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他急切地说道,将手放在约布赖特太太的胳膊上。“我们四下都给围住了。那儿可不只一个人哪,他们足足有五十个人。你就跟托马茜呆在屋里,我出去对付他们。看在我的分上,你们必须呆着别动,等他们走开,这样好让人看了觉得这儿就跟没事似的。好了,亲爱的坦茜,千万别露面——等这事过去我们一定结婚;你可以跟我一样看得明明白白的。坐着别动,就这样了——别多说话。我来应付他们。一帮愚笨的蠢货!”
然而这时要从门口走出去已为时过晚。前门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敲门声。走到窗边的怀尔德夫又踅了回来。
他将惊慌不安的姑娘按坐在一把椅子里,转身来到外屋,打开门。门口通道上立即出现了坎特大爷的身子,他正和站在屋前的那些人一齐唱着。他走进屋,心不在焉地冲着怀尔德夫点点头,他的嘴依然张开着,五官由于还沉浸在齐唱曲中而绷得紧紧的。等这支歌唱完后,他十分真诚地开了腔,“专来欢迎新婚夫妇,上帝祝福你们!”
约布赖特太太猛然从外屋冲了进来。“托马茜,托马茜!”她一边叫道,一边恨恨地看着怀尔德夫;“这个亮相可太妙啦!让我们赶快逃吧,快走!”
“谢谢,”怀尔德夫说,声调干巴巴的,十分恼怒,他的脸色阴云密布,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
世上还有哪个男人比得上他那么可爱!
紧跟在坎特大爷后面,进来了一大帮人,内中有费厄韦、克里斯廷、挖泥煤的萨姆、汉弗莱,以及别的十来个人。所有的人都冲着怀尔德夫微笑,爱屋及乌,一个个还都冲着他的桌子、椅子和别的什么东西微笑,显得那么笑容可掬。
他将她抱在自己的双膝上吻个不停,
“我们毕竟还是落在了约布赖特太太后面,”费厄韦说,将他们进入的这间客厅与两个女人坐的内室分开的是一扇玻璃隔板,他通过这扇隔板认出了约布赖特太太的帽子。“你瞧,怀尔德夫先生,我们是打大路过来的,她是打小路绕过来的。”
年轻的威尔得意忘形,年轻的苏满意非常,
“我瞅见了新娘的小脑袋!”坎特大爷也从那儿望去,认出了托马茜正挨在姑妈身旁,显得既可怜又胆怯。“还不太习惯待在这儿——唔,没啥,有的是时间。”
她没法拒绝,他们双双去了教堂,
怀尔德夫没去答腔,或许他觉得越早拿出东西款待他们,这帮人越会早早离去,于是他取出一个石料的酒罐,立时给一切添加了一股温馨的味道。
如果她不反对他就要娶她为妻;
“我知道,那正是这种场合该拿出来的酒,”坎特大爷说,想表现出一个体面人应有的气度,并不急于要去品尝。
他告诉她说她是他毕生的乐趣。
“不错,”怀尔德夫说,“是些陈酿蜂蜜酒。我希望你们会喜欢。”
“当然不是;不,那只不过是那批荒原佬来给我们唱歌表示欢迎罢了。真叫人难以忍受!”他开始在屋里来回走起来,这时屋外的人们开始欢快地唱起来——
“噢嗨!”来客们发自心底应道,在需要表现出斯文礼节的场合,以这样的回答来掩饰更热切的情感是十分自然得体的。“天下没比这更好的酒了。”
“这是怎么回事?——但愿不是吵吵嚷嚷的欢乐游行,”她说罢,用害怕的眼光望着怀尔德夫。
“我可以发誓,不会有更好的酒了,”坎特大爷补充了一句。“如果说这蜂蜜酒还有什么不足的话,那也只能说它容易使人喝醉,会让人好一阵子想睡。不过谢天谢地,明天是星期天。”
他们听到小客店前面响起了嘈杂的唱歌声。在这片闹声中,有两种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突出:一种是粗重响亮的低音,另一种是带着呼哧声的尖细的高音。托马茜分辨出那分别是蒂摩西·费厄韦和坎特大爷的声音。
“有一次我喝了点这种酒,我觉得自己完全就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士兵,”克里斯廷说。
“哎,天哪,那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说道。
“你会再次有这种感觉的,”怀尔德夫屈尊俯就地说。“小杯还是玻璃酒杯,先生们?”
他不经意地将手伸给了她。
“嗯,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们就用无柄大口酒杯传着喝吧,省得倒来倒去把酒都溢出来了。”
“伸出你的手来,达蒙。”
“不要那种滑不溜秋的玻璃杯,”坎特大爷说。“嗨,乡亲们,那种杯子有什么好啊,又没法把它放到火烬中去暖一暖,我说的是不是啊?”
“只要有办法,我是肯定不会的。”
“正是,大爷,”萨姆应道;于是蜂蜜酒便在众人手中传开了。
“我知道你受不了的!”漂亮的姑娘说道,脸上又泛起了光彩。“你忍受不了见到一丝一毫的痛苦,或是任何令人不快的话语,甚至受不了一点不愉快的味儿,你是决不会给我和我的家人造成痛苦的。”
“唔,”蒂摩西·费厄韦开了腔,总觉得自己该说上几句这样那样的好话。“结婚可真是件值得的事,怀尔德夫先生;你娶到的这个女人是个宝,我就是这么说。一点不错,”他转向坎特大爷,提高嗓门,好让隔间屋里的人听到,“她父亲(他将头向内屋一侧)是至今为止的一个大好人。对任何不光彩的事他总是表现得极为愤恨。”
在他说这番话时,她用那对忧伤的眼睛闷闷不乐地望着他,她的神态表明,在这间房间里如此敏感的人并不止他一个。看到她真的那么痛苦,他似乎也感到不安,忙找补道,“你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反应罢了。我丝毫没有不想完婚的打算,我的坦茜——我对此也无法忍受。”
“那不太危险了吗?”克里斯廷问。
“平心而论,这事差不多就该由我来做,”怀尔德夫说。“为了赢得她同意,想想我都受过些什么吧;结婚公告让人给否认了,这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种侮辱,而对我这样一个既敏感又生性忧郁,只有苍天了解的男人来说,更不啻是加倍的侮辱。我永远忘不了结婚公告给否认这回事。一个更不讲理的男人,只要处在我现在这样的地位,他准会就此撂手,让你姑妈为此事好好受用一番呢。”
“我们这个地方很少有人能同他一争高下的,”萨姆说。“每当举行聚会时,他总是走在前面的乐队里,吹奏着单簧管,似乎他这一生除了单簧管外从不玩别的。等走到教堂门口,他就会扔下单簧管,登上楼台,抓起低音提琴,顾自拉起来,好像他除了低音提琴外从不玩其他乐器。人们——就是那些真正懂得五线谱是怎么回事的人——就会说,‘一点不假,我看这跟刚才那个吹出一手好单簧管的人就好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托马茜脸孔微微一红,不过并不是出于爱。尽管眼下的感觉让她脸红,也只是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她又低声下气地说道,“如果我有法子的话,我是根本不想这样的。我只是觉得你最后总会有法子影响我姑妈。”
“我还记得,”割荆柴的说。“真是了不起,一个人竟能一直握住那根单簧管,而且从不错一个指法。”
“那样说来,他这人一定很缺乏理智。事实上,你们都很缺乏理智。”
“还有金斯比尔教堂,”费厄韦又重新扯开去,就好像一个人打开了同一座富矿的又一条新矿脉。
“不过,就我个人来说,如果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我是不会在乎的,”她补充说,表现出那么一点自尊;“是的,没有你我也能生活下去。我放不下的只是我姑妈。她是那么高傲,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家庭的名誉,还不等这件事传开,她就会因羞愧而送命的——会这样的。还有我的堂兄克莱姆也会因此而受到很大的伤害。”
怀尔德夫感到难以忍受,连气也透不过来,他透过隔板朝关在里面的两个女人望去。
“是啊,现实生活从来就不会那样的。”
“他总是在星期天下午出去拜访他的老熟人安德鲁·布朗,此地第一流的单簧管手;也是个相当出色的人,不过他的演奏稍稍刺耳了些,你们可还记得吗?”
“那就一定去吧!——唉,达蒙,你真叫我说什么好呢!”她用手帕捂住脸。“我在这里求你娶我;可按理说来,倒是你该跪下来恳求我,恳求你的冷酷的女主人,不要拒绝你的请求,说如果我拒绝你会让你心碎的。我先前老是想,那将会是多么甜美的一幕;可一切却完全不是这样!”
“是这么回事儿。”
“我们当然是要结婚的。我们只要在星期一去蓓蕾口,就可以立即举行婚礼了。”
“在做礼拜时,有时约布赖特乡亲会取代安德鲁的位置,让安德鲁稍稍打个盹,这是任何朋友都会这么做的。”
“就是啊。那些不喜欢你的人嘀嘀咕咕地说的一些事,有时也真会让我对你起疑心。我想,我们是打算结婚的,对不?”
“任何朋友都会这么做的,”坎特大爷说,而其余的听众则不吱声,只是频频点头,表示他们同意这看法。
“拿你怎么办?”
“等安德鲁一睡熟,约布赖特乡亲从他的单簧管里吹出了第一个单簧音,教堂里所有的人立时察觉到,他们当中出了个不同寻常的人。所有的人都把头扭过去,大家都会说,‘啊,我想是他!’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个星期天——那次正是拉低音提琴的日子,约布赖特带来了他自己的提琴。是演奏第一百三十三首赞美诗[1],吹的是《利迪亚》调。等他们一起唱到‘这好比那贵重的油,浇在亚伦的头上,流到胡须,又流到他的衣襟’时,约布赖特乡亲正好全身心地投入了他的演奏,他猛拉琴弓,几乎将那把提琴一拉为二。教堂里所有的窗子都发出了格格的声响,似乎暴风雨正在降临。老牧师威廉姆斯穿着圣洁的白法衣,十分自然地举起双手,就像他穿着家常衣服一样,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噢,我们教区竟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不过整个金斯比尔确实没一个人能比得上约布赖特。”
“是啊,”托马茜喃喃地说道,“我想现在我似乎也是这样的……达蒙,你现在准备拿我怎么办?”
“窗户那么震动不危险吗?”克里斯廷问。
“她真让人太不痛快了。”
没人答理他;这一刻,所有的人都如痴如迷地坐在那儿,为所描绘的演奏场面所倾倒。就跟法里内利[2]在王妃公主们面前的引吭高歌,谢里丹[3]那有名的比格姆演讲,以及其他这类例子一样,由于这些风光情景早已不为世人所见,因而在那个值得纪念的下午,已故的约布赖特先生的“壮举”便更其显得荣耀辉煌了,当然,如有可能将它跟别的例子加以比较,进行评判的话,倒或许会大失其光彩的了。
门一关上,屋里只有他们两人时,托马茜便将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苍白脸庞转向他,立即开了腔,“这事真要毁了我了,达蒙!今天早上在角堡时,我并不是对你发火而离开你的;我只是害怕极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并没告诉姑妈我今天有多痛苦;我要沉住气,控制好说话的声音,还要露出笑脸,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事叫我有多难啊;可我尽力这么去做了,这样她不至于更迁怒于你。亲爱的,我知道你对这事也是无能为力的,不管姑妈怎么去想。”
“决计想不到他竟然会英年早逝,”汉弗莱说。
“当然,亲爱的,”怀尔德夫说,“只要你姑妈不在意的话。”他把她带进了隔壁的一个房间,而将约布赖特太太一个人留在了火炉边。
“唉,在他去世前几个月,他已成了半截入土的人了。那时,女人们还总是在绿山市集上举行赛跑,争夺睡袍罩衣什么的,我老婆那时还是个爱蹦爱跳的长腿姑娘,还没一个出阁的姑娘那么高,她跟其他娘们一起去了,因为她那时还没有变得那么笨重,还是个赛跑好手哪。等她到家后我说——那时我们还刚成亲不久——‘宝贝,你赢得了什么啊?’‘我赢了——哎,我赢了——一块衣料,’她答道,脸也红了那么一会。那一准是贴身内衣而不是件长袍,我寻思道;果然是件贴身内衣。嗳,想想也怪,如今她不管对我说什么,脸都不会红一下的,可当时连说这么件小事儿也……不过,那时她接下去说的,也便是我如今要讲的这件事了,‘哎,甭管我得的是什么衣服,白的也罢,有花的也罢,让人瞧的也好,没人瞧的也好,(在那些日子里,那可确实能算作一件大有派头的衣服了。)我真是宁可不要它也不想看到我见到的那件事儿。可怜的约布赖特先生刚到市集,人就变得很不舒服,又硬给送回家去了。’那是他最后一回在教区露面。”
他俩这么交谈时,托马茜那对大大的明眸不停地从这个人的脸上望到那个人的脸上,听到这里,她焦急地开了腔,“姑妈,您能不能让我单独同达蒙谈五分钟?你说好吗,达蒙?”
“他就此一天天衰弱下去,不久便听说他去世了。”
“乱扯,”怀尔德夫说。
“你们觉得他去世的时候会很痛苦吗?”克里斯廷问。
“发生这种事可不能说说就完,”姑妈说道。“它会让我和我家庭的声誉受到极大的损害;让人知道后,我们会有一段日子相当难过哪。明天她还有什么脸去见她的朋友?这样的打击太大了,我不能就此轻易罢休。这事说不定还会影响到她的名誉。”
“噢,不会;完全是另种样儿。他毫无心灵的痛苦。他真幸运,成了万能的上帝的人了。”
“我可知道得很清楚,这事责任全在我,用不到你来提醒我,”怀尔德夫回答得很干脆。
“可其他人呢——费厄韦先生,你觉得他们会很痛苦吗?”
“我们选择了角堡,这都是我的错,”托马茜恳切地说。“我想那儿没人认识我,所以我提出到那儿去结婚。”
“那要看他们是否害怕了。”
“我想这事全得怪你,”约布赖特太太说。
“我可一点不害怕,我感激上帝!”克里斯廷紧张兮兮地说道。“我很高兴我不怕,这样到那时候我就不会感到痛苦了……我想我不会害怕的——不过如果我害怕了也没办法,我可受不了那份痛苦。我只希望到时我能不害怕就好了。”
“不,我一直都在蓓蕾口——直到两天前才离开——我原来打算在那儿娶她;可等我去接她时,我们又决定到角堡去结婚,竟忘了去开一张新的结婚许可证。这一来就来不及再赶回蓓蕾口了。”
一阵凝重的沉默,这时,蒂摩西打没遮没挡的窗子往外望去,他说,“咦,那个小篝火是怎么回事儿,就是挨近老船长维伊家的那个!真怪,这篝火老烧得那么旺,一点没变过。”
“可你不是一直待在角堡的吗?”
所有人的眼光都往窗外望去,没人留意到怀尔德夫赶紧掩饰起了他脸上即刻闪现一下的神情,那神情表明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点不错,就在远处昏暗的荒原山谷,雨冢的右边,确实能看见那火光,小小的,但跟先前一样,篝火烧得很稳,一点不见减弱。
“请坐,”怀尔德夫说,为两位女士搬来了椅子。“唉,这真是个愚不可及的错误,可这样的错误就是发生了。那张结婚许可证在角堡无效。它的使用范围仅在蓓蕾口,可我先前并没仔细看过,因此一点不知道。”
“那火点得比我们的篝火还早,”费厄韦顾自说下去;“可这会儿周围所有人的篝火都熄了,它却还亮着。”
“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约布赖特太太以傲慢的口吻发问了。
“不定那火烧得真有点名堂!”克里斯廷喃喃自语道。
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过道里的年轻姑娘,便说道,“托马茜,这么说来你已经到家了。亲爱的,你怎么能就那样离开我哪?”又转身向着约布赖特太太:“跟她急也没用。她就是要走,一个人走。”
“什么名堂?”怀尔德夫不客气地问道。
他还是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从他的形体和举动这两方面来说,他的举动更能吸引人的注意。他优雅的举止很是出众,在他的一生中,他的一举手一投足足以令女人为之倾倒。接下来引起人注意的,便是他身体的各个部分了,其中可见一头浓密厚实的头发,从头上耷拉到前额,他的前额天庭高耸饱满,轮廓就像一面早期哥特人的盾牌;浑圆光滑的颈脖就像一个圆柱体。他下半身的体形显得轻健匀称。总之,他是一个不引男人妒羡,却不令女子讨厌的男人。
克里斯廷正在想东想西,一时间没作出回答,蒂摩西帮他作了回答。
出现在约布赖特太太眼前的,是火炉前一个男人的后背和双肩。那就是怀尔德夫,他立即回过头,站起身,上前迎接这两位来客。
“先生,他的意思是,住在那儿的那个黑眼睛的俏人儿,有人说她是个女巫——没办法,我只能在这么个漂亮的姑娘头上加上这么个称呼——她总是显得那么傲慢,古怪;说不准她真是个女巫呢。”
走进敞开的过道后,她在内客厅的门上敲了几下,把门扭开,探头朝里望去。
“如果她不介意的话,我倒真想向她求婚,哪怕她那对蛮横的黑眼珠会给我带来厄运也无所谓,”坎特大爷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你当然得进去——当着你的面,他就没法对我编造一套假话了。我们在屋里呆不了五分钟,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爹,你别这么说!”克里斯廷恳求道。
“我也要进去吗,姑妈?”托马茜无力地问。“我想不进去了;那样不好。”
“唔,哪个男人同这女人结了婚,那真会让人眼花缭乱,他也就不必在他最好的客厅里去挂上一幅不同寻常的美人画了,”费厄韦清脆地说道,狠狠喝了一大口蜜酒,放下了大酒杯。
“他似乎在家,”约布赖特太太说。
“而且也得到了一位像北极星一样深沉的伴侣,”萨姆说罢,举起酒杯,喝光了杯里仅剩的那点酒。
那扇点着蜡烛的窗子没拉上窗帘,因此先前在山谷里点篝火的人能看见从那儿发出的烛光,不过,这扇窗子的窗台很高,过往的行人在外面是没法看见屋里的动静的。一片很大的阴影罩住了半个天花板,依稀可辨出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哟,说真的,我想我们该走了,”汉弗莱说道,看了看空酒罐。
不过眼下这片浓沉的夜色使人除了看见天际的轮廓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屋背后淙淙的流水声清晰可闻,缓缓旋转的水涡在成排芦苇夹岸的小溪中蠕行,茸毛头已经干枯的芦苇形成了两岸边的一道屏栏。微风吹过,芦苇便互相拂擦,发出了阵阵声响,就好像是低声下气的教会会众的祈祷声,阵阵声响便让人知道了还有这片芦苇的存在。
“不过我们不该给他们再献上一首歌吗?”坎特大爷说。“我就像一只鸟儿,张口便来词儿!”
客店正面朝向荒原和雨冢,高高的雨冢那黑魆魆的阴影似乎正虎视眈眈地瞅着小客店。门上有一块不为人注意的铜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上面竟刻着:“工程师怀尔德夫”——这便是当年他开始从事的职业所留下的,当时有些人对他寄予厚望,将他送往蓓蕾口的一家公司,结果却大失所望,这一来,这块铜牌便成了令人兴奋但毫无用处的遗物。客店后面是花园,再过去便是一条宁静深邃的小溪,将这块地方与荒原分隔开来,隔着小溪便是那片草地。
“谢了,大爷,”怀尔德夫说。“可我们现在不想再烦扰你们了。过几天再唱吧——到时候我会举办个晚会的。”
便无男人之胡闹
“等着瞧吧,我会学会十支新歌到时来唱,要不我就什么也算不上了!”坎特大爷说。“你尽可相信,我不会就此告辞,让你失望的,怀尔德夫先生。”
有此女人之淑静
“我完全相信你,”这位先生说。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约布赖特太太说;两人向小客店走去。这是家远近都知道的名叫“淑女店”的小客店,招牌上画的是一个主妇,胳臂下挟带着自己的脑袋,在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下面,便是为小店的常客们都十分熟悉的那两句对联:
说罢他们就离去了,并祝愿他们的男主人新婚愉快健康长寿,如此这般又耽搁了一些时间。怀尔德夫将他们送到门口。门外便是那一大片向上延伸而去的荒原,在他们的脚下便是一片无际的黑幕,直抵天际,那儿第一次可以看见一个形体出现在雨冢低处的前部。由挖泥煤的萨姆带头,一行人鱼贯隐入浓郁的夜色中,各自寻路回家去了。
“是我不想那么做的!”托马茜又抽噎起来。“当我发觉我们没法结婚时,我就不想同他一起回来,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后来我看见了迪格雷·维恩,我很高兴让他带我回家。这事我只能这么向你解释,你想发火的话,那你就发吧。”
等到听不见荆豆摩擦他们的裹腿发出的簌簌声,怀尔德夫才踅回他让托马茜和她姑妈呆在那儿的那间房里。女人们不见了。
“那他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回来?”
她们要离开这儿的唯一出路便是后窗;果然,窗户大开着。
“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是那张结婚许可证不对,他没法在当天再去开一张证书。如果他回来了,他马上就能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
怀尔德夫自嘲地一笑,思忖了一会,百无聊赖地回到前室。他的眼光当即落在了壁炉台上的一只酒瓶上。“唉——老道顿!”他喃喃自语道;又走到厨房门口大声嚷道:“有人吗,谁能帮忙带点东西给老道顿?”
“现在说这话太迟了。跟我一起来吧。我倒要进客店看看他是否回来了。当然,我一定得马上把这事问个一清二楚。怀尔德夫先生可别指望对我耍什么诡计,或玩这一类把戏来蒙骗我。”
没人应答。房间空寂无人,帮他干杂活的那个小伙子已经睡了。怀尔德夫踅回屋,戴上帽子,拿起那酒瓶,离开了家,他将门锁上,因为今晚客店里没旅客。一走上小径,迷雾冈上的那堆小篝火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太是了,那一来我就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别让他再看见我好了。不,我再不想要他了!”
“我的小姐,你还等在那儿吗?”他喃喃说道。
“真但愿他从来没见到过你。”
不过,他当下并没朝那个方向走去;而是朝那小山的右边拐去,他在一条车辙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一座小屋走去,跟荒原上所有住家一样,此时唯有从小屋卧室窗户里透出的一点微弱光线,才能让人看出小屋所在的位置,这便是扎扫帚的奥利·道顿的家,怀尔德夫走了进去。
“您觉得我在哪一刻有过别的打算吗?”托马茜反问道,心事重重地叹息一声。“我也知道,我爱上他是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可是,姑妈,请您别再用这种话来让我痛苦了,姑妈!您本来就不想让我跟他一起在那儿生活的,对吗?——您的家是我唯一可回去的地方。他说再过一两天我们就能结婚了。”
楼下一片漆黑;不过他摸索着找到了一张桌子,他将那瓶酒放到了桌上,再过一分钟他便又出现在荒原上。他站直身子朝东北面那不熄的小篝火望去——那堆篝火高踞于他的头顶上方,不过没有雨冢那么高。
“我几乎要说你这是活该——要不是我觉得不该这么说你,”这时的约布赖特太太心中接踵冒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一种是同情,一种是愤怒,两种感情油然而生。“记住,托马茜,这种事可不是我想看到的;从一开始,当你傻乎乎地对那男人有了感情起,我就警告过你,说那人不会给你带来幸福。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因此我竟在教堂里挺身而出——我自己也几乎没法相信我竟会做出这样的表现——好了,结果倒使自己一连几个星期成为众人议论的话题。可话又说回来,一旦同意了这桩婚事,我是决不会同意那些个毫无道理的突发奇想的。订了婚后你就一定得嫁给他。”
我们已经知道了,当一个女人在深思熟虑时会发生些什么[4];一件事只要有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参与,这类警句就不总是只限于女人的。怀尔德夫站住了,站了好一会儿,他深深地呼吸着,显得为难困惑,随后无奈地自语道,“算啦——老天在上,我想,我一定得去她那儿!”
“我也不知道。怀尔德夫先生能对此作出解释。今天早上我走时根本没想到竟会这样回来。”天很黑,托马茜听任激动的泪水不出声地从自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不过没人能看见。
他没有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而是迅速地沿雨冢下的一条小道朝那亮光走去,无疑,那是一个信号。
“有什么不合规定的?”
[1] 即《圣经·旧约·诗篇》中第133首,由英国桂冠诗人内厄姆·泰特(1652—1715)所写,由英国牧师和诗人尼古拉斯·布雷迪(1659—1726)谱曲。
“这事谁也没错。我们到那儿以后,牧师不让我们举行婚礼,因为结婚许可证上还有些不合规定之处。”
[2] 卡洛·法里内利(1705—1782),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曾于1734年为英国王家演唱。
“提我干什么?先想想你自己吧。”
[3] 理查德·布里斯林·谢里丹(1751—1816),英国杰出的社会风情喜剧作家,重要的政治家和演说家。1780年当选为下院议员,曾在外交部、财政部和海军任要职,在议会中持独立见解,能言善辩,被认为是位雄辩的演说家。
看来托马茜似乎完全被姑妈态度的改变震慑住了。“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嘛:我没——没结婚,”她无力地回答道。“原谅我——姑妈,竟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让您丢脸,我真感到难过。可我对此也无能为力。”
[4] 此句出自英国作家、诗人约瑟夫·艾迪生(1672—1719)所创作的悲剧《卡图》中的“深思熟虑的女人便是心烦意乱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