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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无人的地方发现有人

红土贩子将伤口包扎好了,小孩开口道,“现在,我想该回家去了,先生。”

“当然,可怜的小家伙。这一下可够你受的,摔得晕晕乎乎的了。就坐在那个包袱上吧。”

“你有点怕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眼睛像蒙了阵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对不起,先生,我能坐下吗?”小孩问。

小孩担惊受怕地将他浑身通红的身体上下打量了一下,最后回答道,“知道。”

红土贩子从一个装缝补衣料的小包里取出一块碎布,撕下一条,这块布跟他所有的东西一样,也是通红的,他用这条布将小孩的伤口包扎起来。

“唔,是干什么的?”

硬币找到了,红土贩子进了大车,小孩跟在后面,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红土贩子!”他声音颤抖地说。

“我帮维伊小姐看管篝火,她给我的。”

“不错,我是干这个的。可干这行的不止我一个。你们小孩子总以为只有一只布谷鸟、一只狐狸、一个巨人、一个魔鬼,红土贩子也只有一个。可实际上有很多个哪。”

“你怎么弄来的?”

“真的?你不会把我装在袋子里带走吧,不会吧,先生?听人说红土贩子有时会这么干的。”

“对不起,让我先找一下我的那个六便士硬币。”

“胡扯。红土贩子干的就是卖红土。你看见我大车后面的那些袋子了吗?它们并不是装的小孩——都装满了红土。”

“哎呀,你跌伤了,你的手在流血。快到我的篷车里去,我给你包扎一下。”

“你生来就是个红土贩子吗?”

“没有。”

“不,我是后来才开始干的。如果我不再干这个职业,我会变得跟你一样白——那就是说,我迟早会变白的——一开始不行,恐怕得过六个月,因为红土粉末已经渗入我的皮肤,一时洗不掉。这下,你决不会再怕一个红土贩子了,是吗?”

“跌痛了吗?”

“对,再不会了。威利·奥查德说前几天他在这儿见过一个红鬼——莫不就是你?”

“因为我正从维伊小姐的篝火那儿回家去。”

“前几天我是在这儿。”

“你为什么要看我?”

“刚才我看见的那道灰蒙蒙的灯光就是你搞出来的?”

“是的,先生。”

“噢,是的,是我在拍打一些装红土的袋子。你在那边点了个很亮的篝火是不?我看见了。为什么维伊小姐这么想要点一个篝火,竟还给你六便士来让你守着它?”

“我想,是在看我吧?”

“我也不知道。我好累,可她还要我留在那儿,照看篝火,一直让它烧得那么旺,而她自己却不断往雨冢那条路上跑。”

“我也不知道。”

“你看了有多长时间?”

“你到上面干什么?”

“直到有一只青蛙跳进水塘才罢。”

“约翰尼·纳萨奇,先生!”

红土贩子突然不像刚才那样随意乱聊了。“一只青蛙?”他反问了一句。“这种季节不会有青蛙往水塘里跳的。”

“你是谁?”他问。

“会的,我听到了。”

红土贩子扭亮提灯,将它照在平趴在地上的男孩身上。

“真的吗?”

红土贩子这时正从马那儿走了回来。由于害怕让人看见,小孩顿时紧张起来,这一下便暴露了行踪。沙坑壁上长着厚厚的石南和草泥层,垂挂下来,将坑壁的边缘遮挡住了,孩子一脚踩出了真正的硬坡实地,石南塌了下去,他便从灰色沙地的陡壁上滚落下来,正好掉在那人的脚边。

“真的。她先告诉过我,要我好好听着的,因此我就听到了。人们都说她聪明伶俐,或许是她用法术把它们引来的。”

“我真希望那是个吉卜赛人!”他喃喃自语说。

“接下来又怎么着?”

这当口,在外面阴影里吃草的一匹荒原马开始想抖落绑在它脚上的绊索,发出了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听到声响,红土贩子放下手中的袜子,点亮了挂在他旁边的提灯,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在把蜡烛往提灯里插起的时候,他把提灯举到面前,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白和满口白牙,跟他周身的通红一对照,这幅景象足以让一个小孩看了大吃一惊。小孩立刻明白自己闯入什么人的窝里了,心里顿时忐忑起来。本来,埃顿荒原上都知道有比吉卜赛人更丑陋的人出没,红土贩子便是其中的一个。

“后来我就到这儿来了,我很害怕,又折回去了;可我不想跟她说话,因为那儿有位先生,于是我再回到这儿来了。”

眼前的景象让男孩大吃一惊。车厢里的一只小炉子旁边坐着一个人,从头到脚一片通红——原来他就是曾当过托马茜朋友的那个小伙子。他正在补一只袜子,袜子跟他的人一样也是红的。更有甚者,是他一边补袜子一边在抽的那只烟斗,烟斗和烟杆竟然也是红的。

“一位先生——哎!伙计,她对他说什么来着?”

孩子断定这是一辆吉卜赛人的马车,而他对这种流浪民族的害怕程度还算不上是痛苦,而只是带有一种好奇而已。就他和他一家来说,也只不过多了四堵几英寸厚的泥墙,否则他们和吉卜赛人也没有什么大区别。他很尊重地与沙场保持着一定距离,绕了过去,走上斜坡,来到了沙场的上方,为的是好从马车敞开的车门里看看车厢里的那个人影究竟是什么人。

“她告诉他说,她认为他没跟另一个女人结婚,是因为他顶喜欢的还是他的老相好,还有这一类的话吧。”

两匹野马正好就在他走的这条小路的前方,不过孩子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因为打从小时起,他就是在马肚子下钻来钻去玩惯了的。不过,等走近了,小孩感到稍稍有些惊奇,因为他发现这两匹小野马并没有逃走,每匹马还给上了绊子,以免随意走远,这就表明这两匹马不是野马而是驯马。这时他已看清了采沙场里的情形,这个采沙场位于山坡的一侧,有一个平坦的入口处。在沙场最里面的角落,赫然可见一辆马车后部的方整轮廓。车里射出一道光线,把一个活动的身影,投射在直对马车的沙场最里端的垂直沙壁面上。

“那位先生又怎么对她说的,小家伙?”

“原来是两匹荒原野马,”他大声说。“我倒从来不知道它们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只说他确实顶喜欢她,还说他又是怎么在深更半夜到雨冢上来看她的。”

火光不见了,升腾的尘烟也消失了——他希望永远别再出现。他毅然迈步前行,倒一直没受到什么惊吓,直到他走到离一个采沙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听到前面有一阵轻微的声响,他不由停了下来。不过他停了没一会儿,因为他听清了那只是两头动物在不停咀嚼的声音。

“哈!”红土贩子叫了起来,用手朝大车一边拍了一下,弄得整辆车都摇晃起来。“秘密就在这儿!”

对一个可怜的孩子来说。这真是个进退两难的境地[1]。在重新又回到不会被人发现的安全地带时,他停住了,经过一番考虑后,他最后决定了,去面对那山洼的景象或许危险更小些。于是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又顺山坡走下去,沿先前的那条小路向前走去。

小孩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藏身在土堤下听了几分钟上面的讲话后,他显出了困惑和怀疑的神色,开始悄没声儿地还像刚才来时那样退了回去。总之,他觉得完全没必要去打扰她和怀尔德夫的谈话,很明显,他不想惹她不高兴,这样的后果他可承受不起。

“伙计,你别怕,”一身红的贩子说道,突然变得十分温和。“我忘了你在这儿。那只是红土贩子一时发火的一种怪样子;可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后来那小姐又怎么说呢?”

等小孩重新登上堤顶,他发现土堤上的篝火依然燃着,不过火苗比先前小。他一眼看见,火堆旁并不只是尤斯塔西雅一个人的孤独身影,那儿有两个人,另一个是个男人。小孩小心翼翼地弓下身在土堤下向前爬去,想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的这件事实在太小了,他不想为此而鲁莽地去惊动尤斯塔西雅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

“我没留意听。对不起,红土贩子先生,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这小孩只害怕不同寻常的景象和声响,却不怕荒原上的萧瑟声音,因为那是他听惯了的。在他走的这条小道上,时不时冒出一蓬蓬荆棘丛,令人有点心惊,因为它们发出阴沉的簌簌声,天黑后,它们的影子又往往很骇人,就像蹦蹦跳跳的疯子、张牙舞爪的巨人,以及形状可怖的跛子。今天晚上,有亮光并没什么稀奇,可他先前见到的火光跟眼前的这道火光截然不同。说是恐怖更不如说是谨慎,小孩转回身去,他不想从这道火光前走过去,他想叫尤斯塔西雅·维伊小姐让她的仆人陪他回家去。

“哎,当然啦。我会陪你走一段的。”

他拼命奔跑,直跑得喘不过气来,这才觉得胆子壮了些,于是迈开轻松的步子向前走去,一边用一种苍老的声音唱起了一支小调,是关于一个水手和一个美人儿将黄金埋藏起来的一支小调。正唱着,他停住了脚;在他前面的一个山洼里,有亮光闪烁,同时还有一片尘云腾起,伴有一阵啪啪的声响。

他引着小孩走出了采沙场,走到了回他母亲小屋的路上。等小小的身影消逝在黑暗中后,红土贩子踅回去,重新坐在了火边,继续干他的缝补活计。

那个不幸的小男孩一离开篝火,便将那枚硬币紧紧攥在手里,好像这一来便能壮自己的胆似的,开始奔回家去。让一个孩子在埃顿荒原这块地方独自回家,确实也没有什么危险。到家的路也不超过八分之三英里,他父亲的那幢小屋,以及过去几步之遥的另一幢茅屋便构成了这个叫迷雾冈的小村庄的一部分,而这小村庄的第三户,也就是剩下的那幢宅子,便是维伊船长和尤斯塔西雅的家,这幢房子远离其他两幢小屋,可以说在这些人烟稀少的小山丘上的孤孤单单的一些房子中,它是最孤寂的一幢房子了。

[1] 原文Scyllaeo-Charybdean,指的是水手在航行至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港市墨西拿海峡时,会遇到名为西塞拉的大岩礁和名为卡律布狄斯的大漩涡的两边夹击,处境危险,引申为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西塞拉(Scylla)和卡律布狄斯(Charybdis)为古希腊神话中两个女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