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主要原因是那份结婚许可证在那地方不适用,她等不到我再搞一份,就跑了。讲到这分上,你是跟这事毫无关系。打这事发生后,她姑妈对我说话的那种腔调实在让我讨厌。”
“对,我一定得知道。我觉得我自己一直过于相信自己的力量了。”
“是啊,是啊,我跟这事毫无关系——我跟这事毫无关系。你只是同我逗着玩罢了。天哪,我尤斯塔西雅·维伊怎么竟会把你想得那么高!”
“你非要我讲出来?”
“别,别这么伤感……尤斯塔西雅,想想吧,去年天气开始转凉时,我们是怎样在这些灌木丛中散步的,我们走在谷地中,四周山头阴影笼罩,什么人也瞧不见我们。”
她有点悲哀地又开了腔,“打从上次见面以来,有一两回我想到你没跟她结婚或许并不是出于对我的爱。实话告诉我,达蒙,我会尽力忍受住的。随便怎么说,我都跟这事没关系是吗?”
她心情阴郁,一直没吭声,最后她说道,“是啊,当时我总是嘲笑你,竟敢抬头老看着我!可打那时起,你叫我遭了多大的罪啊。”
怀尔德夫没有吭声,在石南地上走了一两步。短暂的静寂中,只听得顶风处一棵截去树梢的荆树发出的簌簌声,丝丝微风穿过它刚劲的枝杈,就像穿过一张绷紧的网。这声音听起来就像黑夜咬紧牙关在唱挽歌似的。
“不错,你老是对我那么冷酷,到后来我就想,我找到了一个比你更漂亮的人,尤斯塔西雅,对我来说,这真是个值得庆幸的发现。”
“但是你决不该为了她而牺牲自己,随便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不公正的,”尤斯塔西雅很快接口道。“如果你不爱她,那么从长远来看,你离开她,随她怎么样去,这才是最仁慈的。那总归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我想,现在来看我这个人,实在是一直不太像个女人。在你丢下我以后,我总是跟自己发火,因为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实在太不像个女人该说的话了。”
“你现在还认为你找到了一个比我更美的人吗?”
“我真希望坦茜不是这么个好得过分的小女人才好,”怀尔德夫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对你忠诚不贰,而且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伤害另一个可爱人儿了。说到底,这事儿该怪罪的只有我一个,我实在是一丁点儿也配不上你们两人中的随便哪一位。”
“有时我是这么想的,有时候又不。两个人在心灵天平上的分量完全一样,只要在哪边加上一点羽毛就会使它超过另一边。”
“我可不会为此而感谢你。我就是恨平平淡淡的爱情。说真的,我觉得我倒挺喜欢你过一阵子就把我甩开一回。如果情人是真心诚意的话,那这种爱情可就是最最乏味的事了。噢,这么说很不要脸,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她笑了几声。“我就是想到这点才情绪低沉的。你别只是爱我爱得那么听话驯顺,要不你还是走开的好!”
“可你真的不在乎我见不见你吗?”她缓缓地问道。
“我从来就不想要抛弃你。”
“我有一点点在乎,不过不足以扰乱我的整个心境,”小伙子没精打采地答道。“不,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原以为只有一朵花,不料那儿却有两朵。或许有三朵、四朵,甚至无数朵都同第一朵花一样美丽……我这人的命运也真是太离奇古怪了。谁会想得到所有这种事竟都会落在我身上?”
“我想你现在根本不怎么在乎她了,”尤斯塔西雅说道,突然高兴起来;“如果你关心她,你谈起她来就不会这么无动于衷的了。你跟她谈到我时,也是这么无动于衷的吗?啊,我想你是的!为什么你一开始不离开我呢?我觉得我决不能原谅你,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你一抛弃我,你又回到我身边,并为这么对待我而感到抱歉。”
她抑制住怒火——出于愤怒或出于爱都可能引发这种怒火——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还爱我吗?”
“托马茜现在待在她姑妈家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见任何人,”他漠然地说道。
“谁说得清呢?”
“可你不该来告诉我!你得明白这样只是在折磨我。达蒙,你干得可太不漂亮了,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可你不值得我对你这般客气——这是一个爱你的女人的客气——她向来有更远大的抱负志向。不过,这是托马茜的过错。她将你从我身边夺走,那她就该为此付出代价。现在她在哪儿?我并不是关心她,我连自己在哪儿都不在乎呢。哎,如果我死了或走了,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我问你,她在哪儿?”
“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
“是啊,是啊,确实很好,”怀尔德夫急促地说道。“可我们得实事求是地看问题哪。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管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羞辱也罢,反正如今托马茜的处境要比你糟多了。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现在真是两面受夹。”
“我爱,我又不爱,”他不怀好意地说。“那就是说,我有我的时光和节气。有时你太高不可攀,有时你又太游手好闲,一会儿太忧郁,一会儿又太悲伤,有时我真说不准你是怎么了,我只知道——你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了,你不再是我的整个世界,我的最亲爱的。不过你仍然是个令人乐于交往的女士,跟你碰面很令人高兴,斗胆说吧,你还跟以前一样可爱——差不多是这样吧。”
“想在这件事上听我的意见吗?”传入他耳中的是尤斯塔西雅·维伊那圆润而冲动的声音。“向我讨教?你这样跟我说话真是对我的侮辱,我再也受不了了!”她开始抽泣起来。“我爱你,而且已经向你表白了我对你的爱,这真让我懊悔不已;而你竟跑来,这么冷冰冰地说,你想听听我的意见,跟托马茜结婚是否会更好。更好——当然会更好啦。跟她去结婚吧,现实生活中她比我更符合你的身份地位。”
尤斯塔西雅不响了,她扭过身去,终于用一种暂时还压抑着的威严声音说道,“我要去走走,我就走这条路。”
他身边,就像荒原上许多地方一样,散乱地堆放着大块的泥煤,这些泥煤或翻转或侧躺,等着蒂摩西·费厄韦在冬季来临前搬运走。他躺在那儿,拖了两块泥煤过来,用一块盖住了头和肩,另一块盖住了他的背和腿。这一来,红土贩子就完全不会让人发现了,即便在白天也一样;这些盖在他身上的泥煤以及上面的石南,看上去完全就像长在那儿一样。他又朝前爬去,身上的泥煤也随他一起向前移动。如果他身上不遮盖任何东西,由于已近迟暮,说不定他也不会被发现;他这样向前爬行,就好像是在地下向前掘进。就这样他爬到了离他俩很近的地方。
“好吧,我就跟着你吧,要不就更糟了。”
红土贩子满腹狐疑,认为这事会对托马茜大为不利,急中生智立刻想出了一条计谋。他当即离开了灌木丛,匍匐向前爬去。他尽可能爬得近些,同时又确保自己不至于有被人发现之虞,结果,他发现由于逆向风的影响,他没法听到这对幽会者的谈话。
“不管你心情怎样,做出什么改变,你知道,你别无他法!”她十分倨傲地说道。“说吧,你准备怎么样,尽可能回答我,你千方百计离开我——可你永远忘不了我。你一生都会爱着我。要是能同我结婚,你准会乐得又蹦又跳!”
他就这么一连又等了四夜,却毫无结果。可到了下一夜,正好是他们前次的幽会过了一个星期,他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形沿山脊飘然而来,同时一个年轻男人的轮廓从山谷爬坡而上。他们在环绕那座古冢的一条小沟处碰面了——小沟是因为古英国人取土堆雨冢而形成的,如今面目依旧。
“我会的!”怀尔德夫说。“尤斯塔西雅,过去我时不时就有过这种怪念头;这会儿这种念头又来了。我知道,你一直都那么恨这片荒原。”
第二天晚上的同一时刻,只见他又出现在同一地方;可期待中的那两个幽会者:尤斯塔西雅和怀尔德夫,却不见踪影。
“我恨,”她深沉地喃喃说道。“这儿是我的十字架,我的耻辱,令我死亡!”
尽管徒劳地费了这么多精力,可并不能对红土贩子产生什么影响。他的处境就像坦塔罗斯[4]那样,似乎要眼睁睁经历无数次的失望,并将此看作实现一切愿望的自然的必经阶段,愿望不经过这个阶段就得以实现那才令人惊异呢。
“我也对它深恶痛绝,”他说。“这会儿风打我们身旁吹过,多令人悲哀啊!”
他注意着那儿会出现的一次约会,但他白等了。那晚,除了他以外没人挨近过这个地方。
她没有接口。风声确实十分萧瑟,浸润一切。令他们的感官能感受到这种种交错萧瑟的声音,单用耳朵就有可能看到周围的种种景致。尽管四周一片漆黑,但声觉上的种种画面却由此产生:他们听得出大片石南地带从哪儿开始又到哪儿结束;什么地方的荆丛长得又细又高;哪儿的荆柴刚被斫去;哪个方向上长着杉树林,那长着忍冬的低地离得又有多近;就像这些各种不同的植物都各有其形态和色调,它们同样也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
整个白天,他一直格外焦急地想了解托马茜的情况怎样了,但是他不敢斗胆越雷池一步,因为对托马茜家来说,他算是个陌生人,尤其在眼下这么个令人难堪的时刻。于是他便花时间赶着他的小马,拉着货物到了荒原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地方在他原先位置的东面,他在那儿着意挑选了一个能挡风避雨的隐蔽处所,看来这意味着他想在这儿相对多停留一段时间。安置停当后,他又沿原路步行回去,在天近黄昏时分,他拐进了左边的一条岔路,一直走到离雨冢不到二十码远的地方,才在一块洼地边的一蓬忍冬树丛边停住脚。
“天啊,这儿多孤寂啊!”怀尔德夫重新开口道。“对我们来说,什么也看不见,冲沟和云雾又有什么诗情画意可言?我们干吗还要待在这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美国吗?我在威斯康星有亲戚。”
他为监护托马茜的利益所采取的第一步行动,是在第二天晚上大约七点左右进行的,这一行动是根据从倒霉的小孩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而采取的。听说了尤斯塔西雅和怀尔德夫偷偷碰面的事,维恩马上便明白了,怀尔德夫对婚姻如此漫不经心的原因,多少总跟尤斯塔西雅有关系。不过他并没有想到,是尤斯塔西雅的外公带回家的消息,给这个聪明而孤独的美人儿造成了微妙的影响,这才促使她点起了给怀尔德夫的爱情信号。他本能地觉得,她是剥夺托马茜幸福的阴谋者,却并没有想到她原本就是托马茜幸福的一个障碍。
“这得好好考虑考虑。”
这时,就发生了白天的这次意外邂逅,依然全身心爱着她的红土贩子能在这一关键时刻,向她提供这种意想不到的帮助,真令他极其激动,他发誓,要为了她不惜一切,而决不再像先前那样跟她隔得老远,袖手旁观。从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要他不去怀疑怀尔德夫的居心是否诚实已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十分明显,她的希望仍然维系在他身上;维恩决定要摒弃自己的遗憾,以自己的方式来帮助她获得幸福。在所有的做法中,这种做法是最最令他痛苦,也是令他感到最难以实行的;不过,红土贩子爱的胸怀却是博大的。
“待在这儿看来什么也不可能干成,除非你是一只野鸟或是一个风景画家。怎么样哪?”
求婚遭拒绝的人,自然就像失了巢的蜜蜂一样,只得四处游荡;他出于厌世而从事的这项职业,从许多方面来说倒是十分适合他。但由于摆脱不了旧情的牵连,他漫游的方向,总离不了埃顿荒原左近,尽管她始终吸引着他,可他从来没去打扰过她。虽然看不见托马茜,但由于跟她身处同一荒原,离她很近,对他来说,不啻是像拥有最钟爱的东西一样,令他十分快活。
“给我一点时间,”她温柔地说道,拿起了他的手。“美国太远了。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一走么?”
打从很久以前那个秋天的上午收到这封信以来,直到今天,红土贩子和托马茜这是第一次碰面。在这段时间里,他就操起了卖红土这个行当,这样就使他同她相隔的距离比原先更远了,不过他的处境一直挺不错。说真的,他的花费仅占其收入的四分之一,或许倒该称他是一个富人了。
尤斯塔西雅说完,便从雨冢底下走了出来,怀尔德夫跟在后面,这一来红土贩子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致奶场主维恩先生
他掀掉泥煤,站起身来。他们的身影在天穹底下渐渐走下去消失了。荒原就像一只慵懒的蜗牛,而他们两人就像这只蜗牛从顶部伸出的一对触角,现在这对触角又缩了回去。
托马茜·约布赖特
红土贩子穿过山谷,走回他停放大车的另一条山谷,从他走路的样子来看,简直不像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修长的年轻人。他心绪不宁,十分痛苦。这么走着时,从他嘴边吹过的微风都像在发出威胁的声响。
亲爱的迪格雷·维恩——在我从庞德大院往家去的时候,你赶上了我,向我提了这个问题,真令我大为吃惊,所以我恐怕当时没能让你完全弄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要是当时我姑妈没来接我,我本来可以当即就把一切向你解释清楚,可我姑妈一来,就没机会了。打那以后,我一直惴惴不安,因为你明白,我一点不想伤害你,然而恐怕我眼下所做的会有悖于我当时的初衷。迪格雷,我不能嫁给你,也没法想象让你把我叫作心上人。真的,迪格雷,我不能。我这么说,希望你别太往心里去,也别感到十分痛苦。想到可能会造成这种后果时,我便感到十分伤心,因为我十分喜欢你,在我心里,除了我的堂兄克莱姆,就总是你了。我们不能结婚有许许多多原因,我没法在一封信里把它们一一列举出来。在你跟着我时,我绝对没想到你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我根本就从没把你看做是我的情人。你千万别因为我在你讲话时笑起来而骂我;你以为我这么笑你,是把你看作一个傻瓜,那你是误解了。我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我觉得那想法实在太怪了,我根本不是在笑你。从我个人来讲,不让你向我求婚的最大原因,是我在同你一起走路时,从没有一丝要成为你妻子的女人应有的满足感。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心中并没有其他人,因为我并没有鼓励过任何人向我求爱,我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种人。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姑妈。我知道,即使是我想接受你,她也是不会同意的。她非常喜欢你,但她想让我找一个地位稍高些的男人,而不是个小小的奶场主,她想让我同一个有职业的男人结婚。我希望你别因为我写得这么坦率而记恨我,不过,我感觉得到你或许会想再见到我,可最好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我将始终把你看成是一个好人,并企盼你能富裕起来。我托简·奥查德家的小姑娘把这信带给你——迪格雷,我将始终是你忠实的朋友。
他进了大车,炉子里的火还燃着。他没有点亮蜡烛,一屁股坐在了三脚凳上,反复思考起他耳闻目睹的、涉及他仍然挚爱着的人的那些情况。他发出一个声响,既不是叹息也不是抽咽,却表达出他的内心远比产生那两种声响更为困扰。
他缝补着袜子,陷入了沉思,整张脸变得毫无表情。随后,他的脸松弛了,接着又出现了那种令人同情的悲哀神色,那天下午他赶着马车在大路上走去时,脸上就一直是这种表情。一会儿,他的针停住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袜子,站了起来,从大车一角的钩子上取下一只皮袋。袋里装有不少东西,内中有一只棕色的纸袋,从纸袋折叠过的破损情况看,似乎这只纸袋已经给仔细地打开又包上许多次了。他坐在车内唯一的一只三脚挤奶凳上,借着一支蜡烛的光亮,仔细查看着他的纸包,然后从中取出一封很旧的信,把信摊开。信原先是写在一张白纸上的,但由于它所处的意外环境,信纸如今呈现出一层淡淡的红色;而黑色的字体看起来就像是映衬在血红阳光下的冬季树篱的细枝。信落款的日期是两年前的某天,署名“托马茜·约布赖特”。信的内容如下:
“我的坦茜,”他心绪沉重地低语道。“我能做些什么呢?对,我得去见见那个尤斯塔西雅·维伊。”
有时,人们听说,红土贩子都是些犯有罪愆之人,他们犯了罪,却让别人为他们的罪而蒙受冤枉遭受痛苦,尽管他们脱逃了法律的制裁,却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结果便选择了这个行当,作为自己终身的赎罪行为。要不,他们又为了什么要选择这个行当呢?眼下的情况中,提出这么个问题便显得特别贴切。因为这天下午进入埃顿荒原的这个红土贩子就是一个实例,这么一个怪僻的职业,即使就是一个丑陋之人原本也足以胜任,可他是这么个讨人喜欢的人,却要糟蹋自己去从事这个职业。这个红土贩子看上去令人生畏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浑身上下的这种颜色。没了这种颜色,他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朴实的常人,同我们经常看见的常人没什么两样。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会不由自主地认为——说真的,这种观察从某种角度来讲是真切的——他之所以放弃自己在生活中恰如其分的位置,是因为他失却了对生活的兴趣。还不仅止于此,在看到他以后,人们还会大胆地猜出他是个心地纯真,而又敏锐(不过还没敏锐到奸诈的程度)的人。
[1] 靡菲斯特为欧洲中世纪关于浮士德(即德国中世纪传说中的一个术士,为获得青春、知识和魔力,将灵魂出卖给魔鬼;德国作家歌德曾创作同名诗剧)的传说中的主要恶魔。
这个红土贩子过着像吉卜赛人一样的生活;但他蔑视吉卜赛人。他的行当差不多就和到处游动的编筐垫的贩子一样很兴旺,但他和那些人没有往来。他的出身、他的教养要比那些牛贩子强得多,在他到处漫游时,身边就不断有这些牛贩子来来往往,而牛贩子们只是跟他点点头而已。他的货物要比流动小贩们的货物贵得多;可这些小贩却并不是这么想的,在从他的马车旁经过时,小贩们总是两眼直视前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身上的颜色太不寻常了,以致用他作对比,让人觉得那些跑场子的人和蜡像展览上的人像差不多都可以称得上是绅士了;可他却不屑于跟这种人为伴,结果总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红土贩子总是能在大路上来往的各色人等中发现自己的位置,然而他并不属于这些人。他的职业总是让他孤立,而他也往往显得形单影只。
[2] 源出《圣经·旧约·创世记》第4章。亚当和夏娃的长子该隐出于嫉恨杀了弟弟亚伯,上帝把他逐出家园,并在他身上做了一个记号,标明他是杀人犯,同时也警告别人,谁要是杀了该隐,同样会遭到报应。
第一次看见红土贩子,在一个孩子的一生中绝非一件小事。一个幼小的心灵从开始有想象力以来,在他所做的恶梦中,一个血红色的人形就是恶梦的极致了。许多年代以来,韦塞克斯的母亲们就总是用“红土贩子要来抓你了”这句话来恐吓孩子们。在本世纪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这种地位被波拿巴成功地取代了[3];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后者开始失势走恶运,那句老话又恢复了它早期所具有的显赫地位。而现今,该轮到红土贩子步波拿巴的后尘了,在他所处的这片总是有着陈腐鬼怪的国土上,充满了现代的种种发明。
[3] 时指19世纪初,当时英国正同拿破仑交战。
任何东西只要碰上红土,便会染上那鲜亮的色彩,而且,任何人只要鼓捣半小时的红土,便会留下清晰无误的印痕,就好像该隐的印记[2]一样。
[4] 坦塔罗斯为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立在齐下巴深的水中,头上有果树,口渴欲饮时,水即退下,腹饥欲食时,果子就被风吹去。
老式的红土贩子现在已很少见。由于铁路的开通,韦塞克斯的庄户人已经不需要这些靡菲斯特[1]式的来客了,这种鲜艳的染料,原是牧羊户准备把羊送上集市时大量需要的,现在他们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来获得。当年,从事这项职业就意味着要定期赶路,前往采土场挖取红土,除寒冬腊月外,一年得有好几个月在野外过着餐风宿露的生活,还要在数以百计的农庄中串来游去,不过,尽管他们过的是一种阿拉伯游牧民族般的生活,但稳定的收入却使他们腰间的钱包总是鼓鼓囊囊的,使他们保持着一种受人尊敬的地位,而如今,尽管还有这种人存在,但他们正在一点点失去往昔那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