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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们要把这两个坏东西带到城里去,应该把他们扔进监狱,”他对抓着那两个德国人的手下说,他们原来是罗斯塔克号的船员。“不过我们先得护送这两个姑娘返回修道院。我想你们一定能找几根绳子把这两个人捆了吧……”

伊恩格博杰格终于拾掇好了头发;她走过来对陌生男子说了很多好听的感谢话。而陌生男子同伊恩格博杰格说话时,他的手还一直搭在克里斯汀的肩头。

“你是说这两个姑娘吗,厄莱德?”其中一个人问。两个人年轻强壮,身上的穿着也不俗,一场打斗之后两个人的脸都红红的。

克里斯汀只能点头。年轻男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脸瘦瘦的,晒成了古铜色,一头黑短发刚好遮住额头,捋在耳朵后面。

年轻男子皱着眉头,正准备回答。但克里斯汀扯了扯他的衣袖。

“也难怪你吓成这样,”他说,声音是愉悦而带着善意的。“不过你现在可得撑住;刚刚有危险的时候,你表现得多么勇敢呀。”

“让他们走吧,善良的先生!”她微微耸了耸肩,“我的姐妹和我很不愿意再谈这件事情。”

那位年轻男子走到她跟前,小心地将手放在她的肩头。

陌生男子低头看克里斯汀,他咬了咬嘴唇,注视克里斯汀的时候朝她点了点头。之后他又用剑柄分别痛击了两个德国小伙子的后颈几下,打得他们踉跄着扑向前面。“滚吧。”他说着,又踢了一脚,两个人闻言赶紧走了。年轻人转过来朝向克里斯汀和伊恩格博杰格,并问她们两个是否愿意搭一程。

克里斯汀靠着一块大岩石,全身颤抖,但她更多的是讶异于自己的祈祷竟然能这么快地得到应验。然后,她留意了下伊恩格博杰格。那个姑娘把头巾掀掉了,披风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她正把厚厚的金色发辫拨到胸部。克里斯汀见此情景不由大笑出声。她的身子往下沉,所以只得抓住一棵树来支撑自己;好似她的脊髓里都进了水,感觉如此得虚弱无力。克里斯汀颤抖着,边哭边笑。

伊恩格博杰格坐上了厄莱德的马,但她坐不稳,才刚坐上去就又滑了下来;厄莱德于是询问式地看了克里斯汀一眼,克里斯汀告诉他,她能够坐稳。

于是,克里斯汀用硬币袋子朝那个男人的脸猛砸过去,男人被打得一个踉跄;她又在男人胸前重推了一把,男人被推得掉进了林子里。另一个德国男人从后面抓住克里斯汀,抢她手中的钱包,还把她脖子上系十字架的带子扯断了。眼看克里斯汀就要摔倒了,但她又扯住了那个男人,试图把十字架抢回来。男人想赶快脱身;他也听到了有人走近的声音。伊恩格博杰格大声叫嚷,骑马的男人朝她们这边飞速奔来。骑马的人从灌木丛中现身;一共有三个。伊恩格博杰格朝他们奔过去,全身颤抖,那三个人于是从马上跳下来。克里斯汀认出那就是在狄德莱克店子里买鞋子的年轻人;他取下身上的佩剑,扣住正与克里斯汀纠缠的德国人的后颈,并用剑刃较平的一面刺他。另外两个人则追赶另一个德国男人,抓住后将其痛打了一顿。

年轻男子于是把克里斯汀扶上马。她感觉一股电流从身上流过,那种感觉很好,因为他很小心地保持了一些距离,仿佛担心靠得太近会让她不舒服一样。在家里的时候,其他人扶她上马时可从来没有想过是否靠得太近这个问题。克里斯汀莫名地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

克里斯汀记起本特恩的脸也曾凑她这么近,突然间她觉得特别恐惧;她感到一阵头晕和恶心。但克里斯汀紧闭着嘴唇,在心里呼唤上帝和圣母玛利亚——就在那时,她听到从北边的小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骑士——伊恩格博杰格是这样叫他的,虽然他穿的是银马刺——则向伊恩格博杰格伸出手并拉她上马,另一个也跳上了马。伊恩格博杰格现在想去北方,绕城一圈然后顺着雷恩山和马提断层走,而不用穿过街道。她的理由是,厄莱德先生和他的手下都是全副武装,不是吗?骑士阴郁地回答说,旅客携带武器管得不是很严,还有那些捕猎野兽的人。克里斯汀完全明白,伊恩格博杰格是想走最远的一条路,这样她就能多点时间和厄莱德说话。

可男人猛地抓住克里斯汀的手腕,脸朝她凑过来,说了些什么“吻你”和“宝贝儿”之类的东西。克里斯汀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是让他们亲一下并把钱包给他们,就放她俩走。

“这是我们今天第二次耽误你的事了,先生。”伊恩格博杰格说。

“没有人会这么残忍到或者傻到想拦住两个小姑娘的,特别还是两个穿着修女服的姑娘,”克里斯汀回答道,“我们想自己走。”接着便把钱递给了他们。

厄莱德客气地回答:“没有关系;今晚我也只是去格达鲁德而已,不远——而且整晚都有亮光。”

两个男的对视了几眼,显得很木讷,克里斯汀差点都要笑了。但这时其中一个男人斜着眼说,下到桥头的路鲜有人走,若是她俩独自上路的话恐怕不太好。

克里斯汀很高兴他既不逗姑娘们玩也不打趣,而是和她平等地对话,也许不仅仅是这样。她想到了西蒙;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西蒙那个阶层的年轻男子。但这个男人很可能比西蒙要大一些。

“那,善良的先生,”她说,“我们现在不需要你们护送了。到这儿我们就认得路了。谢谢你们不辞辛苦一路护送我们过来,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这是给你们的一点心意。上帝保佑你们,亲爱的朋友。”

他们沿着雷恩山下的村子前行,之后又顺着溪流向上。路很窄,新生灌木那湿湿的散发股股清香的树枝不时碰到克里斯汀。那儿有一些黑,空气也是凉凉的,小溪旁的树木叶子也都被露水沾湿。

于是,克里斯汀停住了脚步,她拿出自己的钱包,把里面的十个penninger倒了出来。

一行人行进缓慢,马蹄声听起来仿佛是踩在潮湿的草地上。克里斯汀摇摆了下马鞍;她听见身后的伊恩格博杰格在说话,还有陌生人那深沉而平静的声音。他并没有说太多,回答的时候也仿佛心事重重的——克里斯汀想,好似同她的感受一样。克里斯汀有一种奇怪的昏昏欲睡的感觉,现在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她同时又觉得心安和满足。

又走了一阵,她看到这条小道通向一条马路,不远处有一块空地。海湾和城镇在脚下很远的地方。两个男的带她们走了歧路,可能是故意为之,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不熟悉路。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高高的山坡上,克里斯汀看到这儿是在格杰塔大桥北边很远的地方。眼前的这条马路似乎是通往那个方向。

一行人从森林出来走到马提断层的坡上时,就好似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其时太阳已经落下,脚下的城镇和海湾沐浴在淡而苍白的光中。淡蓝色的天空下,阿克山脉好似镶了明黄色的边。寂静的黄昏中,远远传来一些声响,那声音好似是从冷空气的深处传来的。沿路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马车的吱嘎声,城镇对面似乎家家户户都有狗在叫。夕阳西下,而在他们身后的森林中,鸟儿也正用最大声音卖力地歌唱。

走了一阵,克里斯汀发现走的路并不是她和伊恩格博杰格来时的路;她们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偏北,而且她觉得已经走了太远。克里斯汀的心里打鼓,但她不敢说出口。虽说有伊恩格博杰格在一块儿,但她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有底气一些;这个姑娘并不机灵,她觉得自己恐怕得替两个人打算。克里斯汀从披风下面扯出父亲给她的圣物箱十字架,放在手心握住,并诚心祈祷能很快遇见谁;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假装一切正常。

干草枯叶燃烧的烟雾袅袅飘向高空,田野的正中,一堆篝火燃烧得正红;远处,大红的玫瑰映衬着美丽的天空。

一踏上森林的小路,那两个男的就说开了。克里斯汀对此很是郁闷,但她又不想表现出来,所以也只是假装平静地跟他们说话,告诉他们猎豹的事,还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克里斯汀同时还四处张望,假装随时可以遇见护送她们的随从;她说的好像有一大群人在护送她们。慢慢地,男人的话也少了,反正她也听不太懂他们的语言。

陌生男子再次同伊恩格博杰格搭话时,他们已骑行到修道院的篱笆之间。他问伊恩格博杰格觉得哪样最好:他护送她到修道院门口,并求见伏露·葛罗拉,这样就能同她解释这一切的缘由?但伊恩格博杰格觉得他应该偷偷地穿过教堂;或许还能趁人不注意溜进女修道院。他们已经走了太远的路。也许忙着招待亲戚的普泰夏修女已经忘了她们两个。

克里斯汀一听口音,便知道他们不是挪威人,但看起来还像是正经人。只是她觉得这两个人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但吓坏了的伊恩格博杰格实在是不想这么晚还单独上路,所以她答应了那两个人的要求。

教堂西门前面的广场十分安静,克里斯汀对此并没有多想。往常这儿一到了晚上就热闹非凡,邻近地方的居民都会到这教堂里来。广场周围有许多俗人修女和退休的神职人员住的房子。这也是她们同厄莱德告别的地方。克里斯汀勒住马并轻拍它的身子,那是一匹有着温柔眼睛的漂亮的黑色大马。她觉得这匹马同莫文有些像,莫文是小时候在家时她骑的马。

两个人都很沮丧,走了许久许久,最后才在田地的中间看见一所房子。她们看到院子里有一群男人坐在白蜡树下,围着桌子在喝酒。一个女人走来走去,给他们递瓦罐。女人看见穿修女打扮的克里斯汀和伊恩格博杰格时,露出既惊讶又恼怒的表情。克里斯汀同他们解释现在的处境,但似乎没有男人愿意护送她们回去。不过最后还是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站起身,说要是克里斯汀给他们钱的话,就护送她俩回诺奈斯特。

“你的马叫什么名字,先生?”马转过头用鼻子拱厄莱德胸前时,克里斯汀问他。

克里斯汀也觉得街上那么混乱,现在回去也不是个办法;她觉得应该找一匹马,或许能雇一个男的陪她们一道回去。伊恩格博杰格想起河岸附近有一条去泰拉伯格的小路,她确定沿途有几户人家。所以她们便沿路往山下走。

“巴佳德,”他说,同时越过马颈看着克里斯汀。“你问我的马的名字,却不问我的名字?”

跑着跑着,两个人竟跑到了森林深处,伊恩格博杰格跑到了一条小道上,小道貌似可以通向泰拉伯格。她们停了一会儿,平复喘息。伊恩格博杰格抽着鼻子哭了起来,她说不敢独自穿过镇子回修道院去。

“先生,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名字。”克里斯汀回答,同时微微躬身。

克里斯汀努力想让伊恩格博杰格听见她的话;她大声说,应当跑去米诺利特修道院。戴着灰头巾的修士连忙奔过来将吓坏了的人们聚集到一块儿。克里斯汀没伊恩格博杰格那么害怕,她们也没看见什么猛兽,但伊恩格博杰格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人群再次蜂拥着向前,但后面又从桥头给逼了回来。因为许多去附近农舍找武器的男人现在都回来了,有些骑着马,有些在跑。伊恩格博杰格差点被一匹马绊倒,她吓得尖叫出声,然后拔腿便朝山上的森林跑去。克里斯汀没想到伊恩格博杰格竟然能跑这么快——她就像一头被捕猎的野猪——克里斯汀不得已也跟在伊恩格博杰格的后面跑,以免两个人走散。

“厄莱德·尼库拉森是我的名字。”他说。

狭窄的桥上挤了太多的人,人们推推搡搡,克里斯汀和伊恩格博杰格被推到了地里。她们看见人们都沿着河岸跑;年轻男人跳进水中游泳过河,老一点的人则跑到河边停泊的船上,船很快就满载了。

“那么我们必须向你道谢,厄莱德·尼库拉森,为你今晚的拔刀相助。”克里斯汀说着伸出了手。

于是,她们也返身朝桥头跑,途中听到别人的大声交谈,原来是一个笼子被踢翻了,两只猎豹逃了出来;有人说还有一条蛇。她们离桥越来越近,跑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个女人手中抱着的婴儿掉了,刚好掉在她们的面前,哈空于是连忙护着那个小家伙。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汀和伊恩格博杰格发现老哈空落在后面很远,手里抱着那个孩子,可转眼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流中。

突然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把手从厄莱德的手中抽出来。

突然,她听见河岸那边传来几声嚎叫,压住了人群的喧闹——那声音仿佛是狂风暴雨在人们头顶聚集。然后便只见四面八方的人朝她们这个方向跑来,尖叫着颤抖着。所有人都万分惊恐地奔跑,几个人还冲哈空和两个姑娘大喊说,笼子里的猎豹跑出来了。

“伏露·阿希尔德·高苔丝戴特是不是你的亲戚?”克里斯汀问。

河的另一边只有几间小农舍,稀稀落落地设在河流和陡峭山坡之间的绿色山丘上。她们经过米诺利特修道院时,克里斯汀的心因为悔恨而紧缩,因为她突然想起自己曾想把自己的银币都用来超度阿恩的灵魂。但她又不想同诺奈斯特的神父说起这件事;她害怕被他人询问。她还想过,或许可以去牧场看看光脚修士,看埃德温修士是否已经回来——她很想见他一面。但她不知道如何接近修士或说起这个话题。而且现在她只剩这么点钱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起一次弥撒;也许她必须得供一份粗蜡。

她惊讶地看到厄莱德的脸也红了。他突然放开克里斯汀的手,答道:“她是我母亲的姐姐。我确实是哈萨比的厄莱德·尼库拉森。”说完又奇怪地看了克里斯汀一眼,这让她更加不解,但她还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哈空也在米克尔加德喝了点啤酒,现在变得相当和蔼可亲,兴致昂然,所以姑娘们拉着他的手亲热地恳求时,他也就同意了,于是三个人朝格杰塔大桥走去。

“我应当好好谢谢你的,厄莱德·尼库拉森,但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再次走到东街的时候,已经是金色夕阳晚照,来来往往的人群踏起的尘土仿佛薄雾一样笼罩住整个街市。这种景象如此温暖而喜人,从埃克伯格来的人手上抱着一捧捧的叶形饰物,用来装饰节日的家。伊恩格博杰格觉得她们还应该去格杰塔大桥走走。碰上开市的日子,河岸旁总是有许多好玩的东西,玩杂耍的呀,卖小东西的呀。伊恩格博杰格还听说那儿还有一艘满载外国动物的船,动物们全都关在笼子里头在河岸旁展示。

然后厄莱德向克里斯汀礼貌地鞠躬,这让克里斯汀觉得她应该说再见了,虽然她还想同厄莱德多说一会儿话。走到教堂门口时,克里斯汀回过头,她看到厄莱德仍然站在马的旁边,于是她冲厄莱德挥手。

克里斯汀和伊恩格博杰格最终都买了好几双,她们还同狄德莱克喝了一点甜酒,狄德莱克用手工布帮她们把鞋子包起来。当时天色渐晚,而克里斯汀的钱包也空了许多。

修道院中满是恐惧和骚乱的气息。哈空派人骑马回家报告消息,他自己则在镇子里四处找寻克里斯汀和伊恩格博杰格,教堂里做事的人也纷纷出去帮忙。修女们听说那猛兽可能已经将两个姑娘吞入腹中。事实证明这只是以讹传讹,而且猎豹——其实只有一只猎豹跑出来——黄昏之前就被国王的几个人抓住了。

克里斯汀也看得出,狄德莱克倒不是在意这个,他之所以神色有些不悦,是因为那个穿旅行斗篷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阁楼。两个人选了很长时间的鞋子,最后克里斯汀选了一双蓝紫色皮革做的平跟鞋;鞋子上缀着银饰和玫瑰色的宝石。只是她不喜欢鞋子上的绿色丝质鞋带。狄德莱克说他可以帮她们换一根,于是带着她们到了阁楼后面的一个房间。那儿放着成箱的丝带和小银扣子——这些东西鞋匠们一般是不卖的,可大多数丝带用来配那双鞋子都太宽了,扣子也不合适。

修道院院长与普泰夏修女发泄怒气的时候,克里斯汀一直低垂着头,也没有说话。好似她已经睡着了。伊恩格博杰格则不服气地哭着反驳:她们俩是经过普泰夏修女同意才出去的,而且,也有人陪着,后面发生的事情不能怪她们。

伊恩格博杰格也试起了鞋子,她只是为着好玩。狄德莱克笑着说,这又没什么损失。她买了一双带红跟的叶绿色鞋子,不过是赊账买的;反正狄德莱克对她知根知底,也认识她的家人。

但伏露·葛罗拉要她们待在这教堂里思过,直到敲响午钟;要她们想想自己的灵魂并感谢挽救了她们生命和尊严的上帝。“上帝已经清楚地告诉了你们这个世界的真理,”她说,“野兽和魔鬼的仆人通过各种方式威胁上帝的子民,除非你向他哀求和祈祷,否则你就无法得到拯救。”

年轻男子也回了礼并走到一旁。狄德莱克用手肘推了伊恩格博杰格一下,大笑着问她是不是在修道院里跳舞跳得太多,所以前一年买的鞋子都磨烂了。伊恩格博杰格也不甘示弱地推了狄德莱克一下,说那些鞋子基本上没穿,上帝啊,不过这儿还有个姑娘——说着她把克里斯汀推向身前。于是狄德莱克和他的帮徒搬来一个箱子,从里面一双双地往外拿鞋,拿出来的鞋子一双比一双漂亮。克里斯汀坐在箱子上,狄德莱克便帮她试鞋。鞋子有白色、棕色、红色、绿色和蓝色,有的带鞋扣,有的是丝绸系带,还有那种用两或三种不同颜色皮革做成的鞋子。克里斯汀觉得自己对每一双都爱不释手。但那些鞋子卖得很贵,简直吓到她了——一双鞋的价格抵得上家里一头奶牛。父亲离开时给了她一个钱包,里面有换成硬币的一马克银子;这是用作她日常开销的,克里斯汀本觉得这是一大笔钱。但现在她看得出,伊恩格博杰格觉得用她的这些钱也买不了几双鞋。

然后葛罗拉院长给她们一人一根点燃的蜡烛,并让她们跟塞西莉亚·巴德斯戴特修女走,塞西莉亚经常独自坐在教堂里一直祈祷到夜幕降临。

狄德莱克正同一个披着旅行斗篷、腰带上佩着剑的年轻男子做生意,但伊恩格博杰格直接走上前去,一边鞠躬致意一边说:“善良的先生,你能否让我们先跟狄德莱克说几句话?我们一定得在晚祷之前赶回修道院,你的时间可能更充裕些吧?”

克里斯汀把她的蜡烛放上圣劳伦提斯的圣坛,并跪倒在祈祷凳上。默念祷词时,她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蜡烛的火焰。渐渐地,那烛芯的光亮似乎将她包围,身旁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她感觉自己的心扉打开了,里面满溢着对上帝及圣母的感激、承诺和爱——他们仿佛就在身边。以前她只是知道上帝和圣母可以看见她,但这个晚上,她真正在心底感受到了这一点。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幅幻象:一束阳光射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尘埃从黑暗处翻腾到光明中,她感觉现在的自己也终于挪进了这阳光之中。

但伊恩格博杰格直接朝狄德莱克所在的地方走去;狄德莱克是德国人,但娶了一个挪威的妻子,在米克尔加德有一所房子。

就算让她永远留在这静悄悄黑漆漆的教堂中,她也会欣然接受——黑夜中的几个小光点仿佛星星一样闪亮,满屋子都是古老焚香的馥郁,还有蜡烛燃烧那特有的温暖感觉。克里斯汀的内心也升腾起一颗星星。

米克尔加德是奥斯陆最大的市集之一。它从大飞轮路一直延伸到鞋匠路,两个大院子周围有超过四十栋的建筑。院子里还摆起了卖手工布遮篷的小摊,帐篷上面矗立着一座圣克里斯平的雕像。许多人都在那儿买东西。女人们拿着锅碗瓢盆在厨房间穿梭,孩子们则在人们的脚下绊来绊去,马匹被牵着在马厩里进进出出,仆人们也在储存间来来去去。在卖上等商品的阁楼拱廊处,鞋匠们和小贩们冲下面的姑娘们叫喊,他们晃荡着自己小巧玲珑、色彩斑斓、绣着金线的鞋子揽客。

可当塞西莉亚修女悄无声息地走近并推了推她的肩膀时,这种喜悦的感觉也随之消失殆尽。行过屈膝礼之后,她们便从南门出了房间,进到修道院的院子里。

在克莱门教堂前面的路上,哈空牵着她俩的手,因为那儿的人流更多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姑娘们要去米克尔加德,因为那儿有鞋匠。伊恩格博杰格觉得克里斯汀从家里带来的裙子煞是好看,但她说克里斯汀带过来的鞋子却上不了大台面。伊恩格博杰格有许多从外国进口来的鞋子,克里斯汀见了,暗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买上几双。

伊恩格博杰格已经是昏昏欲睡,她这次一句话都没说便上床睡觉去了。这让克里斯汀暗中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愿意在自己意识这么清醒的时候再被她打扰。克里斯汀也很高兴晚上穿睡衣睡觉——伊恩格博杰格实在是太胖了,而且总是出很多汗。

走到主教教堂附近,她们也加入了哈尔瓦德大教堂和奥莱福修道院前面市集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草坡上摆起了货摊,还有闲逛的旅人让受过训练的狗从桶箍中跳过。但哈空不许两个姑娘停下来看,也不许克里斯汀进到教堂;他说盛大节日期间再进去看会有意思得多。

克里斯汀在床上辗转了很长时间,但跪在教堂时那种浪涛一样袭来的甜蜜感受此时却怎样都无法重现。不过她还是能感觉到内心的那种暖意;她热诚地感谢上帝,在为父母姐妹和阿恩·哥德森的灵魂祈祷时,她好似感觉到了一种精神的力量。

城镇的上半部分从修女溪一直向下延伸至大主教教堂,这一段没有集市或旅店,只看得见大多数属于偏远村庄的农舍。房子面向大街,上面挂着黑色的三角形饰物。但那一天,小路上却是熙熙攘攘,做事的人们全都靠着农场的篱笆,同经过的人说话聊天。

克里斯汀很是想念父亲,想念西蒙·达勒出现之前她和父亲之间的点点滴滴。她的内心又对拉夫拉恩斯涌起一种新的柔情,好似那天晚上她对父亲的爱中还带有一种母性的关怀和忧伤。她隐隐意识到,父亲这一生还有许多东西未曾得到。她想到格达鲁德的古老黑木教堂,她曾在那儿见过伊斯特提德三个小兄弟和祖母的坟墓,伊斯特提德的祖母也就是他父亲的亲生母亲——克里斯汀·斯加德戴特——她因生拉夫拉恩斯时难产而死。

伊恩格博杰格一路跑着跳着,她从树上扯下一把叶子便去闻那叶子的气味,眼睛盯着每一个从旁经过的人看,引得哈空将她训斥了一番。一个正经的姑娘如何能这样?再说,身上还穿着修道院的衣服呢。姑娘们应该手牵着手走在他的身后才是,安静而有礼貌。但伊恩格博杰格的眼睛却一直乱瞟,因为哈空有点耳背,她更是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克里斯汀现在是一身年轻修女的打扮:一条未染色的淡灰色手工布裙子,一根羊毛腰带和束发带,还有一个带头巾的样式简单的深蓝色披风,头巾拉到了前面,把发辫完全遮住。哈空手里拿着一根铜柄的棍子,走在她们的前头。他穿一件黑色的长衣,胸前挂着一个铅做的羔羊颂,帽子上有圣克里斯托弗的画像。哈空那经过细心梳理的白发和胡子在阳光下闪耀银光。

厄莱德·尼库拉森在格达鲁德能做什么?她想不透。

到这时候,克里斯汀已经在诺奈斯特待了三个星期,这些天中,她从没有踏足过除修道院以外的庭院和花园。看到外面韶韶的春光,克里斯汀感觉惊讶不已。田野里的小树林闪烁绿色光泽,而海葵林子则像地毯一样铺在繁盛的树干之下。弗角德岛屿的上方,飘过无数白色的云朵,而水看起来是那么的清那么的蓝,被春风漾起阵阵涟漪。

克里斯汀并不觉得那天晚上想厄莱德想得比别人多,但他那瘦瘦黑黑的脸,他轻柔的声音一直盘桓在她脑海的某个黑暗角落,在她的灵魂光芒照不见的地方。

普泰夏修女负责诺奈斯特教堂的采购事宜,圣哈尔福德节的前一天,她答应带伊恩格博杰格和克里斯汀一道去镇上。但临近中午的时候,普泰夏修女的几个亲戚来教堂看她;所以那天她就没能出去。之后伊恩格博杰格千方百计地请求让她和克里斯汀独自去镇上,虽然这是不合规定的。作为陪同,一个受修道院救济的老农被派同她们一道去镇上。老人名叫哈空。

克里斯汀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经射进房间。伊恩格博杰格告诉她,是伏露·葛罗拉亲自下令让俗人修女不要叫她们起床参加晨祷的。她们现在可以去厨房找些吃的。院长的善意让克里斯汀的心里暖洋洋的。仿佛整个世界对她都是如此的和善。

春天圣十字节前后,夏天在奥斯陆做生意的外国商人到了这座城市,圣十字节比圣哈尔瓦德节早10天。为了庆祝节日,米洁莎湖的乡民从四面八方涌向瑞士边境,所以5月的第一个星期,镇上人山人海。这个时候从外国人手里买东西是最好的了,因为他们囤积的大多数货物还没有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