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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心便是我的王国”

“哟,要不然,这话我是任怎样也不想说的,”费厄韦坦率地说道,“不过既然你已提到了,约布赖特少爷,我得承认我们刚才是在谈论你。我们大伙都猜不透,你做那种精巧玩艺的生意都为自己挣出这么大的名声了,却干嘛这么在家闲待着——喏,就是这么回事儿。”

“是在谈我吧。”

“我来告诉你们吧,”约布赖特以别人全然意想不到的恳挚语气说。“我一点也不感到遗憾能有这么个机会。我回到家来,是因为经过一番仔细考虑后,我觉得自己在这儿可能不会像在别处那样毫无用处。不过这也是我在最近才发现的。在我第一次离家时,我认为这地方根本不值得为它费心思。我那时觉得我们这儿的生活太微不足道了。好比说,用油来油亮靴子而不是用黑鞋油来擦靴子,用笤帚来掸去衣服的灰而不是用一把衣刷,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哎,当然,你就猜吧,”萨姆说。

“是这么回事,是这回事儿!”

还没等别人发表更多的猜测想法,约布赖特已经走近了;一见到这伙等理发的人儿,他便转身朝他们走来。他大步上前,以挑剔的眼光盯住他们的脸看了一会儿后,没作什么开场白便开口道,“嗳,乡亲们,让我来猜猜你们刚才一直在谈什么来着。”

“不,不——你们错了,并不是这么回事。”

“我真弄不明白,如果他不打算长住下来,那他为什么将这么两只沉沉的箱子带回家来;他究竟想在这儿干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了。”

“对不起,我们还以为你就是那个意思呢。”

“哼,他又不能在这儿开一家钻石铺,”萨姆说。

“唉,等我的看法改变以后,我的事业就变得非常没劲了。我发觉我正在想变得跟那些简直跟我完全不同的人一样。我正尽力想丢弃一种生活而去过另一种生活,可这种生活却并不比我以前了解的那种生活更好。只不过有些不同罢了。”

“一个人如果在外边混得挺好的话,是不会在这儿无所事事地窝上两三个星期的,”费厄韦说。“他脑子里又有什么花招了,你们就信我这话好了。”

“就是,眼见得是不同哪,”费厄韦说。

他们看见荒原远处约布赖特正悠然走过,于是便引出了这场关于这个年轻人的议论。

“是啊,巴黎一准是个迷人的好地方,”汉弗莱说。“富丽堂皇的橱窗,管乐吹奏,锣鼓喧天;而我们这儿,出得门便是整日风吹雨淋的——”

这些个星期日上午的理发工作总是由费厄韦来做的,遭他摆布的人脱去了外衣,坐在屋前的一个劈柴墩子上,邻居们则围在四周闲拉呱,漫不经意地看着那剪下的缕缕头发随风而起,往天上的四面八方飞去,出了视线。不管是夏日还是冬季都是这样,除非风比平素刮得更猛烈,碰到这种时候,便把木墩挪过几尺放到屋角附近。当费厄韦在剪刀的起落中一边讲述着发生的种种故事时,要是有人抱怨光着个脑袋,没穿外衣,坐在户外太冷的话,立时就会被说成算不上是个男子汉。如果这种理发工具在你耳下弄出一个小口,或是木梳在你脖子上拉出一道伤痕,你便缩颈叫喊,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人们便会认为这是种严重不端的行为,因为你得知道,费厄韦干这一切全是免费的啊。星期天的下午,要是某个人的后脑勺上出现了一道血痕,他便完全可以这么向人解释,“要知道,今天我理了发。”

“不,你们误解我了,”克莱姆恳切地说。“这种生活实在是非常令人消沉的。不过我根本没意料到,我的工作却比什么都更令人消沉,极其空虚,极其无聊,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去干比这更阴阳怪气的事了。这一切让我决定了:我要放弃这种生活,我要尽力在我最了解的人中间去追寻一种更合乎理性的工作,我对他们才是最有用的。我回了家,我就是想这样来实现我的计划。我要在离埃顿荒原尽可能近的地方开设一个学堂,这样我就还能走回来,在我母亲家里办一所夜校。不过一开始我必须学一阵子,获得应有的资格。好了,乡亲们,我得走了。”

人们总对他抱有一种期望,因此没等他在家里待上多长日子,荒原上便开始显出了一片极大的好奇心:为什么他会在家待这么久。一般假期该有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可他依然没走。就在托马茜结婚那一星期的星期日,大伙儿都在费厄韦家门前理发,于是便对这个问题议论开了。当地人理发总是在星期日的这个时辰,接着居民们便在中午进行星期日的郑重行事的沐浴,这以后过一小时便轮到郑重其事地换上星期日的服装了。在埃顿荒原,一直要到午餐时分才算正式开始过星期日,不过即使到了那时分,它还不能算作一个完整无缺的星期天。

克莱姆重又穿过荒原走去。

他如何选择上这个职业的详情细节就无需赘述了。在他父亲死后,邻近一位先生仁慈地一口承诺,要引这孩子去开创一个事业,这个承诺便使他得以被送到了蓓蕾口。约布赖特并不想去那儿,但要有个开始也只有如此。然后他去了伦敦,再过不多久,他便到了巴黎,在那儿一直逗留至今。

“在这世上他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计划,”费厄韦说。“过几个星期他就能学会不这样看问题了。”

他长大成人,受人帮助出外闯荡人生。命运是会捉弄人的,它让克莱夫[5]从当上一个书记员作为他生涯的开始,让盖伊[6]开始时是当一个亚麻布零售商,让济慈[7]开始时是当一个医生,还有成千的人以成千的古怪职业作为其事业的发端,摒弃了荒凉而贫瘠的荒原,进入了一个以追求自我放纵和虚荣炫耀为目的的职业中去。

“这个年轻人心地倒好,”另一个人说,“不过,就我来说,我想他最好还是去做他的生意。”

事实上,就在约布赖特离开家乡之前,他的名声便传开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程度。“如果你的名声超过了你的财富,那可是件糟糕事,”西班牙的耶稣会会士格拉西安[4]这么说过。六岁上,约布赖特便问出了一个《圣经》上的难题:“第一个穿上裤子的人是谁?”于是从荒原最边缘的地方都传来一片赞扬声。到了七岁时,在没有水彩颜料的情况下,他用卷丹花瓣和覆盆子汁画出了滑铁卢之战图。如此这般到了十二岁时,他便至少在两英里范围内以一个艺术家和学者而出名。一个人在三四千码距离里出了名,而在同样情况下另一个人的名声却只能传到六百到八百码的距离,那前者必定是自有一套的了。或许克莱姆的名声,就跟荷马一样,在某种方面得归于他的处境的种种偶然性吧,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挺有名气的。

[1] “我的心便是我的王国”是英国诗人、朝臣戴尔爵士(1543—1607)的最著名的一首诗,第一句便是此句。他所写的少量抒情诗被称颂为技巧高超,情深意长。

如果他发了笔财成了名,那对他倒是件大好事;可如果他成了世上一个可怜的落魄之人,那倒是一个讲述这事的人的好题材。

[2] 菲迪亚斯(活动时期为公元前490—前430),希腊雅典雕塑家,主要作品有雅典卫城的三座雅典纪念像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坐像,但原作均无存。

因为这样,当邻近的农人偶然提到他的名字时,一边听的人便会问,“呃,克莱姆·约布赖特,他如今在干些什么?”谈到一个人时,人们十分自然会提出的问题便是,他正在干什么?给人的感觉就是,跟我们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不会不在干些特别的事。隐隐约约地还会让人觉得,他一定在涉足于某种不是好便是坏的特别的行当。而真挚的希望便是他会干得不错。私底下却相信他会把事情干得一团糟。五六个赶着大车经过的舒适的商人都是淑女店的常客,他们中一半的人多半谈的便是这个话题。事实上,尽管他们不是埃顿荒原的居民,可当他们一边抽着长长的陶土烟斗,一边看着窗外的荒原时,谈的却总是这件事。打孩提时代起,克莱姆就同这荒原结下了不解之缘,因而任何人只要看到这片荒原,就不会不想到他。这一来,人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谈到:

[3] 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相传写了80多个剧本,现存《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波斯人》、《阿伽门农》等七部悲剧。

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人们就一直对他抱有一种期望。除了这一点外,其他的一切却都显得十分混乱。他可能会以一种有独创性的方式获得成功,他也或许会以一种独创性的方式彻底堕落,两种可能似乎同样存在。只不过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那就是他不会囿于自己出生的这种环境。

[4] 巴尔塔沙·格拉西安(1601—1658),西班牙哲学家、作家。以西班牙概念主义的代表人物著称,其重要著作《好评论的人》以一个野蛮人的观点观察社会,强调意志的力量和意志的斗争,明确表达出他的悲观主义哲学。

将来具有这种新认识的理想主义者所具有的面容特征,大约会和约布赖特这一类人的面目十分相像的。旁观者的眼光之所以被吸引,并不是因为他的容颜如画,而是将他的脸看作一页内涵丰富的书页;并不是只看他的表面脸容,而是为脸容所铭刻下的神情所吸引。从象征主义的角度来看,他的脸容是十分吸引人的,就好像内在的普通声音通过语言而变得十分动人,也好像内在十分简单的字体在书写中变得十分有趣一样。

[5] 罗伯特·克莱夫(1725—1774),英国将领,曾任孟加拉总督、驻印英军总司令。在从军前他服务于设在马德拉斯的东印度公司,担任书记员的工作。

事实似乎是,经过许多世纪以来,幻想已破灭,希腊人的那种生活观(或者不管称做什么观)已经永远改变了。希腊人只是猜想的东西,我们已对它了如指掌;他们的埃斯库罗斯[3]所想象出来的东西,我们在襁褓中的孩子就已经感觉到了。由于我们揭示了自然法则的缺陷,并且看到了人类由于自己的作为而落入的那种窘迫境地,那种在一般情况下的旧式的肆意狂欢作乐便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

[6] 约翰·盖伊(1685—1732),英国诗人,剧作家。他一开始是亚麻布零售商的学徒。

在克莱姆·约布赖特的脸上,隐隐可见他将来的典型面容。如果说,今后还会出现一个艺术的古典时期,那么那个时期的菲迪亚斯[2]或许会雕刻出这样的面容。早期的文明进化过程中,对生存具有一种强烈的激情,而现在却把生活看作是一种不得不去应付的事情,这种观点最终一定会彻底融进进化了的种族的体质中,他们的面部表情将作为一种新的艺术起点而被接受。人们已经觉得,如果生活并没有扰动一个人,没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或是在他身上看不出有丝毫潜心顾及自己的迹象,那这个人实在是离现代的意识太远了,简直不能算作是一个现代人。形体美丽的男性是人类年轻时候的骄傲,但现在这种美丽却几乎变得不合时宜了,于是我们会揣测,在某个什么时候,形体美貌的女性是否就不会同样变得不合时宜。

[7] 约翰·济慈(1795—1821),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他一开始在医院工作,但实际上他从没给人看过病动过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