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呢,就因为他比我们多念过那么一点书,”医生说。
“当然不行,”尤斯塔西雅颇为威严地说道。一边步履优雅地从屋门到院门来回走着,让自己暖和起来。“那样我们就会闯到跳舞人中间,让他们停下来,这样是很不成体统的。”
“去你的吧!”尤斯塔西雅说。
“管它跳舞还是不跳,我们为什么不进去?是他们叫我们来的,”穆斯林说道。
这伙人中有三四个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其中一个朝她转过身来。
“不会太久了,这是一场六人里尔舞,”医生说。
“你能告诉我们一件事吗?”他十分客气地说。“你是维伊小姐吧?我们认为你一定是的。”
“真是天晓得,我们又要等十分钟了,”勇猛的士兵说着,打门锁眼里往里瞧,只听见里面的曲调不停息地又换上了另外一支。“坎特大爷正站在这个屋角,等着轮到他呢。”
“随你们怎么想吧,”尤斯塔西雅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体面的小伙子是不会对一个女士说三道四的。”
“谢天谢地!”土耳其骑士说,一边跺着脚,一边从墙上取下每个演员都带着的那支传统长矛。她的靴子皮革要比这些年轻人的薄,白霜已使她双脚湿透,冰冷冰冷的。
“我们什么也不会说的,小姐。凭我们的名誉起誓。”
“我想,这是最后一支曲子了,”圣乔治说,将耳朵贴近门扉。“一对年轻男女刚转到这个角落,他正在跟她说话,‘啊,真可惜,我的心上人,这次咱们的跳舞就要结束了。’”
“谢谢你们,”她答道。
“我明白了,”尤斯塔西雅说。
就在这时,几把小提琴拉出了一下刺耳的尖声,然后停止了,蛇形号也吹出了一个高音,几乎能掀翻屋顶。从屋里相对静寂下来的情况判断,演假面戏的演员估计跳舞的人已各自落座,于是圣诞老人走上前去,抬起门闩,把头探进门里去。
“这算不上是她举行的最好的客厅聚会。她不加区别地将普通的乡邻和劳动者叫来,只是想好好让他们吃上一顿晚餐而已。她儿子和她亲自招待这些人。”
“啊,是演假面戏的,演假面戏的!”几个宾客立时嚷起来。“快给他们清出一块地方。”
“约布赖特太太干嘛开这样的舞会?”尤斯塔西雅问道,很有点惊奇竟会听到这么持久的欢闹。
驼背的圣诞老人这时让整个身子进了屋,一边挥舞着他那根大棒,用一种通常的方式为演员们清出了一块合适的演出场地,同时,不管人家爱不爱听,他用一段诙谐的小调向大伙禀报他来了,结尾时他这么唱道:
这批假面戏演员刚开始在门外聆听了五分钟,还觉得挺有兴趣。可五分钟拖到了十分钟,接着又过了一刻钟;却依然听不出这支欢快的梦之曲有停止的迹象。砰砰碰碰的踢门声,欢笑声,还有跺脚声,仍然跟先前一样活跃热烈,到这种时候,再站在门外听的兴致便明显减弱了。
让开去,让开去,威武的孩子们,
不过,事情的发展和他的断言完全相悖。乐器奏完了这支曲子,又开始拉起来,而且弹奏得更为热烈欢快,就好像刚刚在弹第一段乐曲。这时的气氛就好像根本没什么开始,当中,或是结束,在所有由一个充满激情的小提琴手所激起的舞蹈中,或许这时的跳舞最好地表达了那种没完没了的意思,现在演奏的舞曲正是著名的《魔鬼之梦》[1]。受狂热音调的感染,跳舞者也跳得如痴如醉,不管什么时候,当屋里正在转圈的人们比通常速度转得更快时,他们的脚跟脚尖就会时不时在门上踢出声响,这就使站在屋外月光下的这批人能对这种情况作出大致的想象。
给我们让出地方来表演;
“他们不会跳很久,”圣诞老人说。
我们前来表演圣乔治这出戏,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只好等着让他们跳完,因为天黑后他们总是把后门闩上的。”
就在这圣诞节的好时分。
“这一来,我们一打开门,就要使里面的跳舞停止了。”
这时,客人们正聚到了房间的一角,小提琴手在调整一根弦,蛇形号手在吹清他的号嘴,接着,演出就开始了。从外面首先进来的是武士,他是捍卫圣乔治的:
“没有,”扮演穆斯林的小伙子答道。“门一开就是前起居室,这会儿里面正在作乐呢。”
我来了,勇猛的士兵;
“这么说来,门里没什么门道的喽?”当他们踏进门廊时,尤斯塔西雅问道。
我的名字叫斯莱休;
十分显然,门里面就是正在跳舞的人们,当中并没有别的房间。透过门扉都能听见裙子和肘部的摩擦声,有时还能听见肩膀的碰撞声。尽管尤斯塔西雅的家离这儿不过两英里,她却从来没见过这幢奇特的老房子里是怎么个样儿。维伊船长和约布赖特一家从来就没什么交情,前者是个外来人,并且在约布赖特太太的丈夫去世前不久才刚买下迷雾冈那幢长期空置的房子;而约布赖特太太则由于死了丈夫,再加上儿子外出,即使有什么交情也会完全断绝了。
如此这般唱了一番。这段戏文结尾是对异教徒提出挑战,他一唱罢便轮到扮演土耳其骑士的尤斯塔西雅出场了。到这时为止,她和别的还未上场的演员一起,一直待在直泻门廊的那片月光里。她很轻松又毫不畏缩地上了场,张口唱道:
这位野心勃勃的女人跟着这批假面戏的演员,从白色围栏的大门走了进去,站在没遮拦的门廊前。这幢房子屋顶苫着厚厚的茅草,茅草一直耷拉到上边的窗子上。月光直接照射到了窗子前面,可以看出原先那是刷成白色的,可如今大部分都已被一棵浓郁的火棘密密地遮暗了。
我来啦,一个土耳其骑士,
当然,他就在那儿。和他一起跳舞的是谁?或许是某个她不认识的女人,在文化修养上远远比不上她,可此刻却正在用一种最微妙的诱惑转变着他的命运。跟一个男人跳舞,就意味着在这么一个短暂的时刻,把十二个月里平平常常的热情之火全部集中到他身上。不需相识便结下交往之情,不需交往之情便可产生婚姻,对在这条捷径上踯躅前行的人来说,这便是专为他们保留的一种迅速跳跃的权利。她要密切注视着她们,要看出他的心之所系。
我在土耳其学会了打仗;
离房子越来越近,这群假面戏演员听出了屋里正奏着音乐,跳着轻松活泼的舞。不时还有蛇形号发出的一声悠长的低音,这种蛇形号是当时的主要管乐器,比起尖细的乐器声来,它的声音在荒原上能传得更远,此时这种声音便一直传进了他们的耳畔;接着,一个跳舞者发出的比通常更响的踢跶舞步声也同样传到他们耳里。再走近些,这种种声音便混杂到一起,让人听出最明显的声音就是叫做《南茜的梦想》这支曲调。
我要勇敢无畏地同这个人决斗;
这么边走边谈的,过了半小时他们便到了谷底的一个地方,这儿的草地变宽了,一直通到那幢房屋的前面。原先和这帮年轻人一起走时,尤斯塔西雅不时疑疑惑惑的,可一见到这地方,她又高兴起来,感到这次冒险在开始进行了。她来到这儿为的是要看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很可能有力量将她的心灵从一种几乎窒息的沮丧之中解脱出来。怀尔德夫怎么样呢?他有吸引人之处,但远不够完美。今晚她或许会见到一个十足的英雄了。
即使他的血火热我会叫它变冷!
晚上稍稍起了点霜冻,天上的月亮尽管还不到半圆,却还是在这个假面戏演出团成员影影绰绰的身影上,投下了挺诱人的令人振作的亮光,在他们行进时,身上的羽饰和彩缎发出瑟瑟的声响,就像秋天的落叶声。这会儿他们走的小路不是翻过雨冢,而是顺一个山谷往下走去,这个山谷稍稍偏离了那座古时遗迹,朝西而去。谷底是一片大约有十码宽的绿茵茵的草地,草叶上结出的白霜闪烁着,似乎在跟着被它们围绕着的人影一起向前移动。左右两边的大片荆豆花和石南还是黑黝黝的;这么一轮半圆的月亮显得十分无力,没法给这片黝黑的阴影罩上银光。
在背这段戏文时,尤斯塔西雅将头昂然挺直,尽可能粗声粗气地说话,自觉让人看了绝不会露出破绽。但在演这角色时,她为防止被人看破而需要着意费神的劲儿,新奇陌生的环境,闪亮的烛光,以及她从遮住面容的条饰头缝隙里看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使她根本没法看清观看表演的有哪些人。在屋角远端的一张放着蜡烛的桌子上,她依稀看到有几张脸,也就仅此而已。
这出戏匆匆地排演了一遍,其他演员对这位新骑士的到来深感高兴。八点半他们吹熄了蜡烛,来到了荒原上,朝花落村约布赖特太太家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扮演勇猛士兵的吉姆·斯塔克斯已经走上前来,扫视了一眼土耳其人,回答道:
“跟你说吧,我知道戏文的每一句话,”尤斯塔西雅很果断地说道。果敢坚决是她今晚成功的保证,因此她就按这种场合所需要的来表现自己。“来吧,小伙子们,试一下吧。我不相信你们有谁能挑出我的错来。”
恁说来,你便是那土耳其骑士,
“那没关系——只要你年龄别太小,”圣乔治说。尤斯塔西雅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比查利的声音要更年轻更柔和。
抽出剑来,让我们决一死战!
她落落大方的步姿,出色的身材,以及从总体上来说令人肃然起敬的举止,立即就让演假面戏的演员觉得,只要这位新人能出色地扮演好他的角色,那么这样换一个人对他们倒挺有利。
他们格斗起来;格斗的结果是勇猛的士兵竟不可思议地被尤斯塔西雅步法不到位的一刺就杀死了,身着铠甲的吉姆演技实在高明,他就像一段木头一样,脸朝下倒在了石板地上,那股劲儿之大真可以把他的肩膀摔脱臼。然后,土耳其骑士又念了几句戏文,不过念得太轻了,宣布说他要同圣乔治和他的所有随从决斗,这时,神气十足的圣乔治上场了,他用那出名的夸张口气念道:
“我不是查利,”土耳其骑士打面甲后面答道。“我是维伊小姐的堂兄,我很好奇,来替查利演一回戏。查利给派去寻找跑到草地上的小马去了,我同意帮他演戏,因为他知道今晚他回不来了。我对这角色跟他一样熟得很。”
我来了,勇敢的圣乔治,
“查利总算来了!查利,你怎么到得这么晚。”
手持出了鞘的剑和矛,
通过墙上的小洞,尤斯塔西雅已经看到了这批集中起来的演员;她明白现在是自己露面的最合适时机,她离开了侧屋,勇敢地拉开了柴房的门闩。此刻她的外公正安然地待在淑女店里呢。
我击败了龙,将它杀死,
在埃顿荒原上,一天的时辰是没个准儿的。不同的村庄在任何时刻对时间的说法都各不相同。原先起头时,有些村庄对时间的看法还是一致的,慢慢地就发生了变化,而有些村庄从一开始就大相径庭。西埃顿荒原相信花落村的时间,东埃顿则遵从淑女店的时间。有好多年,许多人都根据坎特大爷的表来定时间,不过随着他年纪渐老,对他的表的信任程度也产生了变化。这一来,散居在四处的假面戏演员便根据自己所相信的时间,早晚不一地聚集拢来,只要多等一会儿便可求得时间的一致了。
我因此赢得了美丽的萨芭拉,埃及国王的女儿,
“老船长家的钟是八点过五分。”
我宝剑在手,哪个小人敢出来同我决一死战?
“坎特大爷的表是八点差十分。”
演圣乔治的便是首先认出尤斯塔西雅的那个小伙子;当这会儿算是土耳其骑士的她用剧情所需的轻蔑态度回答了他之后,两人立刻格斗起来,这位小伙子尽可能特别小心地挥动着自己的剑。按剧情要求,骑士受了伤,单膝跪了下来。这时医生入场了,从随身带着的瓶子里倒出一剂药给骑士服下,使他又振作起来,战斗又重新开始。土耳其骑士的气力一点点用尽,直到最后完全被征服——按人家告诉他的,在这天应该做的那样,在这出令人动情的戏中伤势累累地死去了。
“花落村的钟也八点过十分了。”
事实上,这个角色耗尽力气一点点死去,正是尤斯塔西雅觉得演这个土耳其武士(尽管这是一个出场时间并不短的角色)最适合她的一个原因。对一个姑娘来说,一个武士直扑扑倒地死去(其他进行决斗的角色都是这种死法)显得有失风雅,不够端庄。而像一个土耳其人这样耗尽体力一点点死去就比较容易扮演了。
“淑女店的钟都八点二十分了,查利还没来。”
尤斯塔西雅现在算是被杀死的这批人中的一个了,不过她并没有躺在石板地上,因为她早已设法倒进了靠近钟座的一个倾斜的角度,这样她的头仍然直挺着。这出戏由圣乔治,穆斯林,医生和圣诞老人继续演下去,尤斯塔西雅已没戏再演了,她就第一次有充分的闲暇来观察周围的情景,寻找那个吸引她到这儿来的人。
第二天晚上,假面戏演员都在老地方集中,就等土耳其骑士的露面。
[1] 一种特别的英国西部农村里尔舞,最为人熟知的是《裁缝店里的魔鬼》这支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