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完全是——”
“你不该为此受到这般对待,尤斯塔西雅;你受了太大的苦;我在你的眼中,在你的嘴上,在你的全身看到了这一切。我可怜的,可怜的姑娘!”他跨上了土坝。“你是那么的不愉快!”
“这事实在太过分了——它会杀了你的:我确实这么想!”
“我没让他的母亲进屋;就是这么回事儿!”
随着他的这些话,她通常很平静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我——我——”她张口欲言,接着浑身颤抖,爆发出一阵抽泣,这发自肺腑的怜悯之声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令她大为感动——这片对她的一往情深几乎已被她忘却了。
“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这儿,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已经离开了你的家。恐怕这事多少得怪我吧?”
这阵突如其来的抽泣,令尤斯塔西雅自己也出乎意外,也不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她带点羞怯地转身从他身边走开,不过一切都没漏过他的眼。她绝望地抽泣着;然后感情的发泄减少了些,她变得稍为平静了些。怀尔德夫抑制住想抱住她的冲动,站在那儿一声没吭。
“这火不是我点的!”尤斯塔西雅赶紧大声说道。“我一点不知道这火点起了。别,别走近我!”
“你不会觉得我够难为情的吧?我向来不是个好哭娃,”她一边擦干眼睛,一边用一种低微的声音喃喃问道。“你为什么不走啊?我真希望你一点没看到这些;这一来差不多让你全都知道了。”
怀尔德夫就站在她的面前。在扔了最后一块卵石后他就向前走去,现在这堆篝火就横亘在他们胸前的那道土坝上,火光照亮了他俩的脸。
“你该有这样的希望,因为它让我跟你一样感到悲哀,”他恭敬而动情地说。“至于说到让我知道——在我俩之间用不着说这个。”
他为什么在那儿呆那么久,却又不走上前看一看呢?好奇心占了上风。她顺着土坝的台阶向上走了一两步,探头向外望去。
“我没有叫人去请过你——别忘了这一点,达蒙;我很痛苦,但是我没叫人去请过你!至少,作为人妻,我一直是光明磊落的。”
水塘里又传来了第二下水溅声。
“别在意——我自己来的。噢,尤斯塔西雅,过去的两年里我给你造成了伤害,请你原谅我!我越来越看清了,是我毁了你。”
如果这块石头直接落在尤斯塔西雅的心里,她的心肯定也不会发出更为剧烈的怦动了。她想到了这样一个可能性,那就是这个信号声可能是查利在无意间造成的;但是她对这个声音实在是毫无准备。怀尔德夫可真是太敏捷了!可是他怎么会想到她可能是有意希望现在重新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络呢?一种冲动是离开这儿,一种愿望却想留下,两种心愿在她内心展开了斗争;愿望始终不消失。可也仅此而已,因为她强自按捺住了,甚至没走上土坝向下看一眼。她呆在那儿一动没动,脸上声色不露,甚至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因为如果她把脸转向土坝,那堆篝火会照亮她的脸,怀尔德夫说不定就会看到的。
“不是你。是我住的这个地方。”
就在她这么站着时,她听到一个声音。那是一块石头扔进水塘溅起的水声。
“啊,你的宽宏或许很自然地使你这么说。但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本来要么做得更多些,要么就什么也别干。”
尤斯塔西雅滞留在土坝上,看着那堆篝火,心里想着要进屋去,可是依然在这儿流连忘返。如果不是因为现时的处境已经使她将一切为人世和天堂增光添彩的事情全都视作无物的话,她也许早就走开了。然而她现在的情形是那么无望,她只能从这堆篝火中寻找乐趣。输了就会让人少些心烦,远强过还在一味猜测或许还会赢;而现时的尤斯塔西雅,跟处于她同样状况的人一样,可以从身外找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支撑点,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一样来看自己,还会想到,对上天来说,这个叫尤斯塔西雅的女人是一个多么可笑的玩物啊。
“这话怎讲?”
他们默默无言地站着,只有火焰的噼啪声打破这阵沉默,后来查利眼见得她不想跟自己说话,便很不情愿地走开了。
“我本来就不应该追你;要不干脆就把你追到手,我本该坚持留住你。但是当然,现在我已经没有权利说这些话了。我只想问你一句: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在这个人世间,到底能让一个男子做什么,来使你比现在更快活些?如果有,我一定会去做的。你可以命令我,尤斯塔西雅,只要是我的影响力能做到的;别忘了,现在我很有钱。肯定能做些什么,使你摆脱目前的处境!在这么一个荒蛮的地方竟长出这么一株罕见的植物,真让我看了悲哀不已。你想买什么吗?你想到哪儿去吗?你想同我一起脱离这地方吗?只要你开一声口,我会去做一切,来永远擦去这些眼泪,这是我再也不想见到的了。”
“我不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答道。
“我们都同另一个人结了婚,”她软弱无力地说道;“从你那儿得到帮助会成为一个罪孽的词儿——毕竟——毕竟——”
“它很快就会烧完的,”查利有点失望地说。“把它踩熄不是太可惜了吗?”
“算了,随便什么时候,是无法阻止人们的流言蜚语的;但是你不用害怕。不管我有怎样的感觉,我以人格担保,决不跟你提起——或是做出——除非得到你的同意。我完全知道我对托马茜的责任,我同样明白我对一个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女人所承担的责任。我该怎么帮你?”
“谢谢你,”她声音喑哑地说道。“不过我希望你现在就把它给熄了。”
“帮我离开这儿。”
她离开了房间,戴上她出门的帽子,穿上斗篷,走出门去。来到土坝后,她怀着莫大的好奇和担忧望下去,这时查利满怀着一己的喜悦心情对她说,“我是特意为你点燃的,夫人。”
“你想去哪儿?”
“没有,”尤斯塔西雅答道,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那堆篝火,这堆篝火一下占据了她的内心,使她根本没顾得上去怨恨外公率直的指责。她能看见土坝上查利的身影,他正在给篝火添柴,让它烧得旺旺的;她眼前似乎出现了这堆篝火会召唤来的另一个身影。
“我心中有个地方。如果你能帮我到达蓓蕾口,其余的一切我能解决。有轮船从那儿驶越海峡,这样我就能到我一直想望的巴黎去了。是的,”她恳挚地请求道,“帮我到蓓蕾口的码头吧,别让我的外公和我丈夫知道,别的一切就不用你操心了。”
“真不错,查利!”维伊船长从壁炉暖位那儿说道。“可我但愿他烧的不是我的柴火才好……啊,去年就是这个时候,我碰见了那个叫维恩的,把托马茜·约布赖特带到家里——准没错!嗬,有谁会想到那个姑娘的麻烦最后竟有了这样好的结局?你在这事上干得有多傻啊,尤斯塔西雅!你丈夫给你写信了没有?”
“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安全吗?”
尤斯塔西雅正无聊地坐在客厅里,听到这口信一惊,便起身把百叶窗打开了。土坝上的那堆篝火直映她的眼帘,并立即把它的红光照进了她呆的房间,把烛光完全压倒了。
“是的,是的。我对蓓蕾口的一切都很熟悉。”
等到所有的篝火都星星点点亮起来后,查利也点起了他的篝火,还把柴火堆得好好的,好使这堆篝火不必要时时去照料。然后他返身回到屋前,在门口和窗户间不停地走来走去,好用什么办法让她知道他所做的事,并能出去看看它。但是百叶窗紧闭着,大门也关着,看起来好像对他的行动一点都没注意到。他不想去叫她,便回去再给篝火添上柴火,他这么做了不止半个小时。可是当他准备的柴火大部分都已烧掉时,他又回到后门,叫人去请求约布赖特太太,是不是把百叶窗打开,看看外面的夜景。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我现在有钱了。”
傍晚来临,尤斯塔西雅似乎依然对这个一年一度的喜庆日子一无所知。在从望远镜里看够后,她进了屋,然后就再也没露过面。等天一大黑,查利就开始堆起了篝火,地点就选在一年前尤斯塔西雅选择点篝火的同一个地方。
她没吱声。
今天小伙子的精神特别好,因为十一月十五日这一天又到了,他已作好了又一个计划,要让她的注意力从沉思苦想中转移开。因为接连两年中,他的小姐似乎从在那条朝向山谷的土坝上点燃篝火中得到了很大的欢乐;但是今年,她显然把这个日子和这天要做的习俗完全给丢在了脑后。他很小心在意地不去提醒她,顾自进行着不显山露水的准备工作,以求得一个欢天喜地的惊喜,得到这份他去年没得到、也没能助上一臂之力的高兴。他利用每一个空闲时刻,在附近的山坡上匆匆地收集着荆豆桩、棘刺树树根和其他耐烧的柴火,把它们小心藏好,不让人无意间瞧见。
“说好的,宝贝!”
“不,抱小孩的是怀尔德夫太太,”他答道,“走在后面的保姆什么也没拿。”
她依然没吱声。
“抱着婴孩的是小保姆吗?”尤斯塔西雅问。
“好吧,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们在十二月前不会离开自己的家的;在那以后我们要搬到卡斯特桥镇去。到那时随便命令我做什么吧。”
“怀尔德夫太太和小保姆,”查利说。
“我要考虑一下,”她匆匆说道。“我是否能坦诚地把你当作一个朋友来要求你,还是把你当作一个情人一样亲密无间——这是我必须要自己来回答的。如果我希望走并决定让你同行,我会在某个晚上八时正发信号给你,这就意味着你要在当天晚上十二点正准备好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及时把我带到蓓蕾口码头,好让我赶上上午的轮船。”
又有一次,她在这么向外侦探时,看见两个女人的身影正在山谷里走着。这天天气晴朗,天空澄澈;这两个人离开这儿不超过半英里,通过望远镜,她能看见她们的一举一动。走在前面的女人胳臂里抱着个白包袱,从包袱的一头垂下一长绺白布;等两个行路人转了一个弯,太阳正好直接照射在她们的身上时,尤斯塔西雅便看清了,原来那个包袱是个婴孩。她叫来了查利,问他是否知道她们是谁,尽管她心里已经猜出来了。
“我会在每天晚上八点钟注意瞭望的,我不会放过每一个信号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尤斯塔西雅足不出户。后来她到院子里走走,从外公的望远镜里向外看看,就像她结婚前喜欢做的那样。一天,她在穿过远处山谷的一条路上看见一辆满载的大车正辘辘前行。车上堆满了家具。她看了又看,认出那是她自己的家具。到了晚上,外公回家时带来了一个传言,说那天约布赖特从爱尔德沃思搬回花落村的老家去了。
“好了,现在请走吧。如果我决定这样出走,我只能再见你一次,除非——我非得跟你一起走不可。走吧——我再也受不了了。走——走啊!”
出于这个原因,他不停地献殷勤,提出种种令她高兴的建议,把他在荒原里找到的各种好玩的东西带回家来给她,像白色的喇叭状苔藓,红头地衣,古老的埃顿人当箭头使用的石头,还有从火石洞找来的多面水晶石。他把这些东西摆在家里她不经意间会看到的地方。
怀尔德夫慢慢地一步步走下土阶,消失在土坝外面的夜幕里;在他走开时,他扭头回望,直到土坝挡住了她的身影,使他无法再见到为止。
查利对自己从前这位小姐的照料真是无微不至。他时刻在想着要减轻她的苦恼,因为这是对他自己烦恼的唯一安慰。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询问她是否需要什么;他带着一丝感激的心情想到她能呆在这儿,他一面对造成她不幸的人诅咒不已,另一方面又为此带来的后果而暗自庆幸。他想,或许她会就此一直在这儿住下去,那样一来他就会像以前一样快乐。他最害怕的就是她会想到最好还是回爱尔德沃思去,怀着这种害怕,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他那深怀情意的探询的眼光经常在她脸上搜寻,就好像他就此会看透一只欧鸽的小脑袋,想弄清它是否会振翅飞走。因为已经真正救过她一回,或许还会阻止她做出那种莽撞的举动,所以他内心里确信自己有一种责任,要保卫好她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