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呼唤 > 第六章 安娜的多莉

第六章 安娜的多莉

“你是不是建议,”伊丽莎白问道,“不要告诉多莉,安娜是她的妈妈。比方说,让我当她的妈妈?”

“对多莉的敌意。说实话,爸爸,安娜简直就是把小多莉恶狠狠地摔来摔去。多莉已经学会对付安娜的事实让我想到,这种事一定经常发生。但是在她长得足够大、足够聪明,从而可以避免受伤之前,却没有发生过。现在,更重要的是多莉,因为她有长长的未来。她是一个头脑正常的、可爱的小姑娘。我们怎么能让她任由安娜摆布呢?可是,如果让她们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安娜一定会找到她。”

“只要能把这个秘密保持下去,是的。”

“你今天看到了什么?内尔。”亚历山大问。

亚历山大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在想,如何才能既送走安娜,又遵守对玉立下的誓言。“如果我们不把安娜送到收容院,而是送到一座安全的私人宅第怎么样?照看她的都是女人。有一座大院子,她可以在花园里散步,玩耍,这样便会有家的感觉。安娜会不会渐渐忘记我们?内尔。会不会喜欢上至少一位照看她的人?”

“我觉得,应该送出去。”内尔慢悠悠地说,目光朦胧。“欧唐尼尔已经为她打开一扇门。这扇门再也关不上了。我相信,这也正是她病情恶化的原因。她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但她的确在怀念曾经拥有、并且给她带来快乐的那种感觉。她拿多莉出气,十有八九是因为……因为灵魂深处受到挫折。那是一个隐秘的、充满奥妙的世界!对于智力迟钝的人如何看待他们这个世界,我们一无所知。对他们除了愤怒和喜悦这两种情绪之外,还有什么更微妙的感情,我们同样没有体验。我总在想,他们一定以一种正常人无法想象的、非常复杂的方式生活。”

“这样做要比送她到收容院强得多,爸爸。也比留在家里强得多。如果你能在悉尼找到一所合适的宅子,我愿意负责监管。”

“我和你爸爸已经同意,安娜和多莉必须分开,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做出决定,如何安排安娜。把她留在家里,锁起来,还是送到什么地方?”

“监管?”伊丽莎白问,吃了一惊。

亚历山大靠着椅背,一张脸笼罩在暗影之中。伊丽莎白艰难地说下去。

女儿眼睛里的神情酷似亚历山大·金罗斯。“是的,妈妈。一定要有人监管。人都有欺骗性,特别是那些照看不能自理的病人的护理人员很容易欺骗雇主。他们自然而然成了凶残本性和不人道的牺牲品。别问我怎么知道这些,我就是知道。所以,我将负责监管,出其不意跑过去,看看她有没有受伤,看看她们给她收拾得干净不干净,以及诸如此类应该注意的事情。”

“我们要和你谈谈安娜的事情。”伊丽莎白说。

“那你太辛苦了。”亚历山大说。

“没什么好原谅的。”内尔说,坐了下来。“我知道,本来就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爸爸,我早就该为安娜做点事情了。妈妈一直辛苦了这么多年。”

内尔扬着下巴走了进来。伊丽莎白走过去,抱住女儿,吻了吻她的额头。“对不起,内尔,真的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可我一直有那么多人帮忙。”伊丽莎白说,她很公正。“想想看,如果没有大家帮忙会是个什么样子。金罗斯城有一家人,也有一个智障的孩子。”

伊丽莎白按了按桌子上的蜂音器。“瑟蒂斯太太。”管家进来之后,她说,“请你去把内尔叫来。”

“但是,她生不出多莉这样的孩子。他们家的女儿一看就智力低下、发育不全——兔唇、腭裂、个子矮小。”内尔说。

“我想,内尔不会同意。原因之一是,她离多莉还相当近。她天性狡黯,和欧唐尼尔幽会时,能逃脱那么多看守她的人的眼睛就是证明。”

“你怎么知道?”亚历山大惊讶地问。

“能不能把她继续留在家里,锁在某个房间里面?”

“我在这儿的时候,经常看见她,爸爸。我对她很感兴趣。她和安娜没法比,恐怕活不长。”

他又回到椅子旁边坐下。“那么,这件事情就可以决定了。其实,你和我一样,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非做不可。”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你有所不知的是,我曾经对玉起誓,决不把安娜送到收容院。我估计,她对安娜的了解远远超过对我们说的那些情况。她已经估计到这种事情,或者类似的事情一定会发生。所以,我们现在有两件事情要做。第一件,把多莉和她的生母分开。她已经不能再挑起母亲这副担子了。第二件,如何安排安娜。是把她继续留在家里,做一个事实上的囚徒,还是送到别的地方关起来?”

“那倒是一种解脱。”亚历山大说。

“是的。”她说,用了一下那条手帕。

“对于她母亲可不是解脱,”伊丽莎白态度生硬地说,“对她的兄弟姐妹也不是。他们爱她。”

“觉得好一点了吗?”

一个星期后,安娜弄断了多莉的胳膊。牡丹想把吓坏了的孩子救出来,安娜扑过去拼命反抗。突然之间,人们制服又踢又打的安娜、把多莉从她怀里永远夺走时,不再有痛悔和自责。在悉尼找到一所看护她的房子之前,安娜被关进一套客房。客房有个前厅,前厅有个小门,打开客房门锁之前,可以先把小门锁上。最糟糕的是,因为这套房子在一楼,必须在窗户上面安铁栅栏。

她渐渐地不再哽咽,但是什么话也没说。

亚历山大和内尔匆匆忙忙去悉尼找房子。这趟旅行倒是内尔向父亲提出建议的好时机。尽管直到火车快到拉特沟时,她才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掏出一块手帕,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把手帕塞到她手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不要哭了,伊丽莎白。你不爱我,甚至不喜欢我,这不是你的过错。为什么要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歉疚呢?自从安娜出生,我就把你变成责任的奴隶。”他抚摸着伊丽莎白的头发说,“很遗憾,我对你的钟爱之情没有再回到心中。我一直希望,随着岁月的流逝,你会对我更亲近。可惜,你离我越来越远。”

“我想,”她说,“最终,我们也得建一幢房子,爸爸。谁也不会在房子中间搞一个庭院,可是多尼·威尔金斯可以为我们设计这样一幢别具一格的房子。这样一来,安娜被隔离就可以只成为我们家的秘密。你同意吗?”

她听着,泪如雨下。“我伤害了你。”她一边抽泣一边说。“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如果现在该把什么事情都说清楚的话,我愿意告诉你,我已经明白,我为你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她十指交叉,绞着两只手。“你对我一直非常好,非常慷慨。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对你好一点,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不幸的事情。你也不会需要茹贝。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亚历山大,我由不得自己!”

“说下去。”亚历山大说,用既觉得好玩又有点怀疑的目光看着女儿。

“不要忘记,多莉是你的外孙女。”他身体前倾,两只手松松地握在一起,又黑又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妻子。“伊丽莎白,尽管你不喜欢我,我也厌烦你,可我仍然是你女儿们的父亲、多莉的外祖父。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感觉迟钝,看不到这场悲剧可怕的实质?难道你真的认为我听到安娜受病魔的折磨而无动于衷?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本来可以、却不愿意为减轻被疾病缠绕了整整十五年的安娜的痛苦做一点点努力?我当然会!如果让天和地倒个个儿就能治好她的病,我真的会搞它个‘天翻地覆’。可是,悲剧不会因为‘天翻地覆’就不称其为悲剧。它们将沿着自己的轨迹,一直走到可怕的终点,就像我们这场悲剧。也许没有一个孩子像内尔这样才华横溢,无人匹敌。可是你不能因此而责怪内尔。你也不能因为安娜这副样子,就责怪我和你自己!接受现实,亲爱的。在更可怕的悲剧发生之前,不得不让安娜和多莉分开。”

“我听说,因为时世艰难从德拉莫尼和罗泽尔到悉尼港有大片土地出售。现在,东西南北中,银行纷纷倒闭,许多本来能买得起大片地产的人都宣布破产。天启公司有什么麻烦吗?爸爸。”

“安娜是我的女儿。”伊丽莎白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没有,内尔,以后也不会有。”

“不,她成熟得令人惊讶。坐下,伊丽莎白。你一定要坐下!我讨论重大问题时,不允许对方为了回避事实,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办了。你觉得在悉尼港投资买地是个好主意吗?”

“是长大了,变得像你一样冷酷,铁石心肠!”

“是的,是个好主意。”

“现在是做最后决定的时候了,”门刚关上,亚历山大就说,“内尔长大了。”

“因此,你倘若买了一两处破产的人出售的房屋,不会赔钱,对吧?”

“不要再说什么。你先走吧。”

“对,不会。可是,瓦克卢斯和帕坡角同样有那么多漂亮的豪宅,为什么非买悉尼港那个偏僻之地的房子呢?”

“可是,爸爸……”

“那是时尚的郊区,爸爸,时髦的人很……古怪。”

“你先走吧,内尔。”亚历山大说。

“我想,你不会把我们也当作时髦的人吧?”

“不!”伊丽莎白叫喊起来。她跳起来,慌慌张张碰翻了酒杯。

“时髦的人不会把自己封闭在金罗斯那样的小地方,他们愿意住在能经常招待王室成员和总督的地方,摆摆排场。”内尔说,用了一个时髦的短语。

“你总能看到事情的本质,内尔,难道不是吗?是的,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那么,我们是什么人?既不时髦,又不摆排场。”

“我同意。”内尔说,仍然显得很平静,注意力又回到爸爸身上。“爸爸,你必须做决定。”

“土豪,”她很认真地说,“仅仅是土豪。”

“她就没有淘气过,当然用不着挨巴掌。这话用在你身上倒更合适,小姐!”伊丽莎白生气地说。

“哦,天哪,天哪!照你这么说,我就得买罗泽尔那种平淡无奇的地方盖房子了?”

“啊,妈妈,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这些吗?”内尔大声说,转过脸看着伊丽莎白。“你以为谈这事儿能给我什么快乐?安娜是我的妹妹!我爱她!过去爱她,现在爱她,将来也永远爱她!但是自从多莉出生,她就变了。也许我更容易看清这一点。因为我离开家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她的‘词汇量’越来越少,把这些词连贯起来的能力也越来越差。安娜的智力本来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不如,现在又大踏步地后退。多莉出生后,她变得那么温柔,似乎懂得她怀里抱的是一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可是现在,她变了,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她已经变得……哦,爱使性子,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说了算。也许因为她长这么大,一直被大家宠着,谁也不曾因为她淘气,拍过她一巴掌,或者责备过她。”

“没错儿!”她满脸放光。

“我们可以加倍注意。”伊丽莎白说,很不满意地瞥了女儿一眼。“她们是母亲和女儿!安娜喂了她八个月奶!如果我们硬把她们母女分开,安娜会郁闷而死。”

“好吧,确实是个好主意,”亚历山大说,“只是有一点,你从自己的住处到罗泽尔监管安娜实在太远了。”

“我明白了,”亚历山大慢吞吞地说,“是的,我明白了。”

“现在,我还没想过把她安置到罗泽尔那样的地方,”内尔含含糊糊地说,“以后,等这幢房子变成一座医院的起点时再说。不是收容院,是医院。一个可以治疗受智障折磨的患者的地方。”

“是的,妈妈,是没有发生过!可是,这种事情其实每天都在发生,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多莉一天到晚被安娜扔过来扔过去,好像她没有生命。只是因为有牡丹——一个非常好的姑娘——守在旁边,因为小多莉具有保护自己的本能,才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内尔走到爸爸面前,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面,蹲了下来,矢车菊一样蓝的眼睛凝望着他的脸。“爸爸,这种情况不能继续下去了。如果再不想办法,多莉会受到严重的伤害。如果安娜想惩罚她的‘坏多莉’的话,要么牡丹无法接近她,要么安娜拒绝放下多莉。你和牡丹一样,妈妈,碰到这种情况无法应付。你们俩加起来也没有安娜有劲儿。”

他皱起眉头,但是并非不祥的预兆。“你到底想做什么?内尔。拿我这个土豪的钱去搞慈善事业?”

“只有一次,内尔,”伊丽莎白极力分辩,“我对你说过,只有一次!从那以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不,不全是这样。是,哦……是……”

“没有说过。”亚历山大说,放下手里的酒杯。

“你就一吐为快吧,我的女儿。”

“安娜也爱那条小狗。我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危言耸听!”她提高了嗓门儿。“爸爸,妈妈对你说过吗?几个星期前,安娜掐多莉的胳膊,掐得又青又紫。”

她咽了一口唾沫,大着胆子说:“我不想再学工程技术了,爸爸。我想学医。”

“确实夸大其词了,”伊丽莎白说,“安娜爱多莉。”

“学医?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念头?”

“毫无疑问,你有点危言耸听了,内尔。”亚历山大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慢悠悠地说,“不过我从小就喜欢医学。你知道,小时候,我经常把玩具娃娃切割开,还给它们做各种器官。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医生,因为医学院是唯一禁止女生人学的大学。现在,情况变了,不准女人学医的禁令被取消,女生成群结队走进医学院的大门。”

“因为多莉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孩子,而安娜只把她当成玩具。还记得吗?几年前,你们给了她一条小狗。有一天,她使劲掐那条小狗,小狗咬她,她就把它往墙上摔,直摔得脑浆迸流。同样的命运等待着多莉。她会慢慢长大,会变得独立,会为一点点自由反抗安娜。而安娜不会给她自由。布娃娃唯命是从,你可以把它随手扔到墙角,想要的时候,再把她捡回来。”

亚历山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少女生能算作成群结队呢?”他问道,擦了擦眼睛。

他大吃一惊。“把她们分开?为什么?”

“四五个。”她说,也笑了起来。

“我们不得不把她们俩分开。”

“有多少男生?”

“她们怎么了?”亚历山大问道,强忍着,没有长叹一声。

“将近一百个。”

“是关于安娜和多莉。”

“当初你学习工程技术的时候,困难重重,处境更艰难,可也坚持下来了。”

伊丽莎白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情,立刻往后缩了缩。亚历山大端着酒,从沉思中抬起一双眼睛,扬了扬眉毛,发出无声的疑问。

“我已经习惯于在男人的世界做个女人了。”火车蜿蜒而行,又猛地加快速度。“说实话,我现在更担心如何和那几个女同学而不是男同学相处。”

“妈妈,爸爸,”她说。晚饭前,他们三个人一起在书房喝雪利酒。“我有些事情要和你们商量。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

火车驶入拉特沟,速度渐渐放慢。有五分钟,父女俩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内尔痛苦郁闷,亚历山大若有所思。

跟安娜和多莉待了半个小时,比和大学里那些白人男生打交道还累,但是也让她下定决心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且最好是父母同时在场的时候说。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他终于说,“关于你和你对未来的期望,说过吗?”

安娜皱起眉头,漂亮的黑眉毛下,目光冷峻,在姐姐身上扫来扫去。有一会儿,伊丽莎白和内尔都担心,她会不会像多莉出生前那样,不再理姐姐。过了一会儿,她抱起孩子,漫不经心地扔给内尔。“给你!”她说,想和姐姐“翻脸”的冲动消失了。

“没有。不过,我想,你一直希望我学习工程技术,日后加入公司,协助你经营。”

“我能抱抱她吗?安娜。”

“没错儿。不过我想说的是关于你的继承权。你将继承天启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

“内尔姨妈。”多莉面带微笑说,口齿非常清楚。

“爸爸!”

“你好,多莉。你记得我吗?”内尔问,握着小宝宝一只手,“我是你的内尔姨妈。”

“我一直没能生下个儿子,”亚历山大说,极力让自己看着女儿,“但是我生了一个天赋惊人的女儿。你的头脑可以应付任何技术和数学上的难题。随着你一天天长大,我越来越坚信,我的内尔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她身上具备父亲期望儿子具备的一切优秀品质。你将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管理人员。让你就读并且毕业于矿业工程专业,就是为了让你顺利继承我的家业而做的前期准备。我的希望是,你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一个能对你的才能有所补充的男人结婚。从任何意义上讲,他都应该是你很好的合作伙伴。”

“多莉,我的多莉!”安娜对内尔说,满脸放光。

她站起身,走到窗口,打开窗户,探出头和半个身子张望着。金罗斯的火车正转到铁路的侧线,使车厢脱钩分开。“巴瑟斯特的火车晚点了。”

“在这儿。”牡丹说,把孩子递过去。

“没有火车的喧闹,更方便谈话。”亚历山大掏出一支雪茄点燃,“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内尔。”

“多莉!多莉在哪儿?”安娜问道。

“什么交易?”她问,有点警惕。

“你好,亲爱的。”内尔说,紧紧地拥抱着妹妹,吻着她。

“先完成工程技术专业的学业,我就不反对你再学医。这样一来,你至少有了一个学位。学医科的女生一定比学工科的女生多,但我对这个领域的教授的影响力肯定不如对工厂主大。”他的眼睛在烟雾中闪闪发光。“我想,我可以像下钓饵似的先盖一两幢房子,但是,我这个‘土豪’恐怕很难再拿出自己的积蓄建一座精神病医院。”

“内尔!内尔!内尔!”安娜张开双臂大声叫喊着。

内尔伸出一只手。“成交!”她说。

安娜抬起头,看见内尔,脸上露出微笑。她把多莉随便一扔,仿佛那是个没有生命的玩具。内尔估计,她肯定经常这样。牡丹连忙抱起孩子,让她在地板上坐好。

他们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

内尔上次见多莉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婴儿,可现在已经是快两岁的蹒跚学步的小宝宝了。淡黄色的发卷儿环绕着圆圆的、天真无邪的脸,两只海蓝色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的眉毛和睫毛都是棕色,也许这表明,随着年龄增长,头发的颜色会变深。内尔觉得,小家伙的神情既不像亚历山大,又不像伊丽莎白,毫无疑问,像她的父亲。

“生理学教授是苏格兰人,爸爸。托马斯·安德森·斯图尔特。解剖学教授也是苏格兰人,名叫詹姆斯·威尔森。大多数老师都是苏格兰人。因为,安德森·斯图尔特教授一个劲儿地从爱丁堡招聘老师。这就惹恼了上院和校长。但是安德森·斯图尔特教授功不可没这种事儿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爸爸?一八八三年他刚来的时候,医学院只有四间平房。现在却有了一幢自己的大楼。”

育儿室简直可以当画家摆放模特儿的画室,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够得上完美。新来的文家小妹紧挨安娜坐着,安娜膝盖上放着多莉。安娜和牡丹都是满头黑发,但一个卷曲,一个平直。两个人都俯身看着那个非常漂亮的金发小宝宝。小家伙胖乎乎的,脸上有两个酒窝。

“医药学教授是谁?”

“我不应该管爸爸的事儿,早点回来就好了,”内尔嘟囔着说,“我们去看看她们,妈妈。”

“还没有呢,”内尔说,“我们到站台上散散步好吗?爸爸。我得伸伸腿,展展腰。”

“也许不是,不过她也是忠心耿耿。”

天气很热,但是这并不妨碍内尔挽着爸爸的胳膊,紧靠着爸爸在站台上走来走去。“我爱你,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她说。

“她和玉是一伙儿的吗?”

亚历山大心里想,对于父母,这是能够从子女那儿得到的最好的回报。被爱,被看作天下最好的父母。她想上医学院的消息让他失望,但是他很公正,不愿意强迫女儿做她不想做的事情。他还记得被女儿“肢解”的那些玩具娃娃,记得被她乱翻的那本他珍藏的丢勒的画册。记得她从伦敦的书商那儿订购的医学书越来越多。许多年,摆在书架上的那些书仿佛都凝视着他。她是女人,她将随着自己的心愿走向她想去的地方。女人,真是些奇妙的家伙,他想。内尔一点儿也不像伊丽莎白,但是她生命的一半源于伊丽莎白,这一半迟早都要表现出来。

“文家的一个姑娘。多莉开始学说话、学走路时,茹贝派过来的。不是让她完全代替玉,只是帮帮我的忙。”

他从内尔又想到李。

“谁是牡丹?”内尔皱着眉头问。

我一直觉得李是我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刚认识他就有这种感觉。现在,我必须找到他,让他回来。哪怕这意味着我要弯下僵硬的脖子,向他道歉。

“我真的不知道因为什么。我们从来不让安娜和小宝宝单独在一起。可是,那天牡丹正缝补什么,一个不留神,就出事儿了。她先是听见一声尖叫,紧接着多莉便拼命哭喊起来。牡丹匆匆忙忙跑过去看个究竟,安娜却不让她靠近。只是不停地说:‘坏多莉!坏多莉!’”伊丽莎白看着内尔,一脸无奈。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内尔从来没有见过的哀求。“她紧抓着多莉的胳膊,又掐又拧。可怜的孩子挣扎着拼命嚎叫。我发疯似的跑过走廊,听见孩子还在哭喊。安娜不肯放手,还在不停地拧孩子的胳膊,不停地骂多莉坏。我和牡丹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她手里夺过多莉。又费了好大工夫才哄好孩子。可怜的多莉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好几天不敢走近安娜。这又让安娜大发雷霆。你知道安娜,她的性格一直很好!只是来月经的时候发发脾气。不管怎么说,最终我们还是决定把多莉还给她。她立刻不发脾气了。幸亏多莉没有反抗。我想,只要把她从安娜身边抱开,小东西就忘了被掐、被拧的痛苦。”

亚历山大和内尔在悉尼忙了两个星期。他们在离内尔的住处不远的格里波路找到一幢已经有四十年历史的房子。这幢用砂岩、灰泥建造的房子房间不少,足够安娜和六个仆人舒舒服服地居住。除了这六个仆人,还有一个厨师、一个洗衣女工、两个清洁工。因为院子足有半英亩大,亚历山大给安娜建了一个运动场。运动场就在安娜的房间外面,中间隔着一道门。

“怎么发生的?因为什么?”

找合适的仆人比找房子还难。亚历山大和内尔一起面试申请这份工作的人。内尔甚至要闻一闻每个申请人的口气。嘴里的丁香味儿和呛人的酒气都不能放过。亚历山大对女儿这种做法既不理解又挺感兴趣。

“只有一次,大约六个星期前。”

“上课前,通宵酗酒的家伙都要嚼丁香。”她解释道。

内尔一下子变得面色苍白:“妈妈,不可能!”

亚历山大想让一个一望便知有一副慈母心肠的、总是喜气洋洋的女人当领班。内尔却看中一个下巴上长了几根胡须、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外表严厉的女人。

“安娜对多莉发脾气,弄伤了孩子。”

“她简直像一艘挂满风帆的军舰!”亚历山大说,不同意女儿的意见。“一个严厉的女人,像一条暴躁的龙。”

“什么事小题大做?”

“没错儿,爸爸。可是我们就需要这样一个负责人。只要这个古板、严厉的女人手里有权,那些‘和善的仆人’愿意怎么围着安娜大惊小怪、吱哇乱叫都行。哈波特尔小姐是个好人,她不会滥用职权,她会管理好这条‘战舰’,或者说这个‘龙窝’。”

“当然不能。”伊丽莎白回答道,显然没有因此而愤愤不平。“事实上,你这样做也许最好。回过头想一想,我真有点小题大做。”

四月,一切准备就绪,安娜服用大量镇静剂之后,离开金罗斯来到格里波路的新家。只有伊丽莎白、茹贝和瑟蒂斯太太哭泣。多莉忙着探索她的新世界。亚历山大又到国外去了,内尔回到大学继续学习工程技术。

“我不能完全无视爸爸的愿望。”内尔对妈妈辩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