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会自己发现的。”他的眼光落在了旁边的一张小书桌上,她习惯于在上面写信。他走到书桌边。书桌是锁着的。
“我不。”
“把它打开!”
“他时常写信给你吗?他把信放在哪儿——他什么时候同你见面?啊,他的信!你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你无权说这种话。那是我的书桌。”
“决不,我是打定主意了。”
他一句话不说,抓起书桌猛力朝地板上扔去。铰链裂开了,一些信翻滚出来。
“我以饱受折磨的灵魂起誓,你这是在刺激我,尤斯塔西雅!我可以坚持到底,还会拼命去干到底。好了,夫人,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别动!”尤斯塔西雅说,一步拦在他的面前,显得比方才激动得多。
“可怜的慈悲心。”
“去,去!站到一边去!我一定要看看这些信。”
“这太过分了——不过我必须饶恕你。”
她瞧着躺在地上的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无动于衷地走到一边;这时他捡起了那些信,开始检查起它们来。
“决不!即使我能亲口洗清你所认为我的罪责的一半,我也会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就像我并不害怕去死一样。是的,我会这么做的!一个有尊严的人在听了这样一番胡言乱语之后,还会费心想要清除掉蒙在一个发了疯的男人心中的蜘蛛网吗?不;随他怎么样好了,去钻牛角尖,进死胡同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除了一些无谓的问候之类的话外,看不出这些信有丝毫别的意思。只有一封写给她的信的信封,字迹是怀尔德夫的。约布赖特拿起这信封。尤斯塔西雅顽固地一声不吭。
“你关紧大门——你从窗户里望外看着她——你让屋里有一个男人和你在一起——你把她送上了死路。这么残忍——这么背弃——我不会来碰你——离我远点——向我坦白一切!”
“你能给我念念吗,夫人?看看这个信封吧。毫无疑问我们马上还会找到更多的信,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我无疑会十分满足的,因为我马上会知道我的太太干起某桩买卖实在是多么漂亮,简直到了驾轻就熟的地步。”
“我真希望你会杀了我,”她用伤心悲哀的声音说道。“我要让你明白,对最近以来我在这人世上实际扮演的角色,我已没了什么兴趣。你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幸福,我的丈夫。”
“你这是在说我——是吗?”她大口喘着气问道。
“呸——我才不会杀死你呢,”他轻蔑地说,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是这么想过;但是——我不会这么做。这反倒会让你成为一个牺牲者,把你送到她去的地方;如果我能的话,我要让你远离开她,直到世界末日。”
他又去找,但没再发现什么。“这封信里写了什么?”他问。
“不管你对我发多大的火都抵消不了你先前为你母亲而感到的悲伤。”
“去问写信的人吧。难道我是你的一条狗,你可以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吗?”
“为什么?”
“你这是在向我挑战吗?你是在回绝我吗,夫人?说。别再用你那对眼睛这么看着我,好像你还能迷住我!那样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死的。你拒绝回答我吗?”
“是的,我希望。”
“即使我像天堂里那个最可爱的婴儿那样纯洁无辜,可经过这样一来,我是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杀你!你希望这样吗?”
“你可没那么纯洁。”
“克莱姆,”她慢慢答道,“你以为你敢做出什么我承受不了的事吗?不过在打我之前你先听着。你打我,哪怕这一下会杀了我——这是很有可能的——你从我这儿什么也别想得到。不过或许你并不想让我说——你所想的就是杀人吧?”
“我当然并不是绝对纯洁的,”她答道。“但我并没有做出你所想象中的事;不过如果真要没做过一丝一毫有害的事才算是无辜的话,我当然是无可饶恕的了。不过我并不指望你能恢复理智。”
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把她更拖近自己的身边。“把我母亲死的——细节都告诉我,”他用一种艰难而痛苦的低语声说道;“要不——我——我要——”
“你可以顽固到底,再顽固下去!我想,如果你痛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把一切全都承认的话,我并无必要恨你,尽管我可以恨你,不过我为你悲哀,为你可怜。我决不可能宽恕你。我并不想提到你的情人这一节——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假定你是无辜的,因为这事仅仅影响到我个人。不过那另一方面我是断难原谅你的:如果你差不多杀死了我,如果你很聪明地不让我这双半瞎的眼睛看见这些情景的话,我本来是会原谅你的。不过关于那件事要我原谅你,那实在太违背人的本性了!”
“你想干什么?”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同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盯着他。“你这么抓着我是吓不住我的;不过把我的衣袖拉破了倒是很可惜的。”
“别说了。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怜悯。不过我情愿你不要说出那些使你以后会后悔莫及的话来。”
那些外表羞怯的人往往掩盖着内心的桀骜不驯,这时这种表面的羞怯已经不见了,她又成了很有勇气很有胆魄的女人。先前惨白的脸色又开始出现了红晕。
“我现在要走了。我要离开你。”
“我说的是,”约布赖特说,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粗嗄,“你把我母亲关在门外,把她杀死的那一天。哦,这真是太——太坏了!”他在床架脚上靠了一会儿,背朝着她;然后又直起身:“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听见吗?”他叫起来,朝她冲去,一把抓住了她睡衣袖子的松松的褶儿。
“你不需要走,因为我自己要走。你可以呆在这儿,一样可以不要我留在你的身旁。”
她全身战抖了一下,连她那身轻薄的睡衣也颤动了。“我没把日子记得那么清楚,”她说。“我想不起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男人跟我在一起。”
“把她记在心里——想想她吧——她身上有什么优点;这一切全表现在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里!大多数女人,甚至只稍稍受了点骚扰,便会以嘴角的那么一撇或是脸颊角的那么一动,表现出一种罪孽的念头;可是她呢,即使有最大的愤怒都不会现出一种怨毒的神色。她会很快发怒,但她随时准备原谅人,在她骄傲的外表下面,具有的是一种孩子般的温顺。可结果怎么样啊?——你心中关注的究竟是什么啊?就在她想要爱你时你却恨她。哦!你就分不出什么是对你最好的,却非得做出那种残酷的举动,为我招来诅咒,为她招来痛苦,引来死亡!那个陪伴你左右,使你除了做出对不起我的事之外,还残酷地对待她的家伙是谁?是不是怀尔德夫?是不是可怜的托马茜的丈夫?天哪,多么恶毒啊!你不会说话了,是吗?被人察觉了那最高贵的把戏后,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尤斯塔西雅,难道你怀着一丝柔情想到自己的母亲时,都不会让你对我心力交瘁的母亲客气一点吗?在她转身而去时,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怜悯么?想想吧,当时你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能让你们开始彼此谅解、友好来往啊。你为什么不一脚把他踢走,让她进来,同时说一声,就从这一时刻起,我要成为一个诚实的妻子和一个高尚的女人呢?如果我告诉你,要你永远毁灭我们在这儿获得最后一丝幸福的机会,你也不可能干出比这更坏的事情的。好了,现在她已经长眠了;哪怕你有一百个风流倜傥的情人,不管是你还是他们都丝毫无损于她了。”
“尽管你对这一切一清二楚,不过时间有的是,我会告诉你的。我的意思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能一个人呆着这真是了不起。现在告诉我,八月三十一日下午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在哪儿?在床底下?在烟囱上?”
“你的夸大其词实在太可怕了,”她用痛苦的声音无力地说道;“不过我不可能为我自己辩护——不值得这样去做。对我的将来来说,你已是无关紧要的了,而这件事过去的那部分或许还是别把它说出来的好。跟你在一起,我已失去了一切,可我从来没有抱怨过。你的愚蠢和不幸本来会成为你的一大遗憾,不过它们已使我跟着受了这么多罪。自打我陷进这门婚姻的泥潭之后,所有高雅的人都离我而去。这是值得你庆贺的事吗?——让我住进这么一幢破屋里,让我过着像一个乡巴佬的老婆似的生活。你欺骗了我——不是用言语,而是用一套表面文章,这要比言语更难让人看透。不过这个地方将像任何其他——就像某个经过的地方——地方一样可以把我一直送入坟墓。”她的话在喉咙里哽住了,她的头垂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造成你罪孽的过错全在于我吗?”(尤斯塔西雅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朝他挪动了一下。)“什么,你还能掉出眼泪,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吗?天啊!你能吗?不,我不能。我不能犯下跟你握手这个罪。”(她伸出去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但是眼泪依然滚滚而下。)“唔,是了,哪怕为了先前我在没弄明白有什么可值得庆幸之前,就莫名所以地在这只手上亲吻一番的缘故,我姑且就接受它吧。我是受了多大的诱惑哪!一个让所有人都说坏话的女人怎么可能有一点长处呢?”
“多么了不起哪!”
“噢,噢,噢!”她终于坚持不住,哭了起来;一阵哽咽使她浑身颤抖,双膝一软在地上跪了下来。“噢,你还有完没有啊!噢!你太残忍了——就是野蛮人的残酷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已经忍了好久了——但你还是狠狠地击倒了我。我恳求你的怜悯——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再这样说下去实在是太不人道了!即使我亲手——杀了你的——母亲——我也不该受到残酷到如此地步的这番折磨。噢,噢!愿上帝可怜可怜一个不幸的女人吧!……在这场比赛里你已经完全赢了我——我请求你发发慈悲放了我吧!……我承认——在她第一次敲门时我是故意不去开门的——但是——在她第二次敲门时——要不是我以为你自己已经起来去开门的话——我——我是一定会去开门的。等到我发觉你并没有去开门时我就去开了门,但她已经走了。这就是我对她——所犯下的罪孽。有时,最善良的心地也会犯下最严重的过错,不是吗?——我想是会这样的。行了,我要走了——永远永远离开你!”
她一惊,离开了梳妆镜,从他身边走开了几步,盯住了他的脸。“啊!你想吓倒我,”她说,发出了一阵轻轻的笑声。“这值得吗?我是孤立无助的。”
“把一切全讲出来,我会宽恕你的。跟你一起在屋里的那个男人是怀尔德夫吧?”
“这么可怕是有原因的。尤斯塔西雅,你已经把我的幸福攥在了你的手掌心里,可你就像一个恶鬼一样把它给抛弃了!”
“我不能讲,”她一边抽噎一边毅然决然地说。“别再硬要我说了——我不能讲。我要离开这个家了。我们两人不可能一起呆在这儿。”
“你的笑声。”
“你不需要走:我会走的。你可以呆在这儿。”
“什么?”
“不,我会穿戴整齐,然后我就会走的。”
“噢,真太可怕了!”
“去哪儿?”
“你的脸,我亲爱的;你的脸。要不就是早晨惨白的亮光把你脸上的红晕都带走了?现在我要向你揭示一个秘密。哈哈!”
“去我要去的地方,或者是随便什么地方。”
“怎么啦?”
她匆匆穿好衣服,在她打扮的时候,约布赖特阴沉着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她穿戴齐整。在她往头上戴帽子时,她那双纤细小手颤抖得实在太厉害,无法在脸颊上把帽带扎紧,过了一会儿,她干脆放弃了这个行动。见到这个情景他走上前,说道,“让我帮你把带子扎紧吧。”
“是的,你要听我说。看起来我妻子的情况不怎么好,是吗?”
她无言地同意了,抬起了自己的脸颊。至少在她的一生中,她这是第一次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这种姿势所具有的那般魅力。但是对他来说却无法忽略这一点,他将自己的眼睛移向一边,好让自己的心肠不要软下来。
她的脸继续在一点点变白,这时连她的嘴唇也变得跟她的脸一样白了。她向他转过身,说道,“是的,克莱姆,我会对你说的。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帽带系好了;她一转身离开了他。“你还是要离开而不是让我走吗?”他追问了一次。
“跟我说,”约布赖特专横地说。
“我要走。”
她的手从头发上松开了,垂落到了自己的身旁,一绺绺头发失去了支持,全都从头上垂落下来,披落到了她的肩膀和白色的睡衣上。她没有吭声。
“很好——那就这样吧。等你讲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后我会原谅你的。”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嗄哑地说。“我在你的脸上看见了。”
她用头巾裹住身子,走下楼去,留下他一个人站在房间当中。
他到家后发出的声响想必惊醒了她,因为当他打开她的卧室门时,她穿着一身睡衣正站在梳妆镜前,她一手握着头发的末端,在把全部头发盘到头上去,很显然她这是在开始梳妆打扮。她并不是那种跟人见面时会首先打招呼的女人,她听任克莱姆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连头都没回过来。他走到她的身后,她在镜子里看见了他的脸。这张脸灰尘仆仆,形容枯槁,显得十分可怕。尽管尤斯塔西雅是个矜持寡言的妻子,这事如果发生在几天前——当时她内心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见到他这副模样后,她肯定会难受而惊慌万分地向他转过身去的,然而此时她却依然纹丝不动,只是在镜子里瞧着他。在她这么瞧着他时,因经过暖烘烘的酣睡而在她脸上和颈脖上留下的那片胭脂红晕,在她的眼前一点点消退,而他脸上的那种似死人般的苍白却慢慢传染给了她。他离得很近,把这一切看得很清楚,一下子就让他激动地开了口。
尤斯塔西雅走了没多久,卧室门外传来了一下敲门声;约布赖特问,“谁啊?”
然而他摒弃了所有这一切,向家里走去,来到了自家的屋前。尤斯塔西雅卧室里所有的窗帘依然还放下着,因为她不是个早起者。眼前能见的生命活动,仅是一只孤独的歌鸫在门槛石上用嘴啄击着一只小蜗牛,吃着自己的这顿早餐,在笼罩一切的这片静谧中,它发出的啄击声似乎是一阵巨大的声响;不过在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克莱姆发现门没关紧,服侍尤斯塔西雅的小姑娘住在屋子后面,她已经起床了。约布赖特进了屋,径直向妻子的房间走去。
是小女仆;她答道,“从怀尔德夫太太那儿来了一个人,他说要告诉你,太太和小孩都非常好,小孩的名字叫尤斯塔西雅·克莱门蒂娜。”说罢这姑娘便退了出去。
约布赖特气急败坏、心情躁乱地向爱尔德沃思走去,即便在这时,他还是强烈地意识到,他四周这片广漠的荒原是那么的冷峻、无动于衷。从前有一回,他也曾有过强烈的情感被沉静冷峻的荒原压抑下去的感受;不过那次所要压抑的情感却比现时控制住他的这种情感更温柔甜蜜得多。那就是那次他站在山丘前那片静谧潮湿的平地上,跟尤斯塔西雅分手时的情感。
“多大的一个讽刺哪!”克莱姆说。“我这场如此不幸的婚姻竟然会在这个孩子的名字里永远保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