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她拿着一个包裹和一张纸条回来了,她一边把东西递到他手里,一边说,“为什么你这么高兴为我去送这些东西?”
她朝前走去,由于草木丛生的荒原上只有这一条小路,因此红土贩子完全是跟着她的脚步走去。她看见远处老船长正站在土堤上,用望远镜扫视着天际,于是嘱咐维恩就在原地等着,让她一个人进屋去。
“你能这么问吗?”
“很好,”尤斯塔西雅说。“到我家来吧,我会把东西取出来给你。”
“我猜想你是想通过做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帮帮托马茜,你还是那么急于要促成她的婚事吗?”
“如果你让我把它们送去,小姐,同时带一张条子去,告诉他你不想再同他说什么了,我会为你办这件事的,绝对不会让人知道。那是让他知道你的心思的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维恩稍稍有点激动。“我真巴不得马上就跟她结婚才好,”他声音低沉地说道。“但是我觉得,如果离开了他她就得不到幸福的话,那我就该像个男子汉那样,尽责任去帮助她得到他。”
尤斯塔西雅的脸上有一刻现出了内心的感受,然后抬起她深邃的黑眼睛焦急地望着他,喃喃说道,“我倒希望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不想对他失礼;但我不想再见到他;我还有些小东西想还给他。”
尤斯塔西雅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说了这番话的古怪男子。这是种多么古怪的爱情啊!通常说来,爱情的主要成分总是自私的,有时甚至就是唯一的成分,可他的这种爱情却完全没有一点自私的成分。这个红土贩子的这种无私精神本该值得尊重,然而这种精神实在不可理解,简直叫人没法产生尊敬,而且她几乎觉得这种无私几近荒谬。
“我听到他自言自语说他会去的。他的心绪很正常。”
“这么说来我们的想法终于一致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今晚怀尔德夫先生又会去雨冢的呢?”她问。
“是啊,”维恩阴郁地答道。“但是,小姐,如果你肯告诉我为什么你对她这么关心的话,我就会心安得多。这事真是太突然太奇怪了。”
听到这样的表态,维恩惊讶极了,不过他没怎么让这种惊讶之情表露出来;在跟原先估计的情况差一步时或许会表露出这样明显的表情,但在碰到复杂的、跟意料中的情况差两步或更多时,通常一下倒不会显露出来。“那倒是,小姐,”他答道。
尤斯塔西雅显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红土贩子,我不能告诉你,”她冷冷地说道。
“那就会再一次失望。事实是,红土贩子,那位一直想妨碍托马茜跟怀尔德夫先生的婚姻的小姐,现在她倒很高兴能促成那事儿。”
维恩没再说什么。他把那纸条放进口袋里,向尤斯塔西雅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了。
“是的,我总是这样做的。看见他失望了我很高兴。今晚他又会去那儿的。”
当怀尔德夫顺着那段长长的坡路登上雨冢时,夜色重又笼罩了雨冢。他刚到达冢顶,他身后的地上突兀地冒出一个人影。原来那就是尤斯塔西雅的使者。他在怀尔德夫的肩上拍了一下。这位焦躁不安的年轻小店主、前工程师就像被以索雷尔的矛触及的撒旦[3]一样大吃一惊。
“看来,你也在那儿等了?”
“会面总是八点,在这个地方,”维恩说,“我们都到了——我们三个。”
“怀尔德夫先生在雨冢上呆了好久,等待着一位没来的小姐。”
“我们三个?”怀尔德夫问道,迅速向四下打量了一番。
“啊——那是怎么回事?”尤斯塔西雅一心想离开他,但又很想知道个中情况。
“是的;你,我,还有她。她在这儿。”他递上了那封信和包裹。
“听到你这么问我真是很高兴,”红土贩子很直率地说。“再说,现在我想到这事就觉得它跟昨晚我见到的情况是一致的。”
怀尔德夫纳闷地接过了它们。“我实在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怎么上这儿来的?一定有什么误会。”
“是的,我见到他从那座小丘上过来,”尤斯塔西雅答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话?”这问题问得很勇敢,这是因为她想到了红土贩子知道她过去的恋情;但她的这种不露感情的矜持态度,对于跟她十分生疏的人,使他们不至大胆表露自己的想法,倒是很起作用的。
“等你看罢这封信后,你便会一清二楚的。我来点个蜡烛吧。”红土贩子划了根火柴,点亮了他随身带的一段蜡烛,用帽子给它挡着风。
当尤斯塔西雅跳下车准备继续往前走时,红土贩子走了过来。“走过去的是怀尔德夫先生,小姐,”他慢悠悠地说道,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觉得她会因为坐在车里没被人瞧见而感到烦躁。
“你是谁?”怀尔德夫问道,借着烛光注视着身边这位肤色红润的模糊身影。“你就是今天上午我在那小丘上看见的红土贩子——哎呀,你就是那位——”
尤斯塔西雅跳上大车,坐在了小凳上,不让自己给打大车道边经过的人看见。不久她就听见了不是红土贩子的另一个人的沙沙的脚步声,还听见了两个男人擦身而过时,彼此道出的那声不怎么友好的“早安”,接着其中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轻。尤斯塔西雅伸出头去,总算看到一个渐渐消失的人的背影和双肩;接着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她感到内心有一阵剧烈的悲怆之感。那是一种十分难受的感觉,如果一颗变了的心还存有一点宽容仁慈的话,在突然看到一个曾被它爱过,而现在不再爱的人时,是会产生这种感觉的。
“请念念这封信。”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座位了。”他抬腿下了车,然后重新回到小路上,他在那儿来回走着,烟斗里的烟不停冒着。
“如果你是从那一位那边过来的,我倒也不该觉得奇怪,”怀尔德夫喃喃说道,打开信看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她跟在他身后绕过黑莓丛生的谷地,来到了他安在车轮上的住所前,维恩登上了大车,在车门里安放好了那只三条腿的凳子。
致怀尔德夫先生:
“没问题,小姐;我会给你挪出个地方。”
经过考虑,我决定我们就此决不再进一步来往。我越考虑这事就越相信,我们的关系必须了断。如果说这两年来你始终如一忠实于我的话,如今你或许该有理由谴责我无情无义;但是,假如你冷静地想一下,当你抛弃我的那段时间里,我心里是怎样的感受,想一下我是如何出于无奈,忍受你同另一个女人的交往而没有作出一点干涉,我想,你就该承认,在你重新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有权利权衡我自己的感情。或许这些感情跟当时对你的感情已有了不同,那是我的过错,但只要你别忘了当时你是怎样抛下我去找托马茜的,那你也就没什么可责怪我的了。
这一来她肯定了,红土贩子只不过是约布赖特太太为应付局面而想出的一个权宜之计,而且他还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地位给这么不足道地提高了一下呢。“那不过是我的一个感觉,”她不动声色地说道;然后她便打算走过去,不想再交谈下去了,就在这时,她抬头往右边一看,看见一个令人厌烦的熟悉身影顺一条小路蜿蜒而来,小路正通向她站的这个高地。由于他走的这条小路弯弯曲曲,这会儿他的背正朝着他们。她迅速向四下张望了一下,要想避开那人只有一条路可走。于是她转向维恩,说道,“你能允许我到你的大车里休息几分钟吗?这土坡上太潮湿了,没法坐。”
这些小物件是在我们友情的最初阶段时你给我的,现在就由持信者还给你。它们实在该在当初我一听到你同她订婚的消息时就还给你。
“当然不是。”
尤斯塔西雅
“那这事不是真的?”
怀尔德夫在读前半封信时,他脸上的表情还是茫然无知的,可等他读到她的签名时,茫然的表情已变成了受辱而愤愤不平的神色了。“反正我给当成个大傻瓜似的被耍弄了,”他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知道这封信写的是什么吗?”
透过维恩给红土染红的脸部可以看出他的脸红了。“别开我玩笑了,维伊小姐,”他说。
红土贩子哼起一支小调来。
“为了你想向她求婚?”
“你就不能回答我吗?”怀尔德夫激动地问道。
她的脸色似乎在请求一种有戒备的和平,于是他坦白地说道,“是的,小姐;是为了她。”
“啦—啦—啦—啦,”红土贩子唱了起来。
“那一定是跟约布赖特小姐有关的喽。”
怀尔德夫站在那儿,盯住维恩脚旁的地上,一直到他让自己抬起头,眼光顺着迪格雷被烛光照亮的身形从下至上看去,一直落在了他的头和脸上。“哈—哈!很好,我想这是我活该,想想我是怎样戏耍她们两人的,”他终于说道,这番话既是对他自己说的,也是对维恩说的。“可是我所知道的这些怪事儿中,最怪的是你了,你这么带信给我是完全跟自己过不去啊。”
“跟卖红土毫无关系。”
“我跟自己过不去?”
“并不完全是卖红土的事吧?”
“那当然。从你自己的利益来说,你不该做出那种会使我重新去追求托马茜的事,毕竟她现在已经接受了你——或者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吧。约布赖特太太说你准备娶她。是真的吗?”
“是的,我在这儿有事要干。”
“天哪!我先前听说过这事,但我不相信,她什么时候这么说的?”
“你还住在这儿?”她有了点兴致,问道。
怀尔德夫像刚才红土贩子那样哼起小调来。
维恩抬肘朝一个凹地指了指,只见那儿长着密密的紫茎黑莓丛,这些黑莓长得如此密实,几乎将那块凹地都封死了。尽管这种黑莓用手去摸有点扎人,但在初冬季节里实在不失为很好的遮蔽处所,因为它们是最晚落叶的落叶灌木丛。透过灌木的缠结枝条的缝隙,可以看到维恩的大车车顶和那根烟囱。
“如今我可不信有这事,”维恩大声说。
“早安,红土贩子,”她答道,几乎都不愿抬起她十分阴郁的眼睛来看他。“我倒不知道你就在这近处。你的大车也在这儿吗?”
“啦—啦—啦—啦,”怀尔德夫唱起来。
“早上好,小姐,”红土贩子脱下兔皮帽子招呼道,很明显,他并没有一点因上次碰面而露出记恨她的样子。
“哦,天啊——我们俩有多像哪!”维恩轻蔑地说道。“我得把这事弄明白去。我这就去找她。”
尤斯塔西雅看着这孤寂的男人。上次在她和怀尔德夫碰面的时候,他已经跟她说过,维恩已经是约布赖特太太提出的、随时急于取代他成为托马茜的未婚夫的人。他身材匀称完美,脸容年轻,轮廓分明,两眸明亮,头脑敏捷聪明,如果乐意,他随时可获得一个更好的地位。但是,尽管有种种可能性,托马茜不大可能会接受这个四处流浪的汉子,因为她身边有约布赖特这么个堂兄,更何况怀尔德夫也不会让她一点无动于衷的。尤斯塔西雅不费什么事就猜出了,可怜的约布赖特太太是出于对自己侄女未来的关切,所以提出有这么一个爱托马茜的人,想以此来激激另一个人。这会儿的尤斯塔西雅倒是站在了约布赖特太太的一边,而且完全跟这位当姑妈的一样心情急切。
迪格雷猛一抬脚抽身而去,怀尔德夫的眼光越过他的身形,眼中流露出一种尖刻的嘲弄神情,就好像他只不过是一匹荒原小马。等再也望不见红土贩子的身影以后,怀尔德夫自己也顺坡而下去,投进了那黑蒙蒙的山谷之中。
在上个月,那些想买一包新红土的农夫问起在哪儿可以找到维恩时,人们会说,“在埃顿荒原”。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答复总是一样的。埃顿荒原上都是荒原小马和砍荆柴的人,而不是羊群和牧羊人,而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多半是露宿在埃顿荒原的北面和西面的沙丘上,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在这儿露营,就像以色列人在寻[2]一样让人猜不透了。这块地方位处中央,有时也很合人的心意。但是迪格雷一直滞留在这片荒原上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卖红土,尤其是在一年的年末时节,像他这样四处跋涉为生的人大多已去了冬季的居所了。
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女人——他曾一直为这两个女人所钟爱——这事真是太具有讽刺意味了,让人实在受不了。只有托马茜能使他不失面子;只要他成了她的丈夫,他寻思道,便会让尤斯塔西雅悔恨上好长一阵,让她受不了。怀尔德夫忽视了这件事背后有一个新出现的男人,无怪他会认为尤斯塔西雅是在忸怩作态而已。如果要他相信这封信并不是出于暂时的赌气而写的,并推断出她真的把他让给了托马茜,那只有让他预先知道,由于另一个男人的影响,已使她移情别恋。她已滋生了一种贪婪的新感情,为了得手一位堂兄,她已随意放弃了那位堂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作出了放弃,不过这一切有谁知道呢?
这场谈话到此就结束了,尤斯塔西雅所受的道德教育,最严厉的也就莫过于这类谈话了,这种谈话如果说是有益于产生好效果的话,这种效果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但是,她的思路不久就脱离了自己,远远地想到别处去了,她怀着一片柔情依恋地想着一个人,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走进了一片黄褐色的广袤野地里,就像犹太国王亚哈随鲁[1]般烦躁不安。当她走到离家大约有半英里路远的时候,她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条冲沟里出来一个不祥的红色人影——木木然的,那片骇人的红色简直就像阳光下的一道火焰,她猜出了那准是迪格雷·维恩。
怀尔德夫一路走去,决意要赶快结婚,让这位骄傲的姑娘也痛苦痛苦。
“您不用为我担心的,外公。”
与此同时,迪格雷·维恩也回到了自己的大车那儿,他站在车里,若有所思地凝神注视着炉火。一个新情况已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不管约布赖特太太如何看重他,有可能让他成为她侄女的未婚夫的一个候选人,然而这事要成功的一个必备的条件是,得让托马茜本人对他有好感,这也就意味着他得放弃眼前这种四处奔波的野外生活。他觉得这并没什么困难。
“那当然。可是,尤斯塔西雅,你可从来没干过——哈!他妈的,倒退回四十年前,这该会让我多高兴啊!可你得记住,决不可以再去干这种事了,我的姑娘。你可以随便在白天或晚上到荒原上散步,那不会让我有什么不安;可别再去女扮男装了。”
他等不到明天再去见托马茜,跟她详谈自己的计划了。他赶快漱洗打扮起来,从一只箱子里取出一套衣服,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便站在了马车灯笼前,除了他的脸以外,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红土贩子了,脸上的这种红色痕迹可不是一天之内便去除得了的。维恩关上车门,用一把挂锁锁住,便朝花落村走去。
“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当然也是我的最后一次。好了,我已经告诉您了——记住,这是个秘密!”
他刚走到那道白围栏前,将手搭在院门上,屋子的门打开了,随即又关上。只见一个女子的身形一晃便退了进去。与此同时,一个男人——看来他一直跟那女人站在门廊里——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直面对面走到维恩跟前。那人竟又是怀尔德夫。
“是吗,不会吧?哈哈!天哪!我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尤斯塔西雅。”
“天哪,你的动作可真够快的,”迪格雷讥嘲地说道。
“我才不会隐瞒我做的事呢。我想作一次冒险,我就跟那帮演假面戏的一起出去了。我演了个土耳其骑士的角色。”
“你马上会发现,你慢了一步,”怀尔德夫说道。“而且,”他压低了声音,“你最好还是现在就回去。我已跟她表白了,我得到了她。晚安,红土贩子!”说罢,怀尔德夫便走开了。
“越孤寂越好。如果住在城里,那我还不得用全部时间来盯着你。我从淑女店回来时,满以为你会在家了呢。”
维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尽管他倒一直没让这颗心蹦得老高。他倚着围栏,怀着犹豫不决的心情足足在那儿站了一刻钟。然后他走过了园子的小径,敲了门,求见约布赖特太太。
“住这儿实在是太孤寂了。”
她没有请他进屋,而是亲自来到门口。他们两人用低低的斟字酌句的腔调谈了大约十分钟或更长些时间。末了,约布赖特太太踅身进了屋,维恩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荒原。等他重新回到大车里,他点亮了灯笼,表情漠然地立刻脱去了这一身最好的衣服,要不了几分钟,他又变成了跟以前一样的那个确切无疑的、无法更改的红土贩子了。
“找找新鲜事儿——别人还会认为你是我在二十一岁上认识的那种公子哥儿呢。”
[1] 《圣经》中的波斯国王,娶以斯帖为妻,事见《圣经·旧约·以斯帖记》。
“我只不过去找找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外公,”她以那种隐而不发的慵怠态度答道,一边往窗外望去,实际上,只要按动她感情的按钮,总是发现这种态度能够产生很大的作用。
[2] 寻(Zin)为以色列人在向埃及进发时经过的一个荒野的地方。但摩西为什么要让他的追随者住在这儿的原因不甚明了。见《圣经·旧约·民数记》。
老船长对自己外孙女的一举一动完全采取了一种漠然置之的态度,这就使她能像一只鸟儿一样,自由自在自行其是;不过第二天早上,他倒的确问起她为什么出去散步到这么晚。
[3] 以索雷尔系受命搜索撒旦的天使,撒旦被其矛触及立现原形。事见弥尔顿的《失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