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影在一块洼地里消失了片刻,然后灌木丛后一览无遗地出现了她的整个身形。
约布赖特就这么躺了好一会儿,愁思不断,这时他看见左边的石南丛上现出了一顶斜戴着的白丝帽,向他这儿走来,他立时知道帽下就是他的心上人。他的心立时从冷漠中清醒过来,涌动起一股热烈的感情,他一跃而起,大声说,“我知道她准会来的。”
“就你一个人?”她责问道,显出失望的神情,但脸上随即出现的红晕和带点心虚的轻笑声,证明了这种神情是装出来的。“约布赖特太太在哪儿?”
他处在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茵中,身旁石南簇拥着他,尽管它们长得如此茂盛,却是浑然一色。只见一片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绿叶,简直就是一个长着锯形边的绿色三角形的世界,一朵花也不见。空气中热气氤氲,十分温暖,一片一点不受干扰的静谧。眼前能看见的活物便只有那些蜥蜴、蚱蜢和蚂蚁。这片景色似乎属于石炭纪时代的那个古老世界,那时几乎见不到什么植物,仅有的只是石南;那时既没有花蕾也没有盛开的花朵,除了一片单调的绿叶丛,没有鸟儿在其中啼啭。
“她没来,”他用很压抑的声音回答道。
时值初夏,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荒原上那些湿润的洼地已从一片棕褐色变成了一片绿茵。约布赖特走到山谷盆地的边缘,这块盆地从迷雾冈和雨冢那儿一直向下延伸。此刻,他很冷静,他放眼观看着眼前的这片景致。在这溪谷里有许多小山丘,使谷地显得参差不平,并形成了许多较小的山谷,在这些小山谷里新生的石南生气盎然,它们能长到五六英尺高。他朝坡下走了一小段路便在地上躺下来,就在他躺倒的地方,有一条从一个小山谷里延伸出来的小路,他便在这儿等待着。他原先跟尤斯塔西雅讲好,今天下午要将他母亲带到这儿来,这样她们见个面或许能成为朋友。现在,他的这一努力彻底失败了。
“但愿我早知道你是一个人来的,早知道我们会有一段无拘无束的愉快时光就好了,”她一本正经地说,“不能事先得知一场欢乐的来临,那就等于失去了欢乐的一半魅力;而能预先知道这一切,便等于获得了加倍的欢乐。今天我可一点没想到,这个下午我能独自占有你,而事情本身却会飞快过去。”
克莱姆嗄哑着嗓子答道,“您是我母亲。我不再说什么了——只说一句,我要恳请您谅解,因为我一直把这儿看作我的家。我不再会拖累你;我走。”他含着泪走了出去。
“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噢,克莱姆!请别把你自己固执的错误想法归作是我的错。如果你想把自己同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结合在一起的话,那你为什么要回到家里来这么做呢?你为什么不就在巴黎做呢?——那地方可是时兴这种事儿的。你回来只是为了让我这么个孤独的女人难受,来折我的寿!我只希望你将你的爱放在什么地方,你也就在那儿生活吧!”
“可怜的克莱姆!”她继续说道,一边柔情脉脉地凝望着他的脸。“你很悲伤。你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管那是什么事——我们看看究竟怎么对付这一切吧。”
“那只不过证明她的可贵。我还从来没有支持过坏的东西。我并不是只在乎她一个人。我在乎您,在乎我自己,在乎任何好的东西。一个女人一旦不喜欢另一个人时,她是毫无怜悯心的!”
“唉,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呢?”他说。
“你这是回答了我,你心中唯有她。你样样事情都离不开她。”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过下去——不断约会,一天天过下去,决不去考虑下一天会怎么样。我知道,你总是想到那事——我看得出你是这么想的。但你根本不必这样——行吗,亲爱的克莱姆?”
“很有可能,”他忧郁地说道。“您并不了解您准备衡量我的是个什么准则,因此你也不知道这个准则反过来会用到您自己头上。”
“你就跟所有的女人家一样。她们永远满足于将自己的生活建立在任何提供给她们的附属地位上;而男人一心只想营造出一个适于他们的星球。听着,尤斯塔西雅。有一件事我是决计不再拖延下去了。你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1]的情感今天对我是不会起什么作用的。我们眼下的这种生活方式一定得尽快结束。”
“你怎么能待我这样轻慢无礼!”他母亲说,又朝他投去泪盈盈的一瞥。“你太反常了,克莱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一定是因为你母亲!”
“一点不错。而那个女人是您。”
“是的。不管怎样我要告诉你,我爱你;你应该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有好一会儿,约布赖特太太就这么一声不响,浑身颤抖,似乎她没法再说什么了。后来她回答道,“最好?你为了这样一个骄奢懒散的女人,把自己的前程全搭上了,这难道算是最好吗?你难道没看到,你选择上她这一事实本身就证明,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对你最好?你费上全部心思——搭上你整个灵魂——去取悦一个女人。”
“我一直对我这种狂喜感到害怕,”她说道,只见她嘴唇在嚅动。“这种欢乐太浓烈太让人投入了。”
“妈妈,”克莱姆说,“不管您做出什么事,您将一直是我最亲爱的人——您也知道这一点。但有一件事,我是有权利说的,那就是,我够大了,在我这年纪我知道什么对我最好。”
“还有希望。我还有四十年的工作可干,你又为什么这么绝望呢?我只是处在一个尴尬的转折关头。我倒希望人们别老以为非得一切顺利才会有发展。”
“一想到我的儿子没结一门好亲,我就恼火!我但愿自己别活着看到这事发生;这对我来说太过分了——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种事!”她一转身站到了窗前。她呼吸急促,嘴唇苍白,微微开启,不停地颤抖着。
“哟——你的心思考虑到哲学这方面上去了。嗯,从某种角度看,这些悲哀无望的障碍倒还是好事,因为它们能使我们对命运爱加给我们的这些残忍的讥嘲毫不在意。我听说有那么一些人,在幸福突然降临时,却因唯恐自己不能活着享受这种幸福,忧郁而死。最近我老觉得自己就处于这种惴惴不安的奇怪状态之中;不过现在用不到我多去操心了。让我们走吧。”
“相信我,您这差不多就是在成心挑起争吵啦,”约布赖特态度激烈地说。“我本已准备好今天安排你俩见个面。可您就是不让我安宁;您事事都想让我的愿望落空。”
克莱姆拉起了那只已脱去手套等着他去执起的手——对他俩来说,这样手拉手一起散步真是件幸福欢乐的事儿——他带着她穿过了这片石南草地。时近傍晚,他们一起沿山谷走去时,夕阳从右边斜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细长飘忽的身影,就像高大的杨树,远远地投向这片石南和羊齿草地,在这片红通通的阳光中,他们形成了一幅令人悦目的欢爱之画。尤斯塔西雅走路时头向后仰着,显得那么浮想联翩,眼中流露出一种胜券在握、既高兴又满足的神色,因为她没借助任何人便独自个儿赢得了这个男人,他在才智、外貌,以及年龄上正是对她的最完美的补充。而在年轻男子这一方面,就在他这么往回走的时候,巴黎的长期生活所带给他的那张苍白的脸,以及脸上开始出现的岁月和苦思所留下的印痕,已经不像他刚回来时那样明显了,因为大自然赋予他的勃勃活力和强健体魄已经重新显出了它们的本色。他们信步走去,一直走到下面荒原的边缘,荒原到了这儿变得很湿软,跟沼地连在了一起。
“克莱姆,”他母亲很坚决地说道,“真是不幸,我没证据来反对她。可如果她真能成为你的好妻子,那简直可以说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坏妻子了。”
“克莱姆,我得在这儿跟你分手了,”尤斯塔西雅说。
“尤斯塔西雅已经把这事告诉我了。一年前他的确对她很献过点殷勤;可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倒更喜欢她了。”
他们静静地站着,准备跟对方道别。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太阳挂在了天边,太阳光线透过淡淡的绿色的天空底下那层层古铜色和淡紫色的云朵泻到大地。大地上所有那些给夕阳照到的黝黑的东西全罩上了一层紫褐色的光,衬得那成群的嗡嗡嘤嘤的飞蠓也光闪闪的,这些飞蠓不停地上下飞舞,活像一堆火溅出的点点火星。
“甭说了,他确实是坐着什么老爷船出过海。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管管他的外孙女啊?没一个上流小姐会像她那样,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随意在荒原上乱转。事情还根本不止这些呢。有一段时间她和托马茜的丈夫之间有一种暧昧的关系——我对此了解得一清二楚,就像我明明白白站在这儿一样。”
“哦!离开你实在让人受不了!”尤斯塔西雅突然痛苦地低语道。“你母亲会带给你很大的影响;我不会受到公正的看待,到处会传开去,说我不是个好姑娘,再加上那个女巫的传说,会使我的形象更糟!”
“他曾在皇家海军干过!”
“不可能的。没人敢说出对你或是对我的无礼的话。”
“只不过是人们叫他‘船长’罢了,任何人都可以当船长。”
“哦,我多希望我能坚信,我将万无一失永远不会失去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我!”
“她是维伊船长的外孙女,她的父亲只不过跟了她母亲的姓。她生来就是个上流小姐。”
克莱姆默默地伫立片刻。他情绪激动,这样的时刻最充满柔情,然后他摆脱出来。
“这是你的看法。一个科孚的乐师的女儿!她一直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她的姓都不是她的真姓。”
“你得相信我,亲爱的,”他说道,将她拥入怀中。“我们立刻就结婚。”
“她是个好姑娘。”
“噢,克莱姆!”
“如果你不让自己受到一些事纠缠的话,我倒满可以相信你的话;可这个女人——如果她是个好姑娘,也已经够糟的了,可她是——”
“你同意吗?”
“根本还没有,妈妈。他们不可能发明的,因为那儿的教师并没有接触过一个需要这种教育的班级——也就是说,是那些没有受过初等教育的学生。我的计划是给那些空白的心灵灌输进高等知识,而不是在真正的学习开始前,先给他们塞进那些不必教授的学识。”
“要是——要是我们能够这么做。”
“白日梦,白日梦哪!如果说还有什么教育方法要发明的话,大学里的人们早就发明了。”
“我们当然能够,我们两人都成年了。这些年干下来我已经积攒起了一笔钱;只要你答应,在我到蓓蕾口找到一幢房子开办学校以前,先在荒原的某个地方找一幢小屋住下,那我们只要花很少一笔钱就能把婚事办了。”
“要致富是没有机会的。不过我的教育方法千真万确是全新的,我能用这套方法给乡亲们带来不尽的好处。”
“我们得在这幢小屋住多久,克莱姆?”
“那是不可能的!那地方的老师已经太多了。你又没有特别的学历证明。像你这样的人在那儿能有什么机会呢?”
“大概六个月左右。等那段时间末了,我就能读完我的书——是的,我们将这么办,这种让人揪心难受的日子会了结。当然,我们的生活会完全与世隔绝,而只有当我们在蓓蕾口有了房子——我已就这事写信去了——我们的结婚生活才能让公众看见。你外公会让你这么做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到蓓蕾口去办一所学校。”
“我想他会的——只要他理解那种日子不会超过六个月。”
“那样的话,你娶了个妻子准备怎么办?”
“只要没有不幸的事发生,我可以保证。”
“我不准备回巴黎去了。”
“只要没有不幸的事发生,”她缓缓地重复了一句。
“我简直没法想象再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你会带她去巴黎吧?”她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道,显得十分沮丧。
“那是不可能的。最亲爱的,定下确切的日子吧。”
“是的,”约布赖特说。“不过这事或许还得过上一段时间再说。”
于是他们就这事商量起来,最后选好了这一天,也就是两星期后。
“我听说了一件令人无法理解的事,”她很伤心地说。“老船长在淑女店放出话来,说你和尤斯塔西雅·维伊正准备结婚。”
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尤斯塔西雅离他而去。克莱姆看着她朝夕阳走去。她一点点远去的身影完全笼罩在那片灿烂的光辉中,她的裙子擦过刚萌发的苔藓和青草,发出的一阵窸窣声也渐去渐远直至消逝。就在他这么看着的时刻,这片死寂的平板景色完全将他慑服了,他充分感受到了那片眼下还显得极其可怜的叶片所带来的初夏的未受污染的绿色之美。然而这片逼人的伸延之中有一种东西,让他想到了生命的大舞台,令他感到在太阳底下,任何一种生物都是完全平等的,谁也不比谁更差。
一天下午他母亲回了家,她是在上午去看望托马茜后才回来。他从她脸上一丝不安的神色上看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的尤斯塔西雅在他心目中已是个女人而不是女神了,只是一个得由他去维护,去帮助的人,是一个得由他去争夺,并为她而受毁谤的女人。现在他处于一种比较冷静的时刻,他倒宁肯不要这么匆忙就结婚;可牌已经亮出去了,于是他决定就此将牌打下去。尤斯塔西雅是否该算作那种爱得过于浓烈、因而不能爱得长久和不忠实的女人呢,即将发生的事件肯定能对此作出充分的证明。
在没和尤斯塔西雅呆在一起的时候,约布赖特便坐在那儿努力地啃着书本,什么也不想;在他不看书的时候,他便跟她去相会。这些相会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
[1] 原文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