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堂兄看着她的脸。毫无疑问,托马茜一点不知道她的丈夫跟那个下午发生的悲剧有什么干系;但是从她的脸色看来,她似乎隐瞒了某种怀疑,或是想到了怀尔德夫和尤斯塔西雅以前的那种暧昧关系。
“我想,换了我,是不会的,”她赶快答道。“这样做没好处。”
不过,克莱姆从中看不出什么,于是他起身告别,心中的疑问却比来时有增无减。
“是啊,不错。唔,我一直在想我是否也该跟你丈夫谈谈这事,”克莱姆沉凝地说。
“这一两天你会写信给她吗?”年轻的女人诚恳地说。“我真心希望这场可怕的分离可以就此结束。”
“哦,我哪儿也不想去;再说,还有我的小宝宝呢。”
“我会的,”克莱姆说;“现在的情景一点也不令我快活。”
“他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去?今晚的天气好极了。你跟他一样也需要新鲜空气。”
他离开了她,爬上了通向花落村的山冈。在上床之前,他坐下来,写了下面这封信:——
托马茜的脸微微一红。“没有,”她说。“他只是出去散散步。”
我亲爱的尤斯塔西雅,——我必须顺从我的心而不去向我的理智细加讨教。你会回到我身边吗?回来吧,过去的一切决不会再提起。我太严厉了;但是,哦,尤斯塔西雅,这事真是让人太难受了!你不知道,你决不会知道,你招致我对你吐出的那些愤怒的言语,令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对于那一切,作为一个诚实的男子汉可以答应你的,我现在都答应你,你决不会为那件事再遭受到任何痛苦。我们彼此间发过了那些誓言,尤斯塔西雅,我想我们最好应尽力信守这些誓言,来度过我们的余生。那么,回到我的身边来吧,即使你想狠狠责备我。我已经想到了那天早晨我们分开时,你内心的痛苦;我知道它们是发自心底的痛苦,这些是你该忍受的最大的痛苦。我们的爱必须继续下去。像我们这样的两颗心,除了应让我俩彼此心心相印外,不该再让我们有什么别的感受。一开始,我没法要求你回来,尤斯塔西雅,因为我不能劝说自己相信,那个跟你在一起的男人不是你的情人。不过,如果你肯回来,把这些看来令人十分困惑的现象跟我作一个解释的话,我毫不怀疑,你会让我看到你是多么的坦诚。你先前为什么不来呢?你认为我什么也不会听你说的吗?当然不是这样,只要想想我们在夏日月光下的热吻和我们的海誓山盟。回来吧,你会受到热烈的欢迎。我想到你时再也不会对你满怀偏见了——我一心只想要公正对待你。——你一如既往的丈夫,
“我就这么办吧。我会再等上一两天——一定不会超过两天;如果到那时她还不派人来叫我,我一定会写信给她。我原以为今晚会在这里见到怀尔德夫。他出门了吗?”
克莱姆
“那就会表明她是惯于以敌意待人,也可以证明她是有罪的。但我一刻也不愿这么想。”
他把信放在书桌上,说道,“行了,做了一件该做的事。如果她在明天晚上以前还不回来,我会叫人把这封信送去给她的。”
“如果她不愿回来怎么办?”
与此同时,在他离开的那幢房子里,托马茜正坐在那儿不安地长吁短叹。尽管她怀疑怀尔德夫在结婚后并没有结束他对尤斯塔西雅的感情,不过在这天晚上,出于对自己丈夫的一片忠心,她对此完全加以隐瞒。但是她没法了解确凿的事实;尽管克莱姆是她真心喜欢的堂兄,但还有一个跟她关系更亲近的人。
“相信她是后悔了,派人去叫她吧。”
过了一会儿,怀尔德夫从迷雾冈回来了,托马茜说,“达蒙,你到哪儿去了?我真是怕极了,我以为你掉进河里去了。我不喜欢一个人呆在这屋里。”
“她说了她并不想这么做。但是事实摆在这儿,她是把她关在了门外。”
“怕极了?”他说,碰碰她的脸,就好像她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怎么,我还以为没什么能吓得了你呢。我能肯定,打从我们得到了那份产业后,你就一点点变得骄慢起来,不喜欢生活在这儿了。哼,这真是件烦人的事儿,去弄一幢新房子;但是我无法马上去做这件事,除非我们得到的那一万镑已经变成了十万镑,那时我们就无所顾忌,买得起了。”
“她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事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或许她根本不想把姑妈关在门外。”
“不——我不在乎等待——我倒宁愿再在这儿呆一年,免得带小宝宝去冒什么风险。但是我不喜欢你在晚上这样出去。你心中有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达蒙。你脸色这样阴沉地出去,看着荒原,就好像那不是个很好的可以漫步的荒原,而是关什么人的牢狱似的。”
“说得也是;可是我翻来覆去在想,经过了这么一场厉害的冲突以后,我是不是该这样去做。看看我现在这样子,托马茜,你对我做过的一切也没了主意了吧;这些天我陷得有多深啊。噢,就这样把我母亲拒之于门外,实在让人觉得太羞耻了!难道我能忘却它,甚至同意再见她吗?”
他以一种带有怜悯的惊讶神情看着她。“什么,难道你喜欢埃顿荒原?”他问。
“看来你希望和好,然而你也没派人给她送信去啊。”
“我喜欢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喜欢它苍老严峻的脸庞。”
“我不知道我们两人是不是都确实希望这样,”克莱姆说。“如果她有这个愿望,到这时她还会不叫人给我捎信来吗?”
“呸,我亲爱的。你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重新加以弥补——如果说一场如此严重的争执能够弥补的话。我真希望你没把这事告诉我。不过尽最大努力去和好吧。毕竟说来,只要你们两人都希望和好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我完全清楚我喜欢什么。埃顿只有一样东西令人不愉快。”
“很好,那么——我承认他是那样。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
“是什么啊?”
“恐怕是这样。”
“你外出散步时从不带我一起去。如果你不喜欢这儿的话,那你为什么老是在荒原上逛来逛去?”
“一个男人对他母亲的仇敌采取的行动,能称得上是太残酷吗?”
这个问题,尽管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一针见血令人难堪,他先坐了下来,然后才回答道,“我想你并没有老是看到我去那儿。举个例子吧。”
“真是的,我一点不知道!”托马茜以一种惊愕的声调嗫嚅道。“太可怕了!是什么使得她——喔,尤斯塔西雅!你知道这些事情后就对她大光其火了?你这不太残酷了?——难道说她真的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坏吗?”
“我会的,”她很得意地回答道。“今晚你出去时,我就想过,反正宝宝睡着了,我就要去看看,你不告诉我一声这么神秘兮兮地究竟要去哪儿。因此我就出去跟在你后面。你在分岔路口停了下来,看着那堆篝火,然后说,‘他妈的,我就要去看看!’说罢你就很快地沿左边那条路走过去了。那时我就站在那儿看着你。”
克莱姆用一种不安的声音把他去看望苏珊·纳萨奇的男孩,他从那儿听说的一切,以及他由此对尤斯塔西雅严加指责,并无情地做出了那种决绝行动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她。不过他克制住自己,一点没提及怀尔德夫跟她在一起的情况。
怀尔德夫皱紧眉头,然后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哼,你得到了什么样了不起的发现啊?”
“没有。除了你给我说起爱尔德沃思的事外,我从来就听不到有关那儿的一切消息。出什么事了?”
“嗯——你现在恼火了,那我们就别再谈下去了。”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坐到了一把脚凳上,抬头看住他的脸。
“也没听说我已经离开了爱尔德沃思的事吗?”
“废话!”他说;“你老是就这样把话缩回去。既然已经谈开了,我们现在就把这事继续谈下去。接下来你又看见了什么?我倒特别想知道。”
“没有啊,”托马茜惊讶地说。
“别这样,达蒙!”她小声说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你走出了我的视线,后来我就看看四周的篝火,又进了屋。”
“托马茜,尤斯塔西雅现在没跟我住在一起了,这事你听说了吗?”等他们坐下后,他问道。
“说不定这不是你第一次跟踪我了。你想找我的什么岔子啊?”
可是等到达堂妹家时,他发现只有托马茜一个人在家,怀尔德夫此刻正在前往迷雾冈的路上,去看被查利无心点燃的那堆篝火。跟往常一样,托马茜见到克莱姆非常高兴,带着他去看熟睡中的小娃娃,一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挡住烛光,不让它照射到娃娃的眼睛上。
“根本没有!我以前从没干过这种事儿,如果不是现在有时会传出些关于你的那种闲言碎语,我根本就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那晚,他没有再呆在家里,而是决定去看看托马茜和她的丈夫。如果有机会,他就会把尤斯塔西雅和他分手的原因向他们作一暗示,不过,他不会提起在他母亲转身离开他家时,家里确实有第三个人这一事实。如果事情证明怀尔德夫是无辜的,那么毫无疑问,怀尔德夫会把这事公开讲出来。如果怀尔德夫在去那儿时确实怀有不正当的目的,作为一个反应敏捷的男人,他或许会说出什么,从中暴露出尤斯塔西雅跟这事牵连到什么程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问道。
到了十一月五日那天晚上,他变得越发思念尤斯塔西雅了。整整一天中,从前他们互吐衷情的甜言蜜语就像数英里之外海岸边传来的低沉涛声一样,不断在他的头脑中回响。“没错,”他说,“先前,她本来有可能主动开口,把怀尔德夫如何对待她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的。”
“人们说——人们说你老是在晚上到爱尔德沃思去,这使我想到我听到过人们说——”
既然第一阵愤怒已经减弱,他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认为她与怀尔德夫之间并不存在一种轻率的友情,因为在她的言行举止中看不出任何不名誉的表现。一旦承认这一点,他就不再坚持认为她对自己母亲的行动是完全无情的了。
怀尔德夫愤怒地转过身,猛然站到她面前。“好,”他说着,用手在空中挥舞着,“把那些全说出来吧,夫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听到了些什么。”
时至此时,他一直坚持住不去请她回来。与此同时,他对她的那番严厉谴责,已经减轻了他为母亲的死而感到的刻骨铭心的刺痛,也唤醒了他对取代他母亲的那个女人的一些旧情的牵挂。严酷的感情造成了严酷的行动,反过来又抑制了当时那种严酷的感情。他越反思越是心软。尽管他也反问自己,是否已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在那个阴郁的早晨,他的行事是不是不该那么突兀——然而在这种沮丧的心境中,要他把妻子看作是无辜的,也不可能。
“喔,我听人说你过去非常喜欢尤斯塔西雅——就这些了,尽管这些话是别人一点一点说出来的。你根本就不该发这么大的火!”
一边干活,他一边不断地盼望着尤斯塔西雅归来。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叫人在爱尔德沃思家的院子大门上钉了一块留言牌,上面用白字写明他搬到哪里去了,好让尤斯塔西雅知道该到哪儿去找他。当一张树叶飘飘悠悠落到地上时,他都会转过头,以为是她的脚步声。一只鸟在花圃的松土里翻寻虫子发出的声响,在他听来就像她的手搭在大门的门闩上;薄暮时分,从土里的小洞,空心的桔梗,卷曲的枯叶和其他藏有小虻虫、蚯蚓和各类小昆虫的缝隙中,随意间所发出的种种轻柔而奇怪的声音,都会让他觉得,那是尤斯塔西雅发出的声音,她就站在外面,轻声说出重修旧好的愿望。
他注意到她的两眼噙满了泪水。“好吧,”他说,“这都是些老话了,我当然不想对你这么粗暴,你也不需要哭哭啼啼的。好了,我们别再谈这个话题了。”
此刻,约布赖特正在花落村,满心以为尤斯塔西雅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尽管克莱姆已经在那幢老屋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可直到那天,家具才算完全搬运过来。他一直在为整理这幢住宅而忙活着,把院子里小径上的树叶扫掉,把花圃里花丛的枯枝剪去,把被秋风吹落的爬藤在墙上钉好。做这些活计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乐趣,不过它们让他暂时摆脱了自己的绝望心境。不仅如此,干这些活时他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他要将从他母亲手中传到他手里的这一切完好无损地保存下去。
话就到此为止,托马茜十分高兴,这样,她就不必再提起晚上克莱姆来访,以及他所谈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