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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克里斯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她甚至都不大记得自己一直撑着的原因。她的脸上仿佛没有表情,心里是木然的一种痛;不过她总算撑了过来没让自己倒下。

拉格恩弗里德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没有哭天抢地,只是和拉夫拉恩斯一样默默垂泪。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哭。克里斯汀走到父亲身边,父亲伸手揽住了她的肩。拉夫拉恩斯察觉到克里斯汀整个人都在颤抖,于是他搂得更紧了。不过克里斯汀觉得,她和父亲之间的距离比妹妹的死别更遥远。

圣托马斯的圣坛前面的地板上架起了几块木板,阿尔夫希尔德·拉夫拉恩斯戴特的坟墓就选在那下面。

乔拉恩加德的所有人都聚在屋子里头,西拉·埃里克也赶了过来。屋子里点着许多蜡烛。那天傍晚,阿尔夫希尔德平静地死在了母亲的怀里。

阿尔夫希尔德躺在麦秆棺材的日子里,外面一直静静地下着大雪;她入土之后,雪依然在下;那场大雪足足下了一个月。

就在那一天,阿尔夫希尔德已然无力回天。

那些等待春天救赎的人仿佛永远都等不到尽头。白昼一天比一天长,阳光闪耀的时候整个山谷都笼罩在冰雪融化的雾气中。不过冰霜仍未退尽,那热度也发挥不了多大威力。晚上结冰结得十分厉害;人们躺在床上都能听见冰面上咔嚓咔嚓的巨大声响;有时山林中也会传来不小的动静,那是嚎叫的狼群和狐狸下到村子来了——这本是仲冬才有的情景。人们想护住自己的牲畜,可最后还是死了很多。没有人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会结束。

终于,一天傍晚,月亮前头聚集起大片乌云。乔拉恩加德的人清晨醒来发现,天空飘起了大雪。

克里斯汀就在这样一个雪水叮咚、银装素裹的日子出了门。面向太阳而飘的雪花是中空的,所以她踩上去时那娇柔的雪花边缘会闪出一圈银光。不过只要是太阳没有照见的地方,霜雪就依然坚硬。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偶尔正午时分,屋檐的冰被晒得融化而滴下水来。山雀扒在木头墙上,在有阳光的一边蹦来蹦去;它们在木头缝隙间寻找还未醒来的飞虫,鸟喙啄虫的声音经常在木墙上回响。草场另一边结冻的雪还在闪着银光。

克里斯汀朝教堂走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儿,不过她就是想去。父亲也在教堂。克里斯汀只知道,是几个玩得好的农民在那儿搞了一个会议。

不过他们没能找到小熊崽需要的那种牛奶,所以几天之后,拉夫拉恩斯便把那只小熊宰了。

爬上山坡,克里斯汀刚好遇上正打算离开教堂的农民们。西拉·埃里克也在其中。他们都是走路,脚上套着厚厚的皮毛,彼此交谈点头;克里斯汀同他们打招呼,但对方只是板着脸象征性地回了下。

“我会把它们捆起来,用绳子系着放在我女儿的卧室。”拉夫拉恩斯大笑着说。

克里斯汀暗自想,以前村子里的人都对她那么友好亲切,可现在这一切变得好遥远。大家肯定都知道她是一个不孝的女儿。也许他们还知道更多有关她的事情。他们现在很可能相信有关她和阿恩、本特恩的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可能她已经被大家戳破脊梁骨。克里斯汀抬起下巴,继续朝教堂的方向赶路。

一天,拉夫拉恩斯跟科尔贝恩去北边的森林寻找熊窝。他们带回来一只母熊,拉夫拉恩斯还抱了一只活着的小熊崽。克里斯汀把小熊给阿尔夫希尔德看时,阿尔夫希尔德露出了微笑。不过拉格恩弗里德说现在不是捕熊的季节,接下来要拿这两只熊怎么办呢?

教堂的门虚掩着。里面还是很冷,不过一间昏暗的棕色屋子让她感觉到阵阵暖意;屋子上头有高高的烟囱,似乎要把黑暗撑起来。圣坛上没有燃着蜡烛,不过阳光透过打开的门照进来,在画像上投下微微的光。

陪床的那些夜里,拉夫拉恩斯时不时地会讲一些她们小时候的事情。克里斯汀脸色苍白地就坐在那儿,内心万分痛苦,她知道父亲说这些话其实是在请求她。

克里斯汀看到父亲跪在靠近圣托马斯圣坛的地方,他的头抵着交叠的双手,而披风也被手卡在胸前的位置。

阿尔夫希尔德已经下不了床。她孤零零地躺在姐姐的床上,晚上的时候家人会在旁边照看。有时克里斯汀和她的父亲会一同陪在阿尔夫希尔德的身边。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拉夫拉恩斯对女儿说:“你还记得埃德温修士对阿尔夫希尔德的命运是怎么说的吗?当时我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我没有在意。”

克里斯汀感到一阵害羞同时又有些沮丧,她踮起脚尖走到教堂的回廊。扶着两根小小的拱形廊柱,克里斯汀看到乔拉恩加德就在自己的脚下,淡蓝色的薄雾笼罩在她家的上空。阳光下,河流携闪着白光的流水和浮冰从村子穿行而过,河岸旁已经开花的赤杨林是金棕色的一片,教堂四周的云杉林也现出了春天的绿色,小鸟则在林子附近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哦,是的,每晚落日之后她都能听到小鸟的歌唱。

大斋节临近。人们纷纷宰杀剩下的家禽牲畜备用,以免它们自己死掉。因为只能吃鱼和一点点谷物粮食,很多人都病倒了。西拉·埃里克将牛奶的禁令解除,不过此时已经没有人喝得上牛奶。

克里斯汀感觉心中有一种渴望似乎要冲破所有束缚,这种渴望深藏在她的身体,融进了她的血液。内心开始变得不安,仿佛这种渴望也是在经历冬眠之后悠悠醒来。

冬天的生活继续。克里斯汀不再欺骗自己,她必须承认现在他们面临一个最严峻的现实——阿尔夫希尔德活不了多久了。在为妹妹伤心的同时,克里斯汀惊恐地意识到,她的灵魂已经偏离正道被罪恶摧毁。因为当她看着奄奄一息的妹妹和悲痛得无以复加的父母时,她的脑中只有一件事:如果阿尔夫希尔德死了,我要如何面对父亲,如何去坦陈这一切,如何请求他的原谅?

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从房间走出,并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他走到离女儿不远的地方站定,隔着一根拱形廊柱望向她。克里斯汀发现,这个冬天父亲苍老了好多。她觉得自己现在没有办法开口讲这些,可话还是脱口而出。

克里斯汀想去朝圣救赎自己,可她却没有目的地。她必须要留在这儿,等待,担心,默默承受与父母对抗带来的痛苦。与厄莱德相识以来的种种记忆都笼罩在一种古怪而凄凉的冬日光束中。克里斯汀想起厄莱德的激情——爱和悲伤——她突然觉得,要是以前她能以同样的果断和迅疾抓住她想要的东西,那之后的一切可能会容易许多。有时,她甚至觉得厄莱德可能会放弃她。克里斯汀一直隐隐担心她和厄莱德的事情太过艰难,以至于厄莱德丧失信心。不过无论怎样她都不会放弃厄莱德——除非他收回自己所有的承诺。

“母亲那天说的是真的吗?你跟她说……如果换成阿恩·哥德森,你就不会这么激烈地反对?”

厄莱德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便把艾琳的尸体装进棺材,一路护送到了奥斯陆。最后,在西拉·乔恩的干预下,他在尼克拉斯教堂的墓地为艾琳找了一个位置。之后,他便离开了挪威。

“是的。”拉夫拉恩斯头也不抬地答道。

不过克里斯汀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已经有了变化——虽然心意没有改变,但她对未来的期望变了。她也听到了一些与厄莱德旅途相关的事情。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知道是由于伤口受了寒还是其他的原因,厄莱德胸上的刀伤出现了感染。他在罗尔德斯塔德的招待所躺了很长时间,幸好有黑尔·比杰恩在旁照料。不过也幸好厄莱德受了伤,这样子跟别人解释起来可信度也就高了。

“阿恩活着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克里斯汀说。

“克里斯汀,我的想法也没变。”他不紧不慢地说。

“也没有人提过这件事啊。我其实看得出阿恩喜欢你,可他什么都没说……而且他还年轻……我也从来没有察觉到你对他是那样的心思。你总不能要我主动提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穷光蛋吧。”拉夫拉恩斯说着笑了笑。“不过我喜欢那个孩子,”他柔声说,“如果我看到你是和他相爱……”

拉夫拉恩斯同阿尔夫希尔德坐在一张长椅上,他抬起头。

父女两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汀感觉父亲在看她。她努力想做出淡然的样子,但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是苍白如纸。接着,拉夫拉恩斯走到克里斯汀身旁,双手环着她的肩紧紧地抱住了她。他让克里斯汀头往后仰,注视她的脸庞,然后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

“不能,”克里斯汀说,“我没有改变想法。”

“上帝啊,我的小克里斯汀,你就这么不开心吗?”

“哦,上帝,”拉格恩弗里德嚷起来,她的双手因为激动而绞在一起。“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难道这种事情都不能改变你的想法吗?”

“我觉得自己会郁结而死,父亲。”克里斯汀靠在拉夫拉恩斯的胸前说。

克里斯汀表情木然,她厉声回道:“我知道,不管他怎么做,你都会怪罪于他。”

然后,克里斯汀哭了起来。不过她哭是因为父亲的爱抚和眼神让她看到他已经被痛苦耗尽了力量,他不会再坚持反对。她赢了。

“你听见你父亲对我说的话了吗?我没有和你作对,拉夫拉恩斯。克里斯汀,你自己很清楚秋天时罗尔德斯塔德发生了什么;厄莱德和另一个来自哈根的亲戚一道穿过山谷——而那个被他引诱的不幸女人自己抹了脖子。”

午夜,克里斯汀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父亲正抚弄着自己的肩膀。

拉格恩弗里德于是拿克里斯汀开骂。

“起来吧,”他轻声说,“你听见了吗?”

又是一个傍晚,一个与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有多年渊源的朋友来访。拉夫拉恩斯去到储物间同他见面。不过回来之后,他说:“所有人都想寻求我的帮助。可是我自己家的人却偏偏都和我作对。包括你,我的妻子。”

克里斯汀凝神细听,她听见了房子角落的歌唱——那分明是南风深沉且带着湿气的声音。房顶上的雪水倾泻而下,而雨落在柔软的融化的雪上几乎听不见声响。

一天傍晚,一个穿着皮草的老人冒冰前来。拉夫拉恩斯同他在院子里说话,哈尔夫丹则从伙房里拿了些东西给老人吃。农场里没有人认识那个老人,大家纷纷猜测他可能是住在山里面;也许拉夫拉恩斯曾造访过他。但克里斯汀的父亲此后并未提及老人的这次造访,哈尔夫丹也是三缄其口。

克里斯汀套上裙子跟随父亲走到屋外。两人一起伫立在明亮的五月夜色中。温暖的风和雨扑向他们。天空布满雨云;森林里传来哗哗啦啦的响动,房子里许多人吹起了口哨,他们还听到山上积雪滑落的巨大声响。

而且,克里斯汀是那样地想念她的厄莱德。因为她知道父亲除她的事情外还承受着许多其他的压力,这让她更加痛苦;要是以前,父亲一定会跟她讲讲心里的苦闷。乔拉恩加德提前做好了应付天灾的准备,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即便这样,他们还是每时每刻都能体会到坏收成带来的影响。往年的冬天,拉夫拉恩斯多数时间是在训练他的小马驹;可这一年,所有马驹在秋天的时候就被卖到了南方。拉夫拉恩斯很喜欢在院子里训练他那些瘦小、毛发粗糙的两岁小马驹;克里斯汀和她的两个妹妹今年也格外怀念父亲训练小马驹时欢乐的叫喊。前一年丰收之后,乔拉恩加德的储物间、谷仓和大大小小的箱子里还有些存粮;不过每天都会有许多人找乔拉恩加德寻求帮助,大家要么是用钱买要么是当做礼物接受,倒也没有谁想白拿。

克里斯汀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特意把她叫醒,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这派景象。父亲以前经常这样子做,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变化。而现在,父亲又这样子做了。

并非父亲不友善。她和父亲也没再谈过那些事情,只是克里斯汀感觉父亲虽然不说,但他却是决计不会改变主意的。

待到两人回到屋里重新躺下,拉夫拉恩斯说:“前几天来的那个陌生人捎了一封穆南·巴德森写的信给我。他今年夏天想来这儿看望他的母亲,还问能否和我聊聊。”

每天早上克里斯汀都想,她忍受不了了;她没有办法熬过这一天,因为每天都像是她和父亲的决斗。而且现在这种时刻,她和父亲这样子针锋相对更加说不过去;村子里的人和牲畜也正经历共同的磨难。不过到了晚上,她发现每天还是这样子熬了过来。

“那么父亲,你是怎么回应的呢?”克里斯汀小声问。

圣诞节这一天,天气愈发寒冷;似乎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冷。这样寒冷的冬天已经多年未见。而且也没有新的雪落下,就连山上也没有,圣克莱门特节下的雪现在已被冻得跟石头一样硬。阳光照亮清朗的天空,现在白昼一天比一天亮。晚上,北极光在北边的山脊上头闪耀,但这耀眼的光也没能让天气发生变化。每隔一段时间,天空就会乌云密布,之后洒下一点干雪;然后便又是清朗的天空和刺骨的寒冷。冰桥下面的蓄水层间或发出一些响动。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拉夫拉恩斯回答说,“不过我会跟他聊,而且我也一定会待他以礼,我的女儿。”

这一年的圣诞节期间格外冷落,走亲戚的人很少,大家都待在自己家里头。

克里斯汀爬上床睡到拉恩伯格身旁,拉夫拉恩斯则走到睡着的妻子身旁躺下。他躺在床上,想着要是突然暴发山洪,那乔拉恩加德最容易受到冲击。似乎有人预言过——有一天,河流会冲垮这座庄园。

霜冻依旧。马厩里的马匹都是又冷又饿,嗷嗷叫唤。但主人们已经尽力给它们留出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