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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不是觉得我那么愚蠢吧,你以为圣诞节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觉察出来?只是当时我不能说什么,因为我的父母亲都在那儿。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单独前来见你的原因。我不知道跟你说这件事算不算一个明智的举动,但我觉得结婚之前,我们应该把这件事摊开来讲。

西蒙回答之前,顿了一会儿。

“而昨天,我碰到一个亲戚奥斯坦恩。他跟我说起了你。他说,有一天晚上曾撞见你穿过克莱门特教堂的庭院,身旁跟着一个被称作布拉恩希尔德·伏露加的女人。我跟他赌咒说,他一定是搞错了。如果你现在告诉我是他看错了,我会相信你。”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汀低声说:“所以,你已经注意到了?”

“神父说得没错,”克里斯汀倔强地回答,“你不应该赌那种咒,西蒙。”

“我觉得,我应该有权知道他的名字吧,”西蒙说着,声音已经有些粗噶。“是哈萨比的厄莱德·尼库拉森?”

然后,西蒙沉默地坐了好久,才开口说话。

“你说得没错。”克里斯汀柔声回答。

“你知道这个布拉恩希尔德·伏露加是谁吗,克里斯汀?”见克里斯汀摇头,西蒙告诉她,“是穆南·巴德森结婚后将她安排在这儿的一个旅馆里——她贩卖走私酒和其他之类的东西。”

“我差不多可以想到你要跟我说的事情,”他说,“你爱上了别的男人,比爱我更多,是吗?”

“你认识她吗?”克里斯汀面露嘲笑地问。

西蒙领着克里斯汀到最近的一张椅子旁。西蒙坐了上去,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靠。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克里斯汀,脸上是一种古怪的微笑。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成为一个修士或神父,”西蒙说着脸红了起来,“不过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少女或其他人的妻子做过不应该的事。难道你不觉得一个尊贵的男人是不可能让这样一个女人深夜陪你出门的吗?”

客厅有一条大门直接通向修道院西边建筑物上面的药草园。修女打开锁,只见前面一片迷雾,两人的可视范围只有几步路。最近的一棵大树树干仿佛煤炭一样黢黑;每一杈枝干都悬着水珠。湿湿的地面仍可见正在融化的小团新雪,不过树丛下面黄白的百合已经开始长苞,紫罗兰的草地上还传来了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厄莱德没有勾引我,”克里斯汀说,她的脸变得通红,一副气恼的表情。“他也没有承诺过我任何事。他什么都没对我做,可现在我的整颗心都在他的身上。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我就义无返顾地爱上了他。”

克里斯汀突然站起身,没说什么便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身旁跟着一个手拿钥匙的修女。

西蒙坐在那儿,将匕首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

“我也是这么觉得,”西蒙·安德鲁森回答说,“我正想问你,愿不愿意请求伏露·葛罗拉同意我俩去她的园子里走走呢?”

“从自己未婚妻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可真是稀奇,”西蒙说,“克里斯汀,现在我们俩的事情可不妙啊。”

克里斯汀垂着眼轻声说道:“事情到这一地步,西蒙,我们还是私下里谈这件事比较好。”

克里斯汀深吸一口气。“如果娶了我,你一定得不到很好的服侍,西蒙。”

“我跟拉夫拉恩斯说,我会到奥斯陆同你谈这件事。”

“全能的上帝知道这一点。”西蒙·安德鲁森说。

克里斯汀未发一言,只是西蒙一个人在说。

“那我相信你会支持我的决定,”克里斯汀惴惴地说道,“让安德鲁斯先生和我父亲取消我们之间的婚约?”

“你在诺奈赛特的日子也接近尾声,”西蒙说,“他们很可能正在家里筹备我俩的订婚宴呢。”

“哦,这就是你的想法?”西蒙说。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有上帝知道你是否真正明白我的意思。”

两个人坐着聊了一会儿。西蒙四旬斋期间留在弗摩,他几乎每天都会去乔拉恩加德探望。家里人都很好。阿尔夫希尔德出乎意外的健康。拉恩伯格现在也回了家;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可爱迷人的姑娘。

“我明白,”克里斯汀告诉西蒙,“我知道法律有规定,没有人能强迫一个少女嫁人;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可以告上法庭。”

西蒙一朝她走来并伸出手,克里斯汀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他的脸同平时不一样;那一双小小的灰色眼睛也不见了笑意。克里斯汀竟不由在心中感慨,收起往日的快活乐天反倒有了别样的气质。穿一件合身旅行衣的西蒙看过去相当帅气,戴头巾的棕色齐肩披风则被他拨到了身后。湿湿的空气让他的淡棕色头发更显蜷曲。

“我想应该是告到大主教跟前,”西蒙说着苦笑了下,“不过我才不管法律对这种事是怎样的规定。难道你不觉得,你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吗?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铁了心,我也不会逼你嫁给我。只是你没意识到……我们订立婚约已经有两年,你之前从来没有抗拒过,等到现在订婚宴和婚礼都已准备妥当,你却提出这样的要求……克里斯汀,你有没有想过执意解除我们的婚约意味着什么?”

复活节的几天后,克里斯汀被叫到修道院大堂与未婚夫谈话。

“反正,你现在是不会要我了。”克里斯汀说。

复活节到了。克里斯汀也不知道这个冬天究竟是怎么了;见不到厄莱德的日子仿佛有一年那么长,而这长长的一天天也渐渐累计成了一周周。现在已经是春天,都到复活节了,而克里斯汀感觉时光还停留在圣诞节;她觉得厄莱德默许了她所有的愿望。两人破了四旬斋的戒,这是两个人共同犯下的错。不过她想遵守复活节的戒规——虽然见不到厄莱德会让她很难受。厄莱德也许很快就要离开;关于这件事,他很少提及;不过她知道国王已经死了,而这很有可能会让厄莱德的处境发生变化。

“不,我会要你,”西蒙的话简洁有力,“如果你还有其他想法,最好想想清楚。”

时间一点点过去,厄莱德也似乎一直有幸运女神的眷顾。克里斯汀注意到修道院里没有一个人怀疑她,虽然伊恩格博杰格发现了她与厄莱德见面的事。但克里斯汀知道,伊恩格博杰格只是认为她是找点乐子而已。伊恩格博杰格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像她这样有身份且已经订过婚的姑娘,如何敢私自同另一个男人幽会呢?恐惧曾一度再次将克里斯汀攫住;也许这是大家闻所未闻的事情,也许她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她再次隐隐希望别人能很快发现,这样事情也就可以有个了断了。

“厄莱德·尼库拉森和我已经用我们的基督信仰起誓——如果我们不能成婚,那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将终身不嫁或终身不娶。”

所以,克里斯汀甚至是盼望惩罚能落到她的头上,越快越好。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厄莱德。她白天想的是他,晚上梦的还是他。克里斯汀并不后悔同厄莱德在一起,同厄莱德偷尝禁果终归是会付出沉重代价的——既然享受了甜蜜,就得承受后果,这样想她竟感到些许安慰。在老妇牛棚里同厄莱德私会的短暂时光,每次克里斯汀都会热烈地扑进他的怀里,仿佛连灵魂都要交给他一样。

西蒙沉默了好久。然后有些疲倦地说:“克里斯汀,你说他没有勾引你也没有承诺你什么,我真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他让你从一桩所有亲人都认可的婚姻中脱逃。能让一个有夫之妇做他的情妇,难道你就没考虑过这个男人的品行吗?而今他又想勾引别人的未婚妻。”

其实,她并不是相信事情真会像厄莱德想象的那样发展。克里斯汀知道决断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临。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不过她对此并不是特别恐惧。她更害怕的是,厄莱德可能在事情解决之前便去了北方,而她还得留在这里,那两人将不得不再次分开。穆南·巴德森在阿克斯尼斯,而皇家财产都在塔恩斯伯格,国王就是在那儿病死的。但有一天,厄莱德肯定不得不回去打理他的家产。克里斯汀不愿承认自己害怕这件事,因为那样子的话他就会回哈萨比的家去,而他的情妇正在那儿等着他。不过相比独自面对西蒙并同他挑明,和厄莱德两个人一起面对罪过还没有那么让她害怕;另外还有父亲那一关要过,父亲可是一直在她心里的人呀。

克里斯汀忍住泪水,低沉着声音说:“你的这些话伤到了我。”

克里斯汀听了厄莱德的这一番话非常高兴,她更紧地依偎在厄莱德的怀里。

“你以为我想伤害你吗?”西蒙柔声回答。

“你觉得我会记不起第一次庆祝圣诞时的情形吗?或者冬天返家后第一次看到山又变绿的心情?哦,我当然会记得我第一次拥有你时的点点滴滴,之后的每一次我都记得。不过,占有你就像永远庆祝圣诞或者永远在绿色的山坡上猎鸟一样。”

“如果你……事情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克里斯汀犹豫着说,“西蒙,其实你也不是主动选择的我。是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决定了这桩婚事。如果是你自己选择的我,那事情又将是另一番局面。”

然后,厄莱德便激动地把克里斯汀拉进他的怀抱。

西蒙将匕首直直地插入凳子,过了一会儿又将匕首拔出来,然后他准备再插进去——可是匕首已经插不进去了,因为刀尖已经弯掉。于是,西蒙又把匕首在两只手中来回换着玩。

“不过,对你而言可能有些不一样,因为你已经占有了我。”有一次厄莱德说起这些时,克里斯汀曾这样回答。

“你很清楚……”他说,声音很低而且有些颤抖。“你知道,如果你假装我从来没有……那你是在自欺欺人……你很清楚,很多次我都想告诉你,但你却表现得如果我说了出来我就不算一个磊落的男人。”

当厄莱德说这些时而让她沮丧,时而让她惊喜的话时,克里斯汀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爱他。她甚至很高兴,这份感情不光彩、不体面的部分都可归咎于她。如果她有勇气告诉西蒙真相,那这件事情就可以解决一大半了。厄莱德跟他的亲戚说了结婚的事,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力。每当克里斯汀觉得修道院的日子越过越长、越过越无聊时,她就这样跟自己说。厄莱德本想让所有事情都回到正轨。当克里斯汀想起厄莱德描述对婚礼的想象时的神情,她的脸上就会不自觉地浮出微笑。她会穿上丝绸和天鹅绒的裙子骑着马去教堂,她会被领着走向新娘的婚床,头上戴着高高的金色头冠,头发披在肩上——多么漂亮的头发,他会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穿过她的头发。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因为死去的阿恩。我以为应该给你一点时间……可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以为阿恩尸骨未寒之际跟你表白心迹,会对你造成伤害。可现在我明白了。你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去忘记……而现在……现在……”

克里斯汀没有作声,只是摩挲了下厄莱德的脸。

“不,”克里斯汀轻声说,“我明白的,西蒙。我已经不敢奢望你还能做我的朋友。”

“这也不总是对的,”厄莱德不改其音,“你还记得去年的冬天,你没有办法告诉你的未婚夫,你不能同他结婚吗?”

“朋友!”西蒙古怪地笑了笑,“你现在需要我的友谊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克里斯汀接着说道,“撒谎对于我而言竟是这么容易的事。但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克里斯汀红了脸。

“我不是怪你。”厄莱德连忙说,显得有些尴尬。

“你现在已经长成一个男人,”她柔声说,“已经有这么大了。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婚姻。”

“这你不能怪我。”克里斯汀沮丧地答道。

西蒙瞪了克里斯汀一眼。之后又大笑起来。

“你对我越来越熟悉,其实对你未必是一件好事,”厄莱德有天晚上说,“现在你都已经学会用这种诡计了。”

“我明白了,你想说的是,这桩婚事没成得怪我,是吧?”

克里斯汀有些惊讶地发现,厄莱德虽然高兴能同她见面,但她想的这个办法似乎让他有些痛苦

“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如果你敢面对这一切——那我就按你说的办,”西蒙柔声说,“我会跟我的家里人说,也会和你的亲戚说——除了你的父亲。你得自己去跟你父亲坦白这一切。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带信给你父亲,尽量帮你铺点路。不过你必须让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知道,我从来没有违背过我和他之间的诺言。”

之后,克里斯汀想到请普泰夏修女批准她去看望几个中风的老妇人以表示修道院的慈悲,那几个老妇人住的离修道院有些远。她们的屋子后面有一个牛棚,里面养着一头奶牛。克里斯汀借口说替她们去喂奶牛,然后借机让厄莱德也进来牛棚。

克里斯汀双手抓住凳子的角;这些比西蒙以往说的任何话都让她更震惊。她脸色苍白,满脸惊恐,只是盯着西蒙。

不过现在他们不能再用这个借口见面幽会,而其他的办法也不容易想。厄莱德还是会去修道院的教堂做晚祷,有几次做完礼拜后,克里斯汀被派去corrodians的农场;两个人这才趁着冬天的夜色,在篱笆旁偷偷说了几句话。

西蒙站起身。

两人分别时,厄莱德给克里斯汀披上一件披风,“说是来取披风的,总不能空手而归。”他说。披风是用蓝色的天鹅绒与红色丝绸织就,厄莱德问克里斯汀是否注意到,这件披风同她那天在森林里穿的裙子是一样的颜色。这让克里斯汀很惊喜,厄莱德的话让克里斯汀欢喜无比——她甚至觉得这是厄莱德带给她最大喜悦的一次。

“我们现在得走了,”他说,“不然两个人都得冻坏在这儿,而且那个修女还拿着钥匙在那儿等。我给你一周时间把这些事情想想清楚。我也要在城里办点事。离开这儿之前,我会再来找你一次,就看你到时候还愿不愿意见我了。”

第二周,布拉恩希尔德带话来说披风已经做好,克里斯汀于是与她一道离开,在阁楼里同厄莱德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