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听说你丈夫病了。”
“现在再来说这个已经没了什么意义。从那时起我们已经形成了另外的关系——你并不见得比我强多少。”
“他没病——只是眼力不济。”
“不错。不过,这事是你开始的——你没有信守诺言。”
“噢,是的,我就是指这个。我诚挚地对你遇到的麻烦表示同情。命运待你真是太残酷了。”
“我们没见面,我想是因为我们都尽力在回避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听说他选择当砍柴工这个活儿的事了吗?”她用一种悲伤的声调低声问道。
“说来也真是奇怪,我们在分开那么长时间后,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相见,却没在其他地方碰面。”
“有人跟我提起过这件事,”怀尔德夫犹犹豫豫地答道。“不过我简直没法相信这事。”
“没有,还行。”
“是真的。你对我成了个砍柴工的妻子是怎么想的?”
“跳舞加上这一路走来,一定把你累坏了吧?”他用体贴的口吻问道。
“我对你的看法从来没改变过,尤斯塔西雅。那样的事根本就不可能贬低你的身份,你为你丈夫的工作生辉。”
这样一来,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因,这种对其余人来说只是一次尽兴尽致的活动,对他们两人来说,却成了一种乘这股旋转之风的神游了。在他们的内心里,不管还存在多少社会道德意识,这次跳舞都成了一次让他们无法抵御的进攻,使得他们重温旧梦——现在这成了加倍有悖常规的事。他们一连旋转着跳了三支舞;后来,这样连续不断的跳舞使尤斯塔西雅觉得很累,于是她便转身退出了跳舞圈子,她觉得她在里面呆的时间太长了。怀尔德夫带着她来到了隔开几步远的一个长满青草的小丘,她就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她的舞伴则站立在她的身旁。从他开口邀请她跳舞到现在,他们还没说过一句话。
“我很希望我能有这样的感觉。”
至于怀尔德夫嘛,他的感情是不难猜测的。对他的爱情来说,诸多的障碍本来就是催其成熟的太阳,而且此刻的他正处于一个极度苦恼的激动状态之下。把一个整年中都处在另一个男人怀抱之中的女人据为己有,哪怕只是五分钟,是一件在所有男人中,他最能体会到快感的事了。他早就开始重新渴念着尤斯塔西雅了;或许可以这么肯定地说吧,与托马茜在结婚登记簿上签名,很自然地标志着他的心对自己的第一个心上人的回归,而尤斯塔西雅的结婚使这一回归变得更为迫不及待。
“约布赖特的情况有好转的可能吗?”
人们开始问起了“他们是谁?”不过并没有提出令人不快的问题。如果尤斯塔西雅在日常生活中跟别的姑娘们一直厮混在一起的话,情况可能就会不一样了。她在这儿并没有受到过分的盘问,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因为此时的情形使所有的姑娘都达到了她们自身最光彩夺目的境地。就像水星被太阳的光泽所笼罩,她那恒久的美貌在眼下这种暂时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境况中并不那么惹人注目。
“他认为有可能。我对此表示怀疑。”
她跟怀尔德夫竟靠得这么近!这事一想就令人感到害怕。她能感到他呼出的气息,当然,他也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她原先对他的态度实在是太差劲了!不过,现在他们正踩在同一个舞步节拍上。她真惊讶,舞蹈竟具有这般的魔力。她在参加跳舞前的感受与置身于这种婆娑多姿的舞蹈中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就像其间有一道有形的篱笆,将它们清晰地区分开来。她一开始跳舞就像完成了一种环境氛围的大转变,与此刻这儿好似热带的气氛相比,她原先简直就像一直生活在北极的冰天雪地之中。她已经从她近来烦心扰神的生活中加入了跳舞的行列,这就好像是一个在森林中行走了一夜的人,走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就怀尔德夫来说,他本来只不过是令人感到一时的激动;但是怀尔德夫加上这次跳舞、这种明亮的月光,以及这种神秘,开始形成了一种欢欣和喜悦。究竟是他这个人成了这种甜美而复杂的感情的重要组成部分,抑或是这种舞蹈和这种氛围本身是更重要的组成部分,反正这一切组成了一个美妙的时刻,使尤斯塔西雅完全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听到他租了一间茅屋住,真令我大为惊讶。跟其他人一样,我原先还以为跟他结了婚以后,他会立刻带你到巴黎安家的。‘她面前将有一个多么辉煌的前途啊!’我想。只要他的眼睛重新变好后,我想他会带着你去那儿的,对不?”
他们以令人目眩的旋转舞步穿过了二十五对舞伴的队列,她的体内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苍茫的夜色让这种跳舞具有一种魅力。一定程度上,带有色调的光线对人的种种情感的平衡产生了一种骚扰力,并会危险地激发人的更趋温柔的心境;加上跳舞的动作,它驱使这种种情感变得无所顾忌,只欲发泄,理智昏昏欲睡,并不知不觉地产生了逆动;现在那轮圆月就将这种光线泄到了这两个结对狂舞的人儿身上。所有跳舞的姑娘们都感受到了这种征兆,但尤斯塔西雅则是她们中感情最为奔放的一个。他们脚下的野草被踩踏得乱七八糟,在斜向照射的月光照耀下,被踩得很坚硬的土地就像一个擦得锃亮的桌面。四下没一丝儿风,乐师们坐在牛车上,插在车上的旗子紧紧贴在了旗杆上,演奏者们一个个都成了反衬在天空中的人影轮廓,只有当那些不时可见的长号、蛇形大号,以及法国圆号的圆嘴闪闪发光,就像从乐师身影上长出的一个个大眼睛时,样子才有改变。姑娘们身上漂亮的衣服失去了白天能细致分辨的色彩,多多少少显出了一种灰蒙蒙的白色。尤斯塔西雅在怀尔德夫的怀中一圈圈地旋转着,她的脸上显出了一种痴迷和专凝的神色;她的灵魂早已飘然离她而去,忘了她的形体的存在,她的脸上只剩下一种空蒙迷离的神情;一个人的感情在离感官而去时,通常总是这样的。
见她没有作答,他更专注地看着她。她几乎要掉下泪来。眼见到一个未来,却永远没法享受,大大地勾起了她那种痛苦的失望感,怀尔德夫的话,令她想起了邻居们那种隐忍不发的嘲笑讥刺的局面,傲慢的尤斯塔西雅再也没法保持泰然自若的态度了。
怀尔德夫向她伸出了手臂,领着她沿着跳舞者的外圈走到了跳舞者的尾端,加入了进去。两分多钟以后,他们就旋转着进入了跳舞圈内,并开始一路向舞列首端旋转而去。在他们舞到半途时,尤斯塔西雅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一开始就没接受他的请求才好;但在从队伍当中向首端跳过去时,她却又不这么想了,她觉得自己出门来就是为了寻求欢乐,现在她只是在做一种很自然的事来获得这种欢乐。他们完全投身到这一不停地飞舞旋转的行列之中了,此时他们已处于领舞者的新地位上了,尤斯塔西雅的脉搏开始跳动得非常快,使她再没有时间来作什么思考。
当怀尔德夫看见她这种心绪不宁一言不发的样子时,他再也没法控制自己感情的进一步发展了。不过他装做没注意到她的这种情绪,而她没过多久又恢复了平静。
她就按他的建议去做了;不言而喻,这个行动表明她接受了他的提议。
“你可不想独自一人走回家去吧?”他问道。
“不过,如果你不喜欢让人瞧见的话,那么你就放下面纱好了;尽管在这样的光线下,不必担心会有人看见的。这儿陌生人多的是。”
“喔,我倒是这么打算的,”尤斯塔西雅说。“在这片荒土野漠上,有谁会伤害我这样一个身边什么也没有的女人呢?”
“噢——是的,亲戚。或许不会有什么关系。”
“我能跟你走同一条路回家,只是稍稍多走一点岔路而已。我很高兴能陪你走到特露普角去。”看见尤斯塔西雅犹犹豫豫地坐在那儿没动,他又补充道,“或许你觉得打从去年夏天发生了那些事情后,再被人看见我俩走在同一条路上不太明智是吧?”
“跳跳舞有什么可令人觉得奇怪的?”
“实际上我想的并不是这事,”她傲慢地说。“我要什么人陪我自会选择,我才不管埃顿那些可怜的居民们会怎么说呢。”
“这真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过这不会令人觉得奇怪吗?”
“那就让我们走吧——如果你想走的话。我们最近的路就是朝那儿的冬青灌木丛走,就是你看得见的下面那个有阴影的树丛。”
“肯赏脸同我跳吗?”
尤斯塔西雅站起身,在他身边,朝着他指明的方向走去,一路走过,石南和蕨草都已起了露水,碰擦着他们的衣服。他们身后传来依然在跳舞的欢乐的人们的嬉闹声。这时,月光渐渐变成了银白色,非常明亮,但是却照不透厚厚的石南,因此在这片被一片从天顶到天极的白光照亮的乡村环境中,便可以看见一条显眼的昏暗地带。如果在他们头顶上有一只眼睛在看着他们,那它就会看见,在这片广漠之中,他们的两张脸就像放在一张乌木桌上的两颗珠子。
“我想是吧,”她同样小声地回答道。
正因为此,这条曲曲弯弯的小径就看得不太清楚了,怀尔德夫偶尔会绊一下,与此同时,尤斯塔西雅则发现,每当她被小径上青草里长出的一丛石南或是延伸出的荆条绊了一下时,她就需要做出一些优雅的动作,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每当这种时候,总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扶她,牢牢地稳住她,直到重又走上平坦的路面,然后这只手又会缩回去,保持在一个彬彬有礼的距离内。
还没等她开口,他就小声说道,“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跳舞吗?”
他们一路走去,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一直走到离特露普角几百码处,有一条小岔路通往尤斯塔西雅的家。他们逐渐辨认出前面有两个人影朝他们走来,而且很清楚地看出那是两个男人的身影。
那是怀尔德夫。打从他结婚的那个上午起,他就一直没见过她,当时她一直在教堂里徘徊,而且还撩起自己的面纱,走上前去,以见证人的身份在登记簿上签了名,着实让他吓了一大跳。然而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此刻一见到他,竟会使她突然如此赧颜。
等他们走得更近些,尤斯塔西雅打破了沉默,她说,“那两人中有一个是我丈夫。他答应过来接我的。”
就在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在逐渐明亮的月光下不停旋转起伏时,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轻声叫她的名字。她惊讶地转过身,看见一个人站在近旁,一见他,她的双颊立时变得飞红。
“另一个是我最大的敌人,”怀尔德夫说。
那些充满激情但却是一时的拥抱有多少最终会变为永久,这是置身其中的一些舞伴在想的问题,同样也是在一旁观看的尤斯塔西雅想知道的。她开始嫉妒起这些快速旋转的跳舞者来,舞蹈看来会带给跳舞者种种美好遐想、憧憬和欢乐,这是她极其渴望得到的。作为一个强烈爱好跳舞的人来说,尤斯塔西雅对巴黎的想望之一,一直便是希望能获得这种机会,好让她沉浸在令人陶醉的时光之中。不幸的是,这种想望如今对她来说已完全破灭了。
“那好像是迪格雷·维恩。”
整整分散了一年的全村的感官情绪,此时此刻集中迸发了出来。在十二个月前,他们曾聚集在一起,有过这同样的欢乐,但那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聚会过,因此此刻结对跳舞者的四十颗心儿一起在激烈跳动。此时,那种异教的情绪在他们的心中复活了,为生活而自豪成了一切的一切,他们心中赞美的只有他们自己。
“正是那家伙。”
她就这么做了;等她返回原路向这批正在欢乐跳舞的人群走过去时——这是她要到爱尔德沃思去的必经之路——太阳正徐徐下落。四周一片静谧,她能听到远处乐队的奏乐声,乐声似乎比她刚离开时更为欢快(只要有可能奏得再起劲的话)。等她到达小山丘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不过无论是对尤斯塔西雅还是对这批寻欢作乐者来说,这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同,因为一轮圆圆的明月已经在她面前冉冉升起,尽管它的光芒还比不上西边的晚霞那么明亮。人们还跟先前一样兴致勃勃地跳着舞,不过已有不少陌生人来到,在跳舞的人圈四周围了一圈,因此尤斯塔西雅能跻身其中而不被人认出来。
“这样的会面可真是太尴尬了,”她说;“不过这是我的命运。他对我太了解了,不过他可以了解得更多些,好让他明白,他所知道的根本算不了什么。行了,随它去吧,你必须把我交托到他们手里。”
尤斯塔西雅很熟识的这个当地居民竟然没来,这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这一来她想尽兴欢乐一下午的打算全然落了空。一时间,如何加入其中倒成了件难事,尽管如此,如果她走上前去,兴高采烈的妇人们还是会手捧茶杯迎上前来,将她当成一个比她们更高贵更知书识礼的陌生女士来欢迎。观看过跳了两支舞的人们,她决定还是稍稍走远一些,到那儿的一个小农舍去,或许她能在那里吃上一点东西,然后趁苍茫夜色返回家中。
“你可要好好想一下,再决定要不要我这样做。这儿有一个男人,他对我们两人在雨冢的那些次会面的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他陪着你的丈夫。他们中随便哪一个见了我们两人在一起,会相信我们这次在舞会上碰面和跳舞纯属偶然吗?”
小伙子们身上都戴着蓝色和白色的玫瑰花结,个个脸色红扑扑地与姑娘们欢歌载舞,姑娘们也跳得十分起劲,舞蹈使她们的脸显得比披满全身的绸带更红。有留着长鬈发的漂亮女孩,有留着短鬈发的漂亮女孩,有留着耳边拳曲垂卷绺[2]的漂亮女孩,有梳辫子的漂亮女孩,全都在不停地转啊转;旁观者很可能会大感惊诧,在这么个仅有一两个村子的地方,怎么竟会有这么多同样身个、年龄、气质的姑娘聚集在一起。在这大批跳舞者的后面,有一个快活的男子独自个儿在大跳其舞,他两眼紧闭,全然忘却了他人的存在。不远处,在一段截去树梢的树干下烧起了一堆火,火堆上并排挂着三只水壶。紧挨火堆旁摆着一张桌子,几个年纪稍长的妇女正在准备茶水,但是当尤斯塔西雅在她们中寻找着牛贩子的老婆时,却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正是这个妇人建议她参加这次舞会,同时还保证她会受到很有礼貌的欢迎呢。
“一点不错,”她沮丧地悄声说道。“趁他们还没走近,你就走吧。”
挑来进行这次乡村聚会的地点是一块茵茵草坪,在这片荒野地区的高原上,这种地方是不常能寻到的。荆条和蕨类植物丛突兀而起,形成了这片地区的边界,青草连绵一片。一条绿色的牛车道绕这块地方而过,不过繁茂的蕨草将它遮掩了,尤斯塔西雅现在就是沿这条小道而去,以便在参加这次聚会前先将这个地方踏勘一番。东埃顿的乐队那热闹欢快的奏乐声,准确无误地为她指明了方向,这时她看见了乐师们,他们正坐在一辆蓝色的牛车里,牛车的车轮是红色的,擦得锃亮,简直就像是新的一样,用树枝搭成的弓形车身上花枝招展。在这辆车子前面是由十五到二十对人组成的壮观的舞蹈圈,在他们的侧边则有少数舞技较差的人各自在跳着,他们的旋转并不总是能与音乐合拍。
怀尔德夫温柔地向她道了别,飞快地穿过蕨草丛和荆丛而去,尤斯塔西雅一个人慢慢地向前走去。过了两三分钟,她就碰见了她的丈夫和他的同伴。
当她走出家门准备上路时,已是下午五时了。在这幅美妙图画里,有足够的材料可以使她再获得二十个人的青睐了。当她呆在家里,又没戴帽子时,她那种掩饰不住的悲伤是那么明显,可等她换上外出的盛装后,便将这股悲哀掩饰和冲淡了,她的打扮透出一种朦胧美,自有一股柔媚动人之处,把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她的衣着和其肌肤浑然一体相得益彰。白天的炎热还未消退,她不急不慢地顺着阳光明媚的山谷向前走去,她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优哉游哉一路行去。她走过的小道上,长得高高的蕨草的繁茂叶子简直就是一片缩小的森林,将她的身影全然埋没其中,尽管没有一根这样的蕨梗能活到下一个年份。
“红土贩子,今晚我就走到这儿了,”约布赖特一见到她,就说。“我跟这位夫人一起回去了。晚安。”
她上楼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一丝不苟地打扮起来。在一个旁观者看来,她的美丽几乎让人觉得她的种种想法都有其充足的理由。她处于这种阴暗的角落固然是由于她的鲁莽草率,但也是某种意外,即使一个对她并不是十分钦羡的人见到这种情况,也会觉得她有充分的理由来责问万能的上帝,凭什么竟让这么一个完美的尤物落到了这般田地,与其说她的万般魅力是上帝的祝福,还不如说是对她的诅咒。
“晚安,约布赖特先生,”维恩说。“希望过不多久能看见你康复。”
突然她站了起来,大声说,“可我一定要摆脱这一切。对,我一定要摆脱它!没人会知道我的痛苦。我要在痛苦中寻乐,在讽刺中高兴,在嘲弄中大笑!我要以参加这次草地舞会作为一个开始。”
在维恩讲话时,月光直接照射在他的脸上,让尤斯塔西雅把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正十分怀疑地看着她。在视力能辨的范围内,维恩敏锐的眼睛已经看见了约布赖特微弱的视力所没能看见的东西——一个男人从尤斯塔西雅身边抽身而去。
她苦苦思索,想找到什么办法,能让现状有所改变,却百思不得其解。她想到,一旦蓓蕾口的那些人知道了她现在的情况后,都会说,“瞧瞧那个把谁也不放在眼中的姑娘成什么样了吧!”尤斯塔西雅觉得,这种状况对她抱有的满腔希望简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如果上天对她的这种讽刺再进一步发展下去的话,那么看起来,只有去死才是唯一的解脱之路。
如果尤斯塔西雅能够跟在红土贩子后面,那么她很快就会明明白白地证实她的想法一点没错。等克莱姆将他的手臂伸给她,领着她离开这儿后,红土贩子马上扭头离开了这条被人踩踏出来的通向东埃顿的小径。迪格雷先前只是陪克莱姆一起走过来,他的大车重新又回到了这一带。他迈开两条长腿,趟过荒原中根本没路的地方,朝怀尔德夫刚才离去的那个方向走去。只有一个走惯夜路的人,才能在这种时候以维恩这样的速度从这杂草乱枝丛生的土坡走下去,却不会一头栽下一个土坑里,或是一脚踩进一个野兔窝里而折断自己的一条腿。但是维恩一路走去却没有碰到什么大的不便,他迅疾行走的方向是朝着淑女店。他大约花了半个小时便到了这个地方,他很清楚,在他动身时,在特露普角附近的人决不可能在他之前赶到这儿。
等他走了以后,她把头搁在手上,自言自语地说道,“两条虚掷时光的生命——他的和我的。我竟落到了这般田地!这会让我失去理智么?”
这家孤零零的客店还没关门,它主要是为那些赶长路时经过这家小客店的旅客服务的,尽管里面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生意还未结束,这些人现已重新上路。维恩走进了酒吧,要了一大杯麦芽酒,然后用一种无动于衷的口吻询问女仆,怀尔德夫先生是否在家。
“我倒宁可失去我自己的一切也不会那样做,我可爱的妻子。去吧,你高兴怎么去做就怎么去做吧。有谁能阻止得了你这种对任何欢闹的喜好呢?我相信你会带走我的心的,因为你这么容忍我,说真的,我拖累了你,我欠你好多。是的,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去吧。至于我呢,我将忍受自己的厄运。在那种场合里,人们都会回避我。我的镰刀和手套就像圣拉撒路麻风病人的拨浪鼓[1],警告全世界的人为他让路,别去见到这个令人伤心的惨景。”他吻了吻她,穿上长袜,出去干活了。
托马茜正坐在里面的一间房间里,听到了维恩的说话声。店里有客人的时候,她很少露面,这是因为她生来就不喜欢这门行当;不过知道今晚没别的人在店里,她就走了出来。
“别这么去想它。让我去吧,别再来扫我的兴致了!”
“他还没到家,迪格雷,”她高兴地说。“不过我想他快回来了。他是到东埃顿去买一匹马的。”
“才不呢。不过如果这能带给你一点欢乐的话,我也会跟你一起去;尽管正如事情已这么摆明着的,或许你已经跟我在一起呆够了。不过,反正我总希望你不要去。是的,或许我是嫉妒了;有谁会比我,一个半瞎的人,又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的人,更有嫉妒的理由呢?”
“他是戴了一顶低顶宽边的软毡帽吧?”
“喏,你不喜欢我一个人去了!克莱姆,你不是在嫉妒吧?”
“是啊。”
“你真这么喜欢找乐子,为此不惜走这么多路去参加一个乡村的庆祝活动吗?”
“那么我在特露普角看见他了,带了一匹马朝家里来了,”维恩干巴巴地说。“很美的一匹,有一张白脸,一道长鬃如黑夜般乌黑。毫无疑问,他很快就会到家了。”他站起身,朝托马茜那张纯洁、甜美的脸蛋凝望了一会儿,他看见了,打从上次见她以来,她的脸上蒙上了一道悲哀的阴影,于是他斗胆说了一句,“怀尔德夫先生看来常在这种时候外出。”
“如果你很早就干完活回来的话。不过,你不必特别为此而费神。我知道回家的路,荒野在我眼中一点没什么可怕的。”
“哦,是啊,”托马茜装出一种十分快活的声调大声说道。“丈夫们总是不尽职的,这你也知道。真希望你能告诉我有什么不露痕迹的好办法,能帮助我按自己的意愿在晚上把他留在家里。”
“好,好,只要你高兴就成。要我去接你么?”
“如果我知道有这种办法的话,我会帮你考虑的,”维恩用同样的轻松口吻答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那么轻松。然后他用一种他发明的样子朝她鞠了一躬,扭身朝外走去。托马茜向他伸出手去;红土贩子没发出一声叹息,尽管他内心里有许多声叹息,他走了。
“为什么不呢?你可以唱歌嘛。”
过了一刻钟,怀尔德夫回来了,托马茜用她现在常有的羞涩样子,简短地问了一声,“达蒙,那匹马在哪儿?”
“去跳舞?”
“哦,我最终还是没买下它。那家伙要价太高了。”
“别嘲笑我了。就这些已经够了。我再也不愿就这样消沉下去。我今天下午要离家外出,除非你极力反对。那儿有一个乡村野餐会——人们把它称之为吉卜赛式的野餐——就在东埃顿,我要去参加。”
“可是有人在特露普角看见你牵着它朝家里走来——一匹漂亮的马,有一张白脸和一道黑夜般乌黑的鬃毛。”
“而现在我却成了个穿褐色皮裹腿的可怜虫。”
“啊!”怀尔德夫说,两眼盯住了她;“谁跟你说的?”
“是的,”她说道,不禁抽泣起来。
“红土贩子维恩。”
“我想在你初次见到我听说我时,在你的眼中,我的外表包着一层金色的光圈——一个知道许多了不起的事情,参加过许多辉煌场面的人——简单说,是一个值得赞颂、情绪高昂、引人注意的英雄吧?”
怀尔德夫脸上的表情古怪地凝固住了。“他一定是搞错了——那一定是另一个人,”他慢慢地说道,十分恼怒,因为他明白维恩的报复行动又开始了。
“可是这真是太可怕了——一个砍荆条的!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能讲法语,还有德语,是个能做比这更好的事情的人。”
[1] 基督教《圣经·新约·约翰福音》中的拉撒路是一个在世间受尽苦难死后进入天堂的乞丐。
“好了,打起精神来,亲爱的;我们的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或许有一天,我的眼睛会像先前一样好。我郑重地向你保证,只要我一有能力做任何别的更好的事,我马上就不会再去砍荆条。你总不见得真的希望我整日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吧?”
[2] 这是英国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士一世时期的一种发式。
几天后,就在八月行将结束之前,尤斯塔西雅和约布赖特坐在一起吃早晚餐。近来尤斯塔西雅的态度几乎已变得十分冷漠。在她那对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愁苦的神色,不管她是否应该这样,每个在她狂热地爱上了克莱姆的那个阶段看见过她的人,见了此刻她的这种神情无不会激起对她的满腔怜悯。在某种程度上,丈夫和妻子的感情和他们的处境正相反。克莱姆,这个屡遭挫折的男人兴致勃勃;而后者在其一生中,身体还从未遭受过一刻的折磨,却要他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