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她们去当护士或者教小孩儿。”
“不,她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比德说,“这警钟告诉我们,占我们人口二分之一的那个弱势群体中,有许多杰出的妇女的才能正被浪费。幸亏大部分妇女满足于她们现在的处境。但是,内尔·金罗斯向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有些妇女不甘心被命运摆布。”
“除非她们在工程技术方面都没有天才。”比德说。这不是因为他已经改变观点,愿意支持妇女为争取平等权利进行的斗争,而是他想让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心里不舒服。他和他的同类在工人问题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已经越来越多,为什么不再给他们增加点女工问题呢?
“她描绘出一幅让人不寒而栗的远景。”亚瑟·康斯坦丁先生说。
“我建议,康斯坦丁先生,”内尔走过来说,“你应该投资给蒸汽机换个新调节器。那两条皮带不知道修补过多少次了,也该换成新的。一台蒸汽发动机可以带动所有机器,这倒是真的,可是只有它工作的时候才能带动。今天,你已经损失了三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再说,没有一座工厂只雇一个蒸汽机工程师。”
“我和你一样,对她一无所知,先生。”比德一本正经地说。他觉得,一个社会主义者和一个资本家不期而遇的时候,应该保持工人阶级坚定的立场。“不过,据我所知,她的父亲是个喜欢亲自动手、无所不能的家伙。她很小的时候就形影不离地跟着父亲下矿井、进车间。自然科学系主任沃伦教授说,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班里第一名,根本用不着考她。”
“谢谢,金罗斯小姐,”康斯坦丁先生冷冰冰地说,“我们会考虑这件事情的。”内尔瞟了比德一眼,穿着工作服昂首阔步地从蒸汽机旁边走开,大声喊着安格斯·罗伯逊。车间主管急匆匆向她跑过来,一副被打败的样子——至少暂时被打败。
“还有她不懂得、干不了的事情吗?”亚瑟·康斯坦丁先生问比德。
比德咧嘴笑着,决定再待一会儿,看看金罗斯小姐如何彻底打败亚瑟·康斯坦丁和安格斯·罗伯逊,如何征服那台切割金属的车床。一站到车床前,她便如鱼得水,显得那样自如,那样从容。
比德·泰尔加斯也来观看,在场的还有康斯坦丁钻头厂年轻的合伙人亚瑟·康斯坦丁先生。
比德想,她的一举一动仿佛有一种诗意。她的动作那么准确,那么优雅,那么流畅,那么轻捷,一旦投入工作,便把其他事情都忘到九霄云外。
不到两个小时,调节锤——乒乓球大小的铜球——和升降器就恢复到原来的位置,皮带控制着焊接在柄头和升降器上的调节锤,铜球靠离心力的推动,开始旋转,滑阀打开,充足的蒸汽进入燃烧室,飞轮开始旋转。靠蒸汽发动机带动的所有机器立刻开始工作。
“我真的无法想象你有多么强壮,”内尔来她家吃饭时他说,“你摆弄那些钢铁玩意儿就像玩一根羽毛。”
“胡扯!”内尔生气地说,挥舞着管钳。“药粉主要是柳树皮和另外几种效果很好的草药研制而成。没有蝾螈的眼睛,或者青蛙的脚趾!”她指出调节器的问题,那口气仿佛告诉大家,这点小毛病居然也找不到,真让人难以置信。“调节锤歪了,断了两根皮带。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修好。”
“干什么事儿都有诀窍。”她说,显然不为他的夸赞所动。“你知道这一点,你也必须知道这一点。你还没有把议会的板凳或者和雇主谈判的板凳坐热。”
“中国佬的毒药?”安格斯向后退了两步,故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可不敢把那玩意儿给约翰。”
他做了个鬼脸。“我真正喜欢你的,”他说,“是你的机智、老练和外交手腕儿。”
“明天我给你带几小袋药粉来。你可以交给他,告诉他,一袋分三次服用,温开水顺下。这是中医治疗风湿痛和发烧的秘方。”内尔说,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找工具。工具没在那儿放着。“把管钳递给我。”
他来了之后就发现,内尔不是只请他一个人吃饭,而是和那三个中国学生还有多尼·威尔金斯一起就餐。可口的中国菜、可心的伙伴,整个气氛愉快而热烈。
“不是。”安格斯说,出神地看内尔研究调节器。调节器的作用是,控制通过滑阀(6)进入燃烧室的蒸汽量。“是风湿病。”
比德意识到,这几个学生没有一个是内尔的恋人。他们都亲如兄弟,内尔就是他们说一不二的老大姐。而事实上,他们几个人中,她的年龄最小。
“哦,天哪,天哪。”内尔说,径直向喷吐着蒸汽的发动机走去,把站在旁边的三个人拨拉到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看那台机器。“什么病?但愿不是发烧。”
“安格斯·罗伯逊给你捎来句话。”吃过饭之后,他说。期末考试在即,几个小伙子都看书去了。
“蒸汽发动机坏了,”安格斯·罗伯逊幸灾乐祸地说,“我们的工程师病了。”
“那个顽固的苏格兰老家伙,”她亲切地说,“我把他改变了,对吗?等我学会开车床的时候,他对我已经言听计从了。”
经过比德的工作,他们同意内尔到车间实习,但是有一个条件,她必须铆接两块钢板。如果能铆上,就可以学习使用车床。尽管安格斯·罗伯逊不愿意承认,还是不得不宣布,内尔铆接得非常好。可是,三天之后,她来上课时,发现整个车间的工人都闲下来没有干活儿。
“你用自己的行动在那个男人的世界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她说的当然没错。他这个选区谁都可怜他单身一人住在这么一座破房子里,又不会照顾自己,因此,他到选区挨家走访时,人们总是给他吃这吃那。他该怎样向他们解释,议会每天中午都提供一顿丰盛的午餐,工会联盟和工人委员会也有饭吃。他确实应该拿把锄头到那块地里干点活儿,也该雇个非常贫穷的女人替他收拾屋子,付给她丰厚的工资。要用捕鼠器消灭老鼠,放药杀蟑螂,再买些捕蝇纸,挂到顶棚上,把苍蝇都粘上去毒死。我可不想不到四十岁就死,他对自己说,但我确实已经注意到肠胃不怎么好。如果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就不会得胆汁病。内尔·金罗斯,十六岁,可是说出话来,就像六十岁。
“他捎来什么口信?”
“别大惊小怪,”分手时,她不无嘲弄地说,“我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你肯定可以,他心里想,望着她乘坐出租马车消失在大路那边。天哪!这个小姑娘居然迈进他的家门!不过,没有别人看见,没什么关系。
“你的中药很管用。那个生病的蒸汽机工程师已经上班了,而且身体健壮。”
“天哪!”他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我会给安格斯写封信,让他告诉那个家伙,他可以到干草市的中药铺再买点那种药。不过,如果他想经常服用,就要用牛奶而不是温开水顺下去。这种药疗效非常好,可是会刺激胃。牛奶对任何民族发明的可能对胃产生刺激的药,都有好处。”
“十六岁……零八个月。”
“我已经开始琢磨,内尔,你虽然是个优秀的工程师,但是很可能成为一位更出色的医生。”比德说。
“顺便问一句,你今年多大年纪?内尔。”
她把他送到门口。他的这番评论比任何赞美都更让她高兴。“谢谢你来和我们共进晚餐。”
“我住的那幢房子里有电话。在格里布。如果一切顺利,我请你吃饭,吃的都是健康的食品。”
“谢谢你的邀请。”他说,跳下一级台阶,没有打算和她握手。“考试结束回金罗斯之前,你能去我家吃顿饭吗?不管你信不信,有理由做饭的时候,我还真是一把好手呢!在我们家,所有孩子都轮流下厨房做饭。我向你保证,我那个窝会干净许多。”
“我怎么和你联系?”
“谢谢,我会去的。通过交换台给我打电话就是了。”她说完关上了房门。他若有所思地向红蕨街走去,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也许是那种大无畏的、不屈不挠的品格。她想做什么,就勇敢地去做什么,然而,时机不到又决不轻举妄动。不知道她父亲是否知道她渴望当一名医生?医学是男人固守的堡垒。可是仔细想一想,也许男人之所以固守这座堡垒,正是因为女人非常适合做这件工作。可是,亚历山大爵士一心希望女儿和自己一起搞企业,而且他也习惯于为所欲为。因此,内尔当医生的希望不大。
“这正是我的要求。”内尔边说边站起身来。
自从那次在一起吃饭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比德和内尔都没有联系。内尔顺利通过考试,而且比以往信心更足,因为她的实习成绩非常突出,令人满意。她心里暗想,或许老师们会故意压低她的分数,不让她显得那么突出。如果他们真的敢那么做,她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她会要回试卷,坚持让不知道她性别的剑桥大学的老师重新审核。自然科学系或者工程技术专业肯定不愿意收到法院的传票。
“车间的实际工作经验确实非常重要。”他的嘴角向下撇着,皱着眉头看他那杯还没喝的茶。“好吧,我和安格斯谈谈。不过,我还得找工会领导谈。他们可以对他施加更大的压力。”
不过,也许沃伦教授和他的讲师们已经意识到这个令人敬畏的姑娘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也许因为他们希望她的父亲能再给学校一大笔资助,总之,不管什么原因,他们给她的分数还算公平。像工程技术这样的学科,考试题的答案只有一个,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卷子判下来,内尔不但名列前茅,而且分数远远超过第二名张民。吴青名列第三。多尼·威尔金斯是民用工程和建筑专业第一名,洛琦是机械工程专业第一名。金罗斯来的学生大获全胜。
“不。我就想学会如何在车床上加工钢铁。任何一位有能力的工程师,如果不懂得车床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无法设计他的或者她的钢铁元件。”
内尔往比德家里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如果他还想请她去家里吃饭的话,她可以随时赴约。比德回信给她,约定了具体时间。
“哦,是的,他们是金属制造业工会的工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妇女看成一种威胁。我看不出有哪位妇女,甚至你,想去钻、焊、铆或者敲打钢铁。”
令比德大惑不解的事情之一是,内尔不愿意炫耀自己的财富。两周之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六点,她乘有轨电车到商业中心区,然后步行穿过好几个街区,如约来到他家。她本来可以在自己家门口叫辆出租马车,舒舒服服便到了阿恩克莱夫。她穿着另外一条普普通通的灰棉布裙子,裙边距脚踝足有四英寸。这条裙子如果是大红色,或者别的喜庆一点的颜色,一定显得很大胆。她没戴帽子——又一个“有失礼仪”的举动——不戴首饰,左肩挎着平常挎惯了的那个大皮包。
“我想让你和一位名叫安格斯·罗伯逊的脾气很坏的老苏格兰人谈一谈。他是康斯坦丁钻头厂的车间主管和工会联络员。我需要到车间实习,老板也同意,可是这个罗伯逊一口拒绝。”
“你的裙子为什么都那么短?”他问道,在前门迎接她。
“你还没对我说来这儿有何贵干呢!”
内尔非常高兴,只顾忙着看那一英亩荒地。“比德,你把杂草都除掉了!我一定能看到后院成了一块菜地,对吗?”
“读书。”她说,“在金罗斯,茹贝姨妈让我干活儿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好做。这也是工程技术为什么对我很容易的原因。我早就熟悉了相关的理论,也有实际经验,尤其采矿那套学问我掌握得相当不错。我只是需要一个学位罢了。”
“对。我还希望你看到,大肚子也没有了。”他回答道。“你说得很对,我需要锻炼。你的裙子为什么这么短呢?”
“你说的这些我可是一窍不通,”他轻声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儿?”
“因为我受不了拖地的长裙,”她说,做了个鬼脸。“把鞋底弄脏就够糟的了,再弄脏裙子就更麻烦了。裙子这玩意儿,你总不能穿一次就洗一次吧。”
“他就是值得尊敬的比德(3)。他是英格兰诺森伯兰郡的一位修道士。据说,一路步行到罗马,然后又步行回来。他写了第一部英国人真实的历史,尽管他究竟是撒克逊人(4)还是凯尔特人(5)已经无人知晓。他生活在公元七世纪到八世纪,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高尚的人。”
“照你这样说,你的鞋底也要经常洗?”
“是个姓。”他说。
“当然,如果去过什么肮脏的地方,我就洗。想想鞋底上面会黏些什么!人们在马路上吐唾沫,捏着鼻子擤鼻涕,真恶心!更别提呕吐物、狗屎、腐烂的垃圾。”
“叫我内尔,我叫你比德。比德,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比德。你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吗?”
“我知道随地吐痰的坏处,我们一定要制定一项法规,在电车和火车车厢里禁止吐痰,违者罚款。”他说,领她走过通往前门的小路。
“你来找我有何贵干?金罗斯小姐,”他问,“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窗帘干净了,窗玻璃也干净了。”她说,声音里充满了快乐。
“我有一个好主意。”她突然说,把杯子递过去让主人再倒点茶。“你去访问选民时,可以帮他们挖坑,劈劈柴,搬家具,不要只吃饼干和抹了果酱、奶油的糕点。这样,既锻炼了身体,又免得吃成个胖子。”
领她进屋时,他就不那么骄傲了。因为屋子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一个旧沙发,弹簧突出,挨到了地板。一个衣柜,一张很大的、破破烂烂的桌子,桌子前面有一张椅子。厨房里还是那张餐桌,只是橘子包装箱不见了,多了两把木头椅子。地面既没有铺木板,也没有铺廉价的油地毡,不过已经有人把墙上的苍蝇屎刮掉,地上的老鼠屎、蟑螂屎也没了踪影。
他搬出一个柑橘包装箱,坐上去的时候——正如她想象的那样——她特别高兴。他不注重物质享受。规规矩矩穿一身套装对于他一定苦不堪言。我敢打赌,周末访问选民时,他一定身穿工作服,而且高高挽起袖子。
“我还没有把那些讨厌的东西彻底消灭,”他说,让她在餐桌旁边坐下,“它们好像灭绝不了。”
他尽管思想上极力排斥内尔,可是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她。她办事有条有理,说话逻辑性极强,从不自怜自哀。虽然批评起他毫不留情,但是对单身汉那些坏毛病没有丝毫的厌恶和反感。内尔·金罗斯对任何问题都能找到合乎情理的答案。他想,她不在我们这边,真是天大的遗憾。如果站在我们这边,哪怕只是幕后,对增加我们的力量都非常宝贵。
“你可以在茶托里倒点红酒,”内尔说,“它们拒绝不了酒的诱惑,最后淹死在茶托里。”她咯咯咯地笑着。“‘戒酒协会’的人会为此而高兴,你说对吗?”她很有礼貌地咳嗽了一声。“我估计这幢房子不是你自己的,是租来的吧?”她问道。
“是的,我很快就完成工程技术专业第一年的学业了。可是,我真正想当的是医生,特别是医学院现在已经对女生开放了。”
“是租来的。”
“你是学工程技术的,对吗?”他有气无力地问,“听起来怎么更像个医生。”
“你应该劝房东用六英尺高的栅栏把房子围起来,然后就可以养上十几只鸡,不但可以给你下蛋,还能帮助你消灭蟑螂。鸡特别喜欢吃蟑螂。”
“买个冰柜。阿恩克莱夫肯定有送冰的人。你这屋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人偷,没有理由非得把他锁在门外。你也得杀杀蟑螂。它们寄生在排水沟、下水道和别的肮脏之地。它们把吃过的东西再吐出来。看见了吗?砂糖碗边儿上都是它们吐出来的东西。这很危险,容易传染疾病。我敢断定,阿恩克莱夫得伤寒症的人肯定挺多,更不用说天花和小儿麻痹。你现在在议会,组织那些懒虫去清理污水沟。在人们没有学会讲究卫生之前,悉尼是个危险之地。还要灭鼠,否则,迟早要爆发黑死病,也就是淋巴腺鼠疫。”内尔接过那杯黑乎乎的没有加糖的茶,不无感激地喝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说的也有道理。”他勉强承认,有点局促不安,把烧开的水倒进茶壶。砂糖碗在桌子上倒着。“糖里面恐怕有蟑螂屎。我也没有牛奶。”
“哦,我们住的那个地方蟑螂多。蝴蝶就用装着红酒的茶托灭蟑螂,后院还养了许多鸡。”
“那就不要拿她当佣人看待,泰尔加斯先生。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拿她当什么人对待。比方说,她是她那个行业——清洁——的行家里手。难道这有什么可耻吗?你按时付钱,而且付得还算优厚。你感谢她活儿干得那么棒,她觉得自己被别人需要,也很快乐。这样一来,有个女人为你唱赞歌,对她的朋友们夸奖你是个家务劳动的好雇主,对你也没有什么害处。恰恰相反,只能提高你在选民中的声望。男人投票选举,是的,可是女人会影响男人的立场和态度。我相信,经常是这个样子。所以,你应该雇个女人帮你收拾屋子,腾出更多时间做你喜欢的工作,也省得肚皮越来越大。”
“你为什么不戴帽子?”他问,打开烤炉门朝里面看。
“我坚决反对雇佣人这种观点。”
“闻起来挺香。”她说,“我讨厌戴帽子,就这么回事儿。毫无用处,而且帽子的式样一年比一年难看。如果我要长时间在外面待着,就戴一顶中国苦力戴的帽子,那玩意儿才有用昵。”
“总有一天,妇女也能投票,泰尔加斯先生。妇女不享有公民权,什么平等、自由、民主,都是纸上谈兵。”
“我在康斯坦丁钻头厂还注意到,你在车间像男人一样,穿着工装裤。难怪老安格斯反对你。”
“她丈夫很可能已经投了我的票。”
“工厂或者车间,最忌讳的就是女人傻乎乎地穿着裙子干活。因为裙子很容易被飞轮绞住,酿成事故。工装裤又不会勾引男人,所以在工厂里穿有什么不好?”
“胡扯!”内尔用嘲讽的口吻说,“如果你想从一个社会主义者的立场出发和我争论的话,那么,我奉劝你,可以雇一个急需要一点点零钱的人来替你干活,从而和这位选民分享你的财富。很可能是个女人,这样可以避嫌,不至于让别人说你拉选票。不过,我敢肯定,她丈夫会投你一票。”
“没错儿。”他承认,看了看炉子上面放着的锅。
“我不能干这种事儿!”他不高兴地说,内尔越说这种轻蔑的话,他越生气。“我是‘工会选举联盟’的人,不会雇仆人服侍自己!”
“晚饭吃什么?”她问道。
“你真的不能这样生活。”内尔说着拉出桌子下面那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取出一块手帕,铺在桌子上,给自己的胳膊肘子“开辟”出一方“净土”。“议会现在发给你不错的薪水,对吧?为什么不能雇个人帮你收拾收拾?”
“烤羊腿,土豆,南瓜烤肉,炖南瓜,白斩豆。”
“下水道没接上。”他不耐烦地说,领她走进小小的厨房。厨房里有一个水泥池子、一个有四个火眼的煤气灶、一张松木桌子。桌子下面塞着一把椅子。烟火熏黄的墙壁上,苍蝇屎星星点点,“勾勒”出一幅幅图案。餐桌上是蟑螂留下的更加触目的粪迹。地板上,老鼠屎随处可见。
“白斩豆?”
后门通向洗涤餐具的地方。里面有两个水泥池子,池子上面有个水龙头。“至少还有自来水嘛,”她说,“你怎么还在后院弄个厕所?”
“把豆子切成薄片。当然了,还有美味的肉汤。”
他叹了一口气:“那就自个儿负责吧。请进。”
“快端上来吧!我快饿死了。”
她站在那儿等待着,眉梢挑起,除了一双亮光闪闪的眼睛,脸上一副讥诮的神色。
这都是英国传统的菜肴,做得相当不错。看来,比德说他会做饭,并没有夸口。就连“白斩豆”的火候也恰到好处。内尔和东道主一样,不声不响地猛吃猛喝。
“我压根儿就没想那里面会干净、整齐。你的窗帘需要洗,窗玻璃需要擦。不过,茶是开水泡的,所以,毫无疑问,喝一杯水还不至于要了命。”
“我是该留点肚子吃甜点呢,还是再来一盘儿呢?”她问道,用面包把盘子里最后一点肉汤擦干净。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里面不干净……不整齐。”
“我得当心这个大肚子,所以没有准备甜点。再来一盘吧。”他微笑着说,“你的胃口这么好,看来你不担心发胖。”
“进去喝杯茶。”
“不担心。我和父亲一样——‘瘦肉型’。”
“我看不出,我健康与否和你有什么关系,金罗斯小姐!”他生气地说,“你找我有何贵干?”
吃完饭,把刀叉、盘碗收拾下去之后,他坚持不让内尔洗。他说,反正这些东西跑不了,什么时候他想洗再洗。他拿出一把好看的茶壶、两个瓷杯、茶托、银勺子。砂糖碗一尘不染,牛奶放在新购置的密闭的冰盒里,十分新鲜。然后端出一盘清洁女工查尔顿太太做的燕麦饼干放在两个人中间。他们坐下来,边喝茶边高谈阔论,话题总是回到他满腔热情投入的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内尔和他的观点常常不一致,两个人激烈地争论,特别是在中国人的问题上内尔毫不让步。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因为他们俩都是生活在理性中的人。他压抑着被自己称之为性欲的冲动,而她做着罗曼蒂克的梦。
“吃人家端上来的饼干,喝加了糖的茶,也许还有抹了果酱和奶油的烤饼。接下去就大杯大杯地喝啤酒,不到四十岁就得喝死,泰尔加斯先生,除非彻底改变你的生活方式。”
最后,当他终于意识到天已经太晚,才硬着头皮提出他觉得自己有权知道、但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
“周末我得去访问我的选民。”他冷冰冰地说。
“你妹妹怎么样了?”他问道。
“今天是星期五,也就罢了。不过,你可以穿上旧衣服,在杂草丛中度过周末。”
“按我母亲的说法,很好。”内尔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肯定不会想到,安娜很烦我。所以,假期我一直没有回家,而是跑到工厂实习去了。”
“在议会,即使‘工会选举联盟’成员也得统一着装。”他辩解道。
“她为什么会烦你呢?”
“拔草。”她说,湛蓝的眼睛打量着他那身海军蓝三件套套装,赛璐珞硬领、袖口、领带、袖口链扣。“飞黄腾达了,是吗?”
“这是个谜。你一定知道,她的思维能力非常有限,而且变化莫测。可是,那时候,报纸上说她只是轻度痴呆。事实上,她是严重智障。她只会说大约五十个单词。主要是名词,偶尔说出几个形容词,极少说动词。那个家伙要是摆布她,比摆布一条狗还容易。而且,安娜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脾气都特别好。”
“内尔·金罗斯!”他惊讶地叫了起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么说,你相信那事是山姆·欧唐尼尔干的?”
对自己“发福”他自然心知肚明,而且很是气恼。现在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更让他生气。不过,他已经听出那熟悉的声音——清脆、咄咄逼人、不容置疑。他惊讶地看着她。
“绝对相信。”她口气特别坚定地说。
“这地方真给主人丢人,”她说,在裙子上擦了擦两只弄脏的手,“不难看出你是单身汉,坐在装橘子的箱子上吃放在包装箱上的饭。可是,如果你缺钱,可以种点蔬菜补贴补贴,也可以弄点牛粪肥肥田。这些活动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你已经开始发福了,泰尔加斯先生。”
“那个孩子呢?”
他在房子后面找到她,一个高而瘦的姑娘。她身穿深灰色的、几乎长及脚踝的棉布裙子,谈不上什么优美的曲线,衣领很高,长袖一直卷到瘦骨伶仃的胳膊肘之上。他没有认出她,甚至她直起腰、凝视他的时候也没有。
“多莉。安娜这么叫她,以为是她的玩具娃娃。我父亲在她的出生登记表上就写作多莉。她现在已经十八个月大了,非常聪明。真是莫大的讽刺。她走路比别的孩子早,说话比别的孩子早。妈妈说,现在已经开始累人了。”内尔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我星期一必须回家,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妈妈不愿意在信里和我商量的事。”
黄昏时分,比德才推开将荒地和小路分开的木栅栏上那扇破破烂烂的门。他首先注意到的是拔起来的草的气味,然后是那堆引人注目的杂草。谁是这位费力不讨好的花匠呢?
“一副很难挑起的担子,是吗?”
因为她生性讨厌待着不动,又决心等比德·泰尔加斯回来,便开始拔房子四周的杂草。她一边拔草,一边想,这片沙土地土质太差,很难种花和蔬菜。不一会儿,拔下来的草就堆成一座小山。
“无论如何,都非同寻常。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让我分担一点点这副重担,但是这不对。还有别的一些事情,我觉得也不对。可是我没法讲给你听,因为不是事实,只是一种直觉。我讨厌直觉!”内尔恶狠狠地说。
内尔大步走到油漆剥落的深绿色门前,拍了几下门环,没有人答应。又敲了几下,等了十分钟,还是没有动静,便离开前门,绕着那幢房子走了一圈。她看见窗帘和窗玻璃都脏得一塌糊涂,后门外面放的垃圾桶堆满垃圾,无人照料的后院那头有个厕所,飘来令人作呕的臭气。
淡绿的灯光照在新添置的陶瓷器皿上显得更亮。墙上煤气灯光映照在他浓密的、乱蓬蓬的头发上,把古铜色变成深棕色。他的眼睛像亚历山大的眼睛一样又黑又亮,深陷在眼眶里,窄窄的。这双眼睛突然激起内尔的兴趣,觉得他的目光高深莫测。人们对一个人的判断常常只听其言,从来不通过他的眼睛,尤其那谜一般的、高深莫测的眼睛得出结论。
她在议会图书馆查到比德·泰尔加斯的相关资料。过去的职业:采煤工人;婚姻状况:单身,生于一八六五年五月十二日;住址:阿恩克莱夫。内尔知道,那是植物湾内陆地区一个人口稀少的工人居住区,离那家生产钻头的工厂不远。既然不能到办公室找他,她就想到他的窝里堵住他。那是一幢砂岩造的小房子,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流放犯的时代。房子周围是一英亩大的一块无人照料的荒地。
“年纪再大一点,你就会重视所谓直觉。”他说,微笑着露出满嘴洁白、整齐的牙齿。“你是在事实的基础之上构建自己的世界。对于数学家,这并不稀奇。伟大的哲学家都是数学家,所以他们的头脑可以创造出抽象的观念。直觉是一种抽象的情绪,但并非全然没有思想内容。我总是想,我的直觉都是基于自己未曾有意识地珍视其价值的事件和经验,然而,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还是认同这些事件和经验的价值。”
比德·泰尔加斯!这个人她认识!或者至少,她做了一点修正,在金罗斯和他一起吃过一顿午饭。于是,她就去麦克夸利大街议会大楼他的办公室找他,但是被拒绝了,因为她既不是他的选民,和工人运动又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秘书他和另外几位“工会选举联盟”后座议员(2)共用——一个健壮的小个子男人对她大加嘲笑,让她赶快回家,当个好女人,生几个孩子了事。
“我不认为卡尔·马克思是数学家。”她说。
翻了几本类似《工人》的“工会选举联盟”主办的刊物,内尔看到下一步棋应该怎么下:赢得当地“工会选举联盟”立法院下院议员——一个公开声明自己是共和政体论的拥护者和坚定的社会主义者的工人领袖——的支持。这个人的名字叫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
“可他也不是哲学家。他更像一个人类行为的研究者,研究人们的思想,而不是灵魂。”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内尔问自己。她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把这一仗打赢。讨厌的老家伙!车间主管在工会雇员里以最懒惰、最没有能力而著称,所以这种人总是削尖脑袋谋求联络员这个美差。他们既可以因为这份差事得到保护,又用不着干重活儿。安格斯·罗伯逊,不管你怎样拼命挣扎,这次我非让你吃点苦头不可。
“关于直觉你说了那么多,是不是想告诉我,我应该尽快回家?”她问道,声音里有一丝懊恼。“对这件事情你是不是也有某种直觉?”
内尔扬长而去。“她比女人还坏,”他望着内尔的背影对几个亲信说,“简直是个穿着女人衣服的男人。”
“说不清楚。不过,你走了我会很遗憾。为一位‘美食家’做饭真是莫大的快乐。我盼望再有这样的机会。”
这个问题,亚历山大爵士无法解决,内尔必须自己想办法。她第一步去找车间主管。那人是这家工厂的工人和工会总部的联络员。会见充满仇恨,事情不像车间主管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以为这个资本家的狗崽子一定会被他挖苦得泪流满面,落荒而逃。他是个固执的格拉斯哥人,把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看作他那个阶级的叛徒。他郑重其事地对内尔发誓,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走进他的车间。可是,内尔不但没有流泪,反而连珠炮似的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主管气得要命,张口就骂。内尔不甘示弱,也骂了他个狗血淋头。
他的话虽然充满热情,但是与男女之情毫无关系,内尔为此心存感激。
像内尔这种情况,就要事先通知工厂老板她的性别,征得人家的同意。因为天启公司是老板的顾客,或者希望将来成为他的顾客,内尔去实习,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否则,根本没有可能。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一年级第二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出了问题。那时候,内尔非常想到悉尼西南部一家工厂实习。因为这家工厂正在生产一种用于采矿的新钻头。据说,这种钻头在设计上做了革命性的改变,可以钻最坚硬的岩石。因为天启公司是大企业,有关人士同意内尔来实习。可是后来又告诉她,生产钻头的车间掌握在金属制造业工会手里。这种车间只雇用该工会的会员。他们拒绝女人走进车间大门,更不要说允许她围着机器转来转去。
“这个夜晚让我感到一种愉悦和享受。”她有点做作地说。
所谓“实习作业”要求学生到车间、工厂学习技能,光靠课本知识和理论还不够。沃伦教授的原则是,作为工程师,要像任何一位工匠一样,掌握焊接法,会用黄铜镀或制造物品。如果是矿业工程师,就能在掌子面上工作,熟悉爆破、钻孔,会处理各种产品,不管是煤、黄金、铜,还是别的东西。矿业工程专业的学生一年级没有到矿山实习的“作业”。他们的“实习作业”主要在工厂和铸造厂的车间里完成。
“不过,你也享受够了。”他站起身来,“好了,我送你到大街,找一辆出租马车。”
“我是先驱者,”内尔说,一副宁折不弯、不为所动的样子,“我是男人世界里的女人。他们知道,我的出现可以引起非常重要的变化和后果。我之后,他们再也不会把妇女排斥在外,即使那些女人没有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这样的爸爸。”她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开心。“总有一天,他们得建个女厕所。那时候,多尼,他们的抵抗就结束了。”
“我乘电车就行。”
“太不公平了!”多尼·威尔金斯对她说,“他们应该跪在地上向你道谢,可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见到你就嘘墟地起哄。”
他掏出怀表,打开盖儿,看了一眼。“这个时间已经没有电车了。你有雇车的钱吗?”
内尔上大学的第一年,澳大利亚的经济越发不景气。这就意味着,有一部分学习工程技术的大学生不得不计算他们手里那点钱,担心父母有没有能力供他们完成学业。可是,内尔一句话,就让爸爸在悉尼大学建立了奖学金,帮助这些学生继续学习。按理说,他们应该因此而感谢内尔,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奖学金被领走了,那些学生不但依然故我,而且越发讨厌内尔,似乎她不应该利用父亲的关系和权力,创建这样的奖学金。
“哦,天哪,有!”她明亮的目光跳荡着,“我只是觉得坐在出租马车里不舒服——我不喜欢被人关进那样一个狭小的、气味不好的空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你之前,什么人在这儿坐过。”
人们或许会想,在大学为数极少的、富有战斗精神的女人中,内尔会成为英雄,为争取妇女的选举权和平等权利挺身而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首先因为,一旦克服了妇女不被工科院校接纳的困难,内尔·金罗斯就显得对妇女——都是艺术系的学生——普遍关心的问题毫无兴趣。内尔虽然是女儿身,但骨子里却像男人。她觉得女人婆婆妈妈,就连那些自命为女权主义者、对社会提出合理要求的女人,她也觉得挺烦。
“车费我付。”
就这样,等到这批新大学生被派到悉尼工业区各个工厂、车间实习的时候,学生中那股反对女生的浪潮被彻底平息。内尔·金罗斯因为从艺术到医学无所不通,而成了众所周知的名人。等她身穿工作服,卷起袖子,干脏活、苦活的时候,更没有人能说出二话。沃伦教授简直被她搞得神魂颠倒。过去,他和他手下那几个讲师都认为女人根本不适合搞工程技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有的女人从精神到技能的确非常强大,完全可以从事传统意义上被男人排除在外的行业。除此以外,内尔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她在数学方面表现出来的才华,让他着迷。
“绝对不可以!你听了我的话,已经雇了清洁女工,买了冰盒,大大破费了一番,难道还要再让我心里增加内疚吗?一星期送两块冰花多少钱?三便士还是六便士?”
这可是最糟糕的事情。这个小荡妇有权,而且用起来决不会手软。
“四便士。最近我日子过得很不错。政府发给议会成员,包括‘工人选举联盟’的议员薪水,还享有其他比较优厚的待遇。所以,我积攒了一点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肘,领她走到前门。“事实上,我正在认真考虑,花多少钱能买下这幢房子。如果价格合理,我想把它买下。”
短短几秒钟,战斗结束。“看清楚了,罗格,”内尔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作为一个矿业工程师,你最好‘忍辱负重’,否则,我爸爸让你在澳大利亚永远找不到工作!”
亚历山大·金罗斯的女儿眯缝着眼睛,撇着嘴,在心里估算着。“你要把价格压到两百英镑以下。房子周围有一英亩土地,没错儿。但是,这儿是工业区,这块土地会不断地被蚕食。没有下水道。他如果把这块地卖给想在这儿建工厂的人,绝对卖不出好价钱。而房地产开发商都到离海岸近的地方盖房子去了,根本就不稀罕这个破地方。台屋(7)早就过时了,现在流行半独立式、砖木结构的房屋。而这块土地的形状很不规则,很难在上面盖六幢半独立式的住房。你给他一百五十英镑,看他说什么。”
他们飞身跃起,又踢又打,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袭击者手里的球拍、沙袋打得满天飞。那十二个壮小伙被踢得飞起来,又重重地摔到地上,被踏上一只脚,肩关节拧得脱了臼,一两个家伙的胳膊被打断了。
比德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你说说容易,我做起来就难了。我这个人生来不会砍价。”
“急速旋转的、伊斯兰教的苦行僧人”是罗格·多曼后来包扎伤口时对他们唯一的评论。
“我也不会。”她说,那语气似乎自己都有点惊讶。“可是我喜欢你,比德,我来给你砍。”
但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顺利。面对十二个壮小伙的袭击,内尔、多尼和那三个中国学生奋勇向前,就像……就像……
“这话我爱听,我也喜欢你,内尔。”
开课一个月之后,袭击内尔和中国学生的阴谋浮出水面。经过精心策划,袭击者埋伏在他们回家时必须经过的那条小路两边的小树林里。以后,学校操场的椭圆形跑道将扩展到那儿。唯一的困难是多尼·威尔金斯和他们在一起。他是白人。后来,大家一致认为,多尼已经清楚地表明自己效忠于中国人的立场,所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也不为过。袭击者共有十二个人,个个身强力壮,都用板球球拍和沙袋武装着。多曼还拿了一根马鞭,准备在内尔和她的黄种人朋友投降之后,脱光内尔·金罗斯小姐的上衣,抽她的脊背。
“好吧。”她说,朝一辆出租马车拍了拍手。“好运气!但愿他能把我送到家门口。”
看起来依靠“蛮力”,想把她赶走行不通。这个“小荡妇”那张嘴像任何一头“小公牛”一样脏,什么粗话都说得出口,而且报复起来,毫不留情。她不按游戏规则办事,当然行为举止根本就不像个女孩儿。
“给他三便士,想到哪儿都成。别让他把你拉到帕拉马塔路。那儿经常有一帮恶棍出没。”
“王八蛋!”他吐了口吐沬。
“我父亲经常说,这是时世艰难的标志。没有工作的年轻人总想找个突破口,宣泄他们过剩的精力。所以,现在也是出价购置产业的好时候。”她爬进那辆小小的马车,“我会从金罗斯给你写信的。”
内尔会被他的污言移语吓倒吗?不!她十分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她这位学长,说:“你连头母牛也干不了,罗格。吸吮生殖器去吧,你这个性变态的家伙。”
“一定要写。”他说,站在马车旁边,直到那匹已经疲惫的马在车夫的吆喝声中迈开腿,拉着车咔嗒咔嗒地消失在夜幕中。“可是,你不会给她写。”他说,叹了一口气,回转身,向自己那幢破旧的小房子走去。不管怎么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个是威尔士煤矿工人的社会主义者儿子,另一个是澳大利亚最富有的资本家的千金。一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孩子,刚刚走向生活,还没有攀上事业的巅峰。一个有原则的男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会让她继续过和他的认知范围相去甚远的生活。因此,就这样吧。再见,内尔·金罗斯。
男生们被教授臭骂一顿,不但要求他们以后规规矩矩,还命令他们去刷洗厕所。多曼把她一个人堵住,龇着牙恶狠狠地骂道:“你纯粹是想被干!”
可是内尔直到过了新年和十七岁的生日才回家。父亲和茹贝姨妈来悉尼游玩:到剧院、博物馆、画廊、展览会,还去看哑剧表演。内尔对自己的日子很满意,把她和比德·埃文斯·泰尔加斯的“直觉”全然忘记了。
麻烦在于,内尔不和他们“公平竞争”,哪怕以女人的方式。她没有痛哭流涕,而是不动声色地进行报复。多曼手里握着阴茎朝她摇来晃去,内尔啪地一巴掌朝那玩意儿打过去,疼得他弯下腰,叫苦不迭。她对阴茎大小的嘲讽——难道这玩意儿不是值得崇敬之物吗?——很快就在男生当中流传,以至于那些撒尿的家伙一看见她进来,就赶快把生殖器塞到裤子里。她还毫不客气地把沃伦教授找来,领他到肮脏不堪的厕所巡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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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些白人男生“霸主”地位最大的挑战,莫过于内尔走进学校的厕所。厕所在另外一幢房子里,从来没有女人进去过。起初,一看见内尔走过来,他们就赶快把门闩插上。后来多曼和他那些喽啰觉得光把她关在外面没有什么意思,就开始恶作剧:故意露出阴茎让她看,在她面前往地板上拉屎,把小分隔间弄脏,把门取下来。
(1) 帕拉马塔:澳大利亚东南部的一个城市,是悉尼城郊的生产区,建于1788年。
不管内尔走到哪儿,周围都是一片嘘声;不管她在实验室做什么实验都被暗地里破坏。她的笔记本被偷走,涂抹得一塌糊涂;教科书也常常不翼而飞。然而,什么都吓不倒内尔。很快,她在班里就名列前茅,无论智力、知识面,还是动手能力都远远超过别人。如果说在新同学相互介绍的那周,白人男生只是觉得内尔讨厌的话,后来对她的感觉就是深恶痛绝。因为她在沃伦教授和教授手下那几位讲师面前,让他们大丢其脸,而她决不为此后悔。她纠正他们计算上的错误,指出他们得出的结论全然不对,至于蒸汽机方面的知识,和她相比,那些目空一切的家伙简直一窍不通。那几个中国男生在班里也都出类拔萃,让他们自愧不如。
(2) 后座议员:指下院的后座议员,普通议员。
“要是这样的话,”罗格·多曼——年底获采矿工程专业理学学士学位的应届毕业生说,“我们只好不通过官方,自己动手把她赶走。”他做了个鬼脸,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更不要说那几个中国佬了。”
(3) 比德(672—735):盎格鲁-撒克逊神学家和历史学家,他以拉丁文写的主要著作《英格兰民族教会的历史》(731年),一直是英国古代历史的一个重要原始资料。他引进了以基督诞生之日来确定历史事件年代的方法。
在新同学相互介绍的那周,非金罗斯的新生对唯一的女生十分仇恨。另外二十多个老生起初差点儿要闹事。几位代表怒气冲冲去找沃伦教授,经过教授的工作才悻悻离去。
(4) 撒克逊人:在六世纪曾征服英国部分地区的西日耳曼人。
他给他们买了五幢相邻的带露台的小房子。房子附属的土地和帕拉马塔路相连。他还让承建者在五幢小房子里面开了通道。这样一来,他们相互之间从里面就能进进出出。五个学生(另外那个是多尼·威尔金斯)都有自己的空间。仆人住在阁楼上。内尔的仆人当然是蝴蝶。
(5) 凯尔特人:印欧民族的一支,最初分布在中欧,在前罗马帝国时期遍及欧洲西部。不列颠群岛和加拉提亚东南部。尤指不列颠人或高卢人。
亚历山大微笑着,扬了扬两条剑眉。“你将看到,教授,无论我的女儿,还是她的中国同学,都不需要你的特别优待。他们将是你最出色的学生。”
(6) 滑阀:一种在气门上来回滑动的阀门,尤指蒸汽机汽缸壁内的阀门,它通过吸入和排出蒸汽推动活塞。
一八九二年三月,十六岁的内尔到悉尼大学学习工程技术时,亚历山大为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学院在一幢白色平房里。虽然是临时建筑,但是很宽敞,食宿、上课都很方便。工程技术学院正式建起之前,他们就在这里学习。这幢房子在大学帕拉马塔(1)路这一侧,有一条游廊。游廊前面种着西红柿。亚历山大看不出有拐弯抹角的必要,便直截了当地对自然科学系主任、工程学教授威廉·沃伦说,如果他的女儿和她的中国同学不被教师歧视,成为他们的牺牲品,他愿意捐助学校一大笔钱,建设校舍。沃伦教授的心沉了一下,向他保证,老师对内尔、吴青、张民和洛琦将一视同仁,不会和他们的白人男同学有什么区别,但是,不会受到特别优待。哦,不会。
(7) 台屋:在高地或斜坡上建的一排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