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多方面来说,这事是真的,”约布赖特太太平静地说道;“不过,我希望这事现在没问题了。”她抬头看看钟。
他们坐下来再吃早饭,他用焦急的声音低声问道——显然他以为托马茜还没下楼——,“我听人说的关于托马茜和怀尔德夫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
“我早饭吃得很早,”在向母亲问好后他说。“现在我还能再吃一点。”
“托马茜今天到他那儿去了。”
她离开花落村还不到半小时,约布赖特便从另一个方向经过草地回来,进了家门。
克莱姆推开他的早餐。“这么说这事是有点丑闻,托马茜这副样子就是因这事而起的喽。她身体不舒服就是这个原因吗?”
托马茜和怀尔德夫选定这个时辰举行婚礼,是为了能让托马茜免去碰到她堂兄克莱姆的尴尬,后者就在同一天上午回来。只要这件事所造成的让人丢脸的处境没有什么改变的话,那么就是向他承认,他所听到的传言一部分确是实情,这依然会令人十分难堪。只有等她第二次成功地完成走向圣坛之行,她才能抬起头来,证明第一次婚礼没能举行纯属意外。
“是的。不过这并不是件丑闻:只是一次不幸。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克莱姆。你千万别动火,你必须好好听着,然后你就会发现,我们所做的一直就是要让这件事有个最好的结局。”
但是在这个情景中最凄苦的人并没有在此处露面,他就是那个男人。
于是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告诉了他。在他从巴黎回来之前,他所知道的只是托马茜和怀尔德夫之间有着感情,而他母亲一开始是不赞成这种感情的,但由于托马茜的极力辩解,这事便有了点有利的转机。因此,等她把一切解释完以后,他真是非常的吃惊,又感到十分不好受。
接着,约布赖特太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扎人的荆丛中,弯弯绕绕向前走去,渐渐消失在山谷的远处——那是一片蒙蒙黄色的广漠荒原上的一个淡蓝色的小点,显得那么孤零无助,仅仅靠她自己的希望支撑着。
“同时她决定在你回来之前举行婚礼,”约布赖特太太说,“这样她就不会碰见你,也免得因这事而弄得大家心里难受。这就是她去了他那儿的原因;他们已安排好了今天上午举行婚礼。”
“我——我——”托马茜刚开口,也哭了起来。不过她强压下自己的悲伤,又说了声“再见”,便走了。
“可我真没法理解,”约布赖特站起身,说道。“这跟她平素为人太不一样了。我明白了您为什么在她不幸回家后,没写信把这事告诉我。可为什么您在婚礼即将举行时还不告诉我?就是那第一次婚礼?”
当她凝望着约布赖特太太那张憔悴的泪脸时,心中涌起了一阵抑制不住的感情,她朝回奔去,她姑妈迎上前来,两人又碰在一起。“哦——坦茜,”这位长辈哭着说,“我真不想让你走。”
“哦,当时我为她的事烦得不行。在我看来她非常固执;等我发觉你在她心里没占什么位置时,我发誓她跟你是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了。我觉得她不过就是我的侄女而已;我就跟她说她可以去结婚,我不会对那事有什么兴趣,也不会让这事来叫你心烦。”
走了几步,她扭回头来。“您叫我吗,姑妈?”她声音颤抖地问道。“再见!”
“这事根本不会让我心烦的。妈妈,您那样做可不对。”
“无论如何,”她姑妈强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道,“今天下午我会去看你,我会带蛋糕去的。那时如果克莱姆回家了,说不定他也会去的。我希望让怀尔德夫明白,我对他并无恶意。把过去忘了吧。好了,上帝保佑你!嗯,我并不信那些老迷信的东西,但这事我一定得做!”她朝走出去的姑娘身后扔了只拖鞋,姑娘回过头,笑起来,然后又折身走去。
“我还以为这事说不定会影响你做生意呢,你说不定会因此而丢掉你的位置,或是多少会妨碍到你的前程,因此我就什么也没告诉你。当然,如果他们当时不失身份地结了婚,我是会立即就告诉你的。”
“有必要这么做嘛,”托马茜说。
“实际上我们坐在这儿的时候,坦茜已经结婚了。”
她的姑妈在后面跟了出去。等托马茜离开屋门,走上了那条通往小院门的小道时,约布赖特太太不情愿地看着她,说,“让你一个人这么去真让人感到羞愧。”
“不错。除非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不测,就跟第一次一样。考虑到他还是那么个人,这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跟达蒙说过,我会在九点动身,”托马茜说着,急急走出了房间。
“是的,我相信有这可能。该让她去那儿么?假如怀尔德夫真是个坏家伙呢?”
“你真是个讲实际的小女人了,”约布赖特太太说着,露出了笑容。“我希望你和他——算了,我什么也不希望。哟,九点了,”她打住了,倾听着楼下传来的叮当声。
“那他就不会去,她就得再次回家来。”
“有一点这个原因吧。我已经觉得对他太不公正,没把这事全告诉他;但是,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他难受,我想过了,我会把这事干完的,等事情完全清楚以后,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他的。”
“您该对这事考虑得更周全些。”
约布赖特太太透气的样子真可说是在叹息。“我真希望克莱姆在家才好,”她说。“当然啦,你挑这日子就是因为他不在。”
“再说也没用了,”他母亲说道,露出一种不耐烦的悲伤神情。“你真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在这儿过得有多糟,克莱姆。你不知道这种事哪怕只发生一丁点,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丢脸。你不知道我们在这屋里度过的那些个不眠之夜,以及从十一月五日以来,我们之间说过的那些差不多就算是很难听的话。我希望再不要过这样的七个星期的日子了。坦茜没出过屋门,我也难为情得不敢抬头见人;唯有像现在这样去做才能消除这一切麻烦,可你倒来责怪我。”
“我一直在想我得穿上我的蓝绸衣,”她说。“这是我结婚的日子,尽管这日子有点令人伤感。我是说,”她忙又说,急于要纠正任何不恰当的表示,“并不是说这日子本身不好,而是说在这之前曾有过那么多的烦恼和失望。”
“不是的,”他慢声细气地说。“总的来说我并不怪您。可您想想这事对我有多突然。我来了,对此事却一无所知;接着又立刻告诉我坦茜走了,结婚去了。算了,我想这事也没更好的办法了。”稍停片刻,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事,突然显出了兴致,便接着说道,“您知道吗,妈妈,我曾把坦茜想象成自己的情人?是的,我是那么想的。小伙子们总是十分古怪!当我回到家里,看见她这次似乎比以往显得温柔亲切多了,我就完全想起了以往的那些日子,特别是在圣诞宴会的那天晚上,当时她人很不舒服。而我们照样举行宴会——这对她不是太残忍些了么?”
姑妈和侄女一起站在卧室里,新娘就在这儿穿着打扮。托马茜的头发凡是让太阳照到的,都闪发出一片光彩——平素她总是把自己的头发编成辫子。头发是按一种日历安排的样式编结起来的:越是重要的日子,辫子的股数就越多。在一般干活的日子里,她编三根辫子;一般的星期日是四根;五朔花节日、吉卜赛节以及这类日子她就编五根辫子。好几年前,她就说过,等她结婚时,她要把辫子编成七根。今天她就把头发编了七根辫子。
“还不是一样。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要举行一次宴会,不值得再多闹出些别扭来。你一回来,我们就把自己搞得不跟人来往,又把坦茜的不幸告诉你,那样子来欢迎你倒是更不像话了。”
确定的那天上午到来了。怀尔德夫的安排是他等在教堂,以免引出任何令人不快的好奇,令他们觉得难堪,因为如果被人看见他俩这么平平常常地走在一起的话,很有可能会引出邻人们的这种好奇。
克莱姆还在思索着。“我真希望您没举行那次宴会,”他说;“还有些别的原因。等过一两天我再来告诉您。现在我们得想想坦茜的事。”
第二天在十分机械地干一些准备工作中过去了,两个女人都急于借这些活儿来回避眼前这令人伤感的局面。一些衣饰之类的物件又重新为托马茜拾掇在一起,还经常提及一些家务琐事该如何料理,以此来减轻她对成为怀尔德夫妻子后,内心里为未来而产生的感伤。
他俩都陷入了沉默。“我来告诉你,”约布赖特重又开口道,声调中还带着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我觉得让坦茜就这样结婚实在是不公道,我们没一个人在那儿让她振作起精神,也没人为她考虑着点儿。她并没有做出什么羞辱自己的事,也没做过什么让人羞辱的事。婚礼竟举行得如此仓促草率,实在是太糟了,再说我们也没做什么事来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凭我的灵魂起誓,这真是个耻辱,我得去一趟。”
托马茜默不作声地凝视着烛火。“可怜的迪格雷!”她说道,然后便起身干别的事去了。
“这时候婚礼早完啦,”他母亲说道,发出一声叹息;“除非他们到晚了,或是他——”
“是的;我告诉他他来晚了。”
“那我赶得及去看他们出教堂。反正,妈妈,我真不喜欢您要让我这么袖手旁观。真的,我都有点希望这回他没来等她!”
“他要向我求婚?”
“让她的人品全给毁了?”
“是真的;就是那个叫维恩的古怪的年轻人。”
“瞎说:那样才不会毁了托马茜呢。”
“不会吧?”
他抓起帽子,急匆匆走出屋去。约布赖特太太看上去十分不快,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了沉思之中。但她并没一个人待多久,过不了几分钟克莱姆就回来了,陪他一起来的还有迪格雷·维恩。
随后她们没再就这件事吭过声儿。不一会儿,传来了迪格雷·维恩的敲门声;约布赖特太太同他在门口交谈一番后回来了,漫不经意地说道,“另一个爱你的人来向你求婚了。”
“我发现我来不及赶到那儿了,”克莱姆说道。
“噢,别这么说,姑妈,”托马茜喃喃说道。
“她结婚了吗?”约布赖特太太发问道,只见她转向红土贩子的脸上明显地露出既希望成功又希望不成的矛盾表情。
“唉,他把我们都打败了,”她姑妈说。“真的,这一切看起来就好像是他一直以这种方式在耍弄你。就为的是要报复我当初站起来宣布反对他,让他蒙受了羞辱。”
维恩鞠了一躬。“结了,太太。”
“我想不请您来,”托马茜说得很勉强,但很下了决心。“那会让这事儿闹得没趣的,这我几乎能肯定。还是让那儿只是些陌生人更好,我的亲戚则一个都别去。我宁可婚事那样办。我不希望做出任何会影响你的事,如果您出席了婚礼,我觉得我会不舒服的,因为已经发生了这么些情况。我只不过是您的侄女,您根本没必要为我费那么多心思。”
“这话听起来有多么奇怪,”克莱姆喃喃说道。
约布赖特太太侧着头思索起来,然后说道,“你希望由我给你主婚,将你转交给他吗?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那么做,就像上次那样。打从我反对过那次结婚公告后,我想我完全能这么做。”
“这次他没让她失望?”约布赖特太太问。
“是的,我决定在他回来时婚礼应该结束了。那样一来您能正视他,我也能了。我们以前把这事瞒着他也就无关紧要了。”
“没有。现在她的名声一点没受什么影响了。我一见你没在场,便急忙赶来给你报个信儿。”
“我也是,我们俩都会继续这么去做的,”约布赖特太太站起身,吻了吻她。“如果婚礼能举行的话,就是在克莱姆到家的那个上午了?”
“你怎么去那儿的?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我也不想为他辩解,姑妈。人的本性是懦弱的,我也不是个黑白不分的女人,硬要把他说成完美无缺。过去我是那么认为的,但现在不了。不过我知道该怎么走自己的路,您知道我晓得的,我希望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我在那儿附近待了一段时间,见到他们走进教堂,”红土贩子说道。“怀尔德夫很准时地赶到教堂门口。我倒没想到他会那么准时。”尽管他还可以再说什么,但却没进一步说明他在那儿附近并不是偶然经过;也没说出自打怀尔德夫重新向托马茜提出结婚以后,他就怀着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心情——这是他一种性格——决意要看看这事会是怎样个结局。
“你说得对,我不说了。”
“那儿有谁?”约布赖特太太问。
“别这么说,会让我心灰意冷的。”
“几乎没什么人。我就站在路边,她没看见我。”红土贩子嗓子沙哑地答道,眼睛望向了花园。
“是啊,”约布赖特太太悲哀地说道,搁下了信。“如果你认为你能嫁他,就嫁吧。既然怀尔德夫希望婚事办得不事声张,也就那么办吧。我也没什么办法。如今这事儿都由你自己定了。在你上次离了这个家随他到角堡去后,我已无能为力,没法再照顾你了。”她半是心酸地继续说道,“我倒几乎想问,这事你为什么还要来征求我的意见?如果你走了,不同我打个招呼便跟他结了婚,我也根本不会动气——那只是因为,可怜的姑娘,你也做不出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谁将她交给新郎的?”
人们到处纷纷扬扬在传说的托马茜和怀尔德夫的那桩蠢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如果这事有那么一点儿真实的话,我要说这可真是丢人现眼。这么一个乱糟糟的传言是怎么出来的?据说要在国外才听得到家事,我现在好像就是这个样子。当然,我到处都去否认这种传言,可这事太让人烦心,我真不懂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事真是太荒谬了,像托马茜这样一个姑娘竟会在结婚那天让人给甩了,让我们蒙受羞辱。她这是怎么搞的?
“维伊小姐。”
约布赖特太太的活计箩里摆着一封信,托马茜的话音刚落,她姑妈便打开了这封信,默默地看了起来,这已是她这一天中第二次看这封信了:
“多令人吃惊啊!维伊小姐!我想,这会被人认为是一种荣光吧?”
“我同意了,”托马茜语气坚决地答道。“现在我是个实际的女人了。我一点都不相信感情什么的了。我不管怎么样都要嫁给他,既然——既然克莱姆写了那封信。”
“维伊小姐是谁?”克莱姆问。
“噢!你怎么说的?”
“迷雾冈维伊船长的外孙女。”
“他不想进来。他说,您对他看不上眼。他想在后天举行婚礼,悄悄地,什么人都别惊动;就在他那个教区的教堂里——不在我们的教区。”
“从蓓蕾口来的一个骄傲的姑娘,”约布赖特太太说。“一个我不太喜欢的姑娘。人们说她是个坏女人,不过当然喽,那样说是胡诌的。”
“真的!怎么——他着急了?”约布赖特太太用一种探寻的眼光看着她侄女。“怀尔德夫先生为什么不进来?”
红土贩子没露出自己同那位漂亮人儿相熟的关系,也没说尤斯塔西雅之所以到场是他去接来的,这是他一听说这桩婚事即将举行后立即答应去做的事。他只是接着把当天这件事讲下去:
“他希望立即举行婚礼。”
“他俩一个从这边,一个从那边走上前来时,我就坐在教堂院子的墙上;维伊小姐就在近旁,正看着墓碑。等他们一进教堂,我就来到门边,很想瞧个究竟,因为我跟她那么熟悉。我脱下靴子,因为它们在走路时发出好大的声响,然后进了教堂的楼座,这时我看见牧师和执事已经在那儿了。”
“我想着也是他。”
“如果维伊小姐只是打那儿走过,她怎么会和这事搭上关系的?”
“是他敲的门,”她说。
“因为周围没别的人。她正好就在我前面走进教堂,她没走进楼座,牧师在仪式开始前先朝四周看了一下,由于旁边就她一个人,他便招呼她过去,于是她便走到了围栏边。等要在登记本上签名时,她便撩开面纱,签了名;托马茜似乎很感谢她这么帮忙。”红土贩子若有所思地把事情讲述了一番,因为,在尤斯塔西雅撩起厚面纱——那本是不想让人瞧出她是谁的——镇静地注视着怀尔德夫的脸时,怀尔德夫的脸都变了色,这幅情景依然留在红土贩子的脑中。“这以后,”迪格雷悲伤地说道,“我就走开了,因为她作为坦茜·约布赖特的历史已过去了。”
“是吗?”托马茜语调的变化让约布赖特太太吃了一惊,抬头看看她。托马茜的脸色要比她碰到这档子麻烦事以前显得更为红润,两眼也闪烁有神。
“我提出过要去的,”约布赖特太太懊悔地说。“可她说没必要去。”
“我只不过就出了这道门。”
“行了,没事了,”红土贩子说。“这件事总算办成了,而且就像一开始想办的一样。老天给她送来了幸福。好了,我祝你们早安。”
“我不喜欢你天黑后一个人到外面去,托马茜,”她姑妈头也不抬,平静地说道。
他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维恩看见的那个在门廊口离开怀尔德夫,迅速退回屋里去的人形就是托马茜。一进屋,她扯掉了身上的一件斗篷,那原是她不经意地裹在身上的,她朝灯光走去,灯光下,约布赖特太太正坐在干活计的桌前,这张桌子给拉到了长背靠椅那儿,这一来桌子的一部分便伸进了壁炉暖位。
从离开约布赖特太太家门那一刻起,好多个月里,埃顿荒原一带就没再见到过红土贩子的身影。他彻底消失了。第二天早上,他停放马车的那个长满黑莓丛的隐蔽凹处又跟先前一样空旷,几乎没什么痕迹表明他曾在那儿住过,除了有几根稻草,草皮地上有一点点红土而已,就连这点点红土也被接下来的一场暴风雨冲洗得一干二净。
那天晚上,尽管花落村的屋内温暖舒适,却显得十分沉闷。克莱姆·约布赖特不在家。圣诞晚会过后他便去拜访住在十英里开外的一个朋友,要在他家里逗留几天。
迪格雷关于婚礼进行情况的讲述,当然都是正确无误的,但却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那是由于他站在教堂后面较远的地方,没能看见。当托马茜哆嗦着手在本子上签名时,怀尔德夫朝尤斯塔西雅瞟了一眼,那意思很明白:“现在我已经惩罚你了。”她低低回了一句——他根本想不到这话说得有多真实——“你搞错了;看到她今天成了你的妻子,真太让我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