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是一个漂亮的大厅。石头地板,拱形窗子嵌着五彩的玻璃。门通向另一个房间,克里斯汀知道那个房间里肯定也有五彩玻璃窗,因为阳光正在里面闪耀。
克里斯汀向院长行屈膝礼并亲吻她的手。然后伏露·葛罗拉让克里斯汀跟随一个特别胖的被称呼为普泰夏的老修女去修道院的餐厅去。伏露·葛罗拉邀请拉夫拉恩斯他们和贾里德跟她到另一个房间用餐。
修女们已经就位,正等着食物上桌。老一点的修女坐在靠墙的一溜石凳上,石凳上放有软垫。年轻一点的修女和没戴帽子穿着浅色手工布裙的少女们坐在桌前的木凳子上。桌子也放在相邻的屋子里头,是给最有地位的退休的神职人员和俗人修女准备的;其中还有几个年老的男人。这些人没有穿修道院的服装,而是穿深色的体现身份的服饰。
“我听过大家对你的赞美,你很聪明,教养也好,所以我想你不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不快。我听说你已经答应一个高尚的好小伙子的求婚,西蒙·安德鲁森,我以前也是见过他的。我们觉得你的父亲和未婚夫把你送到圣母玛利亚的教堂待一阵确实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样在你给别人发号施令之前,你能够先学会遵从和为他人服务。我希望你能记住,既然你想在祈祷和礼拜中寻找快乐,那么做任何一件事你都要将你的创造者铭记于心——上帝的温柔母亲,以及那些为我们树立力量、公正、忠诚榜样的圣人们;日后你将管理家产和下人并抚育儿女,你也需要培养自己各方面的美德。另外,在这儿你还需要明白一个人必须要密切关注事件,因为这儿的每一个小时都有其特定的事情要做。许多年轻的少女和主妇总是等很晚才起床,晚上也在桌子旁流连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可你不能把自己看作她们那种人。这一年可以让你学到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回到家,都将对你大有好处。”
克里斯汀自己走到长桌前头靠近大修女的一个空位置打算坐下,这时普泰夏修女指给她一张放在外围的凳子。
一个俗人修女(修道院中干勤杂的人)走上前,要他们跟她到修道院院长接待客人的房间去。修道院院长葛罗拉·古特慕斯戴特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老妇人。要是嘴角没有那么多黑硬胡子的话,应该会好看很多。她的声音很深沉,听起来就像是男人一样。不过葛罗拉院长的举止让人感觉很亲近,她说认识拉夫拉恩斯的父母,然后又问候拉格恩弗里德和其他几个孩子。最后,她亲切地转向克里斯汀。
修女们做祈祷的时候,主厅和隔壁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起立。然后,一个年轻的漂亮修女走上前,踏上放在连接两个房间的门边的诵经台。主厅的两个俗人修女和另一个房间的两个年轻修女拿来酒水和食物,修女用响亮而动听的声音——一个字都没有停顿或犹豫——讲述圣西奥多拉和圣迪迪玛斯的故事。
修道院装饰得华丽辉煌,她完全被迷住了。环绕内院的所有建筑都是用灰色石头砌成的。北边是教堂长长的围墙,在其他建筑的上方隐约可见;教堂西边还有一个双层屋顶的塔。庭院的表层用石板铺就,四周都是富丽堂皇的廊柱支撑的拱廊。院子中间有一座圣母玛利亚的石头雕像,展现的是圣母将披风摊开拢住许多跪倒的人的情景。
从一开始,克里斯汀想得最多的就是要表现出好的餐厅礼仪,因为她注意到所有修女和年轻少女的举止都很优雅而且吃相得体,仿佛她们是在顶尖的宴席上用餐。桌子上有许多上好的食物和酒水,但每个人都只吃一点点,从盘子里取食时也只用指尖的力量。没人把汤洒到桌布上或自己的衣服上,每个人都把肉切得很小一块,吃的时候几乎不会沾到嘴唇;所有人都吃得很认真,屋子里鸦雀无声。
克里斯汀不安地看着那许多戴黑色头布、白色头巾裹脸的修女。她行屈膝礼,男人们则取下帽子放在胸口鞠躬致意。修女后面还跟着一群年轻的少女——其中有一些还是孩子——穿着没有染色的手织布裙子,腰部束一条绳子卷绕而成的白色腰带。她们的头发都梳向脑后,用同一种黑白绳子紧紧地束住。克里斯汀下意识地对着那些少女做出一种高傲的姿态,因为她觉得害羞,同时又担心她们觉得自己看起来没有教养或愚蠢。
克里斯汀都被这阵势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没有办法表现得和其他人那样无可挑剔。穿着色彩明艳的华丽服饰站在这些全身黑白的修女中间也让她感觉不自在。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她想吃一块肥的羊胸肉,于是用两只手指夹紧骨头,右手持餐刀,想好好地切一块肉下来,但整块羊胸肉都脱离了她的控制。刀子咣当一声掉到地上,面包和肉也都弹到了桌布上。
他们穿过大门走入柱廊间,这时所有的修女都从教堂里列队朝他们走来,在她们的身后,流水一样的歌声透过打开的门传出来。
这声响在原本安静的房间里震耳欲聋。克里斯汀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正准备弯腰去拾起餐刀时,一个穿着凉鞋的俗人修女走了过来,无声地将东西收走了。但克里斯汀没有办法再吃东西。她还发现自己不小心切到了手指,于是又担心手上的血会沾到桌布上,所以她坐在那儿,双手叠着放在裙子上,心里暗想这条打算穿着去奥斯陆的浅蓝色漂亮裙子上一定会留下血点。克里斯汀不敢将视线从自己膝头抬离。
诺奈赛特修道院和雷拉恩都在城镇的里面,不过沿路只看得见几处房子。云雀在头顶淡蓝色的天空中啁啁啾啾,苍黄脏乱的山丘上有许多小小的黄色米迦勒节紫菀,不过篱笆沿边的草根已经变成了绿色。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留神倾听那个修女诵读的故事。首领无法改变西奥多拉坚定的意志——她不愿把自己献给错误的神也不愿结婚——首领下令让她同一个男的订婚。另外,首领还劝她想想自己生而自由的祖先和她那让人尊敬的父母,如果她坚持这样子的话,那么祖先和父母将会从此蒙羞。首领许诺说,如果她同意侍奉一个名叫戴安娜的异教女神,她可以从此平静地生活并始终保持处子之身。
克里斯汀走在父亲和叔叔的中间,穿过一排水坞走到马路上,马路穿过田野通往山上。贾里德跟在他们后面,西蒙在旁护卫。随从们留在后面帮修道院的几个人将行李箱搬上马车。
西奥多拉毫不畏惧地回答道:“贞洁就像是一盏灯,但对上帝的爱才是那火焰。如果我要侍奉你说的那个名叫戴安娜的邪恶女人,那我的贞洁也就相当于一个没有火或油的枯灯。你说我生而自由,但我们生来就是奴隶,因为我们的父母将我们卖给了魔鬼。基督救赎了我,侍奉他是我的义务,所以我不能和他的敌人成婚。他会保护他的鸽子,但要是他放任你撕裂我这承载他神圣精神的身体,只要我没有同意将属于他的东西交到敌人手中,那也就不能算我的耻辱。”
他们的船驶得离城镇很近,码头上沥青和盐鱼的气息扑面而来。贾里德指着水岸旁一路延伸下来的教堂、农舍和马路,让他们看。克里斯汀虽然上次经过这儿,但她只认出哈尔瓦德大教堂的沉闷教堂。他们向西航行,绕过整个城镇,之后驶进修女码头。
克里斯汀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因为这让她想起自己和本特恩之间发生的事。她没有一刻想到过上帝或者祈求他的帮助,克里斯汀突然觉得这或许是她的罪过。然后,塞西莉亚又诵读了圣迪迪玛斯的故事。圣迪迪玛斯是一个基督骑士,但除了几个朋友之外,他一直保守着自己信基督这个秘密。他去到关押圣西奥多拉的房子。圣迪迪玛斯用钱买通房子的女主人,从而得以和圣西奥多拉见面。圣西奥多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逃到墙角,但迪迪玛斯称她为姐妹和上帝的新娘,并说他是来救她的。之后,迪迪玛斯同西奥多拉说了一会儿话,他说:“难道作为兄长,不应该为自己妹妹的荣誉而冒生命危险吗?”最后西奥多拉按照迪迪玛斯说的做了;她同迪迪玛斯换了衣服,并披上他的盔甲外套。迪迪玛斯把头盔拉下到眼睛的位置,并把披风的带子牢牢系在下巴下面,然后让西奥多拉出去时遮着脸,就像一个羞于出现在这种地方的青年一样。
“我的女儿,我知道你会为你那两个妹妹而高兴。到了那里,除了想念家里的人,你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好想。”
克里斯汀想到了阿恩,难以自抑地啜泣起来。修女诵读故事的结尾时,她笔直看向前面,眼睛里满是泪水——迪迪玛斯是怎样被送往绞刑架,西奥多拉从山上跑下来,跪在刽子手的面前请求替迪迪玛斯死。然后,两个虔诚的人就谁应该第一个折桂而争执不下,最后两个人在同一天双双被斩首。那一天是公元304年4月28日,根据圣安普洛修斯的记载,故事发生在安提俄克(1)。
克里斯汀握住父亲的手,父亲也反过来紧握她的手。
众人从餐桌前起身时,普泰夏修女走过来善意地轻拍克里斯汀的脸颊。“是的,我想象得到,你一定很想念母亲。”闻言,克里斯汀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但修女却假装没有看见,她把克里斯汀引到住的地方。
复活节期间,他们都在斯科格度过。克里斯汀注意到她的叔叔亚斯蒙德对电弧和仆人都相当地严厉。她也遇着几个问候她母亲和称颂拉夫拉恩斯的人;以前拉夫拉恩斯住在这儿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亚斯蒙德的母亲,也就是拉夫拉恩斯的继母,住在农场她自己的房子里。她年纪并不是很大,但病痛缠身,身体很是虚弱。拉夫拉恩斯在家很少谈起她。一次,克里斯汀问父亲他的继母是不是很难应付,他回答说:“她从来没为我做过多少事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房间设在依柱廊而建的一栋石头建筑里,有着好看的窗花玻璃,屋子靠后的一端还有壁炉。靠墙的一面放有六张床,另一边则放着少女们的行李箱。
想到父亲的时候,克里斯汀有一种古怪的沮丧感。每次西蒙让他做一些本不应由他做的事情时,他都是放声大笑。她突然觉得,或许父亲愿意更多地开怀大笑。不过他如此喜欢西蒙,这让她有些不开心。
克里斯汀希望自己能安排跟一个小姑娘睡在一起,但普泰夏修女叫来了一个丰满的金发女子。
“说话有点分寸,我的孩子。”他的母亲说,不过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
“这是伊恩格博杰格·弗利普斯戴特,她和你睡一张床。你们两个应该互相认识一下。”然后,普泰夏修女便转身离开了。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一点都没有傲慢,西蒙有一天晚上还谈起了自己的祖先。“我现在确切地知道他曾是制梳子的——所以你将真正地拥有皇家血统,克里斯汀。”他说。
伊恩格博杰格立刻牵住克里斯汀的手,同她说话。伊恩格博杰格是一个不是很高但却很胖的姑娘,脸尤其胖;因为脸太肥了,所以更显得眼睛小。但她的皮肤却是白里透红,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十分蜷曲,以至于两个粗粗的发辫看起来仿佛两根绳子,几缕发丝常从发带中掉出来。
行进途中,他们一行人在西蒙的家里停留了一阵,克里斯汀也同西蒙的母亲和兄弟姐妹见了面;安德鲁斯先生还在瑞典没有回来。她在西蒙家感到不自在,而她对狄福林家族的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排斥感。整个旅途中,她都暗中告诉自己,他们没有理由傲慢自大或者认为狄福林家族的祖先比她的祖先要高贵——斯维尔国王同狄福林伯爵的寡妇结婚之前,可没有人听说过桦木腿雷达尔·达勒。
伊恩格博杰格不由分说地问起克里斯汀各种问题,但又从不耐心听完回答。相反,她开始谈论自己,把所有支系的祖先都讲了一遍;那可都是些伟大高贵且富甲一方的人。伊恩格博杰格也同一个名叫埃勒·爱纳森的有权有势的男子订了婚;只是那个男人已经很老了,而且之前娶的两个妻子都死了。她说,这是最让她伤心的事情。但克里斯汀并没有看出她对这件事情看得很重。之后伊恩格博杰格又讲了一点关于西蒙·达勒的事情——就是在拱廊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竟然这么仔细地观察了西蒙,这实在是有些奇怪。后来,伊恩格博杰格又想看克里斯汀的行李箱,但她首先是打开自己的箱子,让克里斯汀看她所有的衣服。正当她们在行李箱中翻找时,塞西莉亚修女走了进来。她训斥了伊恩格博杰格和克里斯汀两个人,说星期天不应该做这种事情。克里斯汀再次觉得沮丧。除了母亲之外,她从来没有被任何人这样训斥过,而且被一个陌生人责骂就更加奇怪了。
冬天里发生的那些不好的事情似乎都已经远去,克里斯汀记忆中的家仍然是以前的样子。他们也都告诉她,村子里的人并没有对她产生不好的看法。西拉·埃里克也没有;他只是为本特恩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和伤心。本特恩从哈玛逃走了,据说他逃去了瑞典。所以她的家族和邻近农场的人们之间也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一发不可收拾。
伊恩格博杰格完全无动于衷。
前一天,他们已经将牲畜赶往斯科格的牧场,克里斯汀突然对乔拉恩加德生出了一种乡情。再次让牛羊回家,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她对黑暗畜栏里那被冬天摧残的牛也有了一种温柔而怜悯的想念;它们还需等待并忍耐许多寒冷的冬日。克里斯汀分外想念每一个人——她的母亲,这些年来每晚都在她怀中睡着的阿尔夫希尔德、小拉恩伯格。她想念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匹马、每一只狗;交给阿尔夫希尔德照顾的科特林;还有父亲的猎鹰,它们蹲坐在栖木上,头上罩着头巾。猎鹰的旁边挂着马皮做的手套,料理它们的时候必须要戴上马皮手套,还有用来给它们抓毛的象牙棍子。
那天晚上,待所有人都睡觉之后,伊恩格博杰格便在床上同克里斯汀说起了悄悄话,直到克里斯汀睡着。两个年长的俗人修女睡在屋角。她们负责确保少女们没有趁夜脱掉身上的换洗衣物——因为女孩子完全赤裸身子是不符合规定的——然后她们在教堂做晨祷的时候起床。不过她们并不管房间里面的秩序,所以女孩子们躺在床上聊天或偷偷吃藏在行李箱里的零食,她们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克里斯汀与父亲及亚斯蒙德的妻子贾里德一同站在船头。她把视线投向城镇,城里有许多淡颜色的教堂和石头建筑,立在许多灰棕色木头房子和光秃秃的大树的上面。风掀起克里斯汀的外衣衣角,也吹动了头巾下面的头发。
第二天,克里斯汀醒来的时候,伊恩格博杰格还在讲那个长长的故事,克里斯汀不由想,她是不是讲了一夜?
晴朗的天空一片蔚蓝,上面飘着朵朵槽形的轻云,阳光则在水面上照出粼粼波光。岸边一派春天景象;田野上的雪也差不多全融化了,灌木丛上一片浅蓝色的叶影,又透出点黄色的光泽。不过阿克周围的峰顶森林仍然看得见雪,远处西边弗角德上面的蓝色山峰,也仍有道道白雪在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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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底的一个星期日清晨,教堂响钟时,亚斯蒙德·比杰加尔弗森的教堂船刚好驶过好弗多岛;镇上的钟声也隔着海湾与其相呼应,听起来声音还要大一些,之后被风渐渐吹散。
(1) 安提俄克,古叙利亚首都,现土耳其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