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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天的早晨和晚上

怀尔德夫脑子打起转来,接着眼中露出有所顿悟的神色。原来约布赖特太太不肯信托给他的,是一笔给他妻子的钱。“而她却能信赖这个家伙,”他暗忖道。“属于妻子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该属于丈夫呢?”

“我也准备去那儿接怀尔德夫太太。我们可以一起走。”

他吩咐店里的伙计把他的帽子给取来,说,“克里斯廷,我准备好了。”

“去迷雾冈。我得到那儿去看托马茜太太——就那么回事儿。”

“怀尔德夫先生,”克里斯廷转身要离开房门时,不好意思地说,“你肯让我把那小玩意儿带走吗?它们能给我带来运气,你知道我自个儿也可练习练习。”他恋恋不舍地望着放在壁炉台上的骰子和装骰子的盒子。

“你到哪里去?”怀尔德夫问。

“当然,”怀尔德夫漫不经意地说。“那不过是哪个小伙子用小刀刻制出来的,值不了什么。”克里斯廷踅回身,偷偷将它们藏进口袋里。

“那是个秘密。好了,我现在得走了。”他焦急地朝费厄韦望去。

怀尔德夫打开门,向外望去。是个多云的暖和之夜。“天哪,天这么黑了,”接着他又说道,“不过我想我们看得清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怀尔德夫问。

“如果迷了路,那倒是很尴尬的,”克里斯廷说。“只有带一盏灯才会使我们不出岔儿。”

“唔,尽可放心了!”克里斯廷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想想吧,我竟会生下来就这么幸运,可我却到现在才明白!这些骰子竟是些多么奇怪的有灵性的东西,是我们大伙的有力的主宰,却听从了我的指挥!打今儿个起,我相信我再也不需要害怕什么了。”他爱抚地一个个把玩着骰子。“哎,先生,”他用一种充满自信的低语对怀尔德夫说,后者就在他左手边,“如果我能用我的这种力量去不断增长金钱,我倒可以为你的一个亲人做点好事,你知道我身上带了她的什么东西吗——呃?”他在地上跺了跺一只放钱的靴子。

“那么我们就带上一盏提灯吧。”放在马棚里的灯取来点亮了。克里斯廷拿上了他那段衣料,两人出门向坡上走去。

于是这块料子从桌上拿走了。这伙人开始喝起酒来。

房间里,人们在闲聊,过了一会儿,他们的注意力被壁炉暖位吸引过去。壁炉暖位很大,跟埃顿的许多人家的壁炉暖位一样,它不仅是个很好的凹龛,里面砌着侧墙,还有一个隐蔽的座位,因此里面坐上一个人是绝不会让人注意的,除非炉火升起后会把他映照出来,而这时就正是这情况,整个夏季都是这样。是放在桌上的烛光把壁龛里的一个物体照了出来。那是只陶制烟斗,烟斗是红色的。由于烟斗后传出一个声音要求点个火,这才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拿着吧,真的,”正悠闲地站在远处观看的怀尔德夫说。

“这汉子一讲话,我敢说,真把我吓了一大跳!”费厄韦说道,递去了一支蜡烛。“噢,是红土贩子!你倒真沉得住气,年轻人。”

“拿着吧,别担心,”费厄韦说,“就算那只是碰碰运气。或许它会让某个女人动心呢,而你这可怜家伙两手空空站在那儿的时候,你对女人是毫无吸引力的。”

“是呀,我没啥可说嘛,”维恩说道。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跟这伙人道了晚安。

“我的?”克里斯廷怔怔地瞪大了他那对靶子似的眼睛。“我——我既没有情人,老婆,也没有属于我的寡妇,拿了它恐怕会让人取笑的,小贩先生。我可是出于好奇才参加的,我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我在卧室里放这么件女人的衣料有什么用,还不要失去我的正派!”

与此同时,怀尔德夫和克里斯廷投入了荒原。

“哈—哈—哈!”费厄韦说。“这可是我知道的最最奇怪的开始,如果不是,我就不得好死!”

这是个闷热起雾的夜晚,弥漫着一股没被烈日晒干的新鲜植物的浓郁香味,在这中间特别可闻到蕨草的气味。克里斯廷手里提着的那盏提灯上下跳曳着,一路走过去,擦过了羽毛般的蕨叶,惊扰了飞蛾和别的有翅昆虫,它们飞起来,落在提灯的角制灯罩上。

“我说了嘛,这位先生的样子就像个赢家,”小贩和气地说道。“拿着,先生,这块料子是你的了。”

“这么说你有钱要带给怀尔德夫太太了?”沉默了一会儿后,克里斯廷的伙伴问。“难道你就不想想,不把这钱给我不是挺怪的吗?”

克里斯廷终于放下了他的先令,摇彩开始了,骰子依次轮过去,当轮到克里斯廷时,他用颤抖的手接过了盒子,拼命摇动起来,掷出了一对相同的点子。其他三个人都掷了很低的点子,而余下的人只不过是几点儿。

“我倒是该这么想,男人和他老婆既然成了一体,应该是一样的,”克里斯廷说。“但我严格的信条是,把钱交到怀尔德夫太太手里,办事一定得办好才是。”

“我倒是生下来就戴着胎头羊膜[2]的,或许不会有比淹死更大的厄运吧?”克里斯廷补充了一句,开始动摇了。

“不错,”怀尔德夫说。原来在花落村时,他总以为那东西只不过是女人才感兴趣的奇怪的小玩意儿,可现在他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现在送去的是钱,这真让他感到十分恼怒,只要明了这种情况的人,都会从怀尔德夫身上看出他的这种感情。约布赖特太太拒绝把他妻子的财产交给他,这就表明她并不认为他是个足可信赖的人,她认为把东西交给他不安全。

“而额外的运气总是属于最后来的人的,”另一个人说。

“今晚可真是够热的,克里斯廷!”他喘着气说道,这时他们已差不多来到雨冢底下。“看在老天分上,让我们坐一会儿。”

“反正你跟我们大伙一样,都有机会,”萨姆说。

怀尔德夫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蕨草上,克里斯廷将提灯和包袱放在地上,身子蜷缩,蹲了下来,他的膝盖几乎碰到了下巴。他很愉快地把一只手伸到外衣口袋里,开始在袋里四处摇动起来。

“我想,你几乎没什么可担心的,”小贩说。“事实上,这会儿我看看你的脸,我不能说你肯定会赢,但我可以说,我这一生从没见过什么人的面相比你显得更会赢的了。”

“你在袋里摇得这么响的是什么呀?”怀尔德夫问。

“不,先生,”克里斯廷缩回身去,惶恐而迅捷地看了他一下。“我是个穷小子,只是来看看的,真对不起,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玩的。如果肯定能摸到那布料,我也会放下我的先令的,但如果赢不到,我可不干。”

“就是那骰子啊,先生,”克里斯廷说道,迅速把手抽出来。“这些小东西真是奇妙,怀尔德夫先生!我会一直玩不够的。我把它们拿出来,看一会儿,看看它们是怎么做出来的,你不在意吧?我不想在那些人面前仔细看一番,生怕他们会认为我这人不懂规矩。”克里斯廷将骰子掏了出来,放在手掌心里,借着灯光仔细察看着。“这几颗子东西竟会带来这般运气,具有这般魅力和魔力,又有如此大的力量,是我以前从未看见过,也没听见过的。”他继续说着,入迷地盯着这骰子。跟一般乡村地区一样,这种骰子通常是用木头制的,每面上的点子是用铁丝头烫出来的。

费厄韦、萨姆和另一个人把各人的先令放在桌上,那小贩转向克里斯廷。

“你知道吗?这东西很小,但却可以下大赌注。”

“好了,先生们,”待到新来者走近桌子后,他继续说下去,“五位进来了,而我们再要四位就凑足人数了。我想就凭这几位刚进来的先生的脸,看得出他们都是精明人,一定会花上小小的代价,好好地利用这次机会来打扮一下他们的夫人。”

“是的。你觉得它们真是魔鬼玩耍的东西吗,怀尔德夫先生?如果是这样,我成了个走运的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他们走进小店的休息室大房间时,发现那儿已经到了十来个附近地区来的男人,他们一到,立时使这儿的人增加了一倍。他们大多坐在摆放在房间四周由扶手分开的一圈座位上,这些位子就像教堂里那一排排粗糙的椅子,上面还刻着先前年代里那些出了名的酒鬼们姓名的大写首字母,当年他们就是日夜消磨在这些位子上,如今却都成了酒精燃尽的灰烬,躺在了附近教堂的墓地里。在坐着的这些人面前的长桌子上放着酒杯,中间摊开着一只包裹,里面是轻薄的布料——所谓的衣袍料——这就是摸彩的奖品。怀尔德夫背向壁炉站着,抽着一支雪茄;从很远镇上来的一个小贩是这次摸彩活动的承办人,他正在大肆吹嘘这种料子做夏季服装有多好多好。

“既然你已经有了骰子,你应当去赢些钱来。到那时哪个女人都肯嫁给你的。是你走运的时候了,克里斯廷,我会教你别让这机会跑掉。有些人生来就有好运,有些人就没有,我就属于这后一种人。”

有一两个人答应了,于是克里斯廷离开了他走的那条小道,拐到右边,跟这伙人一起朝淑女店走去。

“除了我之外,你知道还有谁生下来就是个幸运儿么?”

“我想不会有使坏的欢乐吧?你们想,乡亲们,如果有的话,准会给我爹一个坏样子,因为他这个人最不规矩了。不过,一先令得一块衣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鬼名堂——倒也值得去瞧上一瞧,那也不会耽误我半个小时。行,我去,如果你们随后能跟我朝迷雾冈拐上一小段路,我就怕那时天色太晚,没人走那条路了,行不?”

“哦,有的。有一回我听说有一个意大利人,他在赌桌旁坐下时,口袋里只有一个路易,那是一种外国沙弗林,他赌了二十四小时,赢到了一万镑,把庄家的钱全都赢了过来。另外还有一个人他输了一千镑,第二天他到经纪人那儿去卖掉自己的证券,好让自己能还清赌债。他的债主和他一起坐一辆出租马车前去。为了消磨路上这段时间,他们掷钱币来赌该谁付马车费。那个破产的人这回赢了,另一个人不肯罢休,于是他们一路赌过去。等到马车夫将车停住时,他们吩咐他把车重新赶回去,整整一千镑又被这准备卖掉证券的人赢回来了。”

“那儿一点乱子也没有,”蒂摩西说。“没问题,克里斯廷,如果你想去的话,会看到一点危险也没有。”

“哈——哈——真太精彩了!”克里斯廷叫了起来。“说下去——说下去!”

“唔,我没运气的话,到那儿去对我也没啥意思。不过我倒想去瞧瞧这乐子,只要那游戏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用破费钱,一个人去瞧瞧也不见得就会卷进什么危险的争斗中去吧?”

“伦敦有个人,他只不过是怀特俱乐部的一个侍者。一开始他只是下半克朗的赌注,接着越下越大,直到他变得非常富有,被派到印度去任职,并升为马德拉斯[3]的总督。他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议员,卡莱尔[4]的大主教还当了他的一个孩子的教父。”

“克里斯廷根本不知道这游戏有多好玩,可以让他大开眼界,”一个丰满的女人说道。“根本一点危险都没有,克里斯廷。每个男人都放下一个先令,有一个人会赢得一块衣料给他老婆或是心上人,只要他有一个情人或老婆的话。”

“妙!太妙了!”

“我对那是一窍不通。就跟打棒游戏或是别的打斗流血一样的玩意儿吧?谢谢你,费厄韦先生,我不想去,你可别见怪。”

“有一回,有一个年轻的美国人赌博,把最后一块美金都输掉了。他押上了他的表和项链,结果还是跟先前一样输掉了;他押上了他的伞,又输了,押上了帽子,还是输,押上了外衣,只剩下了身上的衬衫,又输了。他开始脱去马裤,这时有个旁观者给了他一点点钱来撑他一把。这一来他赢了。他赢回了外衣,赢回了帽子,赢回了伞、表和他的钱,等他再出去时,他成了个阔佬。”

“嗨呀,就是对奖活动。我们每年都去的。跟我们一块去参加对奖活动吗?”

“噢,太好了——我听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怀尔德夫先生,我想既然我是那样一种人,我要试试和你再赌一个先令;这样做出不了什么事,你也输得起。”

“你这话什么意思?”克里斯廷问。

“很好,”怀尔德夫说,站起身来,举着提灯看起四周来,他发现了一块很大的平坦石头,他将这块石头放在他和克里斯廷之间,重又坐下来。提灯门打开,让光线更亮些,灯光照亮了这块石头。克里斯廷放下了一个先令,怀尔德夫也放了一个,各人掷了一回骰子。克里斯廷赢了。他们接着赌两个先令,克里斯廷又赢了。

“怎么!克里斯廷也去?”一认出新来者是谁,费厄韦便说道。“我敢肯定,你是既没情人也没老婆,没法为她们送上一块衣料。”

“让我们赌四个吧,”怀尔德夫说。于是他们赌了四先令。这回,这笔钱让怀尔德夫赢过去了。

他脚下的小路再向前就跟那吵吵嚷嚷的一群人走的小路会合了。待走得更近后,他松了口气,因为他发现那是他很熟悉的几个埃顿人,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花落村的费厄韦。

“啊,真是不错,这样的小意外有时也会让最幸运的人碰上的,”他说。

他停住脚,开始捉摸起他带着的这笔钱来。天色还这么早,甚至连克里斯廷也没有认真地担心过会遭抢劫,尽管如此,他还是带上了一丝小心,打从孩提时代起,只要他身上有两三个先令以上的钱,他就会这样格外小心——这种小心多少有点像皮特钻石[1]的持有者那样,时时充满恐惧。他脱下靴子,解开放几尼的袋子,将其中一袋的几尼倒进了右脚靴子里,另一袋几尼倒进左脚靴子,并尽可能把钱币在每只靴底摊平,这靴子确实成了一个很宽敞的保险箱,一点没受脚的尺寸的限制。他再穿上靴子,重新扎紧,这才继续向前走去,尽管脚底踩下去不怎么舒坦,可他心里却轻松多了。

“哟,这下我没钱了!”克里斯廷激动地叫起来。“不过,假如我有钱能赌下去,我会再把它赢回来的,还会赢更多。我真希望这些钱都是我的。”他用力将靴子在地上跺了一脚,这一来,靴子里的几尼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当他沿山谷朝迷雾冈走上去时,差不多近九点了,可那时正值夏季中白昼最长的日子,第一丝暮色刚刚给大地染上一点朦胧色彩。这时,克里斯廷听到杂闹的人声,发现原来在他面前的一块洼地上,正走过一群男女,声音就是他们发出的,他只能看见人头簇拥。

“怎么!你莫不是把怀尔德夫太太的钱放在那里了?”

“你不用急,”约布赖特太太说。“最好等天黑后到那儿,那样没人会注意到你。如果不是太晚的话,赶回来吃晚饭好啦。”

“是的。这样安全。如果我用一个结了婚的女士的钱去赌一下,没有什么要紧吧?如果我赢了,我只留下我赢得的钱,照样可以把她的钱给她;而另一个人赢了,那她的钱也还是到了合法的拥有它的人的手里啦。”

她走到楼上,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把里面那些粗糙的没怎么用过的几尼倒了出来,这笔钱已经放了许多年了。总共有一百块,她把它们分成两堆,每堆五十块。她把钱放进小帆布袋里,下楼来到花园里,召唤克里斯廷·坎特。他正在那儿闲荡,希望能吃到一顿晚饭,而这本来并不是真该给他吃的。约布赖特太太把钱袋交给他,要他拿了到迷雾冈去,一定要亲手交到她儿子和托马茜的手里,别的任何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从深一层考虑,她认为把两个钱袋里究竟有多少钱全告诉克里斯廷是可取的;这样他可以充分明了这事的重要性。克里斯廷把钱袋放进口袋里,答应要最小心从事,然后准备动身前去。

“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儿子现在也在那儿,结了婚。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把他分上的这笔钱交给他。给他送去这笔礼物,以此表示她对他毫无敌意,这么个好的机会摆在面前,真让母亲悲哀的心大感欣慰。

打从他们俩动身以后,怀尔德夫心里就老在想,想到自己在他妻子亲友心目中的地位竟如此低劣,真使他心如刀绞。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报复的打算,但不知道在什么确切的时候才能实施。他盘算着,这样便可以给约布赖特太太一个教训,换句话说,只要他能够,就要向她表明,她侄女的丈夫是她侄女的钱财的最好保护人。

等怀尔德夫走后,约布赖特太太就站在那儿思忖起来,她不信任怀尔德夫,没把那笔钱交给他,可接下来怎么办最好呢。由于托马茜很难从他手里要到钱,她便不得不向姑妈要那些几尼,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相信托马茜会把这事告诉他,要他前来取钱。再说,托马茜真的很需要这笔钱,不过至少在一个星期内,她可能没法到花落村来。自己去或请人把钱送到小店去都不太策略,因为怀尔德夫肯定在那儿,交钱去会让他发现;再说,如果像她姑妈已经怀疑的,他待她不好(尽管她该受到很好的对待),他说不定会从她纤弱的手里把钱都拿去的。而就在这不寻常的晚上,托马茜在迷雾冈,不管把什么东西送去给她,都不会让她丈夫知道的。总之,这个机会倒大可利用。

“来,开始吧!”克里斯廷说,一边解开了一只靴子。“我想,我会日夜梦见这笔钱,不过我能发誓,在我想着它时,我的心灵可不会那么低贱。”

他走了,临行时的道别可就远没有他来时的问候那么彬彬有礼了。不过这时,约布赖特太太对他看透了,对他的举止好也罢孬也罢,全不在意。

他将手伸进靴子,拿出了可怜的托马茜那宝贵的几尼中的一个,钱火热的。怀尔德夫已经在石头上放了一个沙弗林。这样赌博重又开始。怀尔德夫先赢了,克里斯廷大着胆子又押上了一个,这回他赢了。这场赌博的输赢变化不定,不过平均来看怀尔德夫的赢面大。两个人完全入迷于这场赌博,除了眼皮底下这两个神灵的小东西外,他们把什么都忘了;这块平石板,打开的提灯,骰子,以及灯光照到的几片蕨叶便成了他们俩整个的世界。

“随你便,随你便,”怀尔德夫简捷地说。“不值得为此而争执一番。好了,我想我得回家去了,小店不该只留给男女仆人管太长的时间。”

最后,克里斯廷很快输了;他马上惊恐地发现,属于托马茜的五十个几尼全部跑到对手那儿去了。

“你别往心里去,”她干巴巴地说。“只是因为我同世人一样,觉得有些事还是该由某些人做,那要比让别人做更好。”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他呻吟起来,绝望地开始解开左脚的靴子,去拿另外五十个几尼。“我知道,为了今晚干的这事儿,魔鬼会用他的三齿叉把我扔进火里去的!不过,说不定我还能赢回来,那时我能弄到个老婆陪我坐着度过夜晚,我不怕,我不怕!伙计,这儿再给你一个!”他啪的一声在石板上放下一个几尼,骰子盒又哗哗响起来。

“别人会以为你怀疑我的诚实,”他说道,哈哈一笑,然而由于恼怒他的脸顿时变红了。

时光流逝。怀尔德夫开始变得像克里斯廷一样激动起来。在赌博开始时,他心中隐隐想的只不过是跟约布赖特太太实实在在地开一个辛辣的玩笑。把钱赢过来,不管公正与否,然后当着托马茜姑妈的面轻蔑地把钱交给托马茜。但是,男人们即使在实行自己打算的过程中,也会受到诱惑而一改初衷的,等到第二十个几尼赢到手后,怀尔德夫的意识中除了一心要为自己把钱赢过来以外,是否还有别的想法,那是绝对大可怀疑了。更何况,现在他想赌赢的已不再是他妻子的钱,而是约布赖特的钱了;克里斯廷出于害怕,直到赌完后才把这个情况告诉他。

“没什么值得麻烦你的东西。”

这时差不多已是十一点了,这时,克里斯廷差不多是打了个寒战,将约布赖特的最后一个几尼放到了石板上。半分钟以后,这个几尼也跑到那边同别的几尼作伴了。

“眼下可不行。根据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不能像先前那样走那么多路。”他稍稍带点讥刺地又补充道,“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连我都信不过不能拿。”

克里斯廷转过身,扑倒在蕨草上,追悔莫及。“噢,我真该死,这可怎么办?”他呻吟起来。“我该怎么办哪?还有哪个善良的神会怜悯我这邪恶的灵魂?”

“根本没必要特意叫人来拿的。她随便什么时候来拿都可以。”

“怎么办?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没详细说。她随便提起过,说讲好了要来取什么东西。”

“我可没法再一样过日子了!我得去死!我说你是一个——一个……”

约布赖特太太踌躇起来,捉摸着怀尔德夫是否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她把这事告诉你了吗?”她问道。

“一个比我的邻居更厉害的人。”

“我不能去,”怀尔德夫说,脸稍稍有点发红。“我们两人不能都离开;上午店里很忙,因为正好角堡赶上大集。我想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托马茜吧?如果可以,我来带去。”

“是啊,一个比我的乡亲更厉害的人;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你没跟她一起去?”她反问了一句,似乎他应该有不去的正当理由。

“可怜的小东西,你实在太无礼了。”

“我不知道。打从托马茜离家去迷雾冈后,我还没得到过那儿的任何消息。”

“我才不知道这一套呢!我说你才无礼呢。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钱。那一半几尼是可怜的克莱姆的。”

“这么说,这事办好了,”约布赖特太太说。“他们到自己的新家去了吗?”

“那是怎么回事?”

“托马茜原本答应要来的,可她来不了,”他这么答复她。她一直很焦急地等着托马茜,知道自己的侄女急需钱用。“老船长昨晚过来,以个人名义邀请她今天出席他们的婚礼,因此,她蛮高兴地决定前去,他们用轻便马车来接她的,还要把她送回来。”

“因为我得把五十个几尼交给他。约布赖特太太是这么说的。”

到了傍晚,怀尔德夫来了。自打托马茜结婚以来,约布赖特太太就总是对他板着脸,很不友好,因为在一门并不如愿的婚姻中,最后总是会出现这种情况。极端的心灰意懒使人把本应该实现的前景抛置一边,种种人为的努力屡遭挫败,只好将就事实,无精打采地从最好处来面对现实。平心而论,怀尔德夫对自己妻子的姑妈一直相当有礼,因而现在看见他走进来时,她也并不显出特别的惊奇。

“噢?……哼,如果她把钱给了他的老婆尤斯塔西雅倒显出她更大度了。不过,这笔钱现在在我手里。”

“这么说,婚礼完成了,”她喃喃说道。“很好,很好!生命也很快会结束。我为什么还要用热泪来洗我的脸呢?为生活中的一件事哭泣,就会为所有的事哭泣;因为一根线索把生活的一切全部串到了一起。不过我们总会说,‘总有笑的时候!’”

克里斯廷拉上靴子,他沉重地喘着气,隔开一段路都能听见他的喘气声,他收拢两腿,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去,不见了踪影。怀尔德夫关上提灯打算回家去,因为他认定现在去迷雾冈接妻子已太晚了,她会坐老船长的四轮马车回家去。就在他关上提灯那扇小小的角门时,附近一个灌木丛后站起一个人,走到了提灯的光圈里。这个走近的人原来是红土贩子。

由于预见到这事的可悲前景,她不由陷入悲痛之中,就在这时,屋内那台旧钟嘶啦啦敲响了十二下。没过多久,她耳边听到了从山丘那边飘浮过来的轻轻的声响。微风从那儿吹来,带来了遥远的钟声,有节奏的钟声敲了一下,二下,三下,四下,五下。埃顿东面传来的钟声正在宣布着尤斯塔西雅和她儿子的婚礼。

[1] 皮特钻石是印度一块有名的大钻石,18世纪时被弄到法国,并镶在了波旁王朝的王冠上。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为防被人发现而被切割开来,但在1792年它仍被从杜伊勒利窃走,不过随后仍被发现。

她用双手掩住脸。“哦,这是个错误!”她呻吟起来。“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那时他就会想到我了!”

[2] 据说新生儿头上有胎头羊膜是好运气,不会被淹死。

约布赖特太太抬头望着荒原里的这个山谷,蝴蝶飞来飞去,加上四面八方蚱蜢的沙哑的叫声,形成了一阵悄声细语般的合唱,使山谷显出了一派生机;约布赖特太太面对眼前这种景象时,头脑里便没怎么在想着托马茜。离这儿一两英里之外,一场家庭剧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它差不多活生生地显现在她眼前,简直就像是在她面前进行似的。她想挥去这种幻象,便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起来;但她的眼睛却不时睃向迷雾冈所属的教堂方向,她激动的想象力穿过挡在眼前的山丘,向那座教堂飞去。一个上午就这么挨过去了。钟敲响了十一下,这时婚礼可能已在进行了吧?一定是这样的。她脑中不断浮现出教堂里的情景,在这个时候他和新娘一定已到了教堂。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聚集在教堂大门口的那一群孩子,在看那辆驶来的小马车,就跟托马茜已经知道的,他们准备坐这辆小马车来走完这段短短的旅程。接着她看见他们走进教堂,来到圣坛前跪下,婚礼仪式看来在进行了。

[3] 印度港口城市。

婚礼这天的早晨到了。从表面看,没人想象得到这一天花落村对迷雾冈那头的事有任何兴趣。克莱姆母亲的屋子里迷漫着一层严峻沉寂的气氛,屋里没一点生气。约布赖特太太坐在紧挨门廊的那间旧屋的早餐桌旁,她已经拒绝去出席婚礼了,她的眼睛茫然无神地看着敞开的屋门。六个月以前,圣诞庆祝晚会正是在这屋里举行的。当时尤斯塔西雅是作为一个陌生人偷偷来到这儿的。而现在进来的唯一的活物是一只麻雀,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大胆地在屋里跳开了,它拼命想从窗子里出去,还在花瓶间扑棱棱飞来飞去。这一来,惊动了孤独地坐着的女人,她站起身,放走了麻雀,然后走到门口。她在等着托马茜,后者写了信来,说她希望得到那笔钱,有可能的话,她今天会过来的。

[4] 英国英格兰西北部城市,也即坎布里亚郡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