再穿带裙撑或者腰垫的长裙,用羽毛装饰也已经过时,领口开得很高,羊脚形袖子非常流行。令人厌恶的东西!除了最豪华的晚宴,人们都穿毛料、斜纹软呢,如果一定要穿丝绸,就穿罗缎。一个老妓女不能把自己打扮成老妓女。”

“只是听说过。他从来没有到饭店喝过酒。人们说,他压根儿就不喝酒。西奥多拉·詹金斯听了这个消息痛苦得仿佛变成卧床的醉鬼——他正给她刷房子——她认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山姆绝对不会和安娜有任何关系。她说,他是个真正的君子,连进家洗洗手都不肯。教区牧师也竭力替山姆说话。为了证明山姆·欧唐尼尔是个非常正派的市民,他情愿上火刑柱。”

“依我看,”亚历山大面带微笑说,“女人的时尚是一个时代的标志。现在时世艰难,而且会更难。我们正处于商业萧条时期,这种萧条又不仅仅局限于世界的这一部分。所以,女人的衣着更加节俭,颜色灰暗,帽子尤其难看。”

“基本上是真的,茹贝,”伊丽莎白平静地说,“不过还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可怕。当然也够骇人听闻的了。她的确割了他的生殖器,但是并没有塞到他的嘴里,而是拿到警察局自首去了。她一口咬定山姆·欧唐尼尔奸污了安娜。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可以接受朴素的裙子、沉闷的颜色,但是决不接受难看的帽子。”茹贝说着挎起亚历山大的胳膊。

“天哪,伊丽莎白!”茹贝叫喊着,冲进书房。伊丽莎白还躲在那儿。“消息传遍全城,都说玉割下山姆·欧唐尼尔的生殖器,塞到他嘴里,逼他吃下去,然后按照中国人的办法,把他千刀万剐!因为他强奸了安娜!”

“你要上哪儿去?”他问道,有点惊讶。

伊丽莎白打电话到金罗斯饭店,接电话的人告诉她,茹贝小姐正在去看她的路上。

她看起来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和你一起上山呀!从昨天起,我还没见多莉呢!”她突然停下脚步。“这个孩子的情况告诉玉了吗?”

“谢谢你,警官。你对我们一直非常关照。”伊丽莎白握了握他的手,站在前门目送身材魁梧的警官走过草坪,娇小的玉顺从地走在他身边。

“孩子生下之后,伊丽莎白就捎话给她了。”

“今天夜里,我可以把她关在金罗斯监狱。”准备离开时,他对伊丽莎白说,“明天就得把她送到巴瑟斯特。她将在那儿接受审判。巴瑟斯特监狱有专门关女犯的牢房。你们必须向巴瑟斯特政府当局申请保释。巴瑟斯特没有长驻法官,只有三个地方治安官可以审判她。倘若是死罪,他们也无权审判。我建议,金罗斯夫人,你还是找一家律师事务所帮你和文小姐打这场官司。”他突然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给她送消息有困难吗?”

斯维特斯警官又问了半个小时,玉还是提供不出新的证据。

“如果是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家的人,送消息当然不难。”

玉耸耸肩,不以为然:“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证据。我了解我的安娜宝宝。我断定就是这个人强奸了她。”

“她还有多少时间?”

“必须有别的证据。”斯维特斯警官有点失望地说。

“到七月。”

“在我们这儿,那是个很新的品种,”伊丽莎白大着胆子说,“事实上,因为我不认识这个山姆·欧唐尼尔,也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条狗,我还以为萨默斯先生的‘蓝毛’是金罗斯唯一一条蓝毛牧羊犬呢。”

“现在已经五月。可怜的姑娘。”

“那是一条蓝毛牧羊犬,警官。安娜看见萨默斯先生那条蓝毛牧羊犬的时候就叫它卢沃。可事实上,那条狗叫‘蓝毛’。只有山姆·欧唐尼尔那条蓝毛牧羊犬叫卢沃。”玉坚定地说。

“是啊。”

“这么说,你唯一的依据就是他那条狗的名字?卢沃?对于一条狗来说,这个名字和‘费多’一样普遍。”

报纸上关于金罗斯中国女仆和她的罪行的报道,对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因为那时候,政局发生了转折,工人运动如火如荼。工会联盟和工人委员会在一位名叫彼得·布伦南的既精明强干又有献身精神的兰开斯特(6)人的领导下,看到了工会联盟光明的政治前途,并且着手起草他们的政治纲领。就在这时,爆发了一八九〇年八月的大罢工。工会在大罢工中失败,促使工会联盟为白人工人代表在议会中争取席位。一八九〇年十月,悉尼西部地区举行递补选举,工会联盟一位由工会推举的代表竞选获胜。这一胜利似乎为一八九二年新南威尔士州的普选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事实上,由于工会联盟内部为谁当候选人明争暗斗,从总体上看,还远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

“没有,她没有说过。她管他叫‘好人’。”

工会联盟和工人委员会于一八九一年四月——距离下一次大选整整一年结束了他们的政治纲领。这个纲领包括废止不平等的选举条件,实现全民义务教育,争取实现工会的奋斗目标,成立国家银行以及限制华人在澳大利亚发展的种种举措。在税收问题上,代表们的意见分歧更大,有的人主张收取土地税,有的人主张实行单一税法——每一个项目都按人头收税。等到他们的政治纲领囊括了对地方政府的改革,一个新的政党便应运而生。这个党的名字叫“工人选举联盟”。日后将演变为“澳大利亚工党”。

“她从来没有说过强奸他的那个人的名字,金罗斯夫人,她说过吗?”

后来,潜在的灾难爆发。新南威尔士下议院看到亨利·帕克斯爵士的“自由贸易党”对选举毫无信心,引发总督下决心解散议会,重新选举。这次选举将在一八九一年六月十七日到七月三日间举行,为期三个星期。比原定大选提前了将近一年。

“如果你了解安娜,就相信这是充足的证据,”玉说,“她除了和一个人非常熟悉,不会叫出他的名字。”

“工会选举联盟”不遗余力,为每个选区挑选候选人。可是在方圆三十万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完成这个任务绝非易事。当然不是因为各选区有资格参加选举的人太多,而是因为落下的人太多。偏远的乡村不得不发电报联系,或者由“联盟”中央委员会成员亲自出马去拉选票。这样一来,就得坐好几天火车、马车,甚至骑马。因此,选举持续三个星期。

“这算不上什么证据。”

布尔克选区离悉尼很远。那儿的选民对城里人大声疾呼的问题漠不关心。他们最关心的是阿富汗人和他们的骆驼进入澳大利亚。因为这些人的涌入从澳大利亚白人手里抢走小公牛和运货马车的生意。“工会选举联盟”的政治纲领是大都市里那些“油腔滑调”的人和煤矿工人起草的,压根儿就没有提到阿富汗人或者他们的骆驼。可是在布尔克,这个问题就显得十分突出。他们和悉尼人的争论相当激烈,不过,最后还是以布尔克人让步告终,纲领中不提骆驼的事儿。

“因为安娜知道他那条狗叫卢沃。”

“自由贸易党”和“贸易保护主义党”都不把“工会选举联盟”放在眼里,因此,还像平常那样,优哉游哉地、得意洋洋地为竞选做准备。这些准备主要是和商人们共进午餐,或者举行晚宴,完全忽略了工人阶级的存在。“自由贸易党”希望进口不受关税和其他税收的限制。“贸易保护主义党”则希望通过对进口商品征收关税,发展地方工业。这两个党对“非绅士”组成的“工会选举联盟”都嗤之以鼻。

“你说山姆·欧唐尼尔奸污了安娜·金罗斯小姐,”警官开始问话,“可是你怎么能肯定这一点呢?玉。”

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在他选择的悉尼西南部地区辛勤工作,被提名为“工会选举联盟”的正式候选人,然后就去访问那些有资格投票选举的人。面临即将举行的大选,他既忐忑不安,又有几分信心。他觉得,现在既然工人有了代表自己利益的政治家,就不会把票投给那些轻视他们的人。

玉坐在伊丽莎白和斯坦利·斯维特斯警官之间的一张靠背椅子上,脸上一副询问的表情。

因为他的选区在悉尼,所以,他很快就知道命运把他抛向何方: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成了立法院下院的议员。选举结果逐渐揭晓,全州一百四十一个选区,“工会选举联盟”在三十五个选区获胜。在议会中占的席位自然也是这个比例。这个结果对“工会选举联盟”并不理想。十六位立法院下院的议员代表城市选区,十九位代表农村、牧区选区。代表城市选区的十六位议员(都是男人,女人连选举权也没有,更不要说进入议会)大都是坚定的工会会员,而代表农村、牧区选区的十九位议员除了一个煤矿工人小组选出的代表再加上一个剪羊毛工人之外,其余都是非工会会员。“工会选举联盟”当选的这三十五位议员中,有十位出生在澳大利亚,只有四位年龄超过五十岁,六位不到三十岁。这是一个年轻人占多数的下议院。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永远改变澳大利亚的政治局面。是的,迫不及待,但也缺乏经验。

玉走在斯维特斯警官旁边,穿过后院,领他从一扇旁门走进公馆,然后走进书房。伊丽莎白正在那儿等他们。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在亚历山大的“地盘儿”办自己的事情。因为别的房间都比书房的光线充足,她不忍心在明亮的阳光下看玉那张脸。警官也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寻常,很感谢金罗斯夫人创造了这样一个昏暗的场景。

真是活见鬼!立法院下院议员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想。要想取得经验,唯一的办法就是完全彻底深入到实际工作之中。曾经让悉尼地区广大民众激动万分的讲演将回荡在对帕克斯的花言巧语越来越厌倦的议会大厦。这位政治元老牢牢地把持着总理的职位不放。这一次,如果他想赢得大选,就不得不向“工会选举联盟”那些骄横跋扈的小丑(唉,他们之中有的人确实是这样的政治小丑)献殷勤。由于“工会选举联盟”内部纷繁复杂的斗争,这项任务更难完成。不少人崇尚美国的民主,一半人支持自由贸易,另外一半人支持贸易保护主义。

“他们当然知道!可是这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就这样,到了七月,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突然想起,那天在金罗斯,午饭后,山姆·欧唐尼尔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到饭店见他,直到几个小时之后才出现在他的面前。当时,他厚着脸皮笑着说:“消遣消遣,玩一玩。”哦,在玉的案子里,这也是个证据,尽管比狗的名字“卢沃”还没有力量。不管怎么说,一切都为时已晚,绝对不会改变法官的判决:文玉,金罗斯城的老姑娘,三十六岁,被处以绞刑。

“他们会知道的。”伯顿大夫说。

政府当局担心,如果把玉押送到悉尼行刑,有可能引发群众性的示威游行,最后决定在巴瑟斯特监狱临时搭建了一个绞刑台,行刑时,不对媒体和公众公开。

“他有没有罪,我们会找到证据的。好了,大夫,你和小伙子们把尸体抬到山下。我带玉到金罗斯夫人那儿,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他又打了个手势让伯顿大夫留下。“把尸体送下去之后,你最好去水坝旁边欧唐尼尔的宿营地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比如他认识金罗斯小姐的证据。然后,你们几个都到城里向每一个人了解情况。”

法官是新南威尔士高等法院的成员,很公正。玉一口咬定,山姆·欧唐尼尔就是她用那种方法杀死的。她很高兴杀了他,因为他毁了她的宝宝安娜。

“如果他真的奸污了安娜,他是罪有应得。”大夫说。

“我别无选择,”法官对那几个允许到场、神情专注、悄然无声的人说,“罪犯是有预谋的,这一点无可争辩。按照文小姐的历史和她的职业,她实施犯罪时周密的计划、冷酷的手段,让人无法想象。一切都不是偶然发生的。也许整个犯罪过程中,最令人发指的是,文小姐把被害人的眼皮缝到眼眶上,让他眼巴巴看着自己被切割,被毁灭。案发后,文小姐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都没有以文字或者其他方式表示悔罪。”法官从椅子上拿起一小块黑布,挂在他长长的假发上。“公开审理的罪犯,我据此宣判,你将被送往刑场,绞颈而死。”

警官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我想,那些东西既然是他的,就应该一起送到马可斯那儿。虽然安不上去了,但毕竟还是他的。”

从金罗斯赶来听宣判的只有亚历山大。玉面不改色,坦然微笑,深棕色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恐惧,更没有后悔。玉表现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之感。

“丢在警察局的那些……那些东西该怎么办?”伯顿医生问,他觉得自己那玩意儿一阵麻木,直往回缩。

一个星期后,早上八点,执行绞刑。那是七月的一天,凄风苦雨,巴瑟斯特周围的群山覆盖着积雪。刺骨的寒风吹着亚历山大的外套直往膝盖上裹,手里的伞派不上用场。

“是的,斯维特斯警官,他是我杀死的。”

前一天,他到牢房看望了玉,交给她四封信。一封是她父亲写的,一封是茹贝写的,另一封是伊丽莎白写的,还有一封是内尔写的。他还送给她一缕安娜的头发。这缕头发远比那几封信更让她珍爱。

警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凶手供认不讳。如果你能给巴瑟斯特那位法医写一份书面报告,大夫,我建议把他放到担架上,送到马可斯·科布汉姆的殡仪馆。得赶快把他埋掉,要不然,整个金罗斯都能闻见他散发出来的臭味。让人连气也喘不过来。”他转过脸看了一眼玉。玉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山姆·欧唐尼尔身上移开,也没有停止微笑。“玉,你确定他是你杀死的吗?回答之前好好想一想,因为现在有证人在场。”

“我会把它紧紧贴在胸口,”她吻着安娜的秀发说,“孩子好吗?叫多莉?”

“确已死亡,”大夫说,“流血过多而死。”

“很好。已经十个星期了,看起来很正常。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玉。”

这一行人只有那两个警察中的一个吃过早饭。看见床上躺着的死人,他一下子就呕吐起来。山姆·欧唐尼尔的血都被那张床吸去,地板上唯一的血迹是玉那把刀滴答上去的。棚屋里的气味越发难闻。线香的气味、屎尿的气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让人连气也喘不过来。伯顿大夫用手捂着鼻子,弯下腰,看了一眼那具尸体。

“照顾好我的宝宝安娜。你要以内尔的性命起誓,永远不把安娜送到收容院。”

那条死狗躺在离红门不远的地方。“这条狗叫卢沃,”玉说,用脚踢了它一下,“我毒死的。”她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后悔的表情,昂首阔步领着大家向屋里走去。

“我起誓!”他毫不犹豫地说。

“后院棚屋里,警官。我带你去。”

“我该做的都做了。”她面带微笑说。

“我们要去看一下现场,金罗斯夫人。在哪儿?玉。”

玉穿着她的黑裤子、黑褂子,被带了出去。她长发盘起,在头顶挽了一个髻。从天而降的雨水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打搅她。她看起来那么安详,稳稳当当地走着。没有牧师到场。玉拒绝这种精神上的抚慰。她坚持说,她没有洗礼,不是基督教徒。

旁边有张椅子,伊丽莎白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狱吏把她送上绞刑台,让她在活门中间站好。另外一个狱吏把她的手在身后绑好,又把两个脚脖子绑到一起。他们要把一个帽兜套到她头上的时候,她拼命摇着头,直到他们罢手。行刑的人向前走了几步,把绞索套到她的脖子上,正了正,让死结正好在她左耳朵后面,然后收紧。尽管她做出种种让人感兴趣的表现,玉的心也许已经死了。

“我杀了山姆·欧唐尼尔,”玉平静地说,“他强奸了我的宝宝安娜,所以我杀了他。然后,我到警察局自首。”

一切好像在瞬息之间成为过去,实际上延续了一个小时。刽子手按下控制杆,活板门发出沉闷的响声,蓦地打开。玉掉了下去,这一段距离经过计算,不必斩首就足以折断她的脖颈。没有抽搐,没有挣扎,没有颤动。那个黑色的身影,娇小,无害,在空中转了一下,一张脸像开始时那样平静、安详。

“玉!”她大声喊了起来,迷惑不解,“出什么事儿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被判绞刑的人这样勇敢,”狱吏对站在身边的亚历山大说,“这差事太可怕了。”

他们先到公馆,伊丽莎白亲自接待他们。

一切已经安排妥当。验尸官确认玉死亡之后,亚历山大负责收尸,然后在孙的火葬场火化,但是骨灰无法送回中国老家,也不准备交给山姆·文。孙因为害怕连累他的人,对这件事情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这时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玉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同意的办法。对这个办法,亚历山大也表示赞成。于是,那天深夜,孙偷偷溜进金罗斯公墓,把玉的骨灰埋到一个很大的坟头里,那坟头下面埋的不是别人,正是山姆·欧唐尼尔。这样一来,玉将永远、永远“渗透”到山姆·欧唐尼尔薄薄的、廉价的棺材里,让他不得安宁。

于是,这一行人扛着一个准备抬死人的担架,向索道车终点走去。玉夹在他们中间。伯顿医生正在那儿等他们,一脸不高兴。上山的时候,斯维特斯警官向大夫讲了玉的供述,还让他看了玉扔在警察局桌子上的那包东西。大夫看了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凝视着玉,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但她还是先前在他心目中的那副样子:一位忠诚的、可爱的中国仆人。

“我想取回文小姐的信。”亚历山大对狱吏说。

“金罗斯府邸出了个事故,大夫。”他说,声音盖过艾吉粗重的喘息声。“我在索道车见你。不,没有时间吃早饭。”

“先找个地方,不要在雨水里淋着。”那人说,迈开脚步。“你想看那些信,是吗?”

他立刻召集来几个人。如果需要建立个班子,他至少还需要两个人。对了,还有伯顿医生。万一山姆·欧唐尼尔还有口气,他就派上用场了。金罗斯没有验尸官,这件工作只好由巴瑟斯特的帕森斯先生来做。地区法院也设在那儿。

“不,我想把信烧了,不让任何人看到。那几封信只是让她看的。我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不愿意在某张报纸上看到这几封信的抄本。”

伊丽莎白接电话时,他只是问她,他能不能立刻去见她。让艾吉晚一点知道这个消息吧!

狱吏看见柔软的手套里那双紧握的铁拳,立刻放弃了先前的计划。“当然,亚历山大爵士,当然!”他很诚恳地说,“我的起居室里有火,我们可以把衣服烤干,这当儿,还可以喝杯茶,好吗?”

“我是斯维特斯警官,请金罗斯夫人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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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保密。”他想,艾吉什么都能听到。

(1) 叉簧:电话机中包括接线开关、搁电话听筒和送话器的那部分。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墙跟前,从叉簧(1)上拿起听筒,然后又按了几下叉簧:“给我接金罗斯夫人,艾吉。”他大声说。

(2) 彼拉多:钉死耶稣的古罗马的犹太总督。

“不会,警官。”

(3) 千层木:白千层属灌木,主要见于澳大利亚的河岸或沼泽地。

“如果我现在不把你关起来,你会逃跑吗?”

(4) 阿蒙蒂拉多:一种淡色的无甜味雪利葡萄酒。

她抬起头,面带微笑:“不,警官。”

(5) 洋娃娃和多莉在英文中是同一个词dolly。即dolly既可以当“洋娃娃”解,又可以是女子名多莉。

“你还打算给我们制造什么麻烦吗?玉。”他问道。

(6) 兰开斯特:英国英格兰西北部城市。

新南威尔士警察局一个小镇分局的普通警官该如何处理这样的案子?斯坦利·斯维特斯警官凝视着桌子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问自己。这团东西比那把刀或者坐在墙角那张椅子上的中国姑娘更让他着迷。阴囊里的睾丸已经面目皆非,但阴茎还“栩栩如生”。最后,他的目光落到玉的身上。玉低着头,一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十分平静。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安娜·金罗斯的保姆。每个星期日都站在圣安德鲁教堂外面,耐心地等待金罗斯夫人和她那位智障的女儿出来。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