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不必——去多说了。不过,她这会儿累得要死,浑身不舒服,这就是她这么不安宁的原因。一小时前她才打了个盹,这会使她好过些。”
“那镇子我很熟。她到那儿干什么?”
“不用说,准是个俊俏姑娘?”
“在角堡。”
“你可以这么说吧。”
“我动问一下,你是在哪儿遇上她的?”
老人颇感兴趣地回眸朝车窗里瞅去,没把眼光挪开,又开了腔,“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红土贩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老人的脸。“好吧,先生,”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是在今天才认识她的,可话说回来,我不认识她或许反倒更好些。不过,她跟我毫无关系,我跟她也毫不搭界;再说,如果当时那儿有一辆更好的马车能捎上她的话,她也根本不会搭上我的车。”
“不行,”红土贩子生硬地答道。“天色太黑了,你没法看清她,更何况,我也没权利答应你。谢天谢地她睡得很好,我希望她在到家前别醒来。”
“那倒说的是。不过你也不见得就有理由不告诉我。我能把你或她怎么样呢?”
“她是谁?就住在这一带?”
“我妻子!”对方苦涩地说。“她才不会同我这样的人结亲呢。不过,我可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把这事告诉你。”
“对不起,她是谁无关紧要。”
“倒回四十年,这事倒会让我挺感兴趣的。她莫不是你妻子吧?”
“不会是花落村的那个姑娘吧?最近人们多多少少都在议论她。如果是她,那我认识;我也就能猜出发生什么事了。”
“是的,一个年轻女人。”
“不管是……嗳,先生,我很抱歉,我们恐怕很快就得分手了。我的小马都累了,我还得赶路,我想让它们在这条土坎下休息一个时辰。”
“一个年轻女人?”
老人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红土贩子掉转马头拉车走到那块草场上,道了声,“晚安。”老人回了一声礼,又像先前一样赶自己的路了。
“噢,她刚才睡着了,她不习惯旅行,觉得不太舒服,而且老不停地在做梦。”
红土贩子看着老人的身影越去越远,直至变成了古道上的一个小黑点,并消逝在渐渐浓厚的夜幕里。他这才从吊在大车下的一捆干草中取出一些干草,往两匹马跟前扔了些,然后用其余的干草在车旁的地上给自己弄了个休息的草垫,他在上面坐了下来,身子靠在车轮子上。他听到车厢里传出一阵轻细柔和的呼吸声。他对此显得很满意,若有所思地观察着眼前的情景,似乎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真有你的!她为什么要喊?”
在这天色转换的时刻,埃顿荒原里的山谷本身就在表现出一种迟钝、停顿而犹豫不决的状况,因而,深思熟虑、循序渐进而后行,看来确实就是人们在此时办事有责任遵循的一种方针了。此时的情景具有一种与之不可分的恬静安宁,这种恬静实际上并不是一种停滞,而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缓缓进程。如果一个健康的生命却显得几近死气沉沉,这倒会引起人的注意了;此时的荒原既表现出荒漠的渺无生气,但同时又孕育着那种在牧场、甚至在森林里所具有的勃勃生气,这就会引起那些思索这片荒原的人的注意,就像通常情况下如果他听到某种吞吞吐吐、言不由衷的陈述时,就会倍加注意一样。
“不是,先生,那里有个女人。”
展现在红土贩子眼前的地貌,从古道起便逐渐向荒原腹地上升。它包容着小丘、沟壑、山岭、斜坡,一个接一个向前延伸,直到被迟暮未尽的天际处一座兀然突起的高山所挡住。这位旅人的眼光在这片景象上逗留了一会儿,最后停在了天边一个引人注意的物体上。那是一个古坟。这个凸出的土丘的高度超出一般的坟堆,在这片荒原上,在这座最孤寂的高山上,它占据了一个最突出的位置。尽管从山谷这边看去,它的样子就像是巨人阿特拉斯[5]额头上的一个肉疣,但实际上,这个凸起物可真够庞大的。它简直就是这片荒原世界的主轴。
“伙计,你车里有个孩子?”
这个坐着休息的男子瞧着这座古坟,他看清了这整个凸出物的最高点上还有某种更高的东西。它从这半圆形的古坟上戳出,就像一顶头盔上凸出的矛尖。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生人立时便会觉得那就是修建这个古坟的凯尔特人[6]中的一个,他马上会觉得古老的过去又在这幅景致中再现。这人似乎是最后的一个凯尔特人;在随他的同族沉入永恒的黑夜之前在作一番沉思似的。
这以后没过多久,车厢里传出一声轻弱的叫声。红土贩子急忙跑到车后,朝里张望,然后又再次走上前来。
那人形就站在那儿,就跟脚下的小山一样,一动不动。小山突兀在荒原之上,古坟凸起在小山之上,这人形又突起在古坟之上。而在这人形之上,除了苍穹外,就没任何东西可加以勾画的了。
“是的。”
由这样一个人形,站立在黑黝黝的小山之上,使人觉得小山的轮廓给勾画得如此完美,细腻,成了不可或缺的一笔,令人觉得十分满意。没有这个人形,就好像圆穹缺了个顶塔;而有了它,这庞大物体所需的建筑要求全然得到了满足。山谷,高地,以及这座古坟使整个景致十分奇怪地显得那么和谐,而登上古坟的这个人形更显得与整个景致协调有致。因此,只看这一整体中的这一物体或那一物体,便会令人觉得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完美的整体,而只是其中的一个零碎部分。
“有人需要照料吗?”
这个人形太像这个一动不动的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了,因之,猛然间看到它动弹起来,就会使人觉得那真是个奇怪的现象。这一整体的主要特征便是静止不动——这人形也是整体的一部分——因而,任何一部分的静止被打破,便让人觉得不可理解。
“是的。”
然而,这种情况确实发生了。可以清晰地见到这个人形停止了伫立不动的状态,迈出了一两步,接着转回身去。似乎受了惊吓似的,它竟从古坟的右侧走了下去,恰似一朵蓓蕾上的一颗小水珠滑落下去,然后消失了。这个人形的动作步态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出,这是一个女人。
假如红土贩子没有这么频频去到他的大篷车后面向车厢里探望,那很有可能两人会维持一言不发直到分手。等他第五次探望后转回车前,老人便发问了:“车里除了你的货物外还有别的东西?”
她突然离去的原因马上清楚了。随着她的人影打右边消失,一个担着东西的新来者的人影,在左边的天际映现,登上了这座古坟,将担子放在了坟顶。跟着后面又上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接着又是第四个,第五个,最后,整个古坟顶上全是挑着担子的人影了。
他们就这么向前走去,红土贩子不时离开同行的旅伴,跑到大篷车后面,从一扇小窗子朝车厢里探望。他的眼神总显得十分焦虑不安。看一下后他就又回到老人身边,老人又会对乡村景况之类议论上一两句,对此,红土贩子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一下,接着,两人便又会陷入沉默。这种沉默并没给他们带来什么不自在;徒步旅行者走在这种荒漠孤僻之地,往往在见面互致问候后,便会缓缓前行数英里而不作什么交谈;相互的接触变成了一场无言的交谈,在城市里遇上这种情况,只要谁想分道扬镳,便立即可免去这种情况,而在眼下这么个地方,只要仍然维持这种接触,那就说明彼此在这种无言的交谈中得到了交流。
这出以天幕为背景的人形皮影戏明显不过地说明了,那个女人同这伙取代她的位置的人没一点关系,她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人,她登上古坟的目的显然跟这些人相悖。我们的这位观察者的思绪更集中于那消逝了的孤寂人影身上,在他的想象中,她要比那批新来者更有趣,更重要,更具有一段值得去了解的故事,他下意识地便把后来者视作了闯入者。不过,他们驻在了古坟顶上,安营扎寨;而至今为止,那位可称为孤寂女王的孤独人儿看来一时间是不会再重新返回了。
在向老人回致问候后,这青年便流露出不想作进一步交谈的神色,尽管这时他们正一起并肩向前走去,而老人又显出很想有个同伴攀谈的意思。除了风吹过他们四周黄褐色的植草被时发出阵阵的簌簌声、车轮的辘辘声、两人的脚步声,以及两匹毛发蓬乱的拉车马的马蹄声外,四周再无其他声响。这是两匹耐劳的小种马,是介乎盖勒韦马[3]和埃克斯穆尔小马[4]之间的一种,在这一带被人叫做“荒原小马”。
[1] 英国英格兰西南部一地区,包括多塞特郡等。
这位日渐衰老的海军军官走近去,来到了他的同行者身边,并向他问了声晚上好。红土贩子转过头,用悲伤的声调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好。这是个年轻人,他的脸蛋即使不算相当英俊,但也相去不远,没人能否认,如果让这张脸还其本色,应该说还是十分受看的。他的两眼,在四周都给染红的脸庞中怪怪地向外注视着,自有其吸引人之处:如猛禽般敏锐,如秋天的雾霭般澄蓝。他没留颊须也没留唇须,这就让人一眼可见他下半部脸的柔和轮廓。他的双唇很薄,尽管让人看出他正在沉思,但时不时的,嘴唇会抽动一下,很让人动心。他穿一身紧身的灯心绒衣裤,质地讲究,还不算旧,就他从事的职业来说,这种料子的衣服算是选对了;不过,他的行当又使这身衣服的本色荡然无存。这身衣服恰到好处地显出了他健美的体形。他周身有一种富足的气质,让人知道,就他的职业而言,他过得还算不坏。看到他的人很自然地便会生出这么一个疑问: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为什么竟这样埋没了自己讨人喜欢的外貌,挑上了这么一种少有的职业?
[2] 一种十分稀有的鸟,跟鸽子同类。
老人一看便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赶着车的旅人是个卖红土的小贩,从事这种职业的小贩将红土卖给农夫用来染红他们的羊。从上个世纪以来,从事这一行当的人已在韦塞克斯[1]郡迅速消亡,现今也只能在农村里见到,就像动物世界中日益稀绝的渡渡鸟[2]。这是一种稀罕、有趣、几近绝迹的行当,是一个将已经消亡的过去和勃勃兴起的生活方式加以联系的环节。
[3] 英国盖勒韦地区产的一种矮小强壮的马。
等走近时,他便看出那是一辆装有弹簧的大篷货车,车外形跟一般马车没什么两样,但车身的颜色很特别,一色的血红。赶车人走在车的一侧,跟他的大篷货车一样,他浑身上下也是一片红。他的衣服、头上戴的帽子、脚下的靴子,还有他的脸和双手全给这种颜色染得通红。他并不是暂时地给染红了,这种颜色已经渗透了他的全身。
[4] 一种鬃毛浓密的小马,原产英国埃克斯穆尔地区。
老人时不时抬眼向眼前的这条路上凝神眺望。他终于看出,在他前面很远处,有一个移动的东西,看样子是一辆大车,从它移动的方向看,跟他走的是同一条道。这也是这片莽莽荒原上唯一一个会活动的小东西。它的存在只不过更表明这片广漠是多么孤寂冷落。车行得非常缓慢,老人显然在一点点靠近它。
[5] 希腊神话中的提坦巨人伊阿珀托斯和克吕墨涅之子。
在他眼前绵延前伸的便是这条漫长的、走起来十分费劲的古道,空旷寂寥,又干又白。路的两边一无遮拦,可以一览无遗地看遍荒原,它就像一个长满乌发的脑袋上分出的一条头路,将这片黑沉沉的荒原一分为二,蜿蜒而去,直至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最远端。
[6] 公元前1000年前后居住在中欧、西欧的部落集团,后裔今散居爱尔兰和英国等地。
一个老人走在这条古道上,他满头银发如同雪山。双肩伛偻,脸容憔悴,身形衰老。他头戴一顶上过浆的帽子,穿一件式样很老的船员大氅和一双鞋子;衣服的铜扣子上都刻有一个锚。他手执一根镶银头手杖,完全将它当作自己的第三条腿,每走过几英寸他就锲而不舍地用手杖头拄一下地。人家准会说,想当年,他一准是个海军军官,或是干的这类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