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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克里斯汀的嫁妆箱也打包好了,打小母亲就不断往里面添东西。箱子两边雕有奔跑的鹿和栖息在丛间的鸟。拉格恩弗里德把克里斯汀的嫁衣收进她自己的一个箱子里。嫁衣还没有完工;去年一整个冬天都是在做嫁衣。嫁衣是用鲜红的丝缎做成,剪裁合体修身。克里斯汀觉得,现在的她穿这件衣服肯定胸前会很紧。

“在诺奈赛特修道院的时候他送给我的。”克里斯汀告诉母亲。

临近黄昏,所有的东西都已装上马车。厄莱德打算第二天早上出发。

“这条披风一定很贵,”拉格恩弗里德说,“厄莱德什么时候送给你这条披风的?”

他靠着大门同克里斯汀一同站着,眼睛望向乌云密布的北方天空。山的那边传来阵阵雷声,不过南边的草场河流都还沐浴在阳光之下。

阿恩给她做的那个衣箱也打算一道运过去。克里斯汀把箱子里厄莱德送她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她给母亲看一条带红色花纹的蓝色天鹅绒披风,那是打算结婚那天穿的。母亲把衣服转过来转过去地感觉布料的质地,同时也看皮毛的收边。

“你还记得在格达鲁德林子里的那个暴雨天吗?”厄莱德一边把玩克里斯汀的手指,一边问。

第二天,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打包行李。拉格恩弗里德觉得大大小小的织布机都可以先搬过去;现在除了筹备婚礼,她也没时间再织布。于是,母女俩一起把织布机上的织布取下来。那是一块未染色的手工料子,用最上等、最柔软的羊毛织成;克里斯汀还用染成黑色的羊毛盘了图案。克里斯汀和母亲把布匹卷起放进皮箱。克里斯汀觉得这块料子很适合做襁褓衣,穿上红色或蓝色的丝带肯定漂亮极了。

克里斯汀点头,努力想给厄莱德一个微笑。空气沉滞闷热;克里斯汀觉得头疼,汗如雨下。

最后的决定是厄莱德去借一辆马车,先运一部分克里斯汀到新家后急需用到的东西过去。

拉夫拉恩斯也走到大门口,同他们谈论天气。暴雨对村子构不成威胁,但只有上帝知道它会不会给山上的牛马带去麻烦。

“那就算了,”厄莱德说,“等到秋天,总有办法把东西运过去。”不过修道院院长提出克里斯汀的东西或许能用修道院的船运过去时,他真的好开心,他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不过修道院院长也提醒过他,还有众多亲戚要考虑。“他们现在都记着这回事。”厄莱德微笑着说。丈人的拒绝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厄莱德的心情。

山上教堂的后面漆黑如夜。一道闪电照亮了教堂外面草场上的三匹马。拉夫拉恩斯认为那马不是村子里的——看起来更像是来自多弗勒,他在雷声中大吼,说要过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他的马。

他说没有马车或驮马根本不可能做成这件事。厄莱德回答说,他自己另外带了四匹马过来。拉夫拉恩斯觉得东西至少有三驾马车的数量。另外,那些衣服也得由人在乔拉恩加德的克里斯汀保管。而且婚礼期间还要用到那些亚麻被子和床单,因为有那么多的宾客需要安置。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黑空。轰隆隆的雷声将所有声音吞噬。马儿朝山下跑去。三匹马顺利穿过草地。

拉夫拉恩斯跟女婿打招呼,并请厄莱德原谅他没有早一点回来。他们必须要尽快干完农场里的活,因为干草季和收割季期间他还要去一趟城里。可是,当厄莱德在晚餐桌上说明自己此次的来意时,拉夫拉恩斯却变得十分生气。

闪电越来越多;天空似乎都被劈成了两半,突然一道巨大的白色闪电朝他们劈来。三个人双眼紧闭靠在一起,他们很快便闻到一阵石头烧焦的味道——接着又是一通炸雷在耳边炸响。

拉夫拉恩斯直到晚饭时间才跟收干草的工人一块儿回来。他的打扮跟其他做事的人没什么两样,都穿着及膝长的未染色家纺布上衣和长裤。唯一不同的是,拉夫拉恩斯的上衣是皮质领肩,左肩停着一只老鹰。他牵着拉恩伯格的手走进来。

“圣奥莱福,帮帮我们。”拉夫拉恩斯小声念着。

克里斯汀吻了一下厄莱德,然后将他推到一旁。她在那群鸟的食盆里倒进吃的,并让厄莱德不要挡她的路。不,她不会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

“看那棵桦树,快看那棵桦树!”厄莱德大叫。只见一棵巨大的桦树左右摇晃,几根大树枝被劈断掉到地上,树干上留有一道长长的口子。

“你相信吗?”厄莱德容光焕发,“所有这些都是为我们的婚礼在准备。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奇怪?”

“我看它是烧起来了。上帝呀!教堂的屋顶着火了!”拉夫拉恩斯大叫。

厄莱德走到克里斯汀身旁,手搭在她的肩上。

三个人在原地注视。不……哦,真的!红色的火焰已经蹿上了木瓦。

她爱他超过一切;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对厄莱德的爱,虽然她总是会看到和记起其他的一些事情。要是让身穿漂亮红外套、脚蹬银马刺鞋、腰带缀金的厄莱德去地里干农活,会是什么样呢?虽然母亲已经让拉恩伯格去河边告诉父亲家里有客人到,但克里斯汀并没有看到父亲现身。

拉夫拉恩斯和厄莱德连忙跑着穿过院子。拉夫拉恩斯打开所有的门,对里面的人叫嚷。所有人都冲了出来。

拉格恩弗里德走了,克里斯汀则忙着料理那群野鸭。透过打开的门,克里斯汀瞥到厄莱德的人正躺在院子里的阴凉处轮着喝麦芽酒。厄莱德在凳子上坐下,有说有笑。阳光下他的乌黑头发格外闪亮,不过克里斯汀看到黑发之间冒出了几根白丝。毕竟,他马上就要32岁了,不过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小伙子。克里斯汀不打算把自己面临的这个大麻烦告诉厄莱德;迟早有一天他自己会发现的。她的心里涌起一种柔情,但心底多少还有些气恼,这就好像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漫过石头一样。

“拿上斧子,拿上斧子——伐木用的斧子,”拉夫拉恩斯大叫,“还有镐头!”接着他又奔向马厩。过了一会儿,拉夫拉恩斯牵着加尔德斯韦恩出现在人群中。他跳上还没有卸下马鞍的马,朝北边奔驰而去,手上拿着一把大阔斧。厄莱德紧随其后,其他男人也纷纷跟了上去。有的人骑马,有的人因为控制不住受惊的马匹只得放弃转而用跑的。他们的身后是拉格恩弗里德和一群拿着盆和桶的女人。

厄莱德坐在厨房的门口,一边喝麦芽酒一边说话;拉格恩弗里德和拉恩伯格,则把拉夫拉恩斯前一天弄回来的一群野鸭子赶回窝。家里只剩下拉格恩弗里德母女俩;女工们都去草场割草去了。厄莱德看起来十分高兴;他觉得用船把东西拖过去实在是明智之举。

似乎没有人在意暴风雨。电闪雷鸣之中,他们看到四面八方的人潮水一样涌来。西拉·埃里克已经冲上了山,身后跟着他的随从。过桥的马蹄声震耳欲聋,几个农场帮手迅速从桥上奔了过去。所有人都是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地看着燃烧的教堂。

厄莱德这一路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五个随从,额外还有四匹马。厄莱德跟拉格恩弗里德说,他这一次是来帮克里斯汀搬东西的。如果在哈萨比能用到她用习惯的东西,是不是很好呢?而且婚礼要等到深秋才举行,到时候恐怕更难运东西。而且海运的话,东西损毁的概率是不是更小呢?尼达赫尔姆的男修道院院长愿意帮我们用劳伦提斯教堂的船把东西运过去;船预计在圣母升天日前后从维奥伊起航。这也是他此次要穿过拉姆斯达尔把东西运到海岬的原因。

这时,从东南边刮来一阵微风。北墙的火更加蔓延开来;西边的入口已经堵住了,不过南门和拱点还没有烧到。

他一定是刚下马;肩上还披着披风,剑也别在身子一侧。厄莱德风尘仆仆,胡子也没有刮。他穿一件红色的短外套,外套两边的开口几乎开到了手臂。两个人穿过酿酒房和院子;厄莱德的衣服飘了起来,从大腿直至腰部都清晰可见。这很奇怪,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厄莱德走路竟然有些歪。以前她只看到厄莱德有一双又长又细的腿、细细的脚踝和好看的脚。

克里斯汀和乔拉恩加德的女人们进到教堂南边的院子,大门已经塌陷。

“亲爱的,你怎么来了?”克里斯汀惊讶地问。

巨大的红色火焰将教堂北边的树林照得通明,用来放马的地方也是亮如白昼。火势太大、温度太高,没有人敢靠近。火光中,只有教堂的十字架仍然矗立。火中的十字架仿佛有了生命。

“原来你在这里。”厄莱德说。“你都不愿抬脚过来一下?”他打趣地问。然后自己走过来抱住了克里斯汀。

除大火的喧腾声之外,南墙那边还传来了斧头砍击木板的声音。一些人在回廊里挥舞斧头;还有一些则试图把整个回廊都推倒。有人对乔拉恩加德的女人们大喊,说是拉夫拉恩斯和其他几个人跟着西拉·埃里克到教堂里面去了。他们必须要在墙上打出一个出口——屋顶的木瓦上到处都是火舌。一旦风改变方向或完全停下来,那火焰就会吞噬整座教堂。

有人从前屋出来。啊,麦芽酒!克里斯汀的心一沉。我早应该去看看情况呀。她直起身子——只见厄莱德从里面出来,他走到了有阳光的地方,脸上是高兴的微笑。

任何想扑灭火的想法都是徒劳的,因为此时跑到山下的河里打水救火根本来不及;不过在拉格恩弗里德的指挥下,女人们排成长龙从路旁的一条小溪中取水救火。水虽然不多,但至少可以浇灭南墙的火,也可以让正经受炙烤的男人们凉快一下。许多女人都是边传水边哭,她们一方面是怕进到教堂里面的男人出事,另一方面也是为教堂被烧而难过。

还没有结束,没有。克里斯汀靠着篱笆躺下,头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按着子宫。即便这会给她带来新的伤痛,即便她要因此丢掉性命,她也要给厄莱德生一个儿子。她不想有一天属于他们的庄园空空如也,而里面的一切全都归到他人名下。

克里斯汀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她负责把桶里的水泼到火上。她屏住呼吸紧盯着教堂,要知道她的父亲和厄莱德都在里面。

克里斯汀用手紧紧按着子宫。这里面有厄莱德名正言顺的孩子,这个孩子将她和这个世界剥离开来。无论肚子里的孩子会带给她什么命运,这都是事实。克里斯汀还记得她那夭折的哥哥弟弟,也记得父母提起他们时悲伤的面容;她记得父母为阿尔夫希尔德的离去而绝望。她想起自己带给父母的伤痛,想起父亲那沧桑的脸,而她带给父母的伤痛还未结束。

拱廊的梁柱被劈断,同掉下来的拱廊顶木瓦堆在一起。男人们用尽全力砍墙上的木板;还有几个男的抬起木头撞墙。

不过恐惧还是其次。过去的这些年里每当意识到自己还未怀孕生子,她就会想这也许是上天对她和厄莱德的惩罚。之前的恐惧变成某日徒劳的等待;希望是徒劳的,而恐惧也是大可不必的。最后有一天,他们会被人从祖传的庄园抬出,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反正厄莱德的弟弟是一个神父,厄莱德的孩子也不会继承他的财产。矮个子穆南和他的儿子会取代他们,而厄莱德将从此在家谱中除名。

厄莱德和他的一个跟班从唱诗班的南边小门出来;两个人抬着圣物安置所的一个大箱子,埃里克聆听忏悔时一般都是坐在那个箱子上。厄莱德和跟班把箱子抬进院子。

她的分娩时间大约是在圣格雷戈尔日前后。每次想到圣格雷戈尔日前后就要生下孩子,她的脑中就有特别多的念头在打转。克里斯汀有点害怕;她还记得母亲生阿尔夫希尔德的时候整整叫喊了两天。阿尔弗斯沃尔德有两个年轻女人都是难产而死;劳普特思嘉德的司佳德的前两任妻子也是生孩子时死掉的。她的祖母也是这样。

厄莱德好似大声说了什么,但克里斯汀没有听清;只见他再次跑上拱廊。厄莱德往前冲的时候好似猫一样敏捷。他把外衣脱掉,身上只穿了汗衫、短裤和长筒袜。

最后,厄莱德肯定会明白没有人能同时拥有这两样。他曾说过,克里斯汀嫁过去的第一年,他要在哈萨比庄园举行一个盛大的基督庆祝活动——到时他要让所有的亲朋好友和十里八乡的人看看,他厄莱德娶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媳妇。克里斯汀听他这么说,只是言不由衷地微笑。今年的圣诞节可不适合做这件事呀。

其他人大嚷起来——圣物安置所和唱诗班也烧起来了。现在中殿到南门的路被火切断;两个出口都被堵住。墙上的几块木板出现了裂缝,厄莱德抡起斧头朝裂开的木板猛砸。终于,墙被砸出了一个小洞,但其他人都在一旁大喊要他们注意——屋顶如果坍塌,就会把他们都压在教堂里面。这一边木瓦屋顶的火势也大了起来,温度高得让人无法承受。

到时厄莱德肯定也和她一样会遭到耻笑,甚至被耻笑得更多。毕竟,他已经不是一个少不谙事的年轻小伙。是他想要一个婚礼,是他想看克里斯汀披上婚纱戴上金色的头冠;这都是他想要的,可他同时又想私下里占有她。克里斯汀默许了这一切。以后她还是不会拒绝厄莱德的这种要求。

厄莱德钻过墙上的洞,接着把西拉·埃里克也拉了出来。神父用长袍把圣坛上的圣物卷起,带了出来。

要是她现在跑去告诉父亲自己怀孕了,会是怎样呢?要是能省掉这一切麻烦,不要教堂婚礼也不要举行盛大婚宴只是让她悄悄地同厄莱德结婚该多好啊——现在的问题是,她不能让大家看出婚宴上的她便已经怀了孩子。

跟着又钻出来一个小伙子,他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拿着高高的游行十字架。拉夫拉恩斯在小伙子的后面。浓烟熏得他双眼紧闭,他的手里还抱着重重的耶稣受难像,走得颤颤巍巍;耶稣受难像比他要高出许多。

克里斯汀走进屋里看了看麦芽酒的情况,然后又回到原地倚着篱笆。各种农作物在微风中摇曳,闪出金黄色的光。她从没见过长势这么茂盛的作物。克里斯汀抬头眺望远方的河流,耳边传来父亲叫喊的声音;她没听出父亲喊的话,只是听见工人们开心的大笑。

外头的人连忙奔过去接应,把他们扶到院子里头。西拉·埃里克被绊倒在地,圣物从长袍里掉出来。银色的匣子摔开之后蹦出来一个圣主像。神父慌忙把圣主像拾起,在衣服上擦干净,一边亲吻圣像一边呜咽。他不停亲吻圣像的头部,因为里面放着圣奥莱福的头发和指甲。

厄莱德,克里斯汀想着想着愤怒地咬紧了牙关。他原本可以避免这一切。她本来是不愿意的。他应当记得之前所有事都悬而未决的时候,记得当时的她只能抓住他的爱;那时她总是高兴地让厄莱德如愿。这一次他真的不应该碰自己,克里斯汀本试图拒绝,因为她自己也觉得在父亲当着众亲戚的面将她的手交给厄莱德之后还偷偷地做这种事的确是不合适。可厄莱德还是半强迫式地占有了她的身子,因为他同时也有温柔的爱抚,所以克里斯汀最后是半推半就地从了。

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仍抱着耶稣受难像站在原地。他的手臂刚好穿过十字架的交叉部分,头靠在耶稣的肩上。看上去好像是造物主转过圣洁而哀戚的脸安慰他。

以前,她经常想这一天肯定会发生。她对此并不是特别恐惧。不过时过境迁,当时不恐惧是因为她和厄莱德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成婚。不管怎么看,这都将被认为是一件丢脸的事,也是一种罪过。不过若这是两个不愿被强行分开的年轻人,那所有人都会铭记而且对他们表示同情。她也就不用感到羞耻。不过这种事情若发生在已经订婚的人身上,那所有人都只会无情地嘲弄取笑。她知道这件事的确可笑。他们在这儿酿麦芽酒、葡萄酒,杀猪宰羊,为一场众人关注的婚礼忙上忙下——而作为新娘的她仅仅是闻着食物的味道便感到头晕,还偷偷跑到了屋子后面流着冷汗呕吐。

教堂北边的屋顶也开始一点点坍塌。一根烧着的房梁撞响了教堂院子大门附近低塔的大钟。大钟的声音深沉而哀怨,渐而变成一声长叹,最后融入大火的噼啪声中。

她和厄莱德的婚礼将在圣米迦勒节过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举行,而婚庆长达五天。婚礼时间离现在还有两个月。到时候母亲和村子里其他的女人都可以亲眼见证。她们在这些事情上总是展现出智慧;她们总是能在克里斯汀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判断出一个女人肚里的胎儿是几个月大小。这真是糟糕,克里斯汀想到这儿脸色苍白……她不耐烦地用手擦了擦脸颊,因为不用看她都能感觉到脸颊的憔悴无血色。

整个过程都没有人注意天气。虽然这是分秒间便能完成的事情,但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大火牵住。此刻,山谷南面已不是电闪雷鸣的景象。大雨已经下了一阵,这会儿更加大了,风也渐渐停了下来。

克里斯汀擦了擦自己满是汗的太阳穴。哦,不,这真的已经够了。

可突然间,好像是地面蹿出了火。伴随着一声尖叫,大火顷刻将教堂吞噬。

哦,不!克里斯汀把纺线丢到一边然后跳了起来。她的额头抵着酿酒房的墙壁,对着茂盛的荨麻丛呕吐。荨麻丛里有许多棕色的毛虫,那些毛虫让她更觉恶心。

所有人都慌忙奔逃,避开那灼人的火热。厄莱德突然出现在克里斯汀身边,他催促克里斯汀快点下山。厄莱德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呛鼻的浓烟味,这让克里斯汀抚摸他的头和脸时还保持了一拳左右的距离。

18只驯鹿。将近两百个婚礼宾客。要是被人知道她结婚时已经怀孕,她肯定又会成为笑柄。

大火喧嚣之下,两人完全听不清对方的话。不过她看到厄莱德眉毛被烧焦了一块,脸上有烧伤,衣服也被烧到了。厄莱德笑着推她往前面跑。

克里斯汀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安慰自己事情还不确定——她可能是弄错了——但这仍然于事无补。她和酒桶之间……

所有人都跟在痛哭流涕的老神父和抱耶稣受难像的拉夫拉恩斯的后面。

饲料的味道混着猪猡的气息……她突然又有了想吐的感觉。正午的热气让她格外虚弱无力。克里斯汀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地坐在那儿,等自己恢复过来;她不想再次出现反胃的情况。

走到院子的边缘,拉夫拉恩斯让十字架靠树立着,然后在被火烧毁的大门口无力地坐下。西拉·埃里克已经在那儿坐着了;他朝燃烧中的教堂张开双臂。

阳光下,篱笆上方大麦穗尖闪出银色的光芒。和着河水的喧嚣奔腾,她不是还能听到草场镰刀割动的声音;偶尔还有铁碰上石头的撞击声。她的父亲和仆人们在热火朝天地忙割草。她的婚礼需要做很多准备。

“永别,永别了,奥莱福的教堂。上帝保佑你,我的奥莱福教堂。我在里面花的每一分钟,唱的每一首赞歌,做的每一次弥撒都会让上帝更加保佑你。奥莱福的教堂,晚安,晚安。”

克里斯汀又拿起自己的纺车在后门口坐下。她把羊毛和卷线压在手臂下面,双手握着纺锤。

教区的人都跟着他放声大哭了起来。大雨浇在身上,人们拥抱在一起,没有人动过离开的念头。大雨似乎并未降低化为焦炭的木棒的温度;木块和冒烟的木瓦到处乱飞。没过一会儿,塔楼也蹿上了火星,熊熊燃烧起来。

“克里斯汀,你在这儿看着麦芽酒,”拉格恩弗里德说,“我现在得去给你父亲和收干草的工人做晚饭。”

拉夫拉恩斯一只手掩脸,另一只手把十字架抱在怀中,克里斯汀注意到父亲的整个袖子都是血。血从肩膀一直流到手指。克里斯汀连忙跑过去看他的手臂。

“是的,我们每天都得有猪肉,”拉格恩弗里德回答,“而且用来招待阁楼宾客的家禽也得多。你要知道,到这儿参加婚礼的宾客将近有两百人,还不算他们的随从和孩子,另外那些穷人也得打发一些东西呀。虽然你和厄莱德第五天就会离开,但有一些宾客至少会留满一周——这是肯定的。

“不碍事。只是有东西砸到了我的肩膀。”他说着抬眼望了望上面。他的脸煞白一片,就连嘴唇都变成了白色。“阿尔夫希尔德。”他望着地狱痛苦地低吟。

“需要这么多吗?”克里斯汀心不在焉地问。

西拉·埃里克听到他的消息,连忙把他背到肩上。

克里斯汀用手遮挡正午刺眼的阳光,母亲看着抢食的小猪说:“我们至少得养18头驯鹿。”

“拉夫拉恩斯,这样做也不能唤醒你死去的孩子啊。她一定会在大火中安息,”他说,“和今晚来的所有人一样,她不会失去灵魂的家园。”

克里斯汀跟着母亲走到狭窄的过道上,过道里放着许多空的麦芽酒桶和各种器具。过道有一条门通到酿酒房的后墙和大麦场之间的一块空地。那儿有一群小猪正推挤着争夺刚扔下去的温热饲料。

克里斯汀把脸靠在厄莱德的胸前。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厄莱德用双手搂住她。然后,她听到父亲说要找母亲来。

弯起它那金色的爪子……

有人惊恐地说,有一个女人出现了分娩阵痛;所以大家就把她背到神父的住所,拉格恩弗里德也跟着过去了。

老鹰栖坐在最高的厅上,

克里斯汀猛然想起一件事儿:她不应该看的。村子南边有个男人一出生便有半张脸满是红斑。人们说这是因为他的母亲怀他时看了一场大火。亲爱的圣母玛利亚,她默默祈祷,千万不要让我未出生的孩子变成那样啊!

院子外面,拉恩伯格正和一群孩子边跳边唱: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教堂所在的山坡上召开大会,商量如何重建教堂。

她和酿酒之间的故事……克里斯汀感觉自己被热气和黑暗中飘出来的香甜气息熏得有些晕乎。

克里斯汀去参加大会之前,先到罗蒙德加德找了西拉·埃里克。她问神父,这算不算一个预兆。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是想要她告诉父亲自己不配穿上洁白的婚纱,告诉父亲她和厄莱德最好是低调成婚。

格尔希尔德被称为酿酒之神,进来帮忙的奥丁问起格尔希尔德和酿酒之间的故事。克里斯汀想起那是一个英雄冒险故事,在她很小的时候拉夫拉恩斯便跟她讲过。

但西拉·埃里克听完后狂怒,眼睛里都在冒火。

克里斯汀慢慢将酵母倒进酿酒桶中,拉格恩弗里德则从一边搅拌。

“你以为上帝会因为你糟践自己而烧掉那样一个漂亮的教堂?收起你的骄傲吧,不要再在你母亲和拉夫拉恩斯的伤口上撒盐了,他们现在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一点儿。如果你不在婚礼当天光明正大地戴上头冠,那事情可真就糟糕了,而且你跟厄莱德都需要这场仪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罪过,这也是我们会有厄运的原因。努力让你的生活好起来吧,你和厄莱德两个要尽力帮我们重建教堂。

“先把门关上,”拉格恩弗里德说,“这样就不会受影响。克里斯汀,你怎么迷迷糊糊的呀。”拉格恩弗里德有些生气地补充道。

克里斯汀暗想,她还没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呢——不过她决定顺其自然。

克里斯汀坐在酿酒房的门边纺纱,她正等着啤酒冷却下来。听见母亲的话后,克里斯汀便把绣针放到门边,在摊开的毯子上撒上未溶解的酵母,同时测量比例。

克里斯汀跟众人一起去到集会现场。拉夫拉恩斯的手上绑着悬带,厄莱德脸上也有多处烧伤。乍看上去他的脸很是吓人,但他只是笑。厄莱德脸上的烧伤倒不是很严重,他说希望自己婚礼那一天脸上的伤能恢复就好。厄莱德站在拉夫拉恩斯身后,他答应要捐四马克银子给教堂;另外经过拉夫拉恩斯同意之后,他还代表未婚妻把克里斯汀名下等价于一马克的财产捐了出来。

拉格恩弗里德一边试罐子里啤酒的温度一边说:“我觉得现在够凉了,可以往里放酵母。”

由于脸上有伤,厄莱德不得不在乔拉恩加德休养一个星期。克里斯汀察觉到,经过大火之夜以后,父亲对厄莱德这个女婿好像有了一些好感;两个人似乎相处得十分愉快。她心想,如果父亲喜欢厄莱德·尼库拉森,那真相大白那一天,他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