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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举措造成了一片失望

等他们重新走入荒原以后,约布赖特平静地对他母亲说道,“您觉得我这么转而去当教师变化得太快了吗?”

“我也是,”汉弗莱说。“说真的,现在我们倒要瞧瞧,人们关于她的一些传说是否真有那么回事。”

“该有教师、传教师以及诸如此类的人,这一点没错,”她答道。“但是,我该尽力让你脱离这种生活而过上一种更富有的生活,这也没错,你不该再回来,似乎我根本没作过什么努力似的。”

“人们说她好些了,安然无恙地回了家。好了,这事讲完了,我自己也得回家了。”

这天晚些时候,挖泥煤的萨姆走了进来。“约布赖特太太,我来跟你借点东西。我想,你们已经听说了住在山上的那个美人儿出的事了吧?”

“这个被残酷伤害的姑娘能自己走回家吗?”克莱姆问。

“是啊,萨姆,我们已大致听说了。”

汉弗莱走了进来。“哎,你们听说这消息了吗?不过我看你们听说了。说也真怪,凡是埃顿有某个人走进教堂,总会干出什么古怪事儿来。上一次我们中的一个人去教堂时,也就是去年秋天费厄韦乡亲去的那次;那天,约布赖特太太,你公开反对结婚通告。”

“美人儿?”克莱姆问。

“国家该查查这事儿,”克里斯廷说。“我想,是汉弗莱来了。”

“是啊,相当漂亮,”萨姆答道。“天哪!这一带的人全都承认,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住在那儿,这可真是件最奇怪的事儿了。”

“是啊!”他母亲应道。

“皮肤是深色还是浅色的?”

“这么做真残忍,”约布赖特说。

“哟,尽管我见过她有二十回了,我倒记不清她的皮肤是什么色儿的。”

“苏把针扎得那么深,弄得小姐昏了过去;我因为害怕大伙儿会骚乱,就躲到了低音大提琴后面去,接下来的情景就一点没看到了。不过听人说,大伙把她抬到教堂外面去;等他们抬头想找苏时,她已经走了。这姑娘发出的尖叫声真响,可怜的东西!牧师身穿白袈裟站在那儿,举起手说道,‘坐下,我的好人们,坐下!’可见鬼,有谁会坐下来呢。噢,约布赖特太太,你想我发现了什么?那牧师竟在白法衣里穿了套西服!——在他举起胳臂时我能看见他的黑袖子。”

“比坦茜的要深些。”约布赖特太太嘟囔道。

“天哪,太可怕了!”约布赖特太太说。

“你会说,那是个看来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

“今儿上午我们都在教堂里站着,牧师说,‘让我们祈祷吧。’‘行啊,’我想,‘一个人站着也满可以跪下。’于是我跪了下来;还不止这样呢,所有其他人也都心甘情愿地听从那个人的话,像我一样跪了下来。我们跪下来还不到一分钟,教堂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极其可怕的叫喊声,听起来就像有谁正在把心里的血都在倾倒出来。所有的人都跳了起来,随后我们发现那是苏珊·纳萨奇用一根长长的织袜针扎了维伊小姐一下,她早就这样威胁过,只要她能看到这个小姐进教堂——维伊小姐是不常去那儿的——她就要这么干。她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好几个星期了,这样戳出她的血以后,就可以让蛊惑苏珊孩子那么长久的妖法破除掉。苏[6]跟在她后面进了教堂,挨着她坐下,一得到机会就把织袜针戳进了那位小姐的胳臂里。”

“那么说来,她很忧郁了?”克莱姆问。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

“她老是自个儿那样忧忧闷闷的,根本不跟别人来往。”

“嗳,当然啦,关于一个女巫的事,你一定得原谅我在这种时候来;因为我说了,‘我必须到那儿去告诉他们,尽管他们饭还没吃完哪。’你们得相信我,那事弄得我像一片落叶一样抖个不停。你们觉得这事会带来什么坏处吗?”

“她是个很喜欢冒险的女人对吧?”

“这么说,克里斯廷,你有消息带给我们了?”约布赖特太太问。

“这我可不知道。”

在埃顿荒原上有这么个习俗,就是报消息的人在进屋前先要来个开场白,然后他才完全进屋,宾主面对面。就在门这么开启着时,克里斯廷就对他们说道,“想想吧,我是个不常离家的人,可今天上午我竟然也会在那儿哪!”

“也不参加小伙子们的游戏,在这么个冷落的地方找点乐子?”

院门喀拉一声响,打破了屋内的这阵沉默,接着便传来了拍门声和门的开启声。克里斯廷·坎特身穿星期日服装的身影出现了。

“不。”

约布赖特太太是个很有思想的女人,她不会满足于已有的现成定义,因此,就像柏拉图在书中提到的苏格拉底的“什么是智慧”,和庞修斯·彼拉多的“什么是真理”这两个问题一样,约布赖特的急切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比方说参加演假面戏?”

“不,”她儿子说;“我并没有对干那些腻烦,不过我对您说的通过干那一行可以达到的东西是腻烦了。妈妈,怎么才算好好干呢?”

“不。她自有她的看法。我倒宁肯说她的心思远远不在这儿,心心念念只想着那些她从不认识的先生女士们,以及她再也看不见的那些大庄园。”

约布赖特从他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继承了这些本能,所以虽然不能通过讲道理来说服她,但不可能不唤起她在感情上的一种共鸣,虽然为了儿子的缘故,她故意遮掩起这种感情。她有点把握不定地开了口。“只要你坚持下去,你满可以成为一个有钱人。成为那个大珠宝店的经理——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追求吗?那是个多么受人信任和尊重的位置!我想你大概会变得像你父亲那样,你像他一样一点点变腻烦了,不想好好干了。”

见到克莱姆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约布赖特太太有点心神不宁地对萨姆说,“我们大伙儿都没有你见得她多。在我心里,维伊小姐太懒散了,不讨人欢喜。我从来没听说过她为自个儿或是别人干过什么事。真是个好姑娘的话,即便在埃顿也不会让人当做巫婆。”

“我也不知道,除非是说有许多事,别人都很在乎可我却不,那是我之所以认为我应当这么去做的部分原因。有一点,那就是我的身体并不向我索取什么。我没法从那种高雅中得到什么乐趣;那些美好的东西落到我身上是一种浪费。好了,我应当将这种缺点变为优点,我不需要别人所追求的东西,也照样能过下去,那么我就能把这些钱全省下来,用在其他人身上。”

“瞎说——那无论怎样也证明不了什么,”约布赖特说。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干下去呢?”

“是啊,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我当然是弄不懂的,”萨姆说,他可不想加入到一场可能会引起不痛快的争论中去;“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们只有等日后来看了。我到这儿来的正事是想借你家有的那根最长最结实的绳子。老船长的水桶掉到井里去了,他家正要打水呢;所有的小伙子今天都在家,我们想我们可以帮他把水桶捞上来。我们已经有了三根绳索了,可还是够不到井底。”

“我没法不这么想,”克莱姆用一种苦恼的声音说。“妈,我恨这种珠光宝气的生意。谈到成为配称做男子汉的人的问题,难道说在看到由于没有人肯毅然挺身而出,教会半个世界的人们,如何去勇敢地面对他们与生俱来的苦难,使他们不至走向毁灭时,任何配得上称做男子汉的人,还能将他的时光虚掷在这种娇柔气十足的事情上吗?每天早上我一起来,就看见整个人类就像圣保罗说的,在呻吟在受苦,而我却在珠光宝气的珠宝中与那些有钱的女人、有头衔的浪荡子们周旋,去逢迎这最最可鄙的虚华世界——我,一个健康强壮,足以从事任何事情的人,这是在干些什么啊。一年来,我内心一直为此而苦恼,而最后我决定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约布赖特太太告诉他只管到外屋去找,有什么绳索尽管拿去,于是萨姆出去找了。当他走过屋门时,克莱姆跟了上来,跟他一起到了大门口。

一直到午餐结束才重新提起这个话题。他母亲先开的口,那副神色就好像打上午以来,当中根本没间隔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沉默似的。“克莱姆,发现你是带着这么些想法回家来,实在让我心神不宁。我根本一点没想到你竟是自己随心所欲地在世路上往后退。当然,我一直以为,你就像其他一些男人那样——那些配称做男子汉的人——在把他们送上一条能让他们充分发挥的道路以后,就会顺利发展的。”

“这个小女巫样的女士打算在迷雾冈长待吗?”他问。

约布赖特太太的话说得很平静,但话里透出的那股强烈的感情对她儿子这么一个熟知她的人来说,是再明显不过的了。他没有作答。在他脸上透出了无望被人理解的神色,这种神色是反对者始终不是有逻辑讲理性地考虑问题所引起的,即使逻辑处于一种很有利于讨论问题的气氛中,要争辩一些相当微妙的问题,也实在是很差强人意的。

“我想是这么回事吧。”

“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开创了你的事业,你可以直奔富裕,不再有什么阻碍,可到这种时候,你却说要当一个穷人的教师。克莱姆,你这样异想天开会毁了你的。”

“这么错待她真是太残忍,真丢人!她一定吃了很大的苦——内心的痛苦超过肉体的。”

“非常简单。不过我不会在您所指的那方面做得再好了;我想那会被人称之为做得更糟。不过我恨我自己的那种生意,我想在死之前做些有价值的事。我想做个教师——做穷人和没文化人的教师,把没别的人肯教他们的东西教给他们。”

“那是件不上台面的鬼花样——又是对这么个漂亮的姑娘。你该去看看她,约布赖特先生,你是个出远门归来的年轻人,在这事上你这年龄的人可要比我们大多数人更老练些。”

“克莱姆,我太吃惊了。你想做的事怎么可能比原先做的事更好呢?”

“你觉得她会乐意教孩子们念书吗?”克莱姆问。

“我是该早告诉您。可我一直吃不准我的这个打算是否会让您高兴。我自己对有些问题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我准备干一件全新的事。”

萨姆摇摇头。“我想,她完全不像个会干这种事的人。”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身来,显得十分惊奇也很痛苦。“看到这些个箱子,我就想到出什么岔子了。我很奇怪你没有早告诉我。”

“噢,这只不过是我冒出来的一个想法罢了。当然,我该去看看她,跟她谈谈这事儿——顺便说一声,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因为我家跟她家没什么交情。”

“妈,我不想再回巴黎去了,”他说。“至少不再干老工作了。我已经放弃了这个行当。”

“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去看她,约布赖特先生,”萨姆说。“我们准备今晚六点去她家捞那只水桶,你可以去帮帮忙。会来五六个人,不过那井很深,多一个人或许有用,只要你不在意以那种模样出现。她肯定在附近散步。”

他顺坡而下,来到了山谷里,很快便走到了位于花落村的家。他的母亲正将窗台上的花草的残叶剪去。她抬头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何以会跟她在家待上这么久;有好几天了,她脸上一直挂着这种神色。他看得出,那群围在一起等理发的人们所表露的好奇也同样引起了他母亲的关注。但她没有启口问出什么问题,即便是他的行李运到,表明他不打算很快离开她时,她也没吭声。她的无言却比言语更有力,使他必须对此作出解释。

“容我想想,”约布赖特说,他们分了手。

在许多人眼中,埃顿荒原是一片偷偷溜出了以前世世代代所在的地方、侵入了这一时代的不开化的荒地。它是一个早已过时的地方,没什么人会费心对它加以考究。方方正正的田地,编织起的篱笆,平原上的汪汪水草地方方正正,在晴朗的日子里看起来就像银光闪闪的烤架,在这种时候,这片荒原在人们眼里还会成什么别的模样呢?骑着马的农夫会朝一片片人工种植的禾本科植物微笑着,会宽慰地看着正在出土的玉米,悲哀地看着被飞蝇吃去的萝卜,对远处的荒原却只能蹙额而望。然而,对约布赖特来说,当他走回家时,他抬头眺望这片荒原,看见在某些人的尝试下,经过努力将荒地改造成耕地,然而过了一两年,便会重又陷入绝望,因为石南荆丛依然顽固地重新生长出来,这时他不禁便会产生一种狂放的满足之感。

他很用心地想了一下这件事;不过这段时间里,在这屋里再没有谈起尤斯塔西雅一个字。这个浪漫的迷信的牺牲者,跟他在满月下说话的那个忧郁的假面戏演员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还不得而知呢。

他根本没去注意脚下的小路,径直往家走去。如果说有谁熟知这片荒原,那这人就是克莱姆。他对这儿的景致,地上的一切和荒原的气息都可说是息息相通。差不多可以说,他就是荒原的产物。他第一次张开眼看到的就是荒原,荒原便成了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初景象;他对生活的判断也受到它的影响;他的玩具便是他在荒原上发现的石刀和石箭,当时他心中还直纳闷:石头怎么会“长成”如此怪异的形状;他赏玩的花便是紫钟花和黄荆豆花;他的动物王国便是蛇和荒原小马;他交往的便是荒原上常来常往的人们。谁把尤斯塔西雅·维伊对这片荒原怀有的种种憎恶的情感转变成对它的种种爱恋,那么这个人便赢得了克莱姆的这颗心。他一边走一边凝望着这片荒漠的景象,心情十分高兴。

[1] 约公元28年出现在犹太的一位先知。

难道说约布赖特的心智已得到充分健全的发展了吗?不。一个充分健全发展的心智应当是一种没有特别偏歧的心智;我们可以安心无虞地说,有这种心智的人决不会被人当作疯子而遭囚禁,不会被当作异教徒而经受折磨,或是像一个亵渎上帝的人一样遭受苦难。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有这种心智的人也不会如一个先知般受到赞颂,不会被人尊作为一个牧师,或是像个国王似的受到顶礼膜拜。有这种心智的人通常感到的是欢悦和平凡。这种心智造就了罗杰斯[2]的诗,韦斯特[3]的画,诺思[4]的治国之才,汤姆林[5]的精神指导;具有这种心智的人能找到致富之路,几经曲折得到一个很好的下场,能体面地退出政治舞台,舒服安然地终眠,在许多状况中,他们还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一块丰碑。这种心智是不会允许约布赖特做出这种抛弃事业,为他的乡亲做好事的荒谬举动来的。

[2] 塞缪尔·罗杰斯(1763—1855),英国诗人,在维多利亚早期时代的文学界享有很高声誉。

若着眼于名利角度来看,这种先进主要应体现于把握事物的能力上。成功的宣传鼓动家之所以取得成功,就在于他们鼓吹的一套学说,是让他们的听众在一段时间里能意会但却没法言传的。一个人如果追求的是高雅不俗的美感而摒弃世俗功名,那么只有那些已将功名视作陈腐的人才可能理解他。要对乡村世界大谈文化先于奢华的可能性或许自有其真实性,然而这么做却是想去干扰人们早已熟悉的一种格局。约布赖特对这批埃顿荒原的隐民们大肆鼓吹,说他们不必经过充实自己,便会升华到一种具有洞察力的严谨境地,他就完全像是在同古占星术家争论,宣扬说,如果要从尘世升到纯洁的上天,根本无需先进入中间这段以太空间。

[3] 本杰明·韦斯特(1738—1820),英国人,当时伦敦有名的肖像画家,并继乔舒亚·雷诺兹爵士之后任英国皇家美术院的院长。

这种相对来说比较超前的地位,倒或许该算作是约布赖特的不幸呢。对他来说,这片乡野世界还远未成熟。一个人只应当在某些方面超先于他的时代:如果一个人在志向上完全处于超先地位,这便会成为他命运的一个致命伤。如果菲利普那个好战的儿子智力如此超群,到了想兵不血刃而推进文明的地步,那他就不是看来的那个英雄,而是成了个双倍的像神似的英雄了,然而这一来,我们也就不会听说有一个亚历山大大帝了。

[4] 弗雷德里克·诺思爵士(1732—1792),英王乔治三世的首相,北美独立战争便是因其对北美殖民地的高压政策所引发。

他就是施洗者约翰[1],不过他讲道的主题是使人高尚而不是劝人悔悟。从内心来看,他着眼于乡村的未来,也就是说,他在许多观点上并不逊色于他同时代的大城市中的那些思想家。或许他会把他的这种进步思想的大部分归结于他在巴黎的勤奋刻苦的生活,就是在那儿他通晓了合乎当时时代通行的道德体系。

[5] 乔治·汤姆林爵士(1750—1827),英格兰温切斯特的大主教,一度曾是当时的英国首相小皮特(1758—1806)的顾问,由他提出给天主教徒以平等权利的“解放法令”。

从田园生活过渡到求知的生活,中间至少得经过两个阶段,而通常得经过更多的阶段;这其中一个阶段几乎必然是得在世事上猛进一步。我们很难想象,没有把想象中的社会目标作为过渡阶段,平静的田园生活能够很快转到知识的目标上。约布赖特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尽管他努力追求一种很高的思想境界,他依然依恋着一种恬淡的生活——不,在许多方面是一种狂放粗粝的生活,同时跟乡邻们如兄弟般相处。

[6] 苏珊的昵称。

约布赖特很热爱他的同类。他深信,大多数人缺少的是一种知识,一种会带给他们智慧而不是富有的知识。他希望牺牲个别人来培养起一个阶层,而不是牺牲一个阶层来培养起个别人。更重要的是,他准备立即去作第一个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