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隔一会儿进来看一下火是否还燃着,问问她是否需要什么,告诉她风向开始从南转西了,问问她是否喜欢让他为她去捡些黑莓来;对所有这些关切她或是回答不要或是不置可否。
她重又变得那么沮丧无力;查利看见她不再想吃什么喝什么了,便拿着托盘走了。
她又在轮椅里躺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上了楼。她原先住的那个房间依然基本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原样,以往的一切,迫使她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巨大的变化和日趋恶化的处境,使她的脸上露出了她刚到达这儿时那种手足无措、衣冠不整的凄惨景象。她探头看了看外公的房间,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了秋日清新的空气。她的眼光让一个十分熟悉的景象给吸引住了,不过现在它带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意义。那是一对手枪,就挂在她外公的床头上,他总是让枪上着子弹,好像是专门为了对付可能来的盗贼似的,因为这幢房子的位置非常偏僻。尤斯塔西雅久久地盯着它们,似乎那儿是一页书,她在上面读到了一件新奇的事情。很快,就像一个对自己感到害怕的人一样,她转身下了楼,站在那儿,陷入了深思之中。
“我记起来了。我确实记起来了——一切太清楚了。”
“要是我能那么干就好了!”她说。“对我和与我有关的一切来说,那样做再好没有了,不会伤害任何人。”
“是的,你想替代我的角色。”
这个想法似乎让她鼓足了力量,她保持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姿势,几乎达十分钟之久,她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现出一股毅然决然的神色,不见了原先那种不知所措的茫然神色。
“哦,是的。我为什么那么做啊?我全记不住了——一定是跟那次假面剧演出有关,是不?”
她一转身第二次上了楼——这次是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上去的——进了外公的房间,她的眼睛立即向床头扫去。手枪不见了。
“你还在家当小姐时,让我握过你的手。”
它们的消失使她的希望顿成泡影,就像她的身体突然放进真空一样,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她几乎要晕了过去。是谁拿走了它们?除了她之外,屋里没有别的人。尤斯塔西雅不由自主地向那扇打开的窗户转过身,那窗户俯视着花园,可以一直望到围着院子的土坝那儿。就在土坝的最高处,站着查利,土坝的高度足以让他一眼看清屋里的情景。他那热切而担心的眼光笔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怎么对你好了?”尤斯塔西雅问。
她走下楼,来到门口,招手示意他过来。
“哦,这是我该做的,”他畏葸地说道,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的眼睛不去盯住她,尽管那儿是他的眼睛自然该看着的地方,因为尤斯塔西雅正好就在他的面前。“你一直对我很好。”
“是你把它们拿走的吗?”
尤斯塔西雅坐起身,倒了一杯茶。“你对我太好了,查利,”她一边小口啜着茶,一边说。
“是的,夫人。”
“如果你不想起来的话,让我把它给你端来吧,”查利说。他端起托盘来到轮椅前,他在椅子跟前跪下,接着说,“我会为你端着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按她说的办了,然后走到了门口;不过当他看到她一动没动时,又转身向前走了几步。
“我看见你看了它们好长时间。”
“把它放在桌上吧,”她说。“我很快就好了。”
“那跟它们又有什么关系?”
等他走了以后,她不时听到厨房里传来他动作的沉闷的声响,她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很费了一阵劲儿才想起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儿。过了一会儿,对思绪全然不在此处的她来说,这是很短暂的一刻,他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里是热气腾腾的茶和烤面包片,尽管这已差不多是吃午饭时分了。
“整个上午你一直肝肠欲断,似乎你不想活了的样子。”
“好的,去拿吧,”她无力地轻声说道。
“哦?”
“要我现在就去把吃的拿来吗?”
“我受不了,我不能让它们影响你。你看着它们的样子是有含义的。”
“如果你乐意的话,行啊。”
“它们现在在哪儿?”
他把火点着了,尤斯塔西雅坐在轮椅里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等火苗蹿起来后,他说,“要我把你推到火跟前吗,夫人?早上的天气很冷。”
“锁起来了。”
他抽身走了,她听到一阵劈柴声和拉风箱声;不一会儿他回来了,说,“我在厨房里点起了火,现在我可以把这儿的火点起来。”
“锁在哪儿?”
“我可以把火点起来,夫人。”
“在马棚里。”
“如果能行的话,查利。不过我想炉子没点火吧?”
“把它们给我。”
“要我为你搞点吃的或是喝的吗?”他问。
“不行,夫人。”
他搀扶着她来到了门廊,然后把她安顿在一个坐的地方,自己则赶快来到屋后,借助一把梯子爬上一扇窗子,进入屋里为她打开了大门。接着他扶着她进了屋,屋里有一个跟驴车一样大的老式马鬃轮椅。她躺进了椅子里,查利在门厅里找到了一条斗篷,把它盖在她的身上。
“你拒绝我?”
“靠住我的手臂,夫人,我们到门廊那儿去;我来想法把那扇门打开。”
“是的。我太关心你了,我不能把它们给你。”
“恐怕不能。我希望我能进屋去。我感到有点头晕——就这么回事罢了。”
她转过身,从这天一早起她脸上始终是冷若冰霜,可这时她的脸色开始变得缓和些了,她的嘴角也现出了一丝柔美的线条,而在她绝望时,是看不见这些线条的。最后她又朝他转过身来。
“我没想到过,亲爱的夫人。现在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如果我想死的话,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做啊?”她声音颤抖地说。“我跟生命做了一笔很坏的交易,我已经厌倦了——厌倦透了。现在你来阻止我脱离它。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查利!除了想到别人为你的死而悲痛外,还有什么会使人觉得死是痛苦的呢?——而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因为我死之后,连一声叹息都不会有的!”
尤斯塔西雅一惊,说道,“啊,是查利——你跟着我。你根本想不到,我是在灿烂的夏季离开了家,却又这么一副模样回到家里!”
“唉,正是有麻烦事才造成今天这般地步!我真打心眼里希望造成这种情况的人自己去死,连尸体都烂掉,即使要遭流放我也要说!”
查利总是把尤斯塔西雅看得很高,就跟尤斯塔西雅第一次看见克莱姆时——把他当作一个富有浪漫气息、完美的偶像一样。她的高雅气质和她高傲的言谈总是把他拒之于千里之外,除了有一次那无限快活的时刻,当时她允许他握住她的手,他几乎不是把她看作一个普通的女人:没长翅膀,处于尘世,受到家庭生活和繁重家务的羁绊。他只能揣测她真正生活的内在细节。她一直是一个可爱的幻想者,注定地沿着一个轨道生活,而他自己只不过是这个轨道上的一个小点而已;见到她倚在土坝上这副模样,就像一个无助的绝望的小动物正靠在一道潮湿的乱土坝上,这让他充满了一种惊愕的恐惧。他不能再在他的地方呆下去了。他向前一跃,来到她的身旁,用一根手指碰碰她,温柔地说,“你真可怜,夫人。我能为你做什么?”
“查利,别再说了。对你所见到的这些,你又想怎么办呢?”
当她走开以后,查利的眼中流露出迷惘的神色,慢慢从马棚门口走出来,走到了土坝的另一头向外望去。尤斯塔西雅正倚在土坝外一边,两手捂着脸,她的头抵紧了长在土坝上的满是露水的欧石南。她的帽子、头发,还有全身的衣服都濡湿了,还被她头下这个冰冷毛糙的“枕头”的潮气弄得乱七八糟的,可她看起来对这一切全然不加理会。很显然,出了什么事。
“如果你答应别再想到这么去做的话,我就对此闭口不语。”
由于尤斯塔西雅站在门口处,背朝天,再加马棚里的光线不好,因此查利没法看清她的脸;但是她举动中的那种狂乱劲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转过身,穿过院子向大门口走去,在土坝后消失了。
“你不必害怕。这时刻已经过去了,我答应。”说罢她就转身进了屋子,躺下了。
“是的,夫人,”小伙子感情激动地说道;“他到气象堡去了,要到晚上才会回来呢。仆人放假回家了。因此屋子给锁上了。”
几近傍晚时分,她的外公才回来。他一张嘴就想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但是瞧瞧她这副模样儿,他又把话缩了回去。
“维伊船长不在家?”她问。
“不错,这事太糟了,还是不说的好,”她细声慢气地对他的眼光作了如是回答。“今晚我原来的房间能让我睡一晚吗,外公?我想还住在那儿。”
尤斯塔西雅一开始走出去时,毫无方向,就像随风飘荡的蓟种冠毛。她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她真希望此刻是晚上而不是白天,这样她至少可以掩饰起一脸的愁苦不让人看见。她在枯萎的蕨草和湿漉漉的白色蜘蛛网中,向前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最后她抬步向外公家的方向走去。她发现前门紧闭还上了锁。她机械地移动步子,绕过屋角来到了马棚那儿,她朝马棚里一看,见到查利正站在里面。
他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也没问她为什么离开丈夫,只是吩咐人去把她的房间整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