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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约布赖特走了,裂痕终于出现

“很好,我会的……姑妈,我听说了关于克莱姆的事。我知道您为他的事很烦心,因此我就来看您了。”

“如果真是需要,你会得到的。不过,你首先得明确告诉你丈夫,说你没有钱,看看他会怎么样,那才合适。”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身去,尽力控制自己不让脸上露出悲伤的感情。接着她放弃了这种努力,哭泣着说,“哦,托马茜,你觉得他恨我吗?他怎么会忍心让我这么伤心?要知道我这么些年活着就是为了他啊。”

“我倒挺想得到我那一份——我意思是说,如果您不在意的话。”

“恨您——不,”托马茜劝慰地说,“那只是因为他太爱她了。冷静点看待这事——真的。这事对他并不那么坏。你知道吗,我倒觉得,这算不上是他找下的一门最糟的亲事。维伊小姐的出身就她母亲这一边来说是挺不错的;她父亲是个浪漫的漫游者——一个像希腊的乌利西斯[3]那样的人。”

“得让他别忘记。你是知道的,我有个小盒子,装满了黑桃几尼[1],那是你姑父交给我,要我选个日子分给你和克莱姆的。或许到了该分钱的时候了。它们随时可以换成沙弗林[2]。”

“没用的,托马茜;一点没用。你用心真好;可我不想费神跟你争这事。我已经看透了这事,不管从哪方面说,说上多少次都没用。克莱姆和我并没有在争吵中分手;我们是用一种更糟的方式分手的。并没有发生一场动感情的争吵,而那么让我心碎的是他表现出的态度,他对自己选择的错误道路毫不退让,坚持要这么走下去。托马茜,在他还是小男孩时,他有多好——那么温柔,心地又是那么善良!”

“你瞧,我原来自己有一些钱,”托马茜遮遮掩掩地说;“我并不需要他的钱,直到近来。上星期我是提起过一些关于钱的事,可他看来——不记得了。”

“我知道,他是那样的。”

“当然该说喽。你从来没提起过这事?”

“我真没想到,这么一个我把他看作心头肉的人,长大了竟会这么对待我。他对我讲话的口气就好像我反对他是要伤害他似的,似乎我竟会希望他交厄运!”

“是的,姑妈。如果他待我不好,我会告诉您的。”她赧红了脸,有点犹豫地补充道,“他——我真不知道我该不该为这事跟你抱怨,可我就是吃不准该怎么办。我需要一些钱,你知道,姑妈——要些钱为自己买些零碎东西——他一点钱都不给我。我不高兴向他开口;或许,他不给我钱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姑妈,我该跟他提出来么?”

“这世上还有比尤斯塔西雅·维伊更差的女人。”

“是实话吗?”

“可比她好的女人更多;让人痛心的便是这点。是她,托马茜,只有她才会让你丈夫干出那种事来,对此我可以发誓!”

“相当不错。”

“不,”托马茜急切地说。“那是因为他在认识我之前心中就有她了,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种随便的调情罢了。”

“他对你好吗,托马茜?”约布赖特太太紧紧盯着她问道。

“好吧,好吧,就算是这么回事吧。现在再要来澄清它已没什么意义了。儿子们如果甘心要瞎了眼,那必定是没办法的事。为什么一个女人隔开一段距离都能看清的事,一个男人离得很近却看不清呢?克莱姆想怎么干他是一定会去干的——对我来说他什么都不是了。这就是当母亲的——付出自己的最好岁月和全身心的爱,换得的却是遭唾弃的命运!”

“他挺不错的。”

“您太固执了。想想吧,有那么多的母亲,她们的儿子由于真的犯了罪而让她们公开地受到莫大的耻辱,您倒把这么件事看得这么重。”

“我说,坦茜,你看上去真是轻松自在,”约布赖特太太说道,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达蒙好么?”

“托马茜,别对我讲大道理了——我不可能听得进的。这事对我的打击是我没想象到的,远远超过了她们遭到的事情带给她们的打击;她们或许早就看到了事情的最坏结局……我这人天生的就是不对劲,托马茜,”她找补了一句,露出一丝悲怆的笑容。“有些寡妇可以移情别恋,再去找一个丈夫,重新开始生活,以此来修补孩子们带给她们的创伤。可我始终是个虚弱的、只认死理的可怜虫——我没那种心思也没那种精神去那么做。在我丈夫的灵魂升天后,我就整个地麻木了,孤苦伶仃的,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这样——从来不想到要改变这种情况。那时我还算年轻,我满可以再有另一个家庭,可以得到家人的安慰,而不必因为只有唯一一个儿子而弄得这么凄惨。”

在那道跟着她从门里进来的斜斜的阳光照射下,看得出这个少妇气色挺不错。阳光照得她神采奕奕,正如她的到来给荒原增添了光彩一样。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眼光的一凝一瞥,无不会让看见的人想起住在她家四周的鸟儿来。不管对她进行怎样的明喻或是暗喻全都同鸟儿有关。她的动作跟鸟儿在天上飞翔一样,有着那么多的变化。在沉思的时候,她就像一只红隼,展开双翅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当一阵大风刮来时,她就像一只鹭,听凭风儿把自己轻巧的身体吹抵到树上或是土堤旁。在受惊时,她就像一只翠鸟,悄无声息一头扎入水中。在平静的时候,她就像一只轻捷掠过的燕子,此刻她的举动就是这样。

“您没那么做更说明了你的高尚。”

那天刚到下午,没想到托马茜跑来看她,这下便大大地减轻了她的悲痛。打托马茜结婚以来,姑妈和侄女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过去的疙瘩差不多都解开了,两人会面时都显得十分高兴轻松。

“越高尚,越愚笨。”

约布赖特刚离开母亲的家,约布赖特太太脸上那种死板的神情便消失了,代之以一种彻底的绝望。过了一会儿,她哭起来,眼泪带走了一些悲痛。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她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在花园的小径里走来走去,处于浑浑噩噩的麻木境地。到了夜晚,她也几乎是整夜未眠。第二天,出于一种本能,她想做件什么事,好让这种麻木变成一种悲痛。她上楼来到了儿子的房间,要亲手把它整理好,因为她恍惚觉得他还会回来。她放了些注意力去照顾她的花儿,可她干活儿时漫不经心,因为这些花在她眼中已失却了魅力。

“忘了它吧,亲爱的姑妈,听听我的安慰吧。我不会让您一个人老是这么孤独的。我会每天来看您的。”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满怀悲痛离去了,这种悲痛要过好几小时才会慢慢平息到能控制的程度。到了这一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除非先得消除某个障碍;而这又没法做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托马茜确实实践了她的诺言。她尽力很轻松地谈到那场婚事,带来关于婚礼准备的种种消息,她也接到邀请去参加婚礼。再下来的一个星期,她不太舒服,没再来过。分几尼的事并没有实行,因为托马茜不敢再向她丈夫提起钱的问题,而约布赖特太太则坚持要她这么做。

“那这就不是我或是尤斯塔西雅的过错了,妈妈,再见!”

就在这段日子前的一天,怀尔德夫正站在淑女店的门口。这儿除了有一条上行小路穿过荒原直达雨冢和迷雾冈外,在小店下面不远处还有一条从大路上分出来的岔路,这条岔路坡道不大,曲里拐弯向上直通迷雾冈。这也是唯一一条从这儿通向老船长住处的车行路。从最近的小镇来的一辆轻便马车驶下了这条路,赶车的小伙子在小店门前停住车,准备喝点酒。

“我想我不可能去看你的。”

“你从迷雾冈来吗?”怀尔德夫问。

“那么——那么您一定要来看我们的。在那以后您会更理解我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僵了。”

“是的。他们正把好东西装到那儿去。准备一场婚礼。”说罢车夫埋头喝起那一大杯酒来。

“我想到了你要结婚的。”

这之前,怀尔德夫对这场婚事毫无所知,一种突如其来的痛苦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转身到门厅里呆了一会儿,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这种表情。然后他又走回来。

“我准备在二十五日那天结婚。”

“你是说维伊小姐的婚事吗?”他说。“那是怎么回事——她这么快就结婚了吗?”

“当然,克莱姆。”

“我想,那是根据上帝的旨意,又有一个现成的年轻小伙子。”

“您会友好地跟我道别吗?”

“你说的莫不是约布赖特先生?”

“你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就想到你要走了,”约布赖特太太压抑着痛苦,用一种不露一点感情的声音回答道。

“是啊,整个春天他都围着她团团转,向她献殷勤呢。”

“妈,我要离开您了,”他说道,伸出手来。

“我想——她完全被他迷住了吧?”

剩下的就是同母亲告别了。当他下楼时,她跟平常一样在窗前坐着。

“她发了疯似的迷上了他,帮他们干活的仆人这么告诉我的。那个喂马的小伙子查利给这事弄得发呆了,一点摸不着头脑。这昏了头的小伙子已经迷上她了。”

他雇好了一辆车,在那天下午两点钟装走了他的东西。接下来是要买几件家具,这些家具在这幢小屋里暂时用上一段时间以后,再添上几件更好些的家具,日后就可以放在蓓蕾口的那幢房子里使用了。在角堡有一个市场,可以买到许多这样的家具,那儿离他选定作为住家的小屋只有几英里远,他决定当晚就在这幢小屋里过了。

“她可爱吗——她高兴吗?这么快就结婚了——嗯!”

等走了十里路到家后,他浑身湿透,疲惫不堪。简直无法说这是个吉祥的开端,不过他已经选择好了自己该走的路,他不会就此打住。晚上和第二天上午都在整理东西、准备离去中度过。他觉得,一旦决定该怎么做以后,每在家里多待一分钟,都会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或是一个举止而给母亲增添新的痛苦。

“也算不上那么快吧。”

这以后他便踅身穿过濛濛细雨往家走去,这场雨把景致完全给改变了。昨天他还舒服地躺在上面的那片蕨草,如今每片叶片都在往下滴水,在他一路走过时,这些水滴把他的裤腿全打湿了;在他眼前跳过的野兔,浑身的皮毛全都给周围这同样一片水珠弄得湿漉漉的,粘结成了乌黑的一团团。

“倒也是,不算很快。”

中午时分,约布赖特来到了那幢空房子。这房子几乎同尤斯塔西雅外公的那幢房子一样僻静,不过它四周有一圈冷杉树,几乎把房子遮掩住了,让人不觉得它实际上就处在一片荒原之上。他又走了大约一英里,来到了房主所住的那个村庄,然后再跟房主一起回到了这幢房子这儿,一切都收拾停当,而且让房主明白,至少得准备好一间房子,因为第二天就会有人来住。克莱姆打算一个人先过来住,等到结婚那天,再让尤斯塔西雅搬来跟他同住。

怀尔德夫进屋到了那间空房间,他感到一阵古怪的心痛。他将双肘支在壁炉台上,用手托住脸。等托马茜进屋来时,他没把自己听到的事告诉她。对尤斯塔西雅的旧情又在心里复活了,这主要是因为他发现有另一个男人想要占有她。

不过,就在约布赖特左近处的那片空旷的荒原上,风暴只能徒劳地咬牙切齿了!那吹断树木的阵阵大风只能轻轻地拂动石南和荆丛。埃顿荒原就是为这些时光而设造出来的。

怀尔德夫这人的本性总是越难到手的越拼命要得到,不费什么事儿弄到手的就会厌倦,他喜欢可望不可即的,而不喜欢眼前的。这是感情丰富的男人的真正标志。尽管怀尔德夫炽热的感情还算不上真正具有浪漫的诗情画意,可也算得上是符合这种标准的一种感情了。或许可以把他称做埃顿的卢梭[4]吧。

最后,克莱姆来到了一片杉树灌木林的边缘,这片树木在他出生前一年就已在荒原上圈种出来了。这片树木长满了茂密的新生的湿润树叶,它们现在受到的摧残,要比冬天最大的风对它们造成的摧残都要厉害。冬天,树木的枝条摆脱了一身的负担去迎接风暴的肆虐。新长出的湿润的嫩枝遭受摧残蹂躏,被吹断、折裂,伤痕累累,接下来很多日子里,树汁会不断从裂缝中流淌出来,等到树木当柴烧时还能看到这些疤痕。每根树干都从底部受到猛力扭撼,就像一根骨头在骨节处被摇动,每一阵风吹来,树枝就发出一阵剧烈的抖动声,似乎它们都感到了阵阵痛楚。附近的一蓬灌木丛中,一只金丝雀想一展歌喉;可风吹起了它全身的羽毛,羽毛根根竖立,还让它的小尾巴团团乱转,小鸟十分无奈,只得放弃了歌唱的企图。

[1] 英国于1787—1799年间发行的背面刻有黑桃状盾形的旧金币。

天气同前一天晚上截然不同。在他凝视着尤斯塔西雅离开时,笼罩在她身上的那片黄色朦胧的落日余晕已经预示了气候的变化。这种天气在英国的六月里并不少见,就像十一月份那种潮湿恶劣的天气。块块冷云匆匆聚集在一起,就像画在一块向前滑动的幻灯滑板上一样。在他向前走去时,从别的大陆来的气团被风夹带着吹来了,在他四周翻滚飘忽。

[2] 英国当时发行的面值一英镑的金币。

第二天上午,他离开了家,重新穿过荒原走去。他要走上一天的路,他的目标是去找到一个住所,好让尤斯塔西雅在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他可以带她住到那儿去。早在一个月前,他在无意中看到了这样的一幢与外界隔绝的、窗户全用木板封上的小房子,房子离东埃顿村大约两英里,总共约需走上六英里;今天他就是朝那儿去的。

[3] 即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奥德修斯,为伊塞卡国王,特洛伊战争中的领袖之一,曾献木马计使希腊获胜。他是西方文学经常描述的人物,是个具有多种气质的人物,不同的作家对他有不同的描述。

那天的整个晚上,约布赖特太太一直都听到楼上儿子的房间里传来阵阵响亮的声音,听得出那是他在打点东西。

[4] 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和文学家,其思想和著作对法国大革命和19世纪欧洲主义文学产生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