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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克里斯汀亲吻埃德温的手,然后说:“我不明白,修士,我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你愿意对我这么好。”

“我听说你订婚了,”埃德温说,“跟那个男人……所以,我很想见你一面。如果上次在教堂便是我们最后一面的话我会很伤心。克里斯汀,你走离了原本平坦安宁的路,这件事一直都像块巨石压在我心上。”

埃德温修士小声回答:“克里斯汀,我经常想,要是我们能经常见面的话,你可能就成了我的圣女。”

埃德温告诉克里斯汀,他从圣诞节起便一直待在依雅布,当地一些富有的农民答应碰上天灾时就出钱帮他们修缮教堂。不过他的工作进展十分缓慢;整个冬天他都是病恹恹的。他的胃出了毛病,造成他不时咯血而且无法进食。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就想赶回教堂——他想死在那儿,死在众位修士兄弟中间。不过他还是下定决心要最后一次穿过山谷到北方来,所以他就跟一个来自哈玛的修士一起上路,那个修士是要到罗尔德斯塔德修道院担任新的常驻神父。所以到福罗恩止,他便只能一个人赶路。

“你是说,你会引我走向修道院的生活?”克里斯汀问。顿了一会儿之后她说,“西拉·埃里克跟我说,如果我不能让父亲同意把我嫁给厄莱德,那我就必须要进修道院以苦行赎罪。”

克里斯汀扶埃德温上马,一只手撑住埃德温的身子,另一只手牵着缰绳。克里斯汀的双足渐渐被冰雪弄湿,疼痛则让埃德温不住地轻声呻吟。

“我经常祈祷,祈祷你会爱上修道院的生活,”埃德温修士说,“不过自从你上次跟我聊过之后,我希望你能带着花环拥抱上帝,克里斯汀。”

“今晚在这儿遇见你真是要感谢上帝。”修士说。克里斯汀注意到他的全身都在颤抖。“我正要到北边去找你,不过今晚我走不动了。我几乎以为上帝是要我在这条路上长眠,这条我一直在走的路。不过我想得到赦免和最后的仪式。而且,我想再见你一面,我的孩子。”

到乔拉恩加德之后,其他人把埃德温修士背到床上。他被安排在一间老旧的冬屋里面,里面有火炉,大家都尽量想让他舒服一些。埃德温的病已经很重,西拉·埃里克也前来照料。不过神父说老埃德温是患了癌症,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埃德温修士自己是想等恢复一些体力之后,就踏上回修道院的路。西拉·埃里克跟其他人说这基本上不可能。

“我亲爱的修士,怎么这个时节你还在这儿游荡呢?”她讶异地问。

自从埃德温修士来了之后,乔拉恩加德的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巨大的平和和喜悦。人们整天在火炉房里进进出出,晚上也有许多人愿意守着老埃德温。人们围在老埃德温身边,每当西拉·埃里克为奄奄一息的老人诵读圣书时,他们就会想办法坐在一旁聆听;大家还跟埃德温修士讨论与精神心灵相关的事情。虽然埃德温很多话都说得模糊,但大家还是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从中获得了力量和安慰,因为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埃德温修士心中满是对上帝的爱。

“埃德温修士?”克里斯汀轻声问。她有点怀疑这只是自己的幻想或某个人跟她恶作剧。不过她还是朝那个身影走去,是埃德温没错,不过他已经没办法自己站起来。

不过埃德温还是想听一些其他的事情;他询问村子里的新鲜事儿,并让拉夫拉恩斯跟他讲灾年的事情。有些人在困境中成了魔鬼的门徒,寻求基督徒必须拒绝的那种帮助。从山谷的西边往山里走一小段路,便可以看见一块形似人类私处的白色巨石,有人到这儿用野猪和猫献祭。西拉·埃里克有一天晚上带了几个最虔诚勇敢的农民去到那儿把石头砸平。拉夫拉恩斯也是其中一员,他说当时所有人的身上都溅上了血,四周都是动物的尸骨。在黑达尔,人们还让一个老妇人坐在一块被埋进土中的石头外边,并连续三周每周四晚上对着石头念古老的咒语。

只见那团黑影动了动,然后传来一个声音:“克里斯汀·拉夫拉恩斯戴特,是你吧?”

一天晚上,屋子里只剩下克里斯汀和埃德温修士两个人。

克里斯汀看到路旁蜷缩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一开始她很害怕。那种在路上单独和人相遇的恐惧从来都没有远离她。不过克里斯汀对自己说,那可能是某个生病的流浪汉,所以当她重新控制住身下的马时,她转过身一边往回奔驰一边大叫:“那儿有人吗?”

约莫午夜时分,埃德温醒了过来,而且看上去十分痛苦。他让克里斯汀给他读圣母玛利亚的奇迹,那本书是西拉·埃里克留给他的。

克里斯汀放空自己的大脑,轻快地一路奔驰;她什么都不想,一心感受独自出行的美好。她一边奔驰,一边注视着前方的新月,那月亮刚要降到山谷另一边的山脊下面。就在这时马突然转向快速奔驰起来,克里斯汀差一点从马上摔了下来。

克里斯汀不习惯大声朗读,不过她还是在床梯上坐下,并把蜡烛移近。她将书摊开在膝上,用心为埃德温朗读。

其时太阳已经落下,白色的霜雾飘向金绿色的天空。马蹄踏碎冰面,每走一步克里斯汀都能听到咔嚓咔嚓的声响。伴着夕阳,路旁的草丛里还传出欢快的鸟叫,柔和婉转,充满春天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汀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埃德温牙齿紧紧闭着,一双消瘦的手也因为疼痛攥成了拳头。

早春的一个黄昏,拉格恩弗里德想带个信给南方的老加恩希尔德——就是那个会缝毛皮的寡妇。那天的黄昏特别美丽,克里斯汀问可不可以让她去。因为庄园里做事的男人们都很忙,所以最后拉格恩弗里德同意让克里斯汀去送信。

“你一定很痛苦,亲爱的修士。”克里斯汀难过地说。

不过克里斯汀想了很多。看到结婚后的西蒙,她感觉很奇怪。许多以前的事情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想起了当初对厄莱德盲目而百依百顺的爱。可现在这份爱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她想知道西蒙是否有将他们两个分手的经过和他妻子讲。不过克里斯汀其实也明白,西蒙不会这么做,“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她有些自嘲地想。现在还未结婚并且还跟父母住在家里让她感觉很别扭。不过无论怎么说她和厄莱德已经订婚;西蒙应该会看到他们两个最终取得了这场爱情战争的胜利。不管厄莱德以后怎么样,在此之前他对她是忠诚的,而且事实证明她的决定不是轻率也非轻佻。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不过我知道这是因为上帝想把我再次变成孩子,他正在打磨我呢。

西蒙抱起小拉恩伯格转了一圈。“你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拉恩伯格。”不过他只是隔着很远的距离跟克里斯汀简单打了声招呼。之后父母也没再提起这次会面。

“还记得小时候——当时我4岁——我从家里跑出来,跑进了森林。我迷了路,在那儿待了很多个日夜。找到我的时候,母亲把我一把抱起,然后在我后颈咬了一口。我当时以为这是因为她生我的气,可后来我知道不是这样子的。

乔拉恩加德庄园和弗摩庄园的人在教堂里彼此打过几次招呼,虽然他们并未交谈。不过第三天西蒙再到教堂时,他的妻子并未跟在身旁。于是,他走到拉夫拉恩斯身边,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克里斯汀听到他们提到了阿尔夫希尔德。之后,西蒙又跟拉格恩弗里德攀谈。只听站在母亲身旁的拉恩伯格大声嚷道:“我记得你,我知道你是谁。”

“现在我想回家了,我想离开这片森林。我看到那儿写着:‘将所有事情放下,跟我来。’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东西。”

她肯定比西蒙大很多,克里斯汀心想——可能有30岁。伏露·哈尔弗里德娇小玲珑,不过她有一张漂亮可爱的脸蛋儿。伏露·哈尔弗里德头巾下面的头发是淡棕的颜色,显得格外温柔;一双灰色的大眼睛里间或闪出金色的光,里面满是柔情。她的脸有着美丽的线条,看起来纯洁无瑕;不过肤色是淡灰色,张嘴说话的时候明显可以看出她的牙长得不好。伏露·哈尔弗里德看起来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听说她是有病缠身。克里斯汀还听说她小产过好几次。她忍不住猜想西蒙对她的妻子是怎样的感觉。

“你,修士?”克里斯汀吃惊地问,“大家都说,你的生活是简朴纯粹的典范。”

复活节期间,西蒙·安德鲁森和他的妻子也待在弗摩。克里斯汀在教堂里看见了他们。西蒙的妻子站得离她很近。

修士哧哧笑起来。

圣神降临周期间,他们应该可以一块儿散步,然后回忆过去的时光;两个人因为要各自承担和解决问题分离了很久,到时这块阴影一定也会散去——克里斯汀心想。

“啊,我年轻的孩子,你肯定是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感官诱惑、财富和权力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让人迷恋。我要告诉你,这些只是旅程中微不足道的事物——不过,我,我喜欢这些路本身。我不是喜欢这个世界上的小事物,我是喜欢它的全部。上帝让我年轻时对帕瓦提修女和塞利巴西怀有同等的爱,这也是我可以和这些俗人修女安然相处的原因。所以我到处流浪,希望能走遍这世间所有的路。我的心、我的思想也在流浪——我经常担心自己的思想走上歧路。不过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小克里斯汀。现在我只想回家,把所有的想法都放到一边;专心聆听守护者关于信仰的教诲,并思考我的罪过和上帝的宽恕。”

不过她试图把这种想法丢到脑后。圣神降临周期间,厄莱德应该回来乔拉恩加德小住一段时日。厄莱德曾问拉夫拉恩斯和拉格恩弗里德是否介意他到时来访;拉夫拉恩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他欢迎自己的女婿到访,并请厄莱德放心。

过了一阵,埃德温再次入睡。克里斯汀在火炉旁坐下照看炉火。临近天亮,她刚要打瞌睡便听见埃德温修士突然跟她说:“克里斯汀,我很高兴,你和厄莱德·尼库拉森之间有了好的结局。”

即便是她和厄莱德,也很少单独交谈。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坐在一起都感觉尴尬和古怪;他们没有多少事情可以拿出来谈,因为很多事情都只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克里斯汀的内心有些不安——虽然这种不安算不上强,但它一直存在——也许结婚之后两人的日子并不会好过,因为他们一开始太过亲密,而此后又分开了那么长的时间。

克里斯汀一听这话,眼泪唰唰地掉了下来。

父母都十分想念阿尔夫希尔德——她看得出。不过克里斯汀隐隐觉得,父母这么沉默严肃,似乎还有其他原因。父母对她确实很好,可每当谈到她的未婚夫,克里斯汀都感觉他们十分勉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她高兴,而不是真的想谈厄莱德。现在他们已经对厄莱德有了一些了解,可这并没有让他们对她执意选择的这位夫婿有更多的好感。订婚仪式期间,厄莱德也在乔拉恩加德作短暂停留;他同样显得很是沉默含蓄——不过除了沉默,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克里斯汀心想。因为厄莱德知道她的父亲只是勉强才同意他的求亲。

“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错事。我给父亲造成了如此大的伤痛,这其实是最折磨我的。他对现在这个结局还是不满意。不过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全部真相,他一定会收回对我所有的爱。”

可克里斯汀惊讶地发现,她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更高兴。虽然乔拉恩加德活动很多,可她找不到真正让她快乐的事情。

“克里斯汀,”埃德温修士柔声说,“孩子,这就是你永远不能告诉他真相、不能再让他伤心的原因,难道你不明白吗?他从来没有要求你忏悔。其实无论犯下什么错,都不会改变你父亲对你的感情。”

所以,克里斯汀还是以厄莱德未婚妻的身份住在乔拉恩加德。克里斯汀和母亲一道置办嫁妆,虽然已经备下不少,但她们还是想多添几床新亚麻被和几套亚麻衣服;因为拉夫拉恩斯觉得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哈萨比去当女主人,自然要舍得本钱。

休养了几天,埃德温修士感觉好多了,他便想即刻出发去南方。因为埃德温心意已决,拉夫拉恩斯便在两匹马之间挂起一副担架,一直把埃德温送到里德斯泰德。之后,埃德温修士又换了新的人马护送,就这样一路到了哈玛。埃德温最后是死在多米尼卡恩修士的修道院里,他的遗体也葬入了该修道院的教堂。之后赤脚修士要求修道院将埃德温的遗体交给他们,因为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把埃德温看做圣人,并尊称他为圣伊文。这样一来,两个修道院便就埃德温的遗体开始了漫长的争论。

订婚仪式因为各种缘由一推再推。直到新年,两人才正式订婚;不过拉夫拉恩斯同意如期举行婚礼。按照原来的计划,两人在米迦勒节过后立即举行婚礼。

克里斯汀是许久之后才听到这个消息。和埃德温分别时,她已是十分难过。克里斯汀觉得只有埃德温了解她的全部——他了解被捧在父亲手心那个傻傻的克里斯汀,也知道和厄莱德幽会的那个克里斯汀。她觉得,埃德温就像一颗扣子,把她爱的所有人和事扣在一起。现在的克里斯汀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同少女时代的她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