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还乡 > 第四章 一小时的欢乐带来许多小时的悲哀

第四章 一小时的欢乐带来许多小时的悲哀

“它真是非常美丽。可你会成为我的人吗?”

“我得好好想想,”尤斯塔西雅喃喃说道。“眼下跟我讲讲巴黎吧。世界上还有别的像它那样的地方吗?”

“在这世上,我不会成为别的任何人的人——这样的回答让你满意了吗?”

“你一定得回答我。哪一天我能得到你吗?我不是指立刻。”

“是的,眼下是这样。”

她吃了一惊;然后竭力十分镇静地开了口,“愤世嫉俗的人说,治好了爱情也就治愈了忧虑。”

“现在跟我讲讲杜伊勒利宫[1],还有卢浮宫,”她继续说,有意岔开话头。

“不要去管是什么原因。相信这一点:我不可能让自己失去你。我一定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今晚,我不想让你走。最亲爱的,要治好你的这种忧虑唯有一个法子——你必须成为我的妻子。”

“我讨厌说起巴黎!对了,我记得卢浮宫有一个阳光充足的房间,让你住在那儿很合适,就是阿波隆陈列馆。那儿的窗户基本上都是朝东的,一大清早,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整个房间里简直是光彩夺目无可挑剔。那光线从镶金的物体表面反射过来,照射到摆放在屋里的金碧辉煌的箱子上,又从箱子上反射到金的银的盘子上,再从盘子反射到珠宝玉石上,又从这些珠宝玉石上反射到瓷器上,只见房间里交织成了一张完美的光网,让人眼花缭乱。可现在,还是谈谈我们的婚事——”

“噢!是由于你的母亲。对,是这么回事!我知道的。”

“还有凡尔赛宫,那国王的艺术馆总也是这么个富丽堂皇的房间吧,是吗?”

“你太绝望了,完全是胡思乱想,是存心这么说的;你误解了。今晚我出来会你除了爱你之外,还另有一个原因。我跟你想的不一样,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是持久的,不过有一点我跟你有同感,那就是我们再不能像目前这样生活下去了。”

“不错。可谈这些富丽堂皇的房间有什么意思?顺便说说,那小特里阿农宫[2]真漂亮,会让我们住得舒舒服服的,你可以在花园里散步,月光如水,你会想到,你这是在英国的某个灌木丛生的地方散步;那地方是按英国的时尚建造的。”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对许多男人来说,爱情都给他们带来灾祸。”

“我才不愿那么去想呢!”

“我不走。”

“那你可以一直就在皇宫前面的草坪上散步。那儿的一切无疑会使你觉得是生活在历史上的某个充满浪漫色彩的世界里。”

“行了,走吧!去服从她吧。我会毁了你的。你这样同我相会是在犯傻,吻吻我,然后就此走开。永远——你听见没有?——永远!”

他继续往下说着这一切对她完全是新奇的事物,描绘了枫丹白露,圣克卢[3],大树林,以及许多巴黎人熟知的常去游逛的地方;直到她开口道——

“我不会说的。”

“你通常是在什么时候去那些地方的?”

“她反对我了吗?”

“星期天。”

“决不会这样。她已经知道了这些次相会。”

“噢,是了。我不喜欢英国的星期天。我准会同巴黎那儿的种种生活方式极为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的!亲爱的克莱姆,你会再回到那儿去吧?”

“不过我觉得,不会是我先感到忧心忡忡的。恐怕,我们这事会这么结束:你母亲会发觉你同我相会,她会施加影响让你抛弃我!”

克莱姆摇摇头,定眼看着月食。

“看在老天分上,尤斯塔西雅,别这么说!”

“如果你会再回去,我就——就算那个吧,”她温柔地说着,将头挨近他的胸膛。“如果你同意,我就答应你,一分钟都不会要你再等。”

“啊,你不明白。你见过的世面比我多,而且在大城市和许多人中生活过,而对那些我只是听说而已,同时,你的年龄也比我大;尽管这样,在这方面我要比你年长些。一度我曾爱过另一个男人,而现在我爱上了你。”

“真是太令人奇怪了,你和我母亲在这件事上的想法竟会完全一样!”约布赖特说。“我发过誓再不回去了,尤斯塔西雅。并不是我不喜欢那地方,我是不喜欢那个职业。”

“你不必这么害怕。”

“可你能去找样别的职业。”

“没了。不过我知道我们不会一直这样相爱下去的。没什么东西可以保证爱情天长地久永远不变。它会像一个精灵一样升华消失,因此我心中充满了恐惧。”

“不。再说,这样就会坏了我的计划。别逼我了,尤斯塔西雅。你会嫁给我吗?”

“你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了吧?”

“我没法讲。”

“不,我一般总是这样看人的。有时我觉得,那就是从我的感情深处涌起的一种对我自己竟会生而为人的一种心痛欲裂的怜悯。”

“算了——别再提什么巴黎了;它并不比别的地方更好。答应我吧,宝贝!”

“好了,不管我想些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真的爱你——超过任何一切,也无法用言语描述,我爱你都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我这个人以前对遇见的任何女人只不过会产生一种短暂的好感,仅此而已。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月光照亮的脸,牢牢记住这张脸上的每根曲线和整个轮廓吧!这张脸跟我在认识你以前多次看见的那些脸只有些微的区别;可这是怎样的一种区别啊——这完全就是拥有一切和一无所有之间的区别。让我再来亲亲这张嘴唇吧!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尤斯塔西雅,你的眼光显得这么沉重!”

“我完全能肯定,你是决计实行不了你的那个教育计划的;对我来说,到了那时一切都没问题了;因此我答应你,我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男人会,女人不会。”

克莱姆用手轻轻地将她的脸按近自己的脸,吻了她。

“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边爱着,一边又有那么个愿望呢?不会的,尤斯塔西雅。”

“啊!可是你并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留下了什么,”她说。“有时,我觉得尤斯塔西雅·维伊身上不具备什么东西,能使她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算了,随它去吧——瞧,我们的时间就是这么在流逝,流逝,流逝!”她用手指着发生半边月食的月亮。

“那又该怎么样过日子呢?你一直是想你希望自己别爱我才是。”

“你太忧郁了。”

“亲爱的,我是宁可忍受枯燥乏味,也不愿无所事事浪费时光,缩短自己的生命。”

“不。我只是不敢去想脱离这现实的任何事。我们知道那是什么。我们现在在一起,但我们这样在一起能维持多久就不得而知了,这种未知因素总是萦绕在我心头,让我总是唯恐有发生可怕事情的可能性,即便是在我有充分理由期望将来是光明的时候也罢……克莱姆,这月食的月光落在你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陌生色彩,使它的阴影看起来就好像是用金子剪出来的。这意味着你应当做出比这更好的事。”

“还不够长么?那是因为你一直在忙你自己的事,对我不在身边视而不见。对我这么一个没啥事好干的人来说,我只觉得就像一直生活在一潭死水底下似的。”

“你心气太高了,尤斯塔西雅——不,确切地说不是心气高,是追求享受。我想,我应当跟你有一样的气质,能让你过得幸福。然而,我远不是这样的人,我能在这片穷乡僻壤上生活并死去,只要能从事自己合适的工作就成。”

“我总觉得十分悲伤。”

在他的声调中流露出一种对自己作为一个虔诚求爱者的地位的怀疑,他在怀疑,自己对一个只有在很少和不常有的地方才跟他的趣味有所相近的人的态度是否公正。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用一种充分信任、满含鼓励的热切声调轻声细语地说道,“别误会我,克莱姆:尽管我爱巴黎,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对我来说,成为你的妻子并在巴黎生活不啻是生活在天堂里;不过我宁肯跟你一起在这穷乡僻壤中生活,也不要不是你的妻子。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是得到了,而且是大有所获。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打从你上次见过我以来,好像过去好长时间了,是么?”她问道。

“这话才像个女人讲的。现在我很快就得离开你了。我要送你回家去。”

说罢,两人手拉着手,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月亮上的阴影又拉大了一点。

“可你也得回家去了吧?”她问。“是的,我看见沙漏里的沙差不多漏光了,月食也一点点大了。别走!就等这时光自己流去吧;那时我就不会再逼你了。你会回家去,睡个好觉;我则在睡梦中不断叹息!你梦见过我吗?”

“好了,我们只要一心想着我们俩在这儿就行了。”

“我没法回忆起关于你的一个清晰的梦。”

“你说过要等月亮边缘出现阴影后过十分钟;现在正好过了十分钟。”

“在我做的每一个梦景中,我都看见你的脸,在梦中的每个声音中都听见你的声音。我真希望我没做那样的梦。我的这种感情太过分啦。人们说,这样的爱情是没法持久的。不过它一定会持久的!还有,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蓓蕾口看见一个匈牙利轻骑兵军官骑马顺街而下,尽管他根本就是个陌生人,从没跟我谈过话,我却爱上了他,我真以为我会为这种爱而死去——但我并没死,最后我心中不再想到他了。假如有朝一日我不能再爱你了,那该有多可怕啊,我的克莱姆!”

“我都开始在纳闷,你怎么还没来,”约布赖特说。这时她稍稍从他的怀里挪开了一些。

“请别再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啦。等真看见这种时刻来临,我们就会说,‘我已经活得失去了我的信仰和生活目的,’然后就此死去。瞧,沙漏已经漏完了,让我们这就走吧。”

他们这样相拥了好久,没说一句话,因为眼下无论用什么语言都没法表达出他们的心境:语言就像以往未开化的野蛮时代里锈迹斑斑的工具,只能偶尔用用才行。

他们手挽手顺小路朝迷雾冈走去,当差不多走近尤斯塔西雅的家时,他说,“太晚了,我不该再去看望你外公了。你觉得他会反对我俩这事儿吗?”

还不到三个月的光景,他们两人就已到了这般地步。

“我会跟他讲的。我一直习惯于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根本没想过我们该去征求他的意见。”

“克莱姆,最亲爱的!”

然后他们恋恋不舍地分了手,克莱姆顺下坡路朝花落村走去。

“我的尤斯塔西雅!”

随着他一点点远离他的奥林匹亚美女那充满魅力的氛围,他产生了一种新的悲伤,使他的脸也变得十分悲哀。他重又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爱情使他处于一种两难境地。尽管在表面上,尤斯塔西雅乐意等着度过眼前这一段前景未卜的努力阶段,等着他在自己新的努力中有所建树,但他不由得在即刻间就明白了,她之爱他,与其说是爱上了一个一心不再想过他过去那种生活(但对她却是极具吸引力的生活)的人,还不如说是爱上了一个从繁华世界(她正该属于那种世界)来的客人。在他们相会时,她时常流露出片言只语或某个举动。那就意味着,尽管她没提出要他重返法国的首都作为结婚的条件,可对这桩婚事的结果,在她心底里抱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期望;想到这些,这种原本该是无比美好的时光在他心里顿时变得黯然了。不仅如此,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又出现了这么大的裂痕。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发生点滴的事情,使他给母亲带来的失望要比平常更大,这时他就会心情忧郁,独自个儿去散步;或者就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灵便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使他几乎彻夜不眠。但愿能让约布赖特太太看到他怀有一个多么稳妥而有意义的目的,而且这目的几乎不会受到他对尤斯塔西雅的感情的影响就好了,她不知会怎么对他另眼相看呢!

就在他望着这片遥远的、不停变幻的大地景致时,在月亮的下端出现了一个黄褐色的影子:月食开始了。这也标明,一个预先约定的时刻到了:因为这遥远的天体现象已经为尘世所用,当作了情人传递的信号。一见到这景象,约布赖特的心便回到了大地上;他站起身,抖动一下身子,侧耳倾听起来。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或许过了十分钟,眼见得月亮上的那片阴影越来越大。他听到左面传来一阵簌簌声,一个身上套着斗篷抬头仰望的人影出现在雨冢脚下,于是克莱姆向下跑去。一会儿那人影便投入了他的怀抱,他的嘴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

这样,就在约布赖特的眼光对由爱和美所点燃的、第一次环绕他的那圈耀眼的光环逐渐习惯的时候,他也开始意识到他正面临怎样的困境。有时候,他真希望他根本就没认识尤斯塔西雅才好,可又立即会觉得自己这一愿望实在不近人情。三种互不相容却又在逐步发展的因素都不得不维系下去:他母亲对他的信任,他想成为教师的计划,以及尤斯塔西雅的幸福。他热烈的性格使他没法将其中之一放弃,至少这三个因素中的两个是他希望维持下去的。尽管他的爱情就像彼特拉克[4]对他的劳拉的爱一样纯洁,但正是这种爱,却使原先仅有的一点小障碍变成了种种束缚人的桎梏。原先,他想坚定不移地保持自己的立场,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由于加入尤斯塔西雅这一因素,使他这一立场变得更其复杂。正当他母亲准备忍受他说给她听的一种计划时,比前一个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打算又冒了出来,两者加在一起肯定叫她更难以承受。

他时常上这儿来,却从不跟母亲谈起他来的目的;这是他第一次讲出他来的目的,不过这只是他表面上的坦白,而真正的目的却掩盖了。这已是个道德上的问题了,而在三个月以前,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会碰到这种问题。他原以为,回到这块穷乡僻壤来工作,可以逃脱社会上种种少不了的烦恼;然而这儿也同样有烦恼。他比以前更渴望能跑到另一个世界去,在那儿不会将一个人有没有什么勃勃雄心视作唯一有出息的表现——或许这时把光辉投射到他身上的这个银光闪闪的月球,在过去什么时候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他的眼光越过好长的距离望着遥远广袤的乡村——望过了雨冢前的海湾,那片忧郁的克里斯海,风雨大作的海洋,梦幻之湖,广阔无垠的沃尔德平原,奇妙的林山脉——他一直望着,直觉得自己就像在这片荒漠的地方遨游,站立在它空旷的山上,跋涉过它的沙漠,一直走到谷底和古老的海洋底下,要不就是直登火山口的边上。

[1] 法国巴黎的旧王宫,1871年被焚毁,现仅存杜伊勒利花园。

半小时后他就站在雨冢顶上了。整个天空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十分清晰,月亮把它的光辉洒遍了整个荒原,但却没有十分明显地把荒原全部照亮,只有小路和河道上露出白燧石和闪闪发光的石英沙的地方,才在周围的一片阴影中显出道道光亮之处。站了一会儿,他蹲下身去摸了摸石南丛。石南是干的,他一下坐在雨冢上,仰脸朝着月亮,他的两眼里映照出小小的月亮轮廓。

[2] 法国凡尔赛宫花园内的皇家别墅。

在房子前面还没法看到初升不久的月亮,约布赖特便爬上了山坡,出了山谷,直到他全身都沐浴在月光中。可即使到了这时他还是没停下脚步,他是朝雨冢方向走去的。

[3] 法国上塞纳省城市,位于塞纳河左岸。

第二天一整天,花落村气氛沉闷。约布赖特一直待在书房里,他坐着,面前是打开的书本;但是这段时间他看的书却是一片空白,真是悲哀。他打定主意,对母亲决不该有什么愠怒的表现,他有时也同她谈谈过去的事情,对她言辞不多的回答也毫不在意。怀着同样的决心,大约在晚上七点钟的光景,他依然像表面敷衍似的说道,“今晚有月食。我想出去瞧瞧。”说罢他穿上外衣,离开了她。

[4] 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欧洲人文主义运动创始人和伟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