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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出老戏的第一幕

“我可不承认,”尤斯塔西雅说,露出一种有克制却又很平静的神色。

“我们以前见过面,”他说,他看着她,显出意兴盎然的样子,超出了这种情况下应有的程度。

“不过我还是要那么想。”

这时的情况已很明朗,接下来顺理成章的是两人该分手了。克莱姆很明白这一点,而尤斯塔西雅则作了个要分手的动作;克莱姆依然凝望着她,似乎还有句话要说。假如他从来没在巴黎生活过,这事或许永远不会发生。

“当然。”

“你是说大自然吗?我也恨它。不过我随时都会很高兴地聆听你的计划。”

“你在这儿很孤独。”

“不过我觉得如果你肯听听我的计划,或许会对它有点兴趣的。恨人们是没用的——如果你恨什么东西,你该恨的是造成这些东西的根源。”

“我没法忍受这荒原,除了在那姹紫艳红的季节里。这片荒野是残酷监督我的工头。”

“我倒一点不想干这事。我不怎么喜欢我的这些同类。有时候我真恨他们。”

“你能这么说吗?”他问。“在我心中它是最令我兴奋的,给我力量给我抚慰。我宁可生活在这片山岭之中,远甚于生活在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

“我就是来清除掉这些蜘蛛网的,”约布赖特说。“你乐意帮助我吗?来教高年级的课。我们或许能给他们不少教益。”

“这儿对艺术家倒是够好的,可我根本就不会去学画画。”

“是啊,真把我吓坏了。我有好长时间没去教堂了。从今往后我好长时间都不会再去了——或许永远不去了。发生这件事后我没法再去面对他们的注视。你不觉得这事太羞辱人了吗?那以后好几个小时,我真希望就此死去,不过现在我一点都不在乎了。”

“那儿就有一块非常稀奇的德鲁伊特人时代[2]的石头。”他朝那个方向扔了一块卵石。“你常去看吗?”

“你晕过去了?”克莱姆问,他看着这块鲜红的小斑点,就好像他真想吻吻它让它快点好起来。

“我甚至还不知道那儿有这样一块稀奇的德鲁伊特人的石头。我只知道巴黎有林阴大道。”

“他就是为这事出门去了。我真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个耍巫术的名声呢。”

约布赖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这话实在意味深远,”他说。

“这真是女人的懦怯卑劣的作为,”克莱姆说。“维伊船长没惩罚她吗?”

“确实如此,”尤斯塔西雅说。

“喏,就是这儿,”她指着这块血斑说。

“我记得有一个时期我也同样十分向往喧嚣的都市。可在一个大城市里待上五年,足可治愈这种念头。”

克莱姆的话音里满含着同情,使尤斯塔西雅不由慢慢捋起袖子,露出了她浑圆白皙的胳臂。滑润的皮肤上赫然一个鲜红的血斑,就像帕罗斯[1]的白大理石上的一块红玉色。

“但愿老天能给我这种治疗机会!好了,约布赖特先生,我得进屋里去了,好给我受伤的手敷点药膏。”

“哦,是的;我听说了。我真为我的埃顿同乡感到脸红。维伊小姐,你在教堂里给戳伤得很厉害吗?”

他们分了手,尤斯塔西雅消逝在逐渐浓凝的夜色中。她这人身上充满了种种魅力。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她的生活已然开始。这次会面带给克莱姆的影响,是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后才让他完全体味过来的。一路走回家的当儿,他最清晰的感觉便是他的计划多多少少变得有了光彩。一个漂亮的女人已经给编织进了这个计划之中。

“你说过我要拉住它……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伤了。”

一抵家,他立刻上楼到了那间准备给他作书房的房间,一晚上他就忙着从各只箱子里取出他的书本,把它们安放到书架上。他从另一只箱子里拿出一盏灯和一罐油。他擦拭修整好这盏灯,整理好桌子,然后说,“行了,我准备开始了。”

“你就让它滑下去好了,”约布赖特说。“为什么不松手呢?”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在吃早饭前他就着油灯光看了两小时书——又读了整个上午,整个下午,当太阳即将西下时,他感到两眼十分疲倦,身子往后一倒靠在了椅子上。

“不,我想不怎么厉害,”她摊开了双手。其中一只手在流血,绳索把皮蹭破了。尤斯塔西雅用自己的手帕把手包了起来。

他的房间正好俯瞰这幢宅子的前面,以及前面荒原的山谷。冬日低垂的余光照在房子上,使它的阴影投下来,越过围栏,穿过荒原的草地边缘,一直投到远远的谷底,落在那儿的烟囱轮廓、房子四周的树梢的阴影,都成了前伸的长长的尖叉影。一整天这么坐着看书,他决定趁天黑前换换口味,到山上走走,他出了家门,直穿过荒原朝迷雾冈走去。

“厉害么?”

等他再回到院门口时已过了一个半小时。房子的百叶窗全关上了,往园子里用车装了一天肥料的克里斯廷·坎特也已经回家去了。一进门他发现母亲在等了他好长时间后,已经吃完晚饭了。

“是的,”她答道。

“你到哪里去了,克莱姆?”她当即发问道。“这时候你要出去为什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克莱姆奔到她身边,发现他非得把那段没松下的绳子缠在直柱上,才能止住绳子不往下溜,这样总算才使绳子猛顿一下而停住了。“伤着了吗?”

“我到荒原上去了。”

然而,尤斯塔西雅已经在开始放绳索了。等他在绑绳子一端时,她叫起来,“不行,我没法拉住它了!”

“如果你去那儿,你会碰见尤斯塔西雅·维伊的。”

“我可要忠告你,别放得太多,”克莱姆说。“你会发现,绳子会变得沉重多了。”

克莱姆有一会儿没吱声。“是的,今晚我碰见她了,”他说,从他说话的样子可以看出,他完全是为了保持诚实才说出这句话的。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把绳子放下去?”她问。

“我就在想你是否已经碰到她了。”

“我能拉住它,”尤斯塔西雅说;于是他将绳索交到她手中,然后去拉绳子的另一端。

“并不是约好的。”

“我得先把绳索端头绑紧,要不我们有可能会把整根绳索全丢掉,”他对走拢来的尤斯塔西雅说。“你能把绳子抓住一会儿么,好让我来绑——要不我叫你的仆人来?”

“对,这种会面是从来不要约的。”

他把提桶牢牢绑在那卷长长的绳索上,将绳子绕过辘轳,然后让绳索一点点经过手里滑向井里。不过没放下好多,他就检查了一下绳索。

“您没发火吧,妈?”

“我一点都不在乎这点麻烦。”

“我几乎没法说我没在发火。发火?不。可当我想到,这样的引诱通常总会使有出息的男人让世人失望,我就感到很不安。”

“可既然我都不想麻烦那些人去打水,凭良心说我更不能麻烦你了。”

“妈,您有这种感觉真好。可您尽可放心,您完全不需要为我担心。”

克莱姆朝那口井望去,如今那儿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去取泉水要走好长一段路,”在沉默一阵后,他说。“不过既然你不爱喝这水塘里的水,我设法为你去搞些水来。”他回到井边。“不错,我想我能用绳子绑住这只提桶来打些水上来。”

“可当我想到你和你冒出的这种种奇思怪想,”约布赖特太太说道,加重了些语气,“我很自然就像一年前那样,觉得不那么舒服了。我真难以相信,一个习惯于同巴黎和其他这类地方的迷人女子打交道的男人,竟会如此轻易地受到一个荒原上的姑娘的影响。你散步本来完全可以走另一条路的嘛。”

她摇摇头。“我是尽力在一种荒蛮的地方生活下去,但我不能喝水塘里的水,”她说。

“我看了一整天书了。”

“这倒也是,事实上,一年的这种时候水塘的水里是没什么杂质的。只有雨水落在里面。”

“噢,不错,”她多了些希望说道,“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确实下定决心唾弃你过去的事业,当一个教师,倒也可以求得发展。”

“那就是我们的水,”她继续说道,往水塘里扔了一块石子,水塘就在土堤外面,就像一只没瞳人的白眼珠。石子掉落到水里,但跟上次的情况不同,怀尔德夫没有在水塘另一边出现。“我祖父说他在海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吃的水要比这水塘多两倍,”她接着往下说,“他觉得在紧急情况下,这儿的水对我们来说是够好的了。”

约布赖特不想去反驳她的这个想法,尽管他有教育年轻人的打算,但这跟以此作为一条登上社会高位的通途毫不相干。他对此毫无奢望。在一个年轻人的生命旅途中,他已经达到了这样的一个阶段,即他已第一次清楚地领略到了整个人生的严峻;而这种领略会使勃勃雄心受到一时的遏制。在法国,处于这种阶段便去自杀并不是不常见的,而在英国,则会依不同的情况而定,或许处理得更好些,或许更糟些。

她就是在这块地方点起篝火来召唤怀尔德夫的。

奇怪的是,到了这地步,年轻人和他母亲之间的亲情之爱便看不到了。或许可以这么说吧,越是缺少那种世俗之情,这种亲情之爱就越是显得不外露。而等这种爱到了绝对无法破坏的程度后便具有了一种深度,这一来这种感情的任何表露都会是令人痛苦的。眼下他们两人便正处于这种情况之下。如果有人在一旁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这番谈话,他倒会说,“他们彼此可真够冷漠的!”

“不错,”尤斯塔西雅说。“十一月五日我们在这儿烧了堆小篝火,这就是篝火留下的痕迹。”

他准备将自己的未来投身于教书育人的这套理论,以及他的种种愿望已经给约布赖特太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说实在的,他就是她身子的一部分,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就是同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在进行谈话,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不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呢?他已经不指望通过争论来说服她了;忽然间他有了个发现,那就是他觉得他能用一种吸引力来影响她,这种吸引力要比言语有力,就好像言语远比叫喊更有力一样。

克莱姆跟在她后面登上土堤,注意到土堤顶上有一圈烧过的痕迹。“灰?”他问。

说来也真够奇怪的,他现在开始觉得,要说服他的母亲(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相信,这种相对的贫困实际上是他追求的更高尚的事业,就跟说服她相信他的感情一样,并不会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以前瞻性的眼光来看,他母亲的意见无疑都没错,这就使他觉得,虽然自己能够说服她,但自己的内心并不怎么好受。

她走出几步,克莱姆跟在后面。她走到院子的角落,那儿有台阶可登上作屏障的土堤,先前在井边时她的动作倦怠无力,可这会儿她登上土堤的动作却轻捷得出奇。这无意间也表明她表面上的那种慵怠并不真说明她是柔弱无力的。

对生活她自有其独特的洞察力,要知道她还从来没好好体验过生活呢。是有这样一些人,尽管他们对自己所批评的事情并没有明确的了解,却依然对这些事情的相互关系有着明确的看法。布莱克洛克[3]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却能以敏锐生动的笔触描写各种靠眼力去看的物体;桑德森教授[4]也是个瞎子,却能就颜色发表精彩的演讲,并能将他人皆有而他没有的视觉提升为理论,并教授给他人。在社会生活的范围中,这些有天才的人大都是女人;她们能看透一个她们从未见过的世界,并能对仅仅是耳闻的各种力量作出估计。我们把这种能力称之为直觉。

“哦,那不过是我说没水而已,”她说道,赧红了脸,同时扬起了她长长的眼睫,好像需要考虑一下似的。“可按外公说的,水足够用的呢。我来让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在约布赖特太太眼中,这洋洋大千世界是什么呢?是一大群人,他们的倾向能加以辨察,可这种倾向的实质却难以把握。她是隔开一段距离来看各类人群的;她看待这些人群就像我们在观察沙莱尔特,凡·艾尔斯鲁特[5],以及他们这一派的其他人的油画所表现的大批人群一样,只不过是密密的人群挤挤攘攘地朝着一个方向曲来拐去行进而已,依这种透彻的观点来看,他们都不过是些彼此无甚差别的凡人而已。

“可如果你没水用怎么办?”

随着故事发展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她的生活在思考这方面可说是不存在什么缺陷的。她本性中的哲理观点和由环境决定的这种哲理的局限性,几乎都可以通过她的行为举止表现出来。它们具有一种了不起的基础,尽管这些行为本身远说不出有什么了不起;尽管它们本身还不那么确信无疑,但却有一种确信无疑的基础。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一度轻快活跃的步履已经变得迟缓沉重,这一来是由于自身年纪的原因,同时也使她本性对生活的那种高傲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谢谢,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她答道。

过了几天,克莱姆命运的发展又受到了稍稍的触动。荒原上有一座古墓被开掘了,开掘时约布赖特去看了,他在那儿逗留了几小时,没去看书。到了下午,克里斯廷从那个方向走了回来,约布赖特太太便问起了他。

约布赖特和尤斯塔西雅互相对视了一下,似乎两人的心中都同时想起了在那个月下度过的短短一段时光。随着这一瞥,凝挂在她脸部的那种镇定升华了,变成了一种优雅温馨的表情:就好像在一瞬间,一轮灿烂的午日变成了庄严的夕阳。

“他们挖了一个洞,约布赖特太太,他们找到了一些东西,就像倒过来的花盆;里面就是真正的尸骨贮放处。他们把这些花盆拿出来,送到人们的屋子里去了;不过我可不会喜欢去睡在放这些尸骨的地方。大伙儿都晓得死人会跑回来,声称这是他们的地方。约布赖特先生弄到了一罐骨头,打算把它带回家来——真的死人骷髅——可不知怎么给别人弄去了。他考虑了一会儿,放下了那罐骨头和别的东西,听了这话你会放宽心了;约布赖特太太,想想那晚上的风吧,这可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我可以从花落村给你送些水来,”克莱姆说。这时其他的人都走了,他便走上前去,抬抬帽檐。

“他放弃了那东西吗?”

“没水用了,”她喃喃说道,转过身去。

“是的,给了维伊小姐。看来她对这种教堂墓地的装饰有一种血淋淋的嗜好。”

“不行,小姐;水桶的底全给砸脱了。眼下我们没法再干什么了,我们得走了,明天上午再来。”

“维伊小姐也在那儿?”

“今晚能打水吗?”她发问道。

“哎,我想她是在那儿。”

看到自己的惊叫声引起了下面这群人的注意,尤斯塔西雅赧红了脸,缩回到窗子里面,不管约布赖特再怎么依恋不舍地扫视着那儿,却再没见她露过脸。在他站在那儿的这会儿,井边的人们顺利地捞上了水桶,没让它再脱钩掉下。他们中有一人走去问老船长,看他对修好井架有什么吩咐。老船长却不在家;尤斯塔西雅出现在门口,她走了出来。她已经变得很从容,显出一种很矜持的镇定,已全然没了她先前为克莱姆的安全着急的那种浓重关切的语气。

没过多久,克莱姆就到了家,他母亲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开了腔,“你把那只想带给我的骨灰罐给别人了?”

约布赖特退到那堆捞上来的绳子边,心中不停寻思着。他丝毫不怀疑,这位小姐的声音就是那位忧郁的假面戏演员的声音。“她多为别人着想啊!”他自语道。

约布赖特没作回答;眼下她的情感太明显了,他不能承认这件事。

于是他的腰际给绑上了绳子,捞水桶的工作又进行下去。这一次往上拉绳索的分量并不像上次那么重,原来他们只钩住了原来系在水桶上的绳子中的某一圈。缠得乱七八糟的绳子给扔进了后院。汉弗莱又替下了约布赖特,抓钩又一次放下去。

这一年的头几个星期过去了。约布赖特确实一直在家看书,不过他也常到户外散步,而且他总是沿着通向迷雾冈和雨冢之间的某条小路而去。

大伙一起扭回头去。说话的是个女人,正从楼上一扇窗户里俯视着这群人,西边的霞辉映照得窗棂闪闪发光。她的嘴唇开启,似乎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

到了三月,荒原显露出了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第一抹迹象。这种苏醒是悄悄地、几乎不显山露水地显露出来的。当一个外来者发出声响走过来,看着尤斯塔西雅家土堤外的那个水塘时,他会觉得它看来还像先前一样死气沉沉,荒凉不堪,可是他如果静下来,好好地看一阵子,就会看到水塘渐渐露出一种生气勃勃的活跃景象。季节到了,一个小小的动物世界复苏了。小蝌蚪和水螅开始在水里吐出小气泡,在水下来回追逐;蛤蟆发出了小鸭似的叫声,并且三三两两地朝岸边爬;头上,大黄蜂在逐渐强烈起来的阳光里飞来飞去,它们发生的嗡嗡声时隐时现,就像打锣的声音。

“往他腰上绑一根绳子——要不很危险的!”他们上面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柔和却很焦急的叫声。

就在这样的一个傍晚,约布赖特离开了这个水塘,沿山坡走进了花落村山谷。他在那个水塘边和另一个人一起默不作声地站了好久,很长一段时间,足以听到自然复苏的这种细微的骚动;然而他却什么也没听见。他走下山谷时的步伐很快,脚步轻捷。在进母亲家之前,他停住脚透了口气。从窗子里透出的灯光落在他身上。照出那张脸红扑扑的,眼睛闪闪发亮。灯光没照出的是某种像烙印一样落在他嘴唇上,并一直逗留在那儿的东西。这个印记的持久存在是如此真切,弄得他都不敢走进屋去,因为他母亲似乎会问,“那个在你嘴上的鲜红印记是什么?”

抓钩又给重新放了下去。它落到深井下的水面时发出的清脆响声等传到他们的耳朵时,只成了一下轻嗤声,约布赖特跪倒身子,朝井口俯下身去,像费厄韦那样开始一圈一圈地转动抓钩。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进了屋。茶点已经准备好了,他在母亲对面坐下。她没多说什么;至于他,刚才在山上做了一件事,说了一些话,使得他也没法开始跟母亲随便聊聊天。他母亲的这种沉默无疑是一种不祥的先兆,但他似乎根本没在意。他知道她为什么话这么少,可他又没法去掉她对他怀有的这种想法。如今在他们之间,这种几近沉默的对坐已经是很经常的事了。最后,约布赖特开了口,他打算把这件事来个彻底解决。

“歇一会儿吧,蒂摩西,”约布赖特说。“我来替你。”

“我们这样不说什么话,光坐着吃饭已经有五天了。这样有什么用,妈?”

“我身子弯了这么长时间,都僵硬得像只公羊角了,”费厄韦说着站起身来,舒展身子,浑身骨节发出咯咯声。

“没用,”她用一种牢骚满腹的声调说道。“但有一个原因是太有用了。”

“再放绳子下去,”萨姆说。

“等您知道一切后就没用了。我一直在等机会说这件事,我很高兴这事终于给提起了。当然,这个原因便是尤斯塔西雅·维伊。好吧,我承认最近我见过她,而且见了她好多回。”

“这该死的水桶!”费厄韦说。

“是啊,是啊;而且我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这事让我不安,克莱姆。你是在这儿浪费你的青春;你这完全是为了她。要不是为了这个女人,你根本就不会去考虑这个教书的计划。”

他们以最稳重小心的手势拉着绳子,最后那只湿漉漉的水桶出现了,离他们大约只有两码,真好像是一个死去的朋友又重见天日。三四只手伸了出去,这一下绳子猛然晃动起来,辘轳滑动了,最前面的两个拉绳索的人仰面倒下,只听到传来一个东西一路掉下去的磕碰声,从井壁往下掉,接着井底传来一下闷雷似的响声,水桶又落下去了。

克莱姆使劲盯着他母亲。“您明明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他说。

“我们只钩住了桶的边缘——看在老天分上,拉稳些!”费厄韦说。

“唔,我知道你在认识她之前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去做了;不过那事本来是会根据你的意愿又结束的。那种事说说很好,但真要干起来就很荒唐了。我满以为,你在这么干了一两个月之后,就会看到这种自我牺牲有多蠢,到那时候你就会再回巴黎去,干上一件什么生意。我能理解你不想干珠宝行业的理由——我真的一直在想,那种行当对你这样一个男人的生活可能是不合适,尽管那一行或许能让你成为百万富翁。可现在我看到你是如何地错看了那姑娘,真让我怀疑你能否正确看待其他事情。”

于是费厄韦点亮了一盏灯笼,将它绑在另一根绳子上,开始将它挨着第一根绳索往井下放去。克莱姆走上前向井下望去。随着灯笼向下放去,照出了井壁的一些不管一年四季总是湿漉漉的古怪的叶子,以及长得奇形怪状的苔藓;最后,灯笼光线落到了悬垂在潮湿而黑黝黝的井中的那一团乱七八糟的绳索和那只水桶上。

“我怎么错看了她?”

他们拉起越来越多的绳索,到后来能听见下面传来不紧不慢的滴水声。随着水桶越升越高,声音变得越来越轻细,这时已经拉出一百五十英尺长的绳子了。

“她这人又懒又不满足。不过还不止这些呢。假如她就像你能发现的任何一个姑娘那么好——她肯定不是那种姑娘——你为什么现在就希望把自己的命运同任何人联系起来?”

“那么拉稳了,往上提,”费厄韦说。

“哦,有许多客观原因,”克莱姆说,接着,他又停住了口,因为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理由很不充足,一下就会让人驳倒,“如果我办一个学校,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子会是很有用的,她可以成为我的一个帮手。”

“我觉得我们挂住了什么,”一个拉绳索的人说。

“什么!你真的想要娶她?”

“拉!”费厄韦说;抓住绳索的其余几个人便开始顺辘轳架拉动绳子,将绳子一点点向上收起。

“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到这问题是过早了。不过,考虑到种种明摆着的好处,那样也是可行的。她——”

说话声静止了,费厄韦攥着绳子晃了一圈,似乎在搅蛋糊。一分钟后,从井底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回声,他晃动绳子,绳子随之一圈圈抖动一直传到下面的抓钩上。

“别以为她有什么钱。她一个子儿也没有。”

“好了,安静,伙计们,”费厄韦说。

“她受过极好的教育,能成为一个寄宿学校的出色的女舍监。坦率地说吧,考虑到您,我稍稍地改变了一点想法,那一来会让您满意。我不再坚持我原先的打算,不准备亲自去给最低的班上启蒙课了。我能做得更好些。我可以为农民的儿子们办一所私立学校,我不必让这个学校停办,我能设法通过考试。用这个方法,再依靠像她这样一个妻子从旁协助——”

从井口起有五六个健壮的男人排成一行,抓着一根绳索,绳索通过井辘轳架直放井下。费厄韦身上绑了一根细些的绳子,绳子一端牢牢扎在一根井柱上,以防发生意外,他的身子正俯向井口,右手紧紧攥住那根放入井里的垂直的绳索。

“哦,克莱姆!”

在他走近护围着老船长宅邸的那道长满荆豆的土堤和沟渠时,他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表明捞水桶的行动已经开始。他在边门口站住脚,打量了一下四周。

“我希望我最终能成为这个郡最好的学校中的一个校长。”

确实,他走起路来带有一种决心,走过荆条丛,笔直走去,就好像这是在决定他的生命似的。他母亲叹了一口长气,放弃了去看望托马茜的念头,踅身回家去了。这时,傍晚的薄雾开始把道道山谷变成了一幅幅朦胧的画景,而高地上却依然有冬日残阳投下的道道倾斜光线,在克莱姆这么向前走去时,周围的每只野兔和田鸫都拿眼盯着他,斜阳照射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约布赖特用一种充满感情的声音清晰地说出“她”这个字来,在同一个母亲的谈话中带出这种感情实在是太轻率了。在这种情况下,四海范围之内的每一个母亲看到这种感情不合时宜地倒向一个新出现的女人时,她的心是不可能不受到激怒的。

克莱姆一路走去,他的身形随着山丘一起一伏越变越小。“他心肠太软,”约布赖特太太一边注视着他,一边自语道;“不然,这事就不会有什么关系了。瞧他走得那么急的那副模样!”

“你瞎了眼了,克莱姆,”她激烈地说道。“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日子就是个坏日子。你的计划只不过是个有意建造起来的空中楼阁,这完全证明抓住你内心的是个蠢念头,由于你现在处于失去了理性的情势,你只不过想以此来宽慰自己的良心。”

于是他们分了手。“这事是没法儿了,”当克莱姆抽身而去时,他母亲喃喃道。“他们肯定是要相互见面的。当初萨姆没把消息带到我家来而是带到别家去就好了。”

“妈妈,并不是那么回事,”他有力地回答道。

“我想过了要去。”

“我满心希望的是将你从懊丧中解脱出来,你能咬定我坐在这儿讲的不都是实情吗?真丢脸,克莱姆!不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一个轻佻的女人!”

“你一定要去?”他母亲问。

克莱姆的脸涨得通红,站了起来。他将手放在母亲肩上,用一种奇怪的、几乎夹杂着恳求和命令的口气说道,“我不会去听这种话的。我或许会身不由己地用一种令我们两人都会后悔的方式来回答您。”

“我想帮他们把老船长掉在那口井里的水桶捞上来,”他接着说道。“那井非常深,我或许能帮上一手。我也很想去见见这位维伊小姐——倒不是为了她的美貌,而是别有原因。”

他母亲张开嘴,想再说些充满激情的真话,但看到了他的这种脸色,她便把这些话都咽了下去。约布赖特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两次,然后猛然走出屋去。等他再回到屋里时已是十一点钟了。他并没有走远,一直呆在院子里。母亲已经上床了。桌上还点着一盏灯,晚饭也摆在那儿。他并没有停步去吃什么,而是把所有的门全都关紧,然后上了楼。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脸,露出了探询的神情。

[1] 帕罗斯岛为希腊爱琴海上的一座岛屿,以盛产白大理石而著称。

“既然这样,妈,我就打这儿分手下去了。我想去迷雾冈。”

[2] 古代克尔特人中一部分有学问的人。多为教师、法官或祭司等。

“是的。不过这回你就不必去了,”他母亲说。

[3] 托马斯·布莱克洛克(1721—1791),苏格兰诗人,生下六个月便因生天花而失明。于1746年发表诗作,并因此而去爱丁堡大学学习,研究神学。他是彭斯早期的崇拜者和朋友。后在爱丁堡大学教授学生为生。

“您想去看看托马茜吗?”他问道。

[4] 尼古拉斯·桑德森(1682—1739),剑桥大学的数学家和科学家,一岁时因患天花而失明。

那天下午天气晴好,约布赖特跟母亲一起在荒原上闲走了一个小时。当他们走到那道将花落村所在的山谷跟相邻的那条山谷分隔开的高耸的山脊时,他们站住脚,向四周眺望。朝一个方向望去,可以看见处于荒原低地边缘上的淑女店,在另一个方向的更远处,迷雾冈屹然挺立在那儿。

[5] 安东尼·沙莱尔特(1590—1648)和丹尼斯·凡·艾尔斯鲁特(1570—1628)都是佛来芒画家。沙莱尔特经常充当鲁本斯的助手,而艾尔斯鲁特则是当时尼德兰国君艾尔伯特大公的宫廷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