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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歇脚收税路

“我也说不大清,太太。我只知道,今天早上,我在离角堡大约一英里的路上走着,只听见身后有谁就像头小鹿一样在小跑着追我,回头一看是她,她脸色煞白。‘噢,迪格雷·维恩!’她说,‘我就想到那是你,你能帮帮我吗?我碰上麻烦了。’”

“又碰上了什么麻烦?”约布赖特太太喃喃道,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她怎么知道你的教名的?”约布赖特太太怀疑地问。

“因为她就在这儿,在我的车里,”他慢悠悠地找补了一句。

“在我从事这个行当以前,我作为她的男朋友同她约会过。当时她问我是否能让她搭车,说罢便倒下昏了过去。我抱起她,把她放进车内,她就一直在里面躺到现在。她哭了好久,但几乎没怎么吭声;她只告诉我,今天上午她本来是要结婚的。我想让她吃点东西,但她吃不下;最后她总算睡着了。”

“你怎么知道的?”

“让我马上见她,”约布赖特太太说着,急急向大篷车走去。

“她不在那儿。”

红土贩子提着灯笼跟在后面,他抢先一步,帮助约布赖特太太在他身旁上了车。车门一打开,她一眼就看见车厢尽头有一张临时搭起的卧榻,四周用帷幔遮着,很明显那是红土贩子把他所有的布幔都用上了,好让睡在小小卧榻上的人不会碰到他的红土。卧榻上躺着一个姑娘,身上盖着一件斗篷。她睡熟了,灯笼的光照在了她的脸上。

“关于她的事——不?我相信,她刚回家,同她丈夫一起。他们说好了今天下午回来的——就在前面不远的小客栈。”

灯光下现出了一张俏丽、可爱而又坦诚的乡村姑娘的脸蛋,起伏的褐色头发披落在这张脸上。这张脸虽说不上非常美艳,但可说是十分俏丽。尽管她两眼紧闭,但人们很容易就会联想到,只要有足够的光亮照耀进这双眼睛,这对明眸就会像最璀璨夺目的工艺品一样闪烁生辉。这张脸充满了勃勃生气,不过这会儿,脸上却笼罩着一种不常见的焦虑忧伤的神色。这种神色出现的时候并不长,丝毫无损于那脸上的勃勃光彩,这种光彩最终或许会受到破坏,然而她的脸上却自有一种尊严的表情。她嘴唇上的深红颜色还未褪去,这时,由于缺少了双颊红润的光泽而使双唇显得更其红艳。双唇不时微微开启,吐出一串嗫嚅不清的话语。她似乎正是那种情歌所唱的人物——一个需要用音韵和谐地去看待的人物。

“正是;我认识你的侄女坦茜小姐,不太熟。我有点坏消息要告诉你。”

至少有一点是十分明显的:她并不是生来就该如此被人看的。红土贩子显然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就在约布赖特太太朝里一看,眼光落在她身上时,他用一种他具备的仔细,将眼光从她身上移开。睡在那儿的姑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紧接着她睁开了双眼。

“不认识,”她说。“哟,对了,我记起来了!你是小维恩——你父亲就是这儿什么地方的一个奶场主对不?”

带着一点预感,又显出一点疑惑,那张嘴唇也张开了;灯光照射在她的脸上,令人一览无遗地看出她脸上所起的细微变化,表明她头脑里瞬息间的多种思想变化。这是一个纯洁聪敏的人儿,似乎她生活中的这种变动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她立即就明白了眼前的情景。

“我想,你不认识我了吧,太太?”他说。

“哦,是我,姑妈,”她叫起来。“我知道您有多害怕,您一定不会相信这一切,可事情就是这样,我竟这样回家来了!”

红土贩子吃了一惊,将一根手指举到唇边。他停住马,招手示意要她跟他一起退后几步,对此,她虽感到纳闷,但还是照办了。

“坦茜,坦茜!”约布赖特太太说道,一边俯下身来亲吻年轻姑娘。“噢,我亲爱的小姑娘!”

马车驶近了,那男人没怎么注意她,就要擦身而过,这时,她朝他问道,“我想,你刚才是在打听我来着是吗?我就是花落村的约布赖特太太。”

坦茜这会儿差不多就要抽泣起来;然而,出乎旁人意料不到的自制力,她一点没哭出声来。她痛苦地轻叹一声,站了起来。

约布赖特太太走近了这家客店,正欲进去时,却看见离小店两百码处,一辆单马马车朝她驶来,车旁走着个男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不一会儿就看清楚了,来人正是先前打听约布赖特太太的那个红土贩子。因此,她没有先进小店,而是走过去,迎上了这辆马车。

“我根本没想到跟您在这种情况下碰面,更不用说您了,”她急促地说道。“我这是在哪儿,姑妈?”

她先走到了人称怀尔德夫田的地方,那是块从荒原上买下的土地,经年累月的耕耘劳作,使这块地成了一块田地。发现这是块可耕之地的人已死于耕耘之劳;继承这块土地的人,则因为要使它变成良田沃土而闹得家道全毁。怀尔德夫就像阿美利哥·韦斯普奇[2]一样来到了这里,安然坐享了由几位前人所创立的这份荣耀。

“马上就到家了,亲爱的。就在埃顿洼地。这件可怕的事是怎么回事?”

关于结婚这个话题没有再接着谈下去;不多一会儿,就来到了一条隐约可见的岔路口,两人就此分手,奥利先开口请求她的同伴跟怀尔德夫先生讲一声,他还没把那瓶葡萄酒送给她生病的丈夫,那是他在婚礼上答应过的。扎扫帚女工走上了左边的小路,那条路过去再翻过一道山脊就到她的家了,而约布赖特太太则顺大车路笔直走去,这条路到了大路的交会处便是淑女店,她估计自己的侄女已经同怀尔德夫结束了当天在角堡的婚礼,回到了店里。

“我马上就会告诉您。真的就到家了吗?那我要下车走回去。我想从这条小路走回家去。”

“是这么个理儿,”约布赖特太太说。“瞧,终于看见大车路了。这会儿我们走起来要顺当多了。”

“不过,我相信,这位好心的男人已经帮了这么大的忙,他一定会一直把你送到我家去的,对吗?”姑妈转过身去问红土贩子,后者在唤醒了姑娘后已经退到了车后,这会儿正站在路边。

“可怜的小东西,毫无疑问,她的感觉使她作出了这样的打算,这是天意。唉,他们想怎么称呼他就怎么称呼吧——除了小客栈,他还有几英亩开垦出的荒原地,还养了几匹荒原马,他的举止倒是活像个绅士。唉,泼水难收啊!”

“还有必要这么问吗?我当然乐意尽力,”他说。

“这一切我全都明白,不过她希望跟谁结婚就由她去,那样更好些。”

“他真是太好了,”托马茜喃喃说道。“我过去和他很熟,姑妈,今天一见他,我就想到我最好是搭他的车,而别去坐其他陌生人的车。不过现在我想自己走。红土贩子,请让马停下来。”

“我自个儿就觉着他这人算不上太本分,不配和你的家庭结亲。开一家客店——那算得上什么?不过他很聪明,那倒是真的,大伙还说他曾经是个工程师先生,可由于太过荒唐,已经潦倒失势了。”

红土贩子有点不那么情愿,却温和地顺从了她,将马车停了下来。

“奥利,去年这时候,我对这事可比你更吃惊多了。那件婚事牵牵扯扯的事可多着呢。即使我想说的话,我也没法把它们一一告诉你。”

姑妈和侄女下了马车,约布赖特太太对车主说,“如今我对你非常熟悉了。你父亲留给你的生意不是挺好吗,你为什么要改行呢?”

“听说你同意了这桩婚事,真让我大吃一惊,太太,真的,”扎扫帚女人继续说下去。

“是啊,我改了行,”他答道,看着坦茜,后者脸稍稍一红。“太太,今晚你不再需要我了吧?”

尽管奥利为人不够机巧,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合时宜,不过,由于她为人单纯,别人也就不会感到她问话冒犯了。同样的问题,换了别的人问出来,肯定会引起不快,但她却不会引起他人的见怪。约布赖特太太虽然觉得这个问题重又使她感到十分伤心,却也默认了。

约布赖特太太抬眼看看黑黝黝的夜空,又看看山丘和渐次黯淡的篝火,再看看附近小客店那明亮的窗户。“我想不需要了,”她说,“因为托马茜想走回去。我们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完这条小路到家的,这条道我们很熟。”

“我真是很牵挂她。”

这么交谈了几句后,他们就分手了,红土贩子赶着马车朝前走去,两个女人却站在大路上不动。等到大车和它的车主走得很远,听不到她们的说话声时,约布赖特太太立即向她的侄女转过脸去。

“你会十分牵挂她的——她一直跟你住在一起,就像是你的女儿。”

“好了,坦茜,”她板着脸说道,“这场不光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约布赖特太太缓缓答道,“是的,终于嫁给他了。”

[1] 原文“turnpike road”,即18世纪中叶,为收取养路税,在路口设卡,称为收税路。

“坦茜终于嫁给他了,”奥利说,此时坡度渐缓,她们也无需十分注意脚下的步子了。

[2] 阿美利哥·韦斯普奇(1454—1512),意大利商人和航海家,在1501—1502年的探险航行中,确认新发现的大西洋以西的陆地不是亚洲部分而是一个新大陆。

她们走啊走啊,一直不停地往下走去——向山下跨出的每一步,似乎都要超出她们往前走的距离。荆丛刮擦着她们的衣裾,发出了的声响,她们的肩膀不停地被羊齿草拂擦过,这些羊齿草尽管干枯了,却依然像活着时那样笔直挺立,这是因为冬令时节虽已来临,但天气还不料峭,不足以把它们冻倒。两个女人在无人照顾的情况下,孤独地走在这阴森森的地方,这很可能会被人称作是一种冒失而不谨慎的行为。然而,这些草木丛生的隐秘处所,对奥利和约布赖特太太来说,却是司空见惯的景象;有如一个熟悉的朋友脸上增添了灰暗的色泽,但并不会令人感到害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