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花环 > 第六章

第六章

“克里斯汀,你是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阿恩的脸伏在克里斯汀的肩头,“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你也爱我的话,那你就会去找拉夫拉恩斯好好地求他——”

阿恩亦是泪流满面。

“我不能那样做,”克里斯汀哭着说,“我觉得我永远都不可能为了自己爱的一个男人而违抗父母的意愿。”她的手在阿恩的头巾和重钢盔下摩挲,想抚到他的脸。“你不能那样子哭,阿恩,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必须得做家人想让我做的事情。”克里斯汀抽泣着回答。

“我想把这个给你,”过了一会儿,阿恩说着递给了克里斯汀一枚小胸针,“请你偶尔想一想我,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或者忘记我的忧伤。”

“你可不可以问问你的父亲……拉夫拉恩斯是这样好的一个人,他从来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你能不能让他再等几年?没有人知道我的命运会有怎样的变化——我们还这么年轻。”

克里斯汀和阿恩最后道别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克里斯汀目送阿恩骑马离开。一道黄光从云团中闪出,光线反射到他们刚才在雪地里踩下的足迹;她觉得,雪地里的足迹看起来那么冰冷、那么凄凉。克里斯汀把亚麻衣拉出来盖在紧身胸衣的上面,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然后她转过头,朝家走去。

“克里斯汀,”阿恩低沉着声音说,他再次把克里斯汀拥进怀里。

克里斯汀全身又冷又湿,于是她加快脚步。走了一阵,她听到身后有人靠近。克里斯汀有些害怕,即便是这样的傍晚,也有可能是陌生的人从这条主要道路上经过,而她的前面空无一人。她的一旁是陡峭的黑色碎石坡,另一边则是长满松树的断层,松树林一直延伸到铅灰色的山谷底部。所以,当身后的人叫出她的名字时,克里斯汀才松了一口气;她停下脚步,等身后的人赶上来。

“不要这么说,我的阿恩。”她请求道,轻拍着他的手臂。

走过来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一件深色的外套,袖子的颜色比较浅。待他走近,克里斯汀看到他是一身神父的打扮,背上背着一个空的背包。她这才认出那是本特恩·普莱特森,他们都这样叫他——西拉·埃里克的孙子。克里斯汀立马看出,他喝醉了。

克里斯汀哭得很伤心,她仰起脸,好让阿恩吻她。

“哦,一个离开,另一个到达,”彼此打过招呼后,本特恩大笑着说,“我刚在布莱肯碰见阿恩——我看到你也是走的这条路,而且哭了。现在我回来了,给我一个笑容怎么样?我们两个也是打小的朋友,不是吗?”

“我想你还不明白,我亲爱的,即将失去你我的心有多痛。克里斯汀,我们从小青梅竹马,就像一根枝上的两个苹果。在意识到某天会有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了你。就像上帝必须为我们所有人而死一样,我如此怀疑今天过后,自己还能不能再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用你的归来换他的离开,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克里斯汀生气地说,她一直都不喜欢本特恩。“恐怕,没几个人会这么觉得吧。你的祖父很高兴你在南方的奥斯陆混得那么好。”

克里斯汀头低垂着站在那儿,但她的手仍然搭在阿恩的肩头。阿恩握着她的手腕,握得很紧很紧。

“哦,是的,”本特恩窃笑着说,“所以你觉得我混得好,是吧?就像一头猪走进了一片麦田,说的就是我那样,克里斯汀——结果都一样。我是被吼叫和一根长长的棍棒给赶走的。好吧,好吧。我的爷爷从他的孙儿这里得不到多少快乐。为什么你走这么快?”

“上帝保佑我们,克里斯汀。你还只是个天真的孩子!”

“我很冷。”克里斯汀简单地回答。

阿恩将克里斯汀揽入怀中,紧紧拥抱,以至于克里斯汀的双脚都已经离了地。他一次一次地吻克里斯汀的脸,不过后面又把她放了下来。

“不会比我更冷,”神父说,“我唯一的衣服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我在里勒海默不得不卖掉帽子去换食物和麦芽酒。可你身上肯定还留着和阿恩告别时他的体温吧。我觉得你应该让我也钻到你的皮毛衣服下面。”然后他扯住克里斯汀的披风,披到自己的肩上,湿漉漉的双手还揽在克里斯汀的腰上。

“或许是这样,”克里斯汀轻声回答,“因为我知道你比他更好。”

克里斯汀被他这大胆的行为吓住了,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她试着挣脱,但本特恩扯住了她的披风,而披风又用牢固的银扣子系紧了。本特恩再次将手环住克里斯汀,并试图吻她,他的嘴直凑到克里斯汀的下巴。克里斯汀奋力挣扎,却被本特恩抓住了手臂。

“你就是这个意思吗?”阿恩说。克里斯汀还没回答,阿恩便接着说,“我在想,你的意思是否是说,你更愿意嫁给我,而不是他?”

“我看你是疯了,”克里斯汀情绪十分激动地反抗,“你怎么敢这么对我,好似我是……你明天一定会很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你这个浑蛋。”

“因为埃德温修士让我铭记,我们要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我们不能像那个已经从圣奥莱福那儿得到了成倍的肉却因为没有碗哭泣的女人一样。所以,你不应该为上帝没能给你和他一样多的物质财产而烦恼……”

“哦,明天你就不会这么犯傻了。”本特恩说着用脚将克里斯汀绊倒在泥泞的路上。接着,他又用手按住克里斯汀的嘴。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阿恩屏气问。

克里斯汀还是没有想到要叫。这会儿她才终于意识到本特恩想对她做什么,但愤怒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她都不觉得恐惧。克里斯汀就像动物一样同这个将她按倒的男人缠斗挣扎,地上冰冷刺骨的雪水浸透了她的衣服,流到她滚烫的身体上。

克里斯汀把手搭上阿恩的肩,说:“你还记得吗,阿恩,你曾问过我是否觉得你和西蒙·安德鲁森一样优秀?临别之际,我现在想告诉你。许多看重出身财富的人会认为他比你更胜一筹,但我觉得你同他一样有着出色的外表和责任心。”

“明天你就会老实了,”本特恩说,“如果这件事被捅出去了,那你这一辈子只能怪阿恩,人们迟早会相信……”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克里斯汀觉得她以前从来没意识到阿恩原来这么英俊。他戴着一个善良的钢盔,下面是一条束脸的棕色羊毛头巾,头巾一直搭向肩头;再往下,他那纤瘦的脸看起来格外明亮动人。阿恩穿的皮革胸甲有些旧,上面零星地有些锈点,胸甲束在盔甲的上面——盔甲是阿恩的父亲给他的——但穿在他颀长、柔软和强壮的身上却十分合身。他的一侧还佩着一把剑,手上拿着一杆矛;其他的武器则挂在马鞍上。阿恩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有种逼人的气势。

本特恩将一只手指塞进克里斯汀的嘴巴,所以她用尽全身力气咬了下去,痛得本特恩大声尖叫,并松开了手的钳制。说时迟那时快,克里斯汀抽出了一只手,并一拳打在本特恩的脸上,大拇指使劲戳他的眼睛。本特恩痛苦地低吼,一只脚站了起来。克里斯汀就像只猫那样在雪地里打滚摔跤,她用力推了本特恩一把,所以本特恩被推得摔到地上。然后克里斯汀朝山下跑去,污泥在她的身后飞溅。

“乔恩邀请我今晚去老普特斯加德过夜,”阿恩说,“我觉得这个时间让你来这儿,会方便一些。”

克里斯汀跑啊跑,没有回头看一眼。克里斯汀听见本特恩跟了上来,她的心直提到嗓子眼儿,她一边跑一边小声地呻吟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难道她真的到达不了劳嘉布鲁?最后,克里斯汀跑到了马路和田地交叉的地方。她看见山上有成片的房子,突然她意识到自己不敢去找母亲——自己现在满身都是污泥,从头到脚都是枯叶,衣服也被撕破了。

“难的是你,你还得赶那么远的路呢。不过你为什么要等到晚上才出发呢?”

克里斯汀能够感觉到本特恩离她越来越近。她弯下腰捡了两块大石头,等本特恩走近就用石头扔他;其中一块石头重重地打中了本特恩,打得他摔倒在地。然后克里斯汀又往前跑,直到跑到一座桥边才停下。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在这样一个天气恶劣的日子。”

克里斯汀全身颤抖地抓着桥的栏杆站在那儿,眼前的一切变成了黑色的一片,她害怕自己会晕过去——但她又想到了本特恩。要是他追了过来,发现她晕倒在这儿该怎么办?克里斯汀被一种耻辱和痛苦的感觉攫住,她继续往前走,但双脚几乎已经承受不住,现在她感觉自己被本特恩指甲划伤的脸火辣辣的疼,她的背和手臂都受了伤。火一样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汀听到泥泞的马路上有马蹄声传来,她停住了脚步,那个地方荒无人烟,她觉得用来告别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不用担心受到别人的打扰。然后,克里斯汀看到骑马的人出现在她的身后,阿恩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走向她。

她希望本特恩被自己的石头砸死;她希望自己能够回去了结他,那么她会掏出自己的刀子,但她发现自己的刀子已经不见了。

这种情况下,克里斯汀偷偷从农舍溜出去并不是很难,她不敢骑马,所以决定走路过去。雪和枯叶的混合使得路上一片泥泞;空气里有一种原始的、死气沉沉和霉味混杂的悲戚味道,不时刮起的风将雨水直接打到她的脸上。克里斯汀用头巾把脸裹起来,双手紧紧扯着披风,快速前行。她有一些不安——河流的声响在沉闷的空气中听来如此压抑,没有连成一片的乌云飘在群峰之上。有时,她会停下脚步听听身后的声响,以为可以听到阿恩的声音。

然后,克里斯汀再次意识到不敢被家里人看到这个样子的她;她突然想到,可以去罗曼德加德。她要向西拉·埃里克诉苦。

西拉·埃里克前来帮拉夫拉恩斯整理几箱子的信件。两人走进火炉房,因为在那种天气里,待在火炉房比待在被壁炉熏得烟雾缭绕的大房间里更舒服。拉格恩弗里德则留在劳嘉布鲁,拉恩伯格秋天时生了一场病,当时正处于康复期。

但埃里克神父在乔拉恩加德,还没回来。她在厨房看见本特恩的母亲加恩希尔德。加恩希尔德一个人在,所以克里斯汀将她儿子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但她没有提及自己去见阿恩的事。所以,加恩希尔德认为她是在劳嘉布鲁时,她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天开始下雪,但后面又下起了雨,道路和田野很快就变成了灰色的一片,泥泞不堪。雾气沿着山脊飘浮,有时下沉同山脚的白色冰霜融成一体,天气十分恶劣。

加恩希尔德给克里斯汀清洗缝补衣服时,并没说几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克里斯汀实在是太郁闷,所以也没有注意到加恩希尔德暗地里看她的眼神。

克里斯汀最后答应他,如果能从家里溜出来的话,就去见他。

克里斯汀准备离开时,加恩希尔德穿上自己的披风也跟着她出了门,但接着就朝马厩走了去。克里斯汀问她去哪儿。

“我想我俩单独待一会儿,就我们俩,最后一次见面,”他说,“你会不会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可我们是不是打小就情同兄妹?”见克里斯汀回答得有些犹豫,阿恩又追问了一句。

“我当然是要骑马去找我的儿子呀,”加恩希尔德说,“我得去看看你扔的那块石头是不是把他砸死了,或者看看他现在的情形。”

启程的前一天,他去乔拉恩加德同大家告别。他悄声问克里斯汀,是否愿意在第二天晚上在劳嘉布鲁南边的路上同他见面。

克里斯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只是要加恩希尔德确保本特恩尽快离开村子;她再也不想看到他:“或者,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那么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

阿恩的家在费恩斯布莱肯,这是他出发去哈玛前最后一次留在家里。他的母亲和妹妹正在帮他准备衣物。

本特恩一周多后才去的南方;他带着西拉·埃里克写给哈玛大主教的信,询问大主教能否给本特恩找一份差事或者给他一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