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斯塔西雅在离家出走时,正如她所猜测的,她不经意间看见的远处亮光,正是从苏珊·纳萨奇那幢小屋的窗户里透出的。但是尤斯塔西雅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屋里的那个女人正在干些什么。就在苏珊在晚上早些时候看见她的身影经过后没过五分钟,她生病的小男孩便叫了起来,“妈,我难受死了!”孩子的叫声使这位母亲想到,肯定是尤斯塔西雅的经过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影响力。
“我能去吗?我能去吗?”她呻吟着。“他没那么伟大,足以让我委身——他满足不了我的要求!……他又不是扫罗,也不是一个拿破仑式的人物——啊!但是要为了他而违背了我的结婚誓言——这可是一种太可怜的奢侈了!……可我身无分文,不能够独人成行!即使我能那么做,我又能得到什么宽慰呢?我必须挨过下一年,就像我已经挨过今年,像以前那样再挨过后年。我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尽力想成为一个辉煌的女性,可命运却一再反对我哪!……命运对我真是太不公了!”她用一种痛楚的反叛声调疯狂地叫唤着。“噢,让我置身于这样一个充满欺骗的世界真是太残酷了!我本来有能力做好多事情;但我一直受到非我所能决定的事情的伤害、折磨和摧残!噢,老天竟弄出这样的酷刑来折磨我,可我根本没做出半点对不起老天的事啊!”
正因为如此,苏珊便没有像往常那样,干完晚上该干的活儿便上床睡觉。为了抵消她想象中可怜的尤斯塔西雅正在施行的可恶魔法,男孩的母亲忙不迭地搞起了一种可怖的迷信活动,这种法术不管弄在谁的身上,都会使这个对象浑身乏力、萎缩,并让他彻底灭亡。在当时的年代里,这种做法在埃顿荒原上很盛行,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失。
现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站在她身旁的人都会可怜她,并不仅仅因为见到她遭受着恶劣天气的肆虐,除了座座坟茔里的朽骨陪伴外,她已遭到了一切人的遗弃;而且还因为见到她的痛楚在她身上造成了另一种可怜可悲的模样:她全身发出了轻微的不停的颤抖。从她身上可以看见极度悲伤给她造成的重负。在雨滴从她的伞上滴落到她的斗篷,从她的斗篷滴到石南,又从石南滴到地里的声音中,还能听到从她的嘴唇中发出的很相似的声音;她脸上涕泪横流的情景简直就是外部世界情景的翻版。她身旁所有这一切残酷无情的阻挠,已完全折断了她心灵的翅膀;即使她已经见到她在充满前途的前往蓓蕾口的途中,上了一条轮船,驶向彼岸的某个港口,她也打不起多少精神来,因为其余的一切都那么邪恶,令人害怕。她大声叫唤起来。一个女人,只要她不是老人,聋子,疯子,也不是突发奇想,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会这样一边大声抽泣,一边自言自语,那么这总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她手执蜡烛进了里屋,在那间屋里的其他各种器皿中,有两个很大的褐色平底锅,里面装了或许有约一英担[5]的蜂蜜,是在上一个夏天里蜜蜂的劳动成果。在平底锅上面的架子上,有一大团半圆形的光滑的黄色固体,那是同样从蜂巢中提取的蜂蜡。苏珊取下了这块蜂蜡,切下了几片,把它们堆放在一把铁勺子里,然后她拿着铁勺回到起居室里,把铁勺放在火炉里滚烫的炉灰上。等蜂蜡变软,成为带黏性的一团时,她把这几片蜂蜡捏在一起。这时她的脸色变得更为专注。她开始把这团蜡捏成某种形状;从她熟稔的动作中,显见得她正在努力把它捏成一个预先想定的形状。这个形状是个人形。
尤斯塔西雅打开伞,从院子里走出来,顺着土阶一步步越过了土坝,这以后,她就一点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了。她绕过水塘,顺着通向雨冢的小路向前走去,不时会被盘根错节的荆树根、簇簇丛生的灯心草,抑或是漫山遍野都是的厚实的真菌绊一个踉跄(在这个季节里,它们就像某种巨兽的腐烂内脏,在荒原上遍地都是)。乌云和大雨把月亮和星星全掩没了,不见有纹丝光亮透出。这样的夜晚,立时会使旅人本能地想起了在世界编年史上记载的和各种传说中所流传的那些悲剧发生的情景,那都是发生在可怕的黑夜之中——像埃及最后的大灾难[2],辛那赫里布的军队的毁灭[3],以及在客西马尼发生的那场大苦难[4]。尤斯塔西雅终于到了雨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思索着。她内心思潮翻滚之激烈程度完全跟眼前这片风雨欲来的世界没什么不同。此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没有足够的钱去作一次长途旅行。白天她心神不定,再加上她毫无实际生活的经验,因此根本没想到有必要在这方面作好充分准备,眼下,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痛楚地叹了口气,没法再直直地站着了,她慢慢地在伞下蹲下身子,就好像地下伸出了一只手,将她一点点向雨冢的地底下拉去。难道说她依然没法成为个自由人吗?钱,以前她从没感到过它的价值。即使要让她自己从这片荒村野岭中消失,金钱也是少不了的。而向怀尔德夫开口,求得他的经济资助却不让他成为自己的同伴,这对她这样一个还留有骄傲痕迹的女人也是做不到的;作为他的情人一起逃走——尽管她知道他爱着她——是大失脸面的。
在大约一刻钟里,她把蜂蜡加热、捏弄、切割和旋动捻搓,把这个雏形人形切分开、捏合拢,最后捏成的人形一眼就可看出是个约有六英寸高的女人形体。她把这个人形放在桌上让它变冷变硬。与此同时,她拿起蜡烛上了楼,来到小男孩的床前。
在十一点半时,尤斯塔西雅发现整幢房子静悄悄的,于是她便点亮了她的蜡烛,往身上穿了几件暖和的外衣,拿起包袱,然后又吹熄了蜡烛,下了楼。一到外面,她就发现开始在下雨了,当她停留在门口时,雨下得更密了,预示着更大的雨就要降临。但是她已经采取了这个行动,天气再恶劣也没有退路了。现在即使是得到了克莱姆的信也无法阻止她了。阴沉的夜晚就好像是在举行葬礼,大自然的一切似乎都披上了黑纱。屋后那一棵棵冷杉树的尖顶直刺天空,好像一座寺院的塔楼和尖顶。除了苏珊·纳萨奇家的小屋还有一道火光外,天地之间浑然一片漆黑。
“你注意到没有,宝贝,今天下午尤斯塔西雅太太除了那件黑衣服外还穿了什么?”
他走到楼梯过道上,在那儿差不多等了足足五分钟。她还是没回来。他走回房里点起一盏灯,准备出去找找她;不过他先到她的卧室里看了看。被褥外面留下了她躺过的身形,表明被子根本没打开过;更清楚的是她没有拿着烛台下楼。这时他才真正吃了一惊;匆匆披上衣服,下楼来到前门口,那扇门先前是他亲手闩上并上了锁的。可现在门闩拉开了。不用再怀疑了,尤斯塔西雅竟在这午夜时分离开了这幢房子;她能去哪儿呢?要跟上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这幢房子坐落在一条平常的路上,派两个人出去,顺路的两头去寻找,那倒极有可能追上她;可是在这深更半夜里,要想到这片荒原上去找一个人,几乎等于在做一件无望的事,实际上从任何方向都可以走过荒原,就好像从极点可以有无数根经线穿过一样。他一时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看着客厅,很烦恼地看见那封信还在那儿动都没动过。
“她的头颈里围了一条红缎带。”
但是没人回答他的问话,除了风声带来一种想象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啃啮着房子角落的声音,以及几滴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还有别的吗?”
他起了床,披上了他的船用大衣,打开了房门,说道,“尤斯塔西雅!”没人回答。“尤斯塔西雅!”他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壁炉架上有你的一封信。”
“没了——除了那双浅帮鞋。”
“她是在想她丈夫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唉,这个小傻瓜!她真是没来由去同他结婚。我真怀疑这封信是不是他的?”
“一条红缎带和一双浅帮鞋,”她自言自语道。
船长心想,这准是尤斯塔西雅睡不着,起来找一本书看,要不是他清晰地听到了她走过时发出的哭泣声,他准会把她起来这件事看作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了。
纳萨奇太太走到外面寻找起来,最后她找到了一段最窄的红缎带,她把红缎带拿到楼下,系在蜡人的脖颈里。然后她从窗边那只摇摇晃晃的写字台里取出墨水和一支羽毛笔,把蜡人的脚涂黑,就像是脚上穿着鞋;还在每只脚的足背画上了交叉线条,就跟那些日子里浅帮鞋的带子一样。最后她在蜡人的脑袋上部绑了一点黑线,简单表明头上戴了一个罩住头发的发网。
到了十一点,他便去睡觉了,他在卧室里吸了好一会儿烟,直到十一点半才熄了灯,然后他按自己那一成不变的老习惯,在睡觉前把百叶窗全部拉了起来,这样他在早晨一醒来时便可看清刮的什么风,从他的卧室窗口望出去,便可看到那根旗杆和风向标。就在他躺下时,他非常惊讶地看到,那根白色的旗杆就像启明星一样,在外面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白光。对此只能作出一种解释——从屋子的方向有一束光亮突然向外照射到了那根旗杆上。就跟每一个已经躺下的人一样,老人觉得有必要下床,他轻轻打开窗户,向左右看看。尤斯塔西雅卧室的灯亮了,是她窗里透出的亮光把旗杆照亮了。他犹豫不决地站在窗前,闹不清她为什么又起了床,一边想着是否要把那封信从她的门底下塞进去,就在这时,他听到他的卧室门外的走道那儿传来了轻轻的衣服的窸窣声。
苏珊把人像握在手里,伸直胳臂,满意地注视着它,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对任何熟悉埃顿荒原上居民的人来说,都可以认出这个蜡人就是尤斯塔西雅·约布赖特。
他送上了信,然后转身走了。女仆把信拿给了船长,船长发觉那是写给尤斯塔西雅的。他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猜想这字迹是她丈夫的,尽管他还不能完全肯定。不过,他决定可能的话,还是马上把信给她的好,因此他就拿着信上了楼;可等他走到她房门口,从钥匙孔往里窥看时,他发觉里面一点亮光也没有,事实是尤斯塔西雅正和衣躺在床上休息,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养精蓄锐。而她的外公根据自己看见的情况,以为自己不该去打扰她;他又返身下楼,回到了客厅里,把信放在壁炉架上,准备到早晨再给她。
这个妇人从窗台座的针线筐里拿出一张别满大头针的纸,这种又长又黄的大头针的针头在第一次使用时就会掉落下来。她开始把这些针插在蜡人的全身各处,看得出她是咬牙切齿地在做的。或许插了大约有五十根针,有的插在蜡人的头部,有的插在肩部,有的插在身体上,有的是从脚底直刺向上,直到这个蜡像全身都插满了针。
“我不得不在今晚到下迷雾冈去,”他说;“约布赖特先生嘱咐我在经过这儿时把这信留下;不过,说老实话,我把这信放在了帽子内层里,等我回家后,正想扣上屋门去睡觉时,才想起了这事。于是我立刻带着它跑回来了。”
她向火炉转过身。炉里烧的是泥煤;尽管烧过的泥煤留下了堆得高高的灰烬,灰烬的外部已有些变黑熄灭,但用铁铲扒去外面,里面的泥煤还显出一道红红的火光。她从烟囱角落处拿了几块新鲜的泥煤,把它们堆在炉火上,火开始蹿起来。她用火钳夹住这个蜡做的尤斯塔西雅,把它放进火里,看着它一点点开始融化。她一边这么做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着。
尤斯塔西雅回到了屋里。吃过晚饭后,她比往常早一些回到卧室,她坐在卧室里,等待离去时刻的到来。夜色一片漆黑,有点吓人,在这样长长的秋夜里,维伊船长没像往常那样,有时漫步走到哪家的小屋去,跟人闲聊,或是走访一下小酒馆;他独自一人坐在楼下,小口小口地喝着格罗格酒。到了大约十点钟,外面传来了一下敲门声。当仆人前去把门打开后,烛光中照出了费厄韦的身形。
这是些古里古怪的言语——倒背主祷文——通常是为了对付一个敌人而用,为了获得一种邪恶之力的支持。苏珊用缓慢的装出来的悲哀语调把这些话语念了三遍,等念完后,蜡像差不多融化了。当蜂蜡掉入火里时,一道长长的火苗蹿了起来,火苗进一步吞噬着人形。不时有一根针随着蜡掉下来,在炉火的余烬里烧得通红。
过了一两分钟,她看见怀尔德夫住宅那儿出现了一道同样的火光,她觉得很庆幸(如果在这样一种心境下还会觉得庆幸的话)。他已经答应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注意看望,随时准备她会提出帮助,这立时出现的反应,证明了他是多么信守自己的诺言。打从现时起再过四个小时,也就是说,到了午夜,他就会按原先讲好的,准备赶车送她去蓓蕾口。
[1] 热牛奶加葡萄酒或啤酒及香料凝结而成,旧时人们常用它治感冒。
到了八点钟,也就是尤斯塔西雅答应过怀尔德夫,如果她最终决定要发信号的话,就会在这一个时刻发出。她朝房子四周看了一下,看清那儿没人,便走到柴堆前,从里面抽出了一长根木柴。她把木柴带到了土坝角,看看身后的窗户是否都关紧了,然后她划着了一根火柴,把这根荆柴点着了。等它充分闪发出亮亮的火光后,尤斯塔西雅拿着柴杆,举过头顶,朝空中挥动着,直到这根荆柴完全烧完为止。
[2] 即最长的大屠杀,据《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0章和12章所述,耶和华在要求摩西带犹太人出走之夜,把埃及地所有的长子,从坐宝座的法老直到被掳囚在监里之人的长子,以及一切头生的牲畜全都杀了。
一个正坐在小屋里的妇人就在这短暂的亮光忽闪间看见了她,并且认出了她是谁。这妇人就是苏珊本人,她正在为她经常生病的小男孩调制一份牛奶甜酒[1],因为他眼下正病得厉害。苏珊放下了调羹,朝消失的人影挥了一下拳头,然后又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做起自己的事来。
[3] 辛那赫里布(?—公元前681),《圣经》上译为西拿基立,亚述国王,他派大军攻打犹太人各城。据《圣经·旧约·列王纪(下)》第19章第35节所述,“当夜耶和华的使者出去,在亚述营中杀了1850000人。”
尤斯塔西雅没法呆在屋里,又没有什么事可干,于是她在小山上来回走着,这小山离她就要离开的这幢房子不远。就在她这样漫无目的地闲走时,她经过了苏珊·纳萨奇的小屋,这幢小屋就在离她外公家下去不远。小屋的门半开着,一束明亮的火光落在屋外的地上。就在尤斯塔西雅走过这道光束时,她的身影就像幻景中的一个形象一样十分清晰——就像黑暗包围之中的一个发光的人形;这一刻一下就过去了,她又重新被黑夜吞没。
[4] 客西马尼为耶路撒冷附近的一个花园,《圣经·新约·马太福音》中所说耶稣在晚上遭捉而蒙难的地方。
到了六日傍晚,她要出走的决心又复活了。到了大约四点钟,她重新打点了她从爱尔德沃思出走时随身携带的几样简单的东西,还有几样原先留在外公家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打成的包并不大,足以让她不费劲地带着走上一两英里。天色还没变得很黑,天空中沉沉的乌云压下来,就好像一张巨大的帆布床横吊在天空中,随着夜色渐浓,刮起了一阵暴风;不过雨还没下。
[5] 英国的重量单位,一英担约合50.8公斤。
决定了出走以后,尤斯塔西雅有时显得相当焦急,生怕会发生什么事阻止她去实现她的计划。唯一能真正改变她处境的便是克莱姆的出现。作为她意中人而笼罩在他身上的那道光环现在已经消失了;不过有时,他身上的某种良好的品行会在她脑中出现,一时会激起一种希望,但愿他会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是平静下来一想,像目前两人这样分裂的情况似乎不会就此结束:她将不得不像一个满怀痛苦的人,过着孤独寂寞、完全不合时宜的生活。她一直认为这荒原是个讨厌的地方,没法生活;现在她感到整个世界都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