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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乡村的习俗

“这么说,我就得凑合着过下去喽?我该害怕晚上不,费厄韦先生?”

“算了,像他这样倒运的人多的是,”费厄韦说。“阉羊也总得像别的羊一样活下去的,可怜虫。”

“你这一辈子将不得不一个人睡觉;当夜晚来临,会有一个鬼出现的话,它总是出现在单身汉面前,而不会出现在一对夫妇面前。最近就有人看见了一个鬼魂。一个奇怪的鬼魂。”

“唉,”坎特大爷说道,多少显得有点闷闷不乐,“当生下的是个男孩时,他母亲哭了那么多时间,生怕他长得太快,就得去当兵。”

“不——请帮帮忙别谈这个!我独自个儿躺在床上;一想到这就浑身打战。不过,你会讲的——呀,你肯定会讲的,我知道,蒂摩西;我一整夜都会梦见这事,一个非常奇怪的鬼魂?你是指哪一种鬼,一个很怪的鬼吗,蒂摩西?——不,不——别告诉我。”

“我宁愿在收获季节不饮酒,也强似做一个在没月亮时出生的人,”克里斯廷用依然是颤颤抖抖的声音,像背书似的继续往下说。“人们都说我瘦得像个骷髅,对家里人简直没一点用处,我想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我自己可是一点也不信有什么鬼。不过我认为这事可真是古怪得很——就是我所听到的。看到那鬼的竟是一个小男孩儿。”

“是啊,不是个新月天,”费厄韦先生答道,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鬼什么模样儿?——不,别说——”

“我想你生下的时候,月亮一定圆得不得了吧?”克里斯廷说,毫无指望地用一种钦羡的眼光望着费厄韦。

“一个红鬼。不错,大多数鬼都是白色的,可这个鬼就像是在血里浸泡过似的。”

“是啊;‘没有月亮没有男人’是流传下来的最真实的俗话之一。在新月初生时生下的孩子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克里斯廷,你可真够倒霉;也真是的,一个月有那么些日子,可你偏在那时出生。”

克里斯廷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这并没使他的身体胀大些,这时汉弗莱开了腔,“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妈妈也知道那天没月亮,老话说,‘没有月亮没有男人’,这就使她每生一个男孩就提心吊胆,因此每次她生小孩总要去问问另一个女人,因为她有一本历书。费厄韦先生,你真的认为没月亮会使事情很糟吗?”

“确切地说,并不是在这儿;不过就在这片荒原上。不过还是别在这儿谈论这件事了。你刚才怎么说的?”费厄韦继续用轻松的口吻说,从他的口气听来,好像这想法并不是坎特大爷的——“你说今晚我们在睡觉前该去为那对新人儿唱唱歌乐一乐——作为对他们新婚日的庆贺?在人们结婚时,可不该哭丧着个脸,而应该高高兴兴才是。大伙都知道,我可不是个爱喝酒的人,不过,等女人们和小孩回家去后,我们就可以到淑女店去,在那对新人儿的门口跳一场舞。那会让新娘高兴,也是我乐意做的事,因为在她和她姑妈一起住在花落村时,我好多次从她手中得到过皮袋酒喝。”

“是啊,真是糟糕,”坎特大爷说道,直摇脑袋。

“嗳,那我们也会喝到的!”坎特大爷说道,那么轻灵地转过身去,他身上那串铜挂件儿猛然间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冒着大风站在这儿,我可干得像根空心菜了,而且今天从吃午饭起到现在我还滴酒未沾过呢。据说,淑女店新开桶的酒喝起来味道可真是好得没话说。乡亲们,如果说这一来会弄得太晚,那又怎么啦,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睡它一整天,对不?”

“没月亮,那真糟。嗨,乡亲们,这事对他真是糟糕!”

“坎特大爷!你是个上年纪的人了,可你做事还是这样满不在乎,”胖女人说。

“可她讲不出那是什么时候,就是要了她的命也讲不出,她只知道那晚没月亮。”

“我做事满不在乎;我是——太不在乎去讨好女人了!哈哈!我要唱唱‘快乐的伙伴’,或随便什么歌,哪怕会让一个干瘪老汉伤心得痛哭流涕。我可什么都不在乎。

“噢!”

国王往左扭头看,

“那是根据洗礼日算起的年龄,因为它记载在教区委员会保存的那本大登记簿里;不过妈妈告诉我,我的出生日比洗礼日还早一些日子。”

满脸怒容不耐烦

“不小了——不小了。不过还有希望。”

龙口一启,马歇尔伯爵

“到今年挖土豆的时候就三十一岁了,费厄韦先生。”

若非先前许过诺,我该送你上绞架。”

“我得说,这话听了真太让人泄气了,”费厄韦说。“‘滚开,你这软蛋,瘦猴似的蠢货’,用这话拒绝人倒也太厉害了些。不过,即使如此,时间和耐心说不定会让这一切都过去的,那个泼妇的头上照样会长出白头发。你多大了,克里斯廷?”

“对啦,那就是我们要做的,”费厄韦说,“我们要给他们唱支歌,那会让上帝也高兴的。他们婚都结了,托马茜的堂哥克莱姆回家来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他想阻止这桩婚事,让她嫁给他自己的话,他该在他们结婚前回来才是。”

“‘滚开,你这软蛋,瘦猴似的蠢货,’这女人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说不定他是准备回来陪他母亲住一阵,因为如今新嫁娘走了,她一个人一定会觉得很孤单。”

“我倒确实没想到过你竟有脸去问她们。咦,你问的最后一个女人是怎么对你说的?说起来,大概没说什么叫人过不去的吧?”

“喔,那倒真怪,我一个人从来就不会感到孤独——不会,一点也不会,”坎特大爷说。“每到夜里,我就像个将军一样勇敢。”

“我问过她们。”

到这会儿,篝火开始小了下去,因为烧的已经不是那种硬质的木柴,没法把篝火再烧得火光熊熊的。广阔地平线各处的大多数篝火堆的火焰也开始暗淡下来。对那一个个火堆的明亮度、火焰的颜色,以及火苗蹿出的高度仔细地观察一番,便会知道烧的是什么种类的柴火;并能进而知道每一堆篝火所在地区的自然产物是什么。大多数火堆的火焰明亮璀璨,表明那是一片石南和荆豆花丛生的乡野,跟他们这儿的差不多,朝一个方向绵亘伸展;其他一些篝火的火焰倏忽即逝,表明烧的都是些不经烧的柴火——麦秸、豆秸,以及耕地上的废弃物。而所有篝火中最经久耐烧的——就像星星那样稳定不变——表明那烧的是木头,比如榛树枝、荆柴和粗木块。烧这种硬柴的火堆很稀少,相对说来,跟周围那些短暂的火光相比,它的火光范围不大,可现在由于它火焰燃烧得持久,却显示出它是四周篝火中最经久耐烧的了。那些最明亮的篝火在渐次消逝,可这些火堆依然在燃烧着。它们的位置处于眼力所及的最遥远的地区,也就是北面天际那些长着茂盛的灌木丛和林带的突兀而起的山上,那一带土壤肥沃,石南丛在那儿就显得稀疏少见了。

“是啊,这倒也是。不过,这可真是件令人伤心的事,听你这么一说,我的血都冰凉了,因为我原以为只有一个这样的可怜虫,却原来有两个。这事真让你伤心,克里斯廷。你又怎么知道女人不想嫁你?”

只有一堆篝火,是所有那些光亮持久的篝火中离这儿最近的,成了闪闪耀眼的篝火群中的一轮明月。它的位置正好就在底下山谷那扇小窗的正对面。这堆篝火的位置实在是太近了,因而尽管火堆那么小,但却比其他的篝火更耀眼。

“我想,是怎么回事就总是怎么回事。这也由不得我,对不?”他用悲伤的圆眼睛看着他们,眼眶四周就像靶子一样布满了一圈圈的皱纹。

这堆篝火就像一只一眨不眨的眼睛,先前就时不时地引起人们的注意;等到他们自己篝火的火焰开始萎缩暗淡,那堆篝火就显得更注目;甚至在另外一些用硬木柴点起的篝火也开始暗淡下去时,这一堆篝火却明亮闪烁依然如故。

“哟,如果这不是我知道的最最使人吃惊的事,那才有鬼呢,”费厄韦先生说。“我先前根本不是在说你。那就是说,这儿还另有这么个人!克里斯廷,你为什么要承认是自己呢?”

“说真的,那堆篝火离这儿可真近!”费厄韦说。“我似乎还能看见火堆旁有个人在走动。一点不假,那堆火可说是点得又小巧又明亮。”

“不错,就是我;这真使我很胆怯,”克里斯廷说。“你们觉得这会让我很丢脸吗?我会一直说我不在乎,发誓说不在乎,尽管实际上我一直都耿耿于怀。”

“我都能把一块石头扔到那儿,”一个男孩说。

“啊,你就是那人!”蒂摩西·费厄韦说,眼睛瞪得那么大,眼光把克里斯廷整个人还有身外的东西都罩住了;与此同时,坎特大爷的眼睛也瞪得老大,就像母鸡瞪住它刚孵出的小鸭一样。

“我也行!”坎特大爷说。

“就是那个没女人肯嫁他的男人。”

“不,不,你不行,我的小宝贝。尽管那堆火看起来那么近,可它至少在一英里开外。”

“哪个男人?”

“它是在荒原上,可烧的不是荆柴,”挖泥煤的人说。

“那个男人就是我。”

“它烧的是劈柴,所以火那么亮,那么经烧,”蒂摩西·费厄韦说。“除了无节疤的木材,其他柴火都烧不出那样的火焰。那堆火就在迷雾冈老船长家门前的那座小丘上。那老人是个最古怪的人!一个人就在自家的坡沟内点起一个小火堆,让别人都没法走拢去欣赏欣赏!这老家伙一定是个老古怪,独自个儿点起了篝火却不让年轻人去凑乐子。”

“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啊,克里斯廷?”挖泥煤的温和地问。

“维伊船长今天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相当乏累了,”坎特大爷说,“因此看来不像是他点的火。”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出现了,他长着细细的头发,双肩瘦削得几乎没了,手腕和足踝的大部分都露在衣服外面,他靠自己的意志走了一两步,又在旁人的推动下走了六七步。他就是坎特大爷的小儿子。

“再说他根本舍不得用那样好的木材来点篝火,”胖女人说。

“走到前面来,克里斯廷,露出脸来吧。我倒不知道你早在这儿了,”费厄韦说,很同情地朝那个角落看去。

“那么说一定是他的外孙女儿了,”费厄韦说。“像她那样年纪的小姐,不太会想要点火取乐的。”

只听有一个细弱胆怯的声音答道,“不冷,一点不冷。”

“她这人的行为举止算得上是很怪的,独自个儿住在那儿,找乐子的方式也怪,”苏珊说。

“克里斯廷·坎特的牙齿干吗老在打抖啊?”火堆那一边的烟雾阴影中有一个男孩说。“你着凉了吗,克里斯廷?”

“她可真是个俊妞,”挖泥煤的汉弗莱说,“尤其在穿上一件好看的衣服时更是漂亮。”

“几乎没什么人认识,”蒂摩西说;“不过我没法叫出他的名……来啊,小伙子们,让火烧得旺旺的。”

“是那么回事,”费厄韦说。“好了,随她的篝火烧去吧。看来我们的篝火也烧得差不多了。”

“这一带的人认识他吗?”奥利·道顿问。

“火快烧尽了,四下看去多黑啊!”克里斯廷·坎特说,用他那对兔子眼朝身后看了看。“乡亲们,你们认为我们不该结伴回家了吗?我知道,荒原上的鬼魂还没出来;不过,我们还是回家的好……啊,那是什么?”

“哼,那人既不聋,也不哑,更不瞎。可他长得什么样我先不说。”

“只有风呀,”挖泥煤的人说。

“这可怜虫长得什么样,真有那么难看吗,费厄韦先生?”挖泥煤的问。

“我觉得在十一月五日这一天,除非是在镇上,否则都不该熬夜。像这种不吉祥的地方只该在白天来。”

“嘿,我听说过,”蒂摩西·费厄韦说,让一条腿站得更稳当些。“我真的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过,记住,只碰见过一次。”他认认真真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有责任别让他粗浊的嗓音让人听不清。“是的,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说。

“胡扯,克里斯廷。打起精神,拿出点男子汉的模样来!苏珊,亲爱的,你和我还该来跳只吉格舞——嗨,怎么样,宝贝?——别等天完全黑下来,要不就没法看清你依然是那么漂亮的俊模样儿,尽管你丈夫,那婊子养的,把你从我这儿夺走那么多年了。”

“我也不知道,”坎特大爷说。

这番话是冲着苏珊·纳萨奇说的;接下来周围众人看到的是这个胖女人的硕大身躯很快地向篝火那儿移去。原来,那是费厄韦先生趁她不注意,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子抱了起来。那堆篝火如今只剩下了一圈灰烬,荆柴已完全烧完,只剩下一些火红的余烬和火星还在发出微光。一走进这圈子,他便拉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跳起了舞。她是个全身到处都发出声响的女人,除了衣服的胸、腰围用鲸骨和支条撑起外,她不分冬夏,不管下雨天晴,总是穿着木拖鞋,而留着靴子不舍得穿;这一来,当费厄韦开始带着她跳起舞时,木拖鞋的嗒嗒声,衣服撑条的吱嘎声,加上她惊讶的尖叫声,便成了一个响亮吵闹的音乐会。

“我也没听说过,”另一人说。

“我可要砸碎你这笨蛋了,你这讨厌鬼!”纳萨奇太太说道,她正毫无办法地跟着他一圈圈跳着舞,两只脚就像鼓槌一样在火星中踩来踩去。“我的脚踝先前在走过那扎人的荆豆花丛时就火烧火燎的了,这会儿你让我踩着这些火星,可把它们弄得更痛啦!”

“这我倒从来没听说过,”挖泥煤的说。

蒂摩西·费厄韦的狂热行动真富有感染力。挖泥煤的一把抓住了老奥利·道顿,带着她也跳起了环形舞步,可动作多少要温和得多。年轻人的动作可不慢,也纷纷学起他们长者的样,逮住了一个个女士;坎特大爷拄着他的拐杖,活像长了三条腿,就这么在其他人中间跳起了吉格舞;不一会儿,只见雨冢上一片黑幢幢的人影在转动,踢起了点点火星,在他们腰际四周飞溅跳闪。一片闹声中只听到女人们的尖利叫声,男人们的欢笑声,苏珊的衣服撑条的吱嘎声和木拖鞋声,以及奥利·道顿不时发出的“嘘—嘘—嘘”声,此外可听到风刮过灌木丛时发出的杂乱呼呼声,这一切和着他们那疯狂的舞步,组成了一种十分调和的音调。克里斯廷独自个儿站在一边,他的身子不安地来回晃动,一边嘟哝着,“他们不该这么干——瞧火星飞得多高啊!这会把鬼魂招引过来的,真的。”

“乡亲,你是否知道有哪个男人没一个女人会嫁给他?”汉弗莱问道。

“那是什么?”一个小伙子停住脚,问道。

“只要他开口,有一百个女人会要他的,”胖女人说。

“啊——在哪儿?”克里斯廷问,赶紧往人堆里靠。

这个讲话的人,是个挖泥煤的,他刚来到这群人中,肩上扛着一把铲口很宽的心形铲子,是干他这一行的工具;闪烁的火光把磨得雪亮的铲口映得闪闪发光,就像一张银弓。

所有的跳舞者都放慢了步子。

“怀尔德夫可要比坦茜大上好几岁。她也是个够俊的姑娘。一个年轻姑娘,又有一个家,竟为这样一个男人泪湿衣裳,她一定是个傻瓜。”

“就在你身后,克里斯廷,我听到的——就在那儿。”

“甭说,”费厄韦说,“只要你再年轻上一回,能同一个女人成亲,你就能在那些登记本上再登记一下,就跟怀尔德夫和坦茜小姐一样,这事汉弗莱可是办不到的,因为他那点学问就跟他父亲一样。哎,汉弗莱,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在我结婚那阵,当我在登记本上签下我的名字时,我可看见你父亲在那上面画的押直瞪着我的脸呢。他和你母亲恰好是在我俩前结婚的那一对儿,你父亲在那上面画的押伸胳膊蹬腿儿的,活像个大大咧咧的稻草人儿。那个黑色十字画得真是吓死人——活脱脱的就像是你爹那模样!尽管当时结婚这一闹腾,我那女人紧紧勾住我,再加上杰克·钱格里和许多小伙子打教堂窗子外朝我咧嘴直笑,闹得我跟在大伏天一样直冒汗,可我看到那个画押,老天保佑,我憋不住要笑出来。不过,再一会儿,一根细稻草就能把我一下击倒,因为我想起来了,如果说你爹和你妈怒气冲冲地吵过一回嘴,那打他们结为夫妇以后就已经干过二十回了,我眼瞅见自己也会陷入这同样的麻烦,成为又一个可怜的傻瓜……哎呀——嘿,那天可真是够受的!”

“哟——就在我身后!”克里斯廷说。“马太,马可,路加,约翰[18]保佑我安然入睡吧;四位天使保佑——”

“对呀,就在四年上[17]我进那刮刮叫的乡团(当时就是这么称呼我们的)当兵之前,”坎特大爷兴致勃勃地插了进来,“跟你们中最平常的人一样,对世道是啥都不懂。而现在,不管怎么,我也不会说我不在行了,对不?”

“闭嘴。那是什么人?”费厄韦说。

“就是呀,真令人惊奇,这世界真是大大地变了个样哪,”汉弗莱说。

“喂—!”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叫声。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扎扫帚的奥利说。“然而有人拼命奋斗去追求,而且得到了!有些家伙过去想画个圆圈,免得自己去下地狱,可就是连圆圈也画不成,可如今就是这班家伙也能写下自己的名字了,连笔都不会打一下颤,常常连个墨水渍都不会掉下来;是不是这么回事哪?——嗨呀,甚至都不要一张写字台来依身靠肘呢。”

“喂—哎……!”费厄韦应道。

“说句公道话,他倒是个聪明人。依他来说,是个有学问的人——差不多就跟过去的克莱姆·约布赖特一样聪明。他过去受的教育,学到的那些东西,可要比开这家淑女店强多了。一个工程师——我们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可他把自己的机会扔在一边,就这么开了家酒店来维持生计。他的学问对他可就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了。”

“有没有车道从这儿经过直达花落村的约布赖特太太家啊?”还是先前那个声音发问道,与此同时,一个瘦长模糊的身影走近了雨冢。

“嗨,我真是闹不懂,一个像坦茜[16]·约布赖特这样文静又有小姐风度的小姑娘竟会就这么毫不起眼地把婚事给办了,”胖女人苏珊·纳萨奇开了腔,她还是喜欢谈一开始的话题。“再可怜的人也不会把婚事办得比这更糟的了。我倒是觉得那个男人不怎么样,尽管有人会说他长得挺帅。”

“乡亲们,难道我们还不该赶快回家吗?已经这么晚了,”克里斯廷说。“你们知道,我的意思是别分开,一起走。”

“在那种宴会上,一个稳重的男人要在酒过几巡后才会感到踏实的。”

“把零零碎碎的荆柴刮刮拢,再烧起一点火,我们好看清这是谁,”费厄韦说。火焰蹿起,映出了一个身穿紧身衣,从头到脚通红的年轻人。“从这儿有没有路可通到约布赖特太太家?”他重复问了一遍。

“我想,十之八九的人都会承认,那种时候跳舞可太过分了吧?”坎特大爷试探着说。

“哎——顺着这条道一直往那儿走就得。”

“在圣诞节时你可就非跳不可了,因为那是一年一回的嘛;在婚礼上你也非得跳舞不可,因为它是一生只有一回的。甚至在命名洗礼仪式上,人们也会偷偷地跳上一两次里尔舞,哪怕是在第一或是第二个小伙子跳了以后就没人跳了也罢。这还没说你一定得唱的那些歌呢……就我来说,我最乐意的,是去出席一次真心诚意的葬礼。就跟别的宴会上一样能吃饱喝足,甚至还吃得更好。站着对一个可怜虫说长道短总不会让你们像跳角笛舞那样,把腿跳成跟木桩子似的。”

“我是说有没有一条由两匹马拉的车走的路?”

“那倒是的。一旦到了一个女主妇的家里,你就简直无法拒绝去做一个吉格舞[15]的舞伴,因为你一直都明白,人家希望你要对得起你吃下去的那许多好东西嘛。”

“噢,是啊;费点功夫你就能顺底下那个山谷爬上来了。路不太好走,不过假如你弄一盏灯,你的马多加小心就可以走过去了。你把马车赶到上面来了吗,红土贩子?”

“哎,说来你们也许不相信,可我倒并不怎么在乎那些个欢乐热闹的婚礼,”蒂摩西·费厄韦说道,眼光又朝四下扫视了一遍。“如果要我坦白说的话,我根本不会去怪托马茜·约布赖特和怀尔德夫邻居把这事儿办得这么悄没声儿的。一次在家举行的婚礼,就意味着要一小时一小时地跳五对和六对里尔舞[14];一个男人过了四十岁再跳这么多舞,他的腿可受不了。”

“我把车停在下面,离这儿大约半英里。天色太晚,我先走过来探探路,我有好久没到这儿来了。”

“就算是他们怕难为情,我也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不该在此地结婚,”说话的是个体形肥大的女人,不管她是站着还是转身而去,她的胸衣总是像鞋子一样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一段时间就把邻居们召集拢来好好热闹一番,那真是件大好事,因此,有一场婚礼举行,就像宗教节日时那样闹一番,或许倒不是件坏事。我才不乐意办事这样鬼鬼祟祟的。”

“噢,没问题,你可以过去,”费厄韦说。“乍一见他,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他对大伙,也包括红土贩子,补了一句。“看在老天分上,我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鬼怪来找我们麻烦了呢?红土贩子,这不是轻慢你的尊容,因为你是同红土打交道的,模样还可以,但你的样子确实很古怪。我只是说我觉得实在太奇怪了。我几乎以为你就是那个小孩讲到的恶魔或是那个红鬼了呢。”

“可现在这姑娘还不是照样同他结了婚,”汉弗莱说。“那是在约布赖特太太转过弯来表示同意后的事,”费厄韦接口说,摆出一副毫不为其所动的神气,以此表明他的话跟汉弗莱说的毫不搭界,而是他个人对此事了解的结果。

“我也一样,吓了一大跳,”苏珊·纳萨奇说,“因为昨晚我还梦见了一个死人的脑袋。”

“我完全相信,当我听到他们的结婚遭到反对时,我真是高兴,简直就像是有谁给了我六便士似的,”一个声音相当热切地说——那是奥利·道顿,一个靠扎扫帚或刷帚为生的女人。她这人的脾气是对敌对友一视同仁,十分客气,并为这个世界让她活下去而感激不尽。

“你们就别再说了,”克里斯廷说。“假如他用一块手帕包住头,他确确实实就像那幅《试探》[19]画中的那个魔鬼了。”

听众们清了清喉咙,往篝火里扔了几根柴枝,倒并不是火堆急等添柴,只不过是想借此给自己一点时间,好掂掂这件事儿有多重的道德分量。

“很好,谢谢你告诉我,”年轻的红土贩子说道,浅浅一笑。“祝大家晚安。”

“‘站起来的人不是约布赖特夫人才有鬼呢,’我说,”这位叙述者又重复了一遍,说出这个咒词时,他的脸还跟先前一样毫无表情,十分严肃,他这样做,是想说明他要重复这句话,完全是出于需要,并不是有意如此,“接下来我就听到,‘我对结婚公告提出异议,’她这么说。‘等礼拜仪式过后我要同你谈谈,’牧师说,他的样子完全就像在唠家常似的——是的,他一下就变成了一个跟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一点不像个虔诚的神职人员了。啊,她的脸那个苍白哪!或许你们能回忆起韦瑟堡教堂的那个纪念像——就是那个胳膊给小学生敲掉了的、盘腿而坐的士兵像吧?唔,那女人在说‘我对结婚公告提出异议’时,她的脸色跟那石像的脸色差不离儿。”

他转身走下雨冢,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是这么回事,费厄韦乡亲。”

“我想我以前见过这年轻人,”汉弗莱说。“不过是在哪儿,怎么见到的,或是他叫什么,我可都想不起了。”

“‘你们要当众说明,’牧师说了这么句话,”费厄韦继续说道。“这时我身边就站起了一个女人——还稍稍碰到了我的身子。‘哟,这站起来的人不是约布赖特夫人才有鬼呢,’我自言自语道。乡亲们,一点不假,尽管我是在教堂里,我是这么说了。我完全是下意识地才咒出这么一句的,我希望在这儿的任何女人别把它真当回事儿。不过,我说过的就是说过的,如果我不承认,那才是在撒谎呢。”

红土贩子刚走没一会,另一个人来到了这堆半熄半明的篝火边。原来这是乡里一个远近知晓、受人尊敬的寡妇,唯有用“有教养”这个词儿才能表明她的身份。在四周黑魆魆的枯萎石南的衬托下,她的脸显得十分白皙,却无半点光泽,就像一座浮雕。

“在那样的地方做出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后面的一个女人说。

她中等年纪,眉清目秀,这种面容主要表现出的便是一种十分聪慧的灵气。时时地,她会流露出一种从尼波山[20]上凝神注视事物,而不屑与周围其他人为伍的神色。她自有一种与人疏远的神态:她那张从荒原上出现的脸上,俨然集中地表现出了荒原的那种孤寂之气。她瞧着这批荒原居民的神色表明,她丝毫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要不就表明她对他们或许会产生的、对她在这一时刻来到这一孤寂冷落之地的种种揣测毫不在乎,这就间接地表明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并不是同她处于同一等级之上。这一切的原因就在于她的丈夫曾是个小农庄主,而她自己则是个教区助理牧师的女儿,曾梦想着能干出一番更好的事业来。

“我不仅碰巧在那儿,”费厄韦说,又一次加重了语气,“而且正好跟约布赖特太太坐在同一排。尽管你们或许没怎么看重这事,可听到她说那番话,真叫我的血都凉了。是啊,这事真叫人纳闷;可我的血真的变得冰凉,因为我的座位紧挨着她。”说话的人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他们现在都挨近了在听他说话,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相当认真严肃,嘴唇抿得比什么时候都紧。

凡有个性的人,就同行星一样,总带有他们自身运动轨迹的特定气质;这位现在出场的女主妇也是,而且总是如此,带有其自有的处世待人之风格。置身于荒原居民之中,她通常表现的就是沉默,这是因为她自觉具有高人一等的交往能力。然而,这位新来者单身独人在黑暗中踯躅而来,来到人群和光亮之中,她的态度就比平时显得友好,而这又主要是通过脸容表情而不是在言语中表现出来的。

“我有三年没上教堂了,”汉弗莱说;“因为我在星期天总睡得那么死,到那儿又实在太远;而你们到了那儿,说来可怜,却根本没机会选中你们上天堂的,有那么多人都挨不上呢,那我还是呆在家里,别去的好。”

“哎呀,这不是约布赖特太太嘛,”费厄韦说。“约布赖特太太,才不过十分钟前,有一个男人到这儿打听过你——是一个红土贩子。”

“如果不是那样,我就算是个没脑子的人好了,”坎特大爷加重语气说道。“我有两年没去教堂了,如今冬天来了,我就更不会去了。”

“他想干什么?”她问。

“喔,对了,那天我在教堂来着。”费厄韦说,“发生那样一件事可真令人想不到。”

“他没说。”

“一点不错——显着就跟傻瓜一个样;那一来,对这对可怜人儿来说也就太糟了,不过我这只是大致这么揣摩揣摩罢了,真的,”坎特大爷说道,依然竭力摆出一副很有头脑的举止来。

“我想,是要卖什么东西吧;可那会是什么我就说不上了。”

“就打她姑妈改变主意,说她不如接受那男人算了时起,”汉弗莱答道,他的眼睛依然盯住那堆篝火。他多少算是个比较严肃的年轻的砍柴人,手里拿着弯刀和皮手套,由于从事这一职业,他的腿上裹着臌臌的皮裹腿,就像腓利士人[13]的铜护胫那样硬邦邦的。“我想,那就是他们跑到外区去结婚的原因。你想,约布赖特太太这么愚蠢地大闹一场,对结婚公告又提出异议,她要再是容忍这桩婚事在同一教区举行,就像她从来没反对过这件事一样,那么显着她就跟傻瓜没什么两样了嘛。”

“太太,听说你儿子克莱姆先生要回家过圣诞,我很高兴,”挖泥煤的萨姆说。“想当年他点起篝火来有多带劲啊!”

“是啊,有多久了?”坎特大爷也机敏地问了一句,转向汉弗莱。“我就想问这问题呢。”

“是的。我想他就要回来了,”她说。

“是的,就这么说吧。打去年秋天她姑妈对他们的结婚公告[12]提出异议时起,我就不知道他们是否一起散过步。这场不愉快重新给弥补回来有多久了?你知道吗,汉弗莱?”

“这回他一准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了,”费厄韦说。

“不错,不错——是那么回事。不过,蒂摩西,好好听我说,”这位大爷十分认真地说。“尽管大伙都知道我是个好开玩笑的人,可你看到我一本正经起来,我就成了个很通晓事理的人了,现在,我是一本正经地在说话。我可以告诉你许多关于这对新人儿的事。对,就在今早六点,他们到乡里去办这事儿,打那时起就根本没再见到过他们的人影儿,尽管我估摸着今天下午他们就该回到家啦,老公和老婆——哦,得说妻子,就这么回事儿。这像是个男子汉讲的话了吧,蒂摩西?约布赖特太太不是太小瞧我了吗?”

“现在他长大成人了,”她平静地应了一句。

“看来倒是那样;不过,克莱姆圣诞节回来莫不是为了那场婚事——得把他母亲重新安排一下?因为如今他母亲是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太太,今晚你一个人来到荒原上可有点孤寂,”克里斯廷从他一直待着的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说道。“你可得留神别迷了路。在埃顿荒原上迷了路可糟了,今晚的风声可要比我以往听到的古怪得多。那些对埃顿荒原十分熟悉的人,在这儿也不时会被搞得稀里糊涂的。”

“才不呢,”坎特大爷说,脸上稍稍少了些神气。“那事对我才不会那么糟呢,对不?”

“是你吗,克里斯廷?”约布赖特太太问道。“你干嘛要躲着我?”

“我倒觉得是她镇住了你呢,”费厄韦说。

“太太,那是因为我先前不知道你也会来这儿;而作为一个内心悲伤的人,我也有点害怕,就这么回事儿。假如你经常能了解我内心里是多么悲苦,你一定会提心吊胆,唯恐我会自杀。”

“昨晚,我碰上了新娘的姑妈约布赖特太太,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克莱姆圣诞节要回来。我相信,那可是个极聪明的小子——哎,我可真想能有那年轻人的全部脑子。喏,当时我就是用我那出了名的快乐样子这么告诉她的,她就说,‘噢,一个这般德高望重模样的人,竟还讲出这样的蠢话!’——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才不在乎她呢。如果我在乎那才是给套住了呢,因此我就跟她这么说了。‘我要在乎你,我就给你套住了,’我说。我镇住了她,对不?”

“你一点不像你父亲,”约布赖特太太说道,朝篝火那儿望去,坎特大爷就像先前大伙儿那样,独自个儿还在那儿跳着舞,火星在他四周跳闪,他的舞姿可并不怎么样。

一起去见王后的驾。

“好了,大爷,”蒂摩西·费厄韦说,“我们真为你感到害臊。像你这么一个虔诚的老教民——至少有七十岁了——还独自大跳角笛舞!”

我们一同扮成修士,

“一个令人烦恼的老人,约布赖特太太,”克里斯廷沮丧地说道。“像他那样爱闹爱玩,要是我能离开他,我是连一个星期也不会和他呆在一起的。”

我也披上一件袈裟,

“坎特大爷,看来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别动,好欢迎约布赖特太太,你可是这儿最德高望重的人了,”扎扫帚的女人说。

你快穿上一件百衲,

“说真的,倒该是这么回事儿,”这位狂欢者有点后悔不迭地说道。“我的脑筋糟透了,约布赖特太太,我竟忘了他们大伙是多么看重我。你一定会说,我的精神可真是好极了,对不?不过并不总是这样的。一个人被人看作是个带头人,对他一定有很大的压力,我就时常有这种感觉。”

“不行?喏,我原想我们一定得去。我可一定得去,要不就完全不像是我的为人了——每次狂欢嬉乐,第一个去的总少不了我!

“很抱歉打断你的话,”约布赖特太太说。“可我现在一定得走了。我正好经过角堡路,到我侄女的新居去,今晚她会跟丈夫回来;我看到了篝火,听到大伙儿的声音中有奥利的声音,我就上来看看这儿是怎么回事儿。我很希望她跟我一起走,因为她跟我同路。”

“喔,不行。”

“哎,没问题,太太,我正想走呢,”奥利说。

“我们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去祝他们幸福快乐,是不是啊?”

“哎呀,你一定会碰到我跟你说起的那个红土贩子的,”费厄韦说。“他只是回到他的马车那儿去。我们听说你侄女和她丈夫一结了婚就回家来了,我们不多会也要去那儿,想给他们唱支欢迎曲呢。”

“我听说今晚他们就要回家了。这会儿他们该到家了。还有些什么事呢?”

“真太谢谢你了,”约布赖特太太说。

“只不过有点荒唐罢了,对不?我承认,俺坎特大爷就是有点荒唐,要不他这人可就什么也算不上了。不过,那是年轻时冒冒失失犯下的错误,费厄韦邻居,上了年纪就会好的。”

“不过我们想穿过灌木丛走一条近路,可你穿着长袍没法打那儿走;因此你就不必费事等我们了。”

“下面淑女店的那对新婚人儿怎么样啦?”另一个人问道,他的手指着远处发出一点暗弱亮光的处所,就在远远那条大路的方向,不过跟红土贩子正坐在那儿憩息的地方显然不在一处。“他们的事情到底怎么啦?你是个通晓事理的人,应当知道。”

“很好——你好了吗,奥利?”

“可我倒很懂这唱歌的技巧呢!如果我没法用我这么短的气儿唱出大段歌词的话,敢情我也就不会显出这副比上了年纪的人更年轻精神的模样了,不是么,蒂摩西?”

“是的,太太。瞧,你侄女的窗口有灯亮着呢。那就不会让我们走岔道了。”

“我说,莫不是你还想再年轻一回?可如今你可怜的胸膛里看来出现一个空洞了。”

她指着费厄韦刚才指点的那个山谷底的一点微弱的亮光;两个女人走下了雨冢。

“怎么了?”坎特大爷问道,停止了跳舞。

[1] 原文hamlet,即已经没有教堂的小村子。

“很美的歌啊,坎特大爷,不过我觉得,对像你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倒霉喉咙来讲,再想要唱好它可太不容易了,”他对这个满脸皱纹的演唱者开了腔。“坎特大爷,莫不是你还想再回到十八岁那般年轻,就跟你开初学唱这支歌那会儿一样么?”

[2] 原文为法文。

由于气太短,他的歌唱中断了;这一来引起了一个稳稳站在那儿的中年汉子的注意,他那弯月形嘴巴的两个嘴角严厉地伸向两边的脸颊,似乎不想笑出来,免得让人们错以为他会搞出什么嬉戏的花招。

[3] 此处指《神曲》的作者,意大利人但丁。

或许没什么可责备。

[4] 原文Limbo,即天主教中所传说的基督降生前未受洗的儿童及好人灵魂所居之处,也指但丁《神曲》的“地狱篇”。

不管王后说什么,

[5] 北欧神话中的雷神,主神奥丁之子。

连声要王上发慈悲,

[6] 日耳曼神话中的主神,相当于北欧神话中的主神奥丁。

伯爵一听忙跪倒,

[7] 即1605年在英国发生的由盖伊·福克斯等人企图炸毁议会大厦、炸死国王的火药阴谋。

你得跟我一起走。

[8] 即古代克尔特人中一批有知识的人,担任祭司、教师和法官,或当巫师、作者等。

马夏尔伯爵,我要去听王后的忏悔,

[9] 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盗取天火与人而触怒主神宙斯,被罚锁于高加索山崖上,遭神鹰折磨,后被主神之子赫拉克勒斯所解救。

国王逐个把所有的贵族全喝退,

[10] 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版画家和理论家,将意大利文艺复兴精神与哥特式艺术技法相结合,主要作品有油画《四圣图》、铜版画《骑士、死神和魔鬼》等。

一个,两个,和三个,

[11] 17—18世纪间流行的一种缓慢而庄严的小步舞。

这一来,一个跟别人一样被升腾的火光召到高地来的老人,他的鼻子和脸颊可能会全然失却了原来的形状,而只见到一个相当饱满的脸形。他洋洋自得地站在那儿,享受着暖烘烘的火光。他手持一根棍子或木枝,把散乱在四处的小柴枝拨挑到火堆中去,一边凝视着火堆的中央,一边不时抬起眼,估摸着火光的高度,或是让视线追随那飞溅而起又在黑暗中消失的火星。闪闪的红光,还有让人暖融融的热量,似乎让他变得越来越兴奋,不久,这种兴奋便到了兴致勃发的程度。他拿着棍子,开始跳起了单人的未奴哀舞[11],这一来,他上衣里的一串铜挂件便像一个钟摆一样,明晃晃地摆动起来,同时,他还开始唱起来,他的声音就像一只蜜蜂顺烟囱往上升飞一样:

[12] 指新人在举行婚礼前连续三个星期天在所属教区教堂等处预告结婚消息,给人提出异议的机会。

明晃晃的火光和黑漆漆的阴影,在火堆四周人们的脸上和衣服上错乱交织,不停跳跃,就像是用丢勒派[10]的着力笔触和潇洒泼墨勾画出他们的外形轮廓。然而,每张脸上那种一成不变的正经模样它是无法勾画清楚,加以表达的,因为活泼的火苗腾起着、跳跃着,吞噬着周围的空气,使得这群人面孔上的明暗光点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一切都是不固定的,就像一片片颤动的树叶,又像闪电般稍纵即逝。光线照不到的眼眶就像死人的眼窝般深深凹陷,突然间又变得炯炯生辉;突起的下巴显得那么深幽,随后又变得十分明亮;脸上的皱纹一会儿如沟壑,可一道光线突然照来,皱纹又完全不见了。鼻孔成了一个个幽黑的深井;老人脖子上绽出的肌腱就如金铸的一样;并不怎么光亮的物体也闪烁生辉;而光亮的物体,比方说像这伙人中有一个人手中拿的荆柴担吧,它的尖端简直就像玻璃般明亮;一个个人的眼珠就像一个个小灯笼般闪闪发光。大自然塑造出的那些玲珑细巧的物体则变得奇形怪状,而奇形怪状的物体则变得异常奇异、不可思议;凡此一切全都走入极端。

[13] 起源于爱琴海的一个民族,公元前12世纪在以色列人到达前不久,定居于巴勒斯坦南部海岸地带。

更何况,点燃火堆是人们在进入严冬,听到四处都响起了催人熄灯就寝的宵禁钟声时,本能地会采取的一种反叛的行为。季节交替,带来令人厌烦的日子、冷峭的黑暗、悲惨和死亡,因此,点燃火堆表明了人们对这种无法逃避的规律自发采取的一种普罗米修斯[9]式的反抗。混沌的黑暗来临了,被禁锢的大地诸神说道,让光明降临吧。

[14] 一种轻快活泼的苏格兰民间舞蹈。

这一切让人觉得这些男人和孩子突然跳回到消逝了的过去年代,他们从过去撷取了一个时辰,在做一件过去曾在这儿发生过的事。在他们的脚下,早先的不列颠人焚烧尸体的柴堆在这古坟上留下的灰烬依然是新的,没被搅动过。很久以前,古坟顶上的火光熠熠生辉。焚烧尸体的火焰跳闪着,照亮了下面的低地,就跟眼下篝火照射出的光芒一样。后来,就在这同一地点,又曾燃起过祭奠托尔[5]和沃登[6]的祭火,确实也盛行过一时。一点不假,众所周知,眼下荒原上的居民正在尽情欣赏的这一堆堆熊熊火光,与其说是民众的一种发明,以发泄对火药阴谋[7]的感情,还不如说是德鲁伊特人[8]的仪式和萨克逊人的庆祝活动混合糅杂传延至今。

[15] 一种起源于英国的通常为三拍子的快步舞。

看起来,点燃篝火的人们就好像站在世界的某层明亮璀璨的楼层上面,完全脱离了下面那片黑鸦鸦的广漠荒原而独立存在。底下那片荒原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深渊,跟他们的站立之地毫无联系;他们的眼睛适应了炫目的火光,因此他们无法看清火光照射范围以外的任何东西。不时,十分真切地,从燃烧的柴捆中蹿起一道更猛烈更活泼的火苗,向下投射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派出了副官[2],照亮了更远处的灌木丛、池塘,或是一块白沙地,给它们抹上了同样的金黄色,同篝火的火光相映衬,随后,一切又重新归于黑暗。随后,底下的整片冥冥夜色就像那位卓越超群的佛罗伦萨人[3]站在想象中的地狱的边缘[4]上所望见的景象;而风在山谷中吹过发出的呜咽声,听起来就好像是头顶上那些“高贵的灵魂”所发出的抱怨声和祈求声。

[16] 即托马茜的昵称。

第一道高高的火光从雨冢上冲天而起,把所有正凝望着远处那堆堆篝火的眼光吸引了回来,让他们想起了自己也要做的同样活动。欢快的火光用它黄灿灿的光芒给里圈人群的脸上划上了道道光线——这时,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到来,使圈内人更多了——火光甚至照亮了四周黑魆魆的灌木丛,使它们添上几分可爱,越到古坟下面,光亮就越来越暗,再下面只能见到一片黑暗了。在火光中,可以看出古坟是一个圆球体的一部分,跟它当时堆垒起来时一样完整无缺,就连地上掘出的那条小沟也依然存在。从来没有犁铧划过这片粗粝的土地。对农人来讲这是片贫瘠的不毛之地,而对历史学家来说,这可是片富饶之地。因为这儿从没受到人的惠顾,因而它也就没有任何毁损。

[17] “四年上”指1804年,即英国与法国交战期。

正当男子和小孩们在堆起这个柴堆时,显示出遥远地貌的那一大片阴影起了变化。红通通的火光和一堆堆的篝火一个接一个出现了,四周的整个乡野出现了一个个光点。它们是别的教区和一些小村落点起的篝火,那些地方也都在忙着进行相同的纪念活动。有些火堆看起来很远,在浓浓的夜色中,那一道道像是麦秸似的苍白火光,在火堆四周成扇形地向外放射。有些火堆很大,也很近,在冥冥夜色中闪发出猩红的火光,活像一张黑兽皮上的道道创口。有些火堆则像酒神的女祭司,露出酒意醺醺的脸,披散着纷乱的头发。火光给篝火上面天空中那片静静的云朵抹上了一层光晕,点亮了云朵间倏忽变化的起伏,使它们变成了一个个沸滚的鼎镬。细细数来,在整个这块区域内,大约燃起了足足有三十堆篝火;站在雨冢上的人虽然看不见周围的景色,却可以根据这些篝火的方位来确定每一处地点,就像看不见钟上的数字,但根据钟面的指针也可以知道时间一样。

[18] 为《圣经》十二使徒中的四位使徒。

所有的柴捆都堆在了一起,于是古坟顶部就出现了一个周长有三十英尺的荆柴尖塔,方圆数英里之内都把这座古坟叫做“雨冢”。有些人在忙着准备柴火,在挑拣最干燥的荆柴,有些人在解开捆绑柴捆的藤条。他们在这么忙活时,其余的人则抬起眼,放眼纵览着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的那块现时几乎已被夜色淹没了的广漠乡野。在白天的任何时候,置身于荒原的山谷里,放眼望去所能见到的,除了山谷本身荒蛮的面貌外,其余就什么也见不到了;但站在古坟上,可以一览无遗地见到天边那一大片广漠的乡村地带,以及许多荒原以外的景色。眼下,这片广袤的风貌景色都见不到了,眼前只是一片遥远的向前伸展而去的模糊轮廓。

[19] 原文“the Temptation”,即指魔鬼在旷野里对耶稣的试探。

由于这么担着荆条捆,每个人就全被柴捆遮没了,在从肩上把柴捆放下前,他的模样就活像是一蓬长着腿的荆丛。这伙人鱼贯而上,就像一群向上行走的羊儿,也就是说,最强壮的打头,弱小的殿后。

[20] 尼波山属亚巴琳山,与耶利哥山相对。《圣经·旧约·申命记》第32章第49节中耶稣对摩西说:“你上这亚巴琳山中的尼波山去,在摩押地与耶利哥相对,观看我所要赐给以色列人为业的迦南地。”

如果一个旁观者一直站在这座古坟的毗邻处,他就会看清这些人全是邻近小村落[1]的男人和孩子。每个登上古坟的人都挑着一担沉重的荆柴,是用一根长长的两头削尖、可以轻易穿过柴捆的柴担来挑的,每头各挑两捆。他们是从离古坟后四分之一英里的荒原某处上来的,那儿漫山遍野长的几乎唯有荆条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