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余的时候,她由于精神的压抑而倍感痛苦,只能靠外出缓缓散步来摆脱这种忧郁的心境。散步时她总是带着她外公的望远镜,还有她外婆的沙漏。从观看沙漏这有形时间的逐渐消逝,她便会获得一种特别的愉悦。她很少有按计划行事的,但一旦她有了计划,她的计划就不是出于女人常有的小家子气的考虑,而是一种颇具大将风度的全局战略。但在她不愿直截了当作此考虑时,她却往往能作出德尔斐[19]那样模棱两可的神谕。如果在天国,她说不定会坐在埃洛伊兹[20]和克娄巴特拉[21]之间。
我们来看看尤斯塔西雅吧——有时,她并不是那么不可爱的——她达到了那种十分开明的阶段,觉得一切都百无聊赖,由于缺少一个更好的对象,便只能将怀尔德夫理想化,并以此来打发自己的空闲时光。他唯一具有优势的理由便在于此,对此她自己是一清二楚的。有时,她的骄傲反对她对他的感情,她甚至一直渴望着能摆脱这种感情的羁绊。但是又没有一个更出色的男子出现,因此她没法就此将他抛弃。
[1] 即德国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城市,9—11世纪曾是北波罗的海的重要贸易中心。
对于那种极具荣耀的婚姻,尤斯塔西雅已不再抱什么奢望了,尽管她充满激情,却不想降低身价草率成婚。这一来,我们便看到她处于一种十分奇怪的孤独境地。一方面失去了她那女神般的骄矜自负,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干自己想干的事,另一方面却又不想按人人能做的那样,去获取一种过正常家庭生活的乐趣,这就显示出她具有的那种清高气质,使她决不肯随意屈从俯就,这也充分表明,尽管她已如此心灰意冷,却决不愿就此妥协。但如果一个社会全是那么讲究哲理,那么这个社会可就有危险了。然而如果在一个社会里,婚姻是唯一的事业,社会就是由爱情组成,这种情况也同样危险。
[2] 食落拓枣的人,为奥德修斯在北美发现,以懒散、倦慵、安逸、忘却和不思不虑为特点。
从某种方面来说,她对人生的这种种看法是她所处的自然环境对她性格产生的影响。身居荒原而不去了解荒原生活的含义,就好像是同一个外国人结了婚却不去学他的母语一样。荒原那种微妙的美丽全然不为尤斯塔西雅所见,她眼中看到的只是它发散出的令人忧郁的气息。某种环境会让心满意足的女人感到犹如一首诗,会让一个心地痛苦的女人觉得是一种献身,会让一个虔诚的女人觉得那是一首赞美诗,甚至会让一个轻佻的女人也陷入沉思,然而对一个具有反叛精神的女人来说,它却使她变得乖戾阴郁。
[3] 《阿达莉》为法国最伟大的诗人和剧作家拉辛(1639—1699)于1691年创作的一个剧本,合演唱与宗教体裁为一体。
这么看来,虽然她周围都是些思想非常滞后的人们,但与他们相比,她确实算得上一个早熟的、思想开放的姑娘,而且还显得很有独到之处。她的种种出自本能的、对于社会的非分之想也基于此。讲到对假日的看法,她的心境就像那些放在外吃草的马儿,喜欢边吃草边看着它的同类在大路上干活。她觉得,只有当别人都在劳作而她却能休息,这才值得。因此,她讨厌星期天,因为这一天大家都放假休息,她时常念叨说这种星期天就是她的死期。每逢星期天,荒原上的人们都把两手插在口袋里,也不需扎紧靴子的带子(这也是过星期日的一个特别标志),而且将靴子擦得锃亮,在他们前六天里挖来的泥煤和割下的荆柴堆中悠闲自得地走着,一边还挑剔地踢踢它们,似乎不知道它们是派什么用的,看到这种情况,对她来说不啻产生一种可怕而沉重的压抑。为了摆脱这个不合时宜的日子的乏闷,她会在装着她祖父的旧地图和其他无用杂物的橱子里乱翻乱倒腾,一边哼着乡村居民在星期六晚上唱的小调。然而,她倒经常在星期六晚上唱起赞美诗,而且常常在周一到周六这几天里才看《圣经》,这样她就不会有一种被逼着去做礼拜的感觉了。
[4] 希腊神话中的月神和狩猎女神。
她最崇拜的偶像是征服者威廉[12],斯特拉福德[13],以及拿破仑·波拿巴,那是她当年在教会学校读书时,从女子历史课本上得知他们的。如果她是个母亲,她一定会给她的孩子起名叫扫罗[14]或是西西拉[15],而不会将他们取名为雅各[16]或是大卫[17],这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在学校里读到有关腓利士人的几场战役时,她总是站在他们一边,同时她总在捉摸庞修斯·彼拉多[18]是否既坦率公正又英俊潇洒。
[5] 希腊神话中的智慧、技艺和战争女神。
她时常不断祈求得到这种爱情,她作祈祷根本不需考虑合适的时间,却好像怀有一种不受任何影响的虔诚,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愿望她便开始祈祷。她的祈祷总是出自不由自主的冲动,总是这么说,“噢,将我的心从这可怕的忧郁和孤独之中解救出去吧,从那儿带给我伟大的爱吧,要不我就会死去的。”
[6] 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妻,掌管婚姻和生育,是妇女的保护神。
她跟大多数女人不同,仅仅为了忠贞不贰去爱,这种爱对她没多大的吸引力,倒是因为强烈的爱产生的忠贞不贰,这种爱的吸引力才大得多。爱情闪发出一道光芒,即便瞬息而灭,但这种强烈炽热的爱情之光远胜于那种燃不起多大光热、却能持续多年的爱情。在她的头脑里,她能预知许多女人要靠实践才能知道的许多事情;她已经在心里周游了爱情这片国土,细评了那儿的幢幢塔楼,掂量过了那儿的座座宫殿,并由此归结出了结论:爱情只不过是一种饱含愁苦的欢悦而已。尽管如此,她渴望得到它,就好像一个处身大漠的人即使喝到带咸味的水也感激不尽一样。
[7] 琼·保罗·弗雷德里希·里希特尔(1763—1825),德国小说家,浪漫主义和心理小说的先驱,作品在19世纪20年代广为流传。
有时候,她会露出一种最苛责人的眼神,不过她责怪的对象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她心里的某些生灵,最主要的便是那命运女神,她朦朦胧胧地觉得,由于命运女神的捉弄,爱只降临于灿烂似锦的青春年华,她可能赢得的任何爱都将随着沙漏里的沙而一起流逝。每每想到此,她就日渐意识到命运之残酷,这种意识又会孕育出一些不顾习俗的鲁莽举动,她只想获取一年,一星期甚至一个小时的爱情,不管用怎样的手段去获取,只要她能赢得就成。由于缺少这种爱情,她虽然歌唱却不觉得快乐,虽然拥有却不觉得欣喜,虽然光彩照人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孤寂更加深了她的渴求。在埃顿荒野,即使是最最冰冷、最最低贱的接吻也是高价难求啊。再说,又到哪儿去寻找配得上跟她亲吻的嘴唇啊?
[8] 科孚为希腊西北部伊奥尼亚海中岛屿,也即克基拉岛,1815年沦为大英帝国的保护地,1864年归还希腊。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爱她爱得神魂颠倒。爱之于她就好像是一支强心针能驱走她生活中的孤独空虚。她心心念念追求的,似乎就是一种超然于任何意中人的彻心彻肺的爱情。
[9] 费阿西亚岛是《奥德赛》中奥德赛在海难中遇救的岛屿,他以为此岛是科孚,而上文提及尤斯塔西雅的父亲是科孚人,故是说。
没有国土可管辖,没有臣民的拥戴,却要摆出一副女王的威严,唯一的办法便是做出一副国土沦丧、臣民俱失的样子;尤斯塔西雅正是那样做了,并且做得十分成功。她身居老船长的陋屋,却能将其想象成自己从未见过的大厦宅邸。或许这是因为她经常出没于空旷的群山之中,那就是她拥有的、比任何大厦更为宽敞宏大的一座大厦。就跟她周围的盛夏情景一样,她就是“熙攘中的孤寂”这句话的具体体现——尽管明明是百无聊赖,空虚冷清,她却总是过得非常忙碌,充实。
[10] 《奥德赛》中的人物,为费阿西亚岛的国王。
那么她的威严又从何而来?由于她的父亲来自费阿西亚岛[9],难道说她的血液中潜在有阿尔喀诺俄斯[10]这一脉的气质?要不就是来自菲查伦人和维尔人[11],因为她外公有一个堂兄是一位贵族。也说不定这是上天的赐予——自然法则的一个令人愉快的融会。此外,由于近年来,她一直离群索居,根本没有机会让她变得猥琐。荒原上孤独的生活几乎不可能使人变得庸俗。否则,要想让她变庸俗,几乎就跟让荒原的野马、蝙蝠和毒蛇变庸俗一样,是毫不费事的。在蓓蕾口过上一种狭隘的生活,本来是能完全将她变成一个世俗之人。
[11] 菲查伦人和德·维尔人是古盎格鲁-诺曼人中贵族的一支。
这一来,尤斯塔西雅的头脑中也同时产生了各种各样最离奇的念头,来自最古远的时代,以及展望未来的都有。在她的眼中是不存在中间这一段时间间隔的;她看见的只是阳光明媚的下午那草地上的浪漫回忆,军队的乐团,军官们,威武的男人,就像金字镌刻在埃顿荒原这块乌黑的碑上。在她眼中出现的,是荡漾的水波跟一片冷漠刻板的荒原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种种奇谲印象。如今,她看不到一点真正的人生,所以她更加刻意地去追忆自己原先所见过的一切,为它添上种种美妙的光彩。
[12] 征服者威廉(1028?—1087),法国诺曼底公爵、英国国王,在黑斯廷斯打败英王哈罗德二世(1020?—1066,英格兰最后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国王,在位仅九个月,在与诺曼底公爵威廉作战时阵亡),自立为王。引进封建主义和诺曼人习俗,并下令编制土地调查清册(即《末日裁判书》)。
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会住到埃顿荒原上?蓓蕾口是她的故乡,当时那是一个受人喜爱的海滨胜地。她的父亲是驻扎在那儿的一个团队里的乐队指挥,他是科孚人[8],是个很好的音乐家。在他未来的妻子和她的父亲,一个出身良好的船长,一起到那儿旅行时,他们相遇了。他们的婚事根本不对老船长的心愿,因为这位乐队指挥的口袋就跟他的指挥棒一样,轻飘飘的。但是,音乐家尽了最大努力,他入赘妻姓,并成为英国的永久居民,在孩子的教育上他费了很大的心血,不过教育费用却是外公支付的。他作为一个地方上主要的音乐家,过起了相当富裕的日子,直到他妻子去世,这以后他就倒运了,他酗酒,不久也死了。小姑娘便交托给外公照护。外公由于在一次海难事故中断了三根肋骨,便在埃顿荒原这块空气清新的高地上定居下来,由于房子几乎用不着付什么钱,又由于站在家门口能看见遥远的地平线那边的大山间露出的一线蓝色,人们一直相信那就是英吉利海峡,因而这地方能令他产生遐思。然而尤斯塔西雅却很恼恨搬到这地方来,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遭放逐的人,可她又不得不住在这儿。
[13] 托马斯·温特沃恩·斯特拉福德(1593—1641),英王查尔斯的首席顾问,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君主派代表人物,被国会指控犯叛逆罪而被斩首示众。
她在额头上扎了一条黑丝绒的头带,束住了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再加以不时在她前额蹙起的阴云,使她显得更其威严。“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在额上扎一条细带更能为一张美丽的脸庞增光添彩的了,”里希特尔[7]就是这么说的。附近一些姑娘出于同一目的也会在头上扎上彩色绸带,还在身体的其他部位佩戴上金属饰品;可如果有谁建议尤斯塔西雅·维伊扎上彩色绸带、佩戴金属饰品,她会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14] 扫罗为《圣经》中人物,以色列第一个国王。
但是,这种天神的傲慢神态、情爱、愤怒和喜好,一到了埃顿荒原的边缘,却被多多少少证明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了。她力量的发挥受到了限制,而意识到这种限制,便使她的性格变得偏激。埃顿就是她的地狱,一来到这儿,她的内心就与之永远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她还是从它晦暗的基调中汲取了不少东西。她的外表正是最好不过地表现出了她内心郁结的心理:要与现状作一番抗争;而她的这般受压抑的美貌光彩正是她内心悲哀和被扼杀的热情的表现。她的额上真正显现出一种严峻的威严,这种威严决非故意做作,或是受到逼迫装出来的,而是在这么些年月里养成的。
[15] 西西拉为《圣经》中人物,反对以色列人的迦南将领,后被希伯来妇人雅亿所杀。
她的样子太容易令人想起波旁的玫瑰、红宝石和热带的中夜了;她的神情则令人想起食落拓枣的人[2]和《阿达莉》[3]中的进行曲;她的动作令人想起大海的潮涨潮落;她的声音则令人想起中提琴。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要将她的发式稍加修整,她的整个体态便完全可以看作是任何一个高等女神。要是她脑后有一轮新月,或头上戴一顶旧帽盔,或是不经意间在她的额头戴上一只露珠头冕,便足以使她分别表现出阿耳特弥斯[4],雅典娜[5]和赫拉[6]的神态,简直与被人公认的许多受人尊敬的油画中的这些古神酷妙酷肖。
[16] 《圣经·旧约·创世记》中以色列人的祖先。
她的嘴与其说是为讲话而生,还不如说是为颤抖而生;与其说为颤抖而生,还不如说为接吻而生。或许还可以补上一句,与其说为接吻而生,还不如说为噘嘴而生。从侧面看去,她抿紧的嘴唇线条,几乎体现出几何学的精确性,她的嘴唇曲线是为设计艺术界所熟知,也就是所谓的胃足线或双弧线。这般柔软的曲线在冷峻的埃顿荒原上可称得上是极少见的奇观。它立刻就让人感到,这样的嘴唇决不是来自石莱斯维格[1]的一群撒克逊海盗所有的,因为他们的嘴唇闭拢在一起,就像一块分成两半的松饼。那样的嘴唇曲线会让人觉得它就像是埋藏在南方地底下的被人遗忘的大理石碎片。她的嘴唇线条是如此美妙丰满,而两边嘴角却棱角分明,就像铁矛尖一样。只是在她陷入阵阵突如其来的忧郁之中时,她那清晰的嘴角线条才显得柔和起来,而对这么一种阴郁的感情,以她的年龄而言,她是太成熟了。
[17] 大卫(?—公元前962),古以色列国王。
她有一对异教徒的眼睛,充满着夜间的种种神秘,眼光来回扫睃,却有一部分受到厚实的眼睑和眼睫毛的阻挡;她的下眼睑也要比英国妇女通常的眼睑更为丰满。这就使得她在陷入沉思时旁人无法察觉:别人蛮可以相信,她不需要闭上眼睛便可以入睡。你如果确信男人和女人的灵魂都是能看得见的要素,你倒也可想象尤斯塔西雅灵魂的颜色是火红的。她那黑色瞳仁闪射出的火花,同样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18] 彼拉多(?—36以后),罗马皇帝提比略在位期间任犹太巡抚,主持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她的神经也同这一绺绺的头发相贯通,只要抚挲着它们,总是能让她的脾气平和下来。在梳理头发时,她会立刻陷入沉静之中,那副神态活像斯芬克斯。如果在埃顿荒原的某个路坡下走过,她的一束厚实的头发给一大篷荆棘的一根多刺细枝勾住了——有时是会这样——就好像一把梳子在她头上拉了一下,她就会退后几步,重新再从它下面走一次。
[19] 德尔斐为最重要的古希腊阿波罗神殿所在地,所作出的神谕总是模棱两可的。
她四肢修长,稍稍肥腴,既不红润,也不苍白;触摸上去如轻云般柔软。看到她的头发,令人不禁会觉得整个冬季的昏暗也无法形成那般的乌黑:它堆在她的额头上,就像黄昏完全吞没了西边的晚霞。
[20] 埃洛伊兹(约1098—1164),法国女隐修院院长,神学家和哲学家阿伯拉尔之妻。
尤斯塔西雅·维伊天生就具有神的禀性,只要稍加准备,她就能在奥林匹斯诸神之国成为一个出色的女神。她具有的非凡激情,诸多本能,足以使她成为一个模范女神,也就是说,她的这种激情和本能却无法成为一个模范女性。如果有可能暂时由她来完全掌管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如果能由她随心所欲地掌握纺纱杆、纺锤和剪刀,那时世上不会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世事变迁,统治更迭。命运还是同样的不公平,同样是这儿恩宠有加,那儿傲慢无减,同样是先讲私情后讲公正,同样有那么多无尽的困境,我们也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喜忧无常、祸福无门,这种种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21] 克娄巴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艳后,她的奢华放纵与埃洛伊兹恰成鲜明对比,因此说本书女主人公尤斯塔西雅处于她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