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了你,这一切几乎就没什么可令人高兴的了。你真的病了吗?”
“我不能,至少我还不想。我还不太舒服,现在你回家来过一个长假,我们会有许多时间待在一起的。”
“就一点点不舒服,我的好堂兄——就这儿,”她说着,开玩笑似的用手在心口划了一下。
“可为什么不和大伙在一起呢?”
“哦,今晚妈或许还该再请个人吧?”
“嘘——别,别,”她赶紧说。“我只是下来同你说话。”
“哦,不,真的。我只是下来,克莱姆,想问问你——”说到这儿,他就跟着她经过门道径直进了那一头的偏室,门关上了,尤斯塔西雅和坐在她旁边的那个演员——另一个目睹这一切情况的人——便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人是托马茜,她手持一支蜡烛,脸容焦虑,苍白,真让人关注。见到她,约布赖特显得很高兴,按了按她的手。“没事的,坦茜,”他真挚地说,似乎她的出现让他回过神来:“我真高兴,你终于还是下来了。”
热潮涌上了尤斯塔西雅的头部和双颊。她立即就猜出了,克莱姆到家只有两三天,还一点不了解托马茜因为与怀尔德夫的关系而造成的痛苦处境;他看到她依然住在家里,跟他离家时的情景一样,自然一点不会起疑心。霎时,尤斯塔西雅竟对托马茜产生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妒忌。尽管托马茜可能依然对那个男人怀有一片温柔之情,可她一直住在这儿,同她这么个吸引人又见多识广的堂兄待在一起,她的这种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呢?两人这么频繁接触,附近又没有什么可以分散干扰他们的东西,谁知道两人间过不了多久会产生什么样的感情呢。克莱姆孩提时对她的依恋之情或许会淡薄,但这种感情完全有可能轻易复萌。
前面已交代过,假面戏演员给安顿在一张长凳上,长凳的一头伸进了一个小房间,或者叫食品储藏室的房间,这是因为外面的房间实在太挤了。尤斯塔西雅选择了坐在长凳的中间,这部分是因为她的羞怯,这个位置使她既能看到坐满宾客的大房间,又能看到食品储藏室里面的情景。当克莱姆走进储藏室的时候,她的目光追随着他进到了昏暗的房间里。房间的远处一端有一扇门,就在他准备自己打开门时,门里的人将门推开了,光线随之泻了进来。
尤斯塔西雅被自己的这些想法弄得心情烦躁。当另一个女人正在尽兴表现、得利占先时,她自己却打扮成这副模样,真是对自己莫大的糟践啊!如果她早知道这次相遇有这般结果,她一定会不加任何伪装地来到这儿,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她姿色的魅力全失去了,她激情的吸引力也全给隐去了,她那能引人入迷的风姿也不为人所见了,除了她自己的声音,别的都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那位厄科[8]仙女一般。“这儿没一个人尊敬我,”她说。她却完全忽略了这个事实:她扮作小伙子混在别的小伙子当中来到这儿,受到的对待就是一个小伙子该受的接待。尽管这种受人轻视的处境完全是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对此也毋庸多作解释,但由于眼前的处境令她极为敏感,令她觉得决不能就此不为人知地悄然离去。
究竟是她在自己的感觉和造成他人的感觉上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力,她的举止活动又跟她这个演戏团伙里的成员有多大的不同,才使得约布赖特在这一时刻对这个全身打扮得光怪陆离的人的性别产生了怀疑吗?当乔装的爱之神出现在埃涅阿斯[7]面前时,她具有的一种异乎寻常的芬香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如果一个尘世女子也会对她情有所钟的对象散发出一种神秘气息的话,那么眼前的尤斯塔西雅一定也对约布赖特发出了这种气息,让他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他以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她,然后便似乎沉入了深深的遐思之中,似乎他忘记了自己正注视着的对象。这只是倏忽而过的情况,他又向前走去,尤斯塔西雅小口喝完了给她的酒,一点不知道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这个她下定决心要为之培植起一种感情的男人走进了这个小房间,穿过它走到客厅的更远端去了。
穿上古式服装的女人们已为自己做出过许多业绩。像上一世纪的一位扮演波利·皮查姆一角的漂亮女演员,以及本世纪初另一个扮演莉迪亚·兰格维希的女演员,她们不仅赢得了爱情,而且还获得了公爵的冠冕,而另外许多及不上她们的人也差不多能随心所欲地得到爱情,从而获得了内心的满足。可这位土耳其骑士,由于她不敢将挡在脸前的饰条拂去,因而甚至连获得这种成功的机会也失之交臂。
在这一过程中,尤斯塔西雅不时担心自己会暴露身份:这样的找乐子虽然有点让人提心吊胆,但毕竟是快乐的。这个第一个引起她钦慕、勾起她难以言状的感情波澜的男子对她很加眷顾,不过不是对她,而是对一个化了装的人物。她这么爱上了他,部分原因是他在这种环境中显得很不寻常,部分原因是她已经下了决心要爱他,最主要是因为她在对怀尔德夫产生了厌恶之情后,急切地需要爱上一个人。当年的利特尔顿爵士二世[6]和别的一些人曾经梦见他们在某一天就要死去,他们没有办法摆脱这么一种病态的想象,这实际上已使他们走向了那一结局,尤斯塔西雅也就是受到了同样的影响,身不由己地相信自己一定得爱上他。一旦让一个女人承认,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她有可能对某个人产生了爱情,那这件事差不多就等于是发生了。
约布赖特回到了房间里,他的堂妹没在他身边。当他走到离尤斯塔西雅有两三步距离时,他停住了脚,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盯视着她。她很窘迫,将眼光向别处望去,一边寻思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会持续多久。他停滞了几秒钟,然后走了过去。
尽管戴着面具尤斯塔西雅没法吃东西,可喝点酒倒一点不成问题。她顺从地接过了接骨木果酒,只见那酒杯隐没在了彩饰条里面。
那种感情炽烈的女人,由于爱的冲动而招致自己处于尴尬的局面,这是十分常见的事。交织着爱、恐惧和羞愧的复杂感情,使尤斯塔西雅陷入了一种极为难堪的处境之中。赶快逃走是她随之而来的最大愿望。别的那些个假面戏演员显得并不急着想离去,她悄声对坐在身边的那个小伙子说,她宁愿到屋外去等他们,说罢,她尽可能不招致他人注意,移到了门边,打开门,溜了出去。
“这倒也是,你最好尝一杯,”穆斯林说。“这样回家时可挡挡寒。”
外面的平静冷寂让她重又定下心来。她走到了那道白篱笆跟前,将身子倚在上面,看着那轮明月。她就这么站了一小会儿,那扇门又打开了。尤斯塔西雅一直在等着演戏团的其他成员,这时便扭过头去;但不是他们——克莱姆·约布赖特就像她方才那样,轻手轻脚走了出来,随手在身后把门关上。
“可他该吃些东西啊?”约布赖特仍然坚持说。“尝一杯蜜酒或是接骨木果酒吧。”
他抬步向前来到了她身旁。“我有个奇怪的想法,”他说,“想请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个女人——我没搞错吧?”
“他还完全是个小孩,”穆斯林人抱歉地说,“你得原谅他。他不是我们原来的老演员,只不过是别人没法来他才参加进来的。”
“我是个女人。”
“不了,谢谢你,”尤斯塔西雅答道。
他怀着极大的兴趣上下打量着她。“如今姑娘们时常参加假面戏演出吗?过去可从来没有。”
“你也该吃些什么呀?”克莱姆对土耳其骑士说,这时他手端着盘子,正站在这位武士面前。她拒绝了,头盔未卸,坐在那儿,唯有透过那挡住脸部的彩饰条缝隙中可以看见她的眼睛闪烁。
“现在她们也不这么做。”
有机会多待一会儿,这让尤斯塔西雅感到很高兴。毫无疑问,这么一个起霜的冷冽夜晚真让她觉得受不了。然而,真要留下来倒又有它的难处了。由于在这个更大的房间里地方不够,约布赖特太太便打开了通客厅的食品储藏室的门,在那儿放了一张长凳让演员们坐。于是他们一并排坐了下来,食品储藏室的门大开着,这一来他们实际上跟大客厅连在一起了。这时,约布赖特太太低声对她儿子说了几句,于是他穿过房间朝食品室门这儿走来,一路上他的头不停擦碰着悬挂的槲寄生枝,他给演员们端来了牛肉、面包、蛋糕、馅饼、蜜酒和接骨木果酒,他和他母亲在一旁侍候他们吃喝,让小女仆也可以像客人般坐着享用。演员们摘下了头盔,开始吃喝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做?”
这时,演假面戏的这伙人准备走了,可约布赖特太太留住了他们,请他们坐下来用点晚餐。圣诞老人代表他们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寻找刺激,摆脱烦恼,”她低声答道。
“害怕,不!”坎特大爷说。“说老实话,除了波尼我什么都不怕,要不我也不会去当兵的。真的,你们没在四年上看见我,那真是太可惜了。”
“是什么令你烦恼?”
“我会的,”克里斯廷说。“可是现在我觉得昨晚我的影子看起来可真像是个棺材的影子。乡邻们,当你的影子看上去像口棺材时,这可是个什么征兆啊?我想,这肯定是一件叫人害怕的事吧?”
“生活。”
“没有,没有。你别心怀鬼胎让你的耳朵听岔,克里斯廷;要有个男子汉样,”蒂摩西责备道。
“这是令人烦恼的一个原因,有许多人都不得不去忍受这种生活的烦恼。”
“棺材,在哪儿?”克里斯廷凑近了一点,问道。“费厄韦先生,有没有哪个鬼魂显过灵?”
“是的。”
“上帝保佑,克莱姆少爷的模样完全跟他母亲家的人一样,”蒂摩西说。“我跟她的兄弟们很熟。在西韦塞克斯从来没做过比那更长的棺材,可即便如此,据说,还得把可怜的乔治的双膝弄得缩起一点才行。”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你找到刺激了吗?”克莱姆终于开口问道。
“真的,要不是我在当年的特棒民团——当时我们是这么称呼这种风光的民团的——当过兵,现在站在这儿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像他那般的二等的气派,甚至三等也挨不上,”坎特大爷说道。“即使是这样,在他身边,我们一个个都还是有点土里土气的。但是在四年[4]那时,大伙都说,在整个南韦塞克斯没一个人比我更出众了,那天大伙儿以为波尼[5]绕过岬角登陆了,于是我跟民团的伙伴们冲出蓓蕾口,在急匆匆经过商店橱窗时,我那模样可真棒。我站在那儿,挺拔得就像一棵小白杨,扛着火枪,带着刺刀,套着护腿套,我的领圈硬得愣要把我的下巴都给锯去了,我的装备就像北斗七星一样闪闪发亮!一点不假,乡亲们,在我当兵的日子里我真是个受看的靓人儿。你们真该在四年上瞧见我才是!”
“此刻,或许吧。”
“我们大伙都算不了什么,”汉弗莱低低地说了一句,充满了赞美的口气,他并不想让旁人听到他的话。
“接着你又因被人发现而感到烦恼了?”
“我并没有想要这样,而且我对此一点不感到骄傲,”快活的老人说道。“可我就是没法治好我的好奇心;我承认那是我的不是。不错,大伙都知道,坎特大爷向来总是那样。不过,克莱姆先生,在你旁边一站,我可什么东西也算不上了。”
“是的;不过我想到过我可能被人发现。”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大爷变得更年轻了,”费厄韦不容置疑地补充道。
“如果我知道你希望参加我们的宴会,我会很高兴邀请你的。我小时候跟你熟悉吗?”
“你没怎么变,”约布赖特说。
“从不相识。”
“莫慌,我们当然会看的,”费厄韦说罢,拿起蜡烛,擎到坎特大爷的脸部上方,只见他审视的对象脸上散发出轻松愉快的笑容,一边像年轻人一样不停开着玩笑。
“你乐意再进去,尽兴呆在那儿吗?”
“约布赖特少爷,也看看我,嗨,我是不是变得更好了?”坎特大爷站起身说道,让自己站到什么东西上,使身子高出克莱姆大约半英尺,好让他仔仔细细地看看。
“不。我不想再被人认出来。”
“你也变了,而且我觉得,蒂摩西,你是越变越好了,”约布赖特说道,扫视着费厄韦结实的形体。
“好,跟我待在一起你没事的。”他沉思了一会,又温和地补充道,“我不会打扰你很久的。这么相逢真是好怪,我决不会去追问为什么我会发现一个有教养的女人会去扮演这么一个角色的。”
这时,费厄韦已经用一种审视的眼光将约布赖特全身打量了一遍。“哟,你们可能会不相信,”他对屋里其他人说,“要不是在这儿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碰见这位先生,我准认不出他了,他变了这么多。”
这个原因看来他很想知道,而她没有主动作出解答,于是他跟她道了晚安,便走到屋子背后去了,他独自在那儿来回蹀躞,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走进屋去。
“哼!我可不想干等着让一半的欢乐过去!不管玩什么我可都是身手矫健!”坎特大爷从烟囱座那儿得意洋洋地大声叫道。
经过这一场后,尤斯塔西雅内心烧起了一团火,浑身暖烘烘的,她没法再等待她的同伴了。她将脸上的条饰掠到脑后,打开院门,立即冲进了荒原。一路上她走得并不急切。这个时候,她的外公已上床了,因为在有月光的晚上她经常在山间散步,因此他对她的来去并不怎么注意,而是顾自自得其乐,同时随她自行其是。现在萦绕在她心头的,是一件比进屋更重要的事。如果约布赖特只要有那么一点好奇心,他肯定能弄清她的名字。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一开始她有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为此番冒险达到了预想的目的而高兴,不过在这阵阵狂喜中间,她也感到羞赧和不安。随后她考虑到的问题又让她冷静了下来:她这番冒险踏勘有什么用吗?眼下,对约布赖特这一家来说,她只是个陌生人而已。她加之于那个男人身上的那轮缺乏理念的浪漫光晕,很可能就是她的不幸。她怎么能让自己对一个陌生男人如此迷恋?而且还有那个托马茜,她日复一日地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此接近,这也会给她斟满她那杯苦酒;跟她原来设想的不同,她了解到,他打算在家里住相当一段时间。
“我也是这么想的,约布赖特太太,”克里斯廷恳挚地说:“可爹他太急,简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几乎是没等天一断黑就离开了家。我跟他说,一个老人家这么早去不太妥当,可这话全是耳边风。”
她走到了迷雾冈上的那道边门,不过在打开门之前,她转过身,再次看了一眼这片荒原。雨冢高耸在群丘之上,明月高悬在雨冢上头。四下一片静谧,浓雾沉凝。这幅景象倒让尤斯塔西雅想起了一个景况,而在此以前她已将它全然忘记了。她答应过怀尔德夫,就在今晚八时在雨冢同他会面,对他提出的一起私奔的建议作出最后的答复。
“是啊,我本该来得更早些,”费厄韦先生说,他顿住了,抬头看看天花板的桁条,想找到个钉子来挂他的帽子;可他发现以往他习惯挂帽子的那个钉子上已经挂上了槲寄生小树枝,而墙上所有的钉子上又都挂满了冬青树枝,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帽子在烛箱和座钟顶之间放稳了。“我本该早些来,太太,”他更为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句,“我可知道宴会是怎么个情况,而且这种时候在人家家里是没什么空地方的,因此我想等你们稍稍安定以后再来。”
是她自己定在今晚这个时辰的。他说不定早到了那儿,在冷峭中一直等着,一定早已大失所望了。
“进来,快进来,”约布赖特太太说;克莱姆也走上前来欢迎他们。“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坎特大爷已经到了好久了,你们住得那么近,我们还以为你们会同他一起来的呢。”
“唉,这样更好,他不会冻坏的,”她无动于衷地说道。现在的怀尔德夫,就跟一轮用烟染黑的眼镜看的太阳一样,毫无光彩了,因此,她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这番话。
戏演完后是一首哀歌,他们一起唱了起来,随着歌声,所有在戏中死去的人默不出声地站了起来,十分骇人,就好像《午夜阅兵》[3]中那些拿破仑士兵的鬼魂一样。接着,门打开了,费厄韦出现在门口,他身旁是克里斯廷和另一个人。他们一直站在门外等戏演完,就像先前演员们在门口等屋里跳舞结束一样。
尤斯塔西雅站在那儿,陷入了沉思,托马茜对她堂兄稳操胜券的模样又在她的心头升起。
余下的那段戏结束了,那个穆斯林的头被砍下了,圣乔治作为胜利者昂然挺立。没人发出什么议论,就像他们见到秋天冒出的蘑菇,或是春天飘下的雪花一样,不会有什么过多的议论。他们就像演出者本人一样,不动感情地看罢了这出戏。自然,这是每个圣诞节都会有的一段欢庆时光,仅此而已。
“噢,她早同达蒙结了婚该有多好啊!”她说。“要不是我,她早就结婚了!我早知道就好了——我早知道就好了!”
它在尤斯塔西雅身上产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此之前,她就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境地,而这种心境,说真的,使她轻而易举地就会受到最最平常的人的感染。如今有约布赖特在场,她不由更感到心神不宁。
尤斯塔西雅再次抬起她充满狂热激情的眼睛,看着月光,然后她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叹,真好像打了个寒战,走进屋子里的那片阴影。她在外屋脱掉了全套戏服,将它们卷成一包,然后进屋,回了自己的闺房。
因为从他的相貌来看,尽管脸上透出一种十分自然的兴致勃勃之情,但它却是在努力抑制不得志的沮丧后表现出来的,而且表现得并不十分成功。这种相貌让人觉得孤独,却又具有更多的内含。就像那些天性乐观的人一样,天性的灵光被屈辱地锁在了一具倏忽幻灭的人体之中,却又像一道光线一样从他身上闪现出来。
[1] 荷兰画家,擅长运用明暗对比,讲究构图的完美,尤其善于表现人物的神情和性格特征,代表作品有群像画《夜巡》、蚀版画《浪子回家》、素描《老人坐像》等。
站在某种人的面前,哲学家便会为思想家只不过是一些易朽的人体组织而痛惜不已,而艺术家便会为易朽的人体组织不得不去思索而痛惜不已。这两种人各自从自己的观点出发,来细究精神和肉体这种相互依傍又相互毁灭的关系,如果也以批判的眼光来观察约布赖特,便会本能地感到上述这种观点。
[2] 雅列与玛勒列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5章,雅列活了962岁,玛勒列活了895岁。
这一来,一注意到他,每个人都会仔仔细细地审视他。一眼便可看出,他的脸上布满了不停思索的种种表情。尽管他还没有因过度思索而弄得憔悴消瘦,但对周围环境的感悟依然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这种痕迹在那些结束了平静的学生时代的生活以后,又经受了四到五年磨练的男子身上,是经常可以发现的。从他身上已经可以看出思想就是啃啮肉体的疾病,间接也可看出,理想的形体之美跟内在感情的发展,以及对世事尘嚣的充分认识,是完全不相容的。精神的光焰必须要有生活之油来点燃,虽然肉体的发育已经需要有这种生活之油;如今令人怜悯地看到,他在这两方面都需要同一种补充。
[3] 19世纪初描绘拿破仑的一出哑剧。
这张脸的脸型很不错,甚至可说是脸容姣好。然而它的内心却正在开始把它当作一块多余无用的刻字板,将他习性癖好一步步的发展都刻在了这块刻字板上。眼下还可看到的这种清秀隽丽,要不了多久就会遭到它的附生物,也就是思想的无情的蹂躏,而这种附生物原本照样可以腐蚀掉一张更为平常的脸,而不会造成什么损伤。要是老天有眼,不让约布赖特有这种耗损精神的爱思索的习惯,人们不定倒会说,“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要是他脑中所想的都在更有棱角的外貌下表现出来,人们不定也会说,“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然而现在,匀称的外貌让内在的紧张思索啮食了,因此人们便将他的容貌归于比较特别的一类。
[4] 即1804年,拿破仑准备进攻英国之际。
这张脸容让一个中年人看了,会觉得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然而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却又几乎在这张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够成熟的迹象。但是这张脸让人看了,确实不会产生年龄有多大的感觉,却只令人觉得那是张阅历丰富的人的脸。用岁月来表示雅列,玛勒列[2]以及在《圣经》所说的大洪水以前时期的那些人,或许倒很合适,但是,一个现代人的年龄却是要用他阅历的丰富与否来表示的。
[5] 波尼即拿破仑,当时他威胁说要进攻英国,令英国人十分恐慌,以致当孩子哭时,大人会威胁说,如果不乖,小心波尼把你抓去。
不过,尤斯塔西雅关注的并不是坐在高背长椅里的这些人。深褐色木头的椅子上方露出了一张脸,十分引人注目。脸孔的主人这时正倚在长椅的外端,他就是克莱门·约布赖特,或者说这儿的人们所称呼的克莱姆;她知道不可能是别人。眼前的景象就是以伦勃朗[1]最凝练的笔法所表现的一幅二英尺见方的画儿。事实是,这个倚在那儿的人的外貌具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尽管他整个身材都让人看得到,然而旁观者的视线注意的却只是他的脸。
[6] 他死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鸟儿飞进了他屋里,变成一个女人,警告他说三天后他会死去,他果然在三天后死了。
不一会儿,屋子的另一部分将她的视线吸引过去。在烟囱的另一边,摆放着高背长椅,这件东西对于有这么宽敞炉口的火炉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就没法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来带动烟气上升。对有深凹陷的老式壁炉来说,它是少不了的,就像空旷的农庄得有一条东面的林带,或是花园得有北墙一样。长椅外面,蜡烛油淌下,缕缕头发飘动,年轻女人们直打寒战,老人们直打喷嚏。而长椅里面却是个乐园。没有一丝儿风的迹象来干扰那里的温馨气息,坐在长椅里的人的背就像他们的脸蛋一样暖烘烘的,令人舒适的暖和使得坐在里面的人打开了话匣子,又唱又笑,就像御寒玻璃罩里的瓜类自然就会结出果实一样。
[7] 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特洛伊沦陷后,背父携子逃出火城,经长期流浪到达意大利,据说其后代在那儿建立了罗马。
这个房间的安排全然是为了跳舞而准备的,那张大橡木桌一直给推到了壁炉前,像道临时防护墙似的站在那儿。房间的两头,后面,以及壁炉暖位里,都站满了宾客,许多人红光满脸,不停地喘着气,尤斯塔西雅惊奇地认出,其中有一些客人来自荒原以外地方的富裕人家。她估计得没错,托马茜不在场,尤斯塔西雅想起来了,当他们站在外面时,见到楼上有一扇窗户里亮着灯光,或许,那就是托马茜房间的窗。从烟囱角那儿的座位上,露出了一个鼻子,一个下巴,两只手,两个膝盖还有脚尖,她发现那原来是坎特大爷,他有时来帮助约布赖特太太修整园子,因此也成了她邀请的一个客人。他面前有一堆像埃特纳火山那样的土煤,烟雾从那儿袅袅腾起,在烟囱挂钩的凹口处缭绕,在锅盖盐盒间缭绕,然后在腌熏肉间消失。
[8] 厄科,希腊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中的仙女,因爱恋纳西瑟斯遭到拒绝,憔悴消损,最后只留下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