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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西蒙“砰”地一声将佩剑放入最近的衣物箱中。

加德拉着妻子离开,但他又对拉夫拉恩斯说:“我儿子死的时候,他确实是和本特恩在谈论克里斯汀。你对此没有耳闻自然可以理解,但这个秋天村子里就已经有了风言风语……”

“不,善良的人们,现在你们可不能再在这个死人的房间里谈论我的未婚妻了,你们必须找点其他的话题了。神父,难道你不能管管这些人吗?好让所有事情都按章法来?”

“把她带出去,加德。在这个好小伙子的遗体前面,你竟然说这样的话实在是耻辱。但就算你所有的孩子都死了,我也不会站在这听你诽谤我的孩子。还有你,加德,你必须对这个疯女人说的话负责。”

那个神父——克里斯汀现在看清他就是阿尔夫斯沃尔德家最小的儿子,回来过圣诞节——他打开手中的书并站到棺材的旁边。但拉夫拉恩斯朝那些谈论克里斯汀的人大吼,不管是谁,只要讨论他的女儿,他都不客气。

拉夫拉恩斯抓住因加的肩膀,用手捂住她的嘴巴。

然后因加又叫嚷了起来:“尽管来取走我的性命吧,拉夫拉恩斯,就像克里斯汀夺走我所有的安慰和快乐一样——并庆贺她同这位骑士的儿子成婚,但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在那条路上就已经把贞操给了本特恩。这个——”说着,她将拉夫拉恩斯送给她的毯子扔给克里斯汀,“我不需要拉格恩弗里德的亚麻布来裹葬礼上的阿恩。你自己拿去做手帕吧,或者给你的私生子当襁褓衣——帮着加恩希尔德给她那被绞死的儿子哭丧去吧。”

“阿恩?不,阿恩没有。但那时因为本特恩不准你同他那样。问问加恩希尔德吧,拉夫拉恩斯,是她替你的女儿清洗那些脏污衣物的,你还可以随便找新年夜在大主教城堡里喝酒的人来问问,是不是本特恩取笑阿恩让克里斯汀走,从而让她变成了傻瓜。克里斯汀在回家的路上让本特恩钻到她的皮毛衣服下面,她试图同本特恩玩同样的游戏——”

拉夫拉恩斯、加德和神父三人都抓住了因加。西蒙试图抱起克里斯汀,她现在已经横躺在棺材上了。但克里斯汀猛烈地摇头,然后,她仍然保持着跪姿并直起腰大喊:“愿上帝保佑我,那不是真的!”

但因加却放声大笑。

她抽出一只手按住了棺材上离她最近的一根蜡烛。

“阿恩临行前的那天晚上,我确实有同他见面,因为他请求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但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克里斯汀强撑精神,好似完全意识到背后的含义一样,突然大声叫嚷起来,“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因加。你是想在阿恩的灵前抹黑他吗?他从来都没有引诱过我。”

烛火摇曳着偏向一边。克里斯汀感觉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似乎盯了很长时间。突然,她感到手掌上一阵灼热的疼痛,倒在地上了,还伴有锐声的尖叫。

但克里斯汀抬起苍白的脸,绝望地环顾四周。

克里斯汀知道自己是晕倒了,但她还能感觉到西蒙和神父正将她抱起。因加正叫嚷着什么。她还看见父亲那被吓到的脸,听到神父说谁也不能把这看做一个真实的考验——这不是请求上帝做证的方式——然后西蒙将克里斯汀抱出阁楼下了楼梯。西蒙的随从立刻奔到马厩,过了一会儿,处于半清醒状态的克里斯汀就坐在西蒙的马鞍前头,身上裹着他的披风;西蒙用最快的速度往村子里赶。

“你必须管好你的妻子——她已经丧失了理智。”

拉夫拉恩斯赶上他们时,差不多就要到乔拉恩加德了。其他随从还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拉夫拉恩斯没有质问克里斯汀,他只是转向加德。

“什么都不要和你母亲讲,”西蒙说着把克里斯汀在门口放下了,“我们今晚听了太多疯话,也难怪你最后会晕倒。”

“哦,你们都在乔拉恩加德过着好日子——你太富有了,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以至于我的儿子不敢光明正大地向你求亲。毫无疑问,克里斯汀也觉得阿恩配不上她。但她大晚上的还跟着阿恩出门,阿恩走的那天傍晚同她在丛林中见面,这可就不太好了吧。你自己问问她,看她敢不敢当着阿恩的尸体否认这一切——就是因为她的轻浮,才造成这一切的……”

他们进屋时,拉格恩弗里德正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询问瓦吉目前是什么状况。西蒙替拉夫拉恩斯和克里斯汀回答。是的,那儿有许多的蜡烛和许多的人。对,还有一个神父——阿尔夫斯沃尔德的托莫德。他还听说西拉·埃里克连夜去了南方的哈玛,好躲掉丧礼的麻烦。

“因加,”拉夫拉恩斯说着走向前来,“你是不是疯了?你在说什么?”

“我们必须要为那个孩子做一场弥撒,”拉格恩弗里德说,“愿上帝赐予因加力量。她一定是累极了,那个善良能干的女人。”

然后她转向众人,用颤抖的声音说:“人们说,要是被罪魁祸首触到伤口,即便已经死了,伤口也会流血——我看这就是个谎言。他现在的身子更冷了,我的孩子,他已经不是你最后在马路上同他道别时的英俊模样,我看见——我听说你那时并没有拒绝他的吻。”

拉夫拉恩斯也附和着西蒙的话,过了一会儿,西蒙说现在大家都应该睡觉了——因为克里斯汀已是疲惫又伤心。

克里斯汀倚在那儿,双手撑在棺材上,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因加又掀开了一点裹尸布,阿恩身上横过锁骨的刀伤顿时清晰可见。

过了些时候,拉格恩弗里德睡着了,拉夫拉恩斯套上几件衣服,走到女儿的房间在她的床头坐下。黑暗中他看见克里斯汀的手,于是他轻声说:“现在你必须跟我说,孩子,因加说的那些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或许你想给他一个吻?”因加用和之前一样的语气问她,于是克里斯汀顺从地俯向前将自己的嘴唇印在死去的阿恩的脸颊上。感觉黏黏的,仿佛是沾了露水,她觉得自己可以闻到淡淡的尸体臭味;在这么多蜡烛释放的热度下,阿恩的遗体肯定已经开始解冻。

克里斯汀哭着把阿恩动身去哈玛的那个黄昏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父亲。拉夫拉恩斯没说什么。克里斯汀爬到床头,双手抱住父亲的脖子,轻柔地耳语。

阿恩的脸带一种污泥样的灰黄色,他的嘴唇是铅一样的颜色;双唇微微张开,里面一排整齐的、细小的、雪白的牙齿似乎是在模仿微笑。长长的眼睫毛下面,可以瞥见他那善良的眼睛,阿恩的脸颊上有几处乌青,那乌青要么是扭打时留下的,要么就是尸体特有的印记。

“阿恩是我害死的——因加说得没错……”

因加将几根蜡烛移到一旁,用颤抖的手抓起克里斯汀的手臂,并用另一只手撕开了一块遮住阿恩脸庞的布。

“是阿恩自己要你去见他的,”拉夫拉恩斯说着把毯子盖在女儿裸露的双肩上,“我让你们俩在一起待那么长时间,也真是思虑不周全,但我还以为那个孩子有自知之明呢。我不会责怪你俩;看得出你已经承受了许多沉重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在这个村子里有不好的名声。要是你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她一定会很难过的。可你去找了加恩希尔德,而不是来找我——这真的不是明智之举,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所以,你也来了,克里斯汀,”因加用一种古怪的拉紧的声音说道,“或许你想看看我的儿子,看看他回来时的样子?”

“我不想再留在村子里,”克里斯汀哭着说,“我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的眼睛。还有我给罗曼德加德和费恩斯布莱肯两家人造成的伤害……”

神父合上手中的书时,大家才从地上站起身;许多人已经聚集到了死者的卧室。拉夫拉恩斯走到因加面前。因加只是盯着克里斯汀,似乎没有听见拉夫拉恩斯的话;她拿着拉夫拉恩斯给的礼物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上去仿佛不知道自己手里有东西一样。

“是的,”拉夫拉恩斯说,“加德和西拉·埃里克必须保证,这些关于你的谎言同阿恩一同入土。不然的话,西蒙·安德鲁森也会就这件事给你最好的保护。”拉夫拉恩斯在黑暗中拍着克里斯汀的背。“难道你应对事情就不可以再理智聪明一些吗?”

拉夫拉恩斯从房间里取一根蜡烛点亮,并将蜡烛牢牢地插在棺材板上,然后跪下双膝。克里斯汀也打算这样做,但她找不到地方放蜡烛;于是西蒙走上前来帮她。神父做祈祷的时候,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轻声重复着神父的话,所以每个人的嘴边都绕着一圈水蒸气。阁楼上面冰冷刺骨。

“父亲,”克里斯汀请求道,她抓着父亲,恐惧而热诚,“送我去修道院吧,父亲。是的,你听我说——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如果我代替阿尔夫希尔德去修道院,或许她就会好起来呢。你还记得今年秋天我给她缝的那些带珍珠的鞋子吗?我的手指被针不晓得扎成了什么样,尖利的金针让我出了很多血。我之所以会坐着缝那些鞋子,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爱妹妹,我没能成为修女帮助她。阿恩有一次问过我这个。要是我当时就应允了,那也就不会发生现在这些事了。”

灵堂里传来赞美诗的声音,门口放着许多点亮的蜡烛。阁楼的正中放着阿恩的棺材,上面盖着一块毯子。搁凳上头架有木板,棺材放在最上面。前面站着一个年轻的神父,他的手上拿着一本书,正在唱赞美诗。人们围着神父跪在地上,脸埋在厚厚的帽子里面。

拉夫拉恩斯摇头。

一行人继续前行,直到可以看到赛尔河沿岸山坡上的费恩斯布莱肯才停下。房子间有一道亮光;院子的中间已经有人在雪堆上架起松枝火炬,火红的光映衬着雪白的山丘,但那暗黑的房子看起来仿佛是被凝结的血画出了一道道条痕。阿恩的一个小妹妹站在外面,跺着脚,双手交叉放在披风的下面。克里斯汀在小姑娘泪痕未干的脸上印下一个吻,小姑娘都快冻僵了。克里斯汀心沉如石,在爬阶梯去往他们安放阿恩遗体的阁楼上时,她的四肢仿佛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你现在躺好,”拉夫拉恩斯对女儿说,“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可怜的孩子。你现在必须要好好睡一觉。”

深夜,寒冷刺骨;脚下的雪被踩得嚓嚓作响,星星在黑暗的天空闪烁,如同冰霜一样密集。走了不远的一段路,他们听到草地的南边传来吼叫声和激烈的马蹄声。不远处一群骑马的人呼啸着从他们身旁经过。留给在雪地里前进的拉夫拉恩斯一行人的是金属撞击的声音和升腾的蒸汽以及被冰霜覆盖的马身。哈尔夫丹对着这一群粗鲁的家伙大吼——那是村子南边的一群年轻人。他们仍在庆祝圣诞节,出来试骑他们的新马。那些醉醺醺的认不出前面队伍的人,一边捶着自己的盾牌一边大吼大叫。但其中有几个人听到了哈尔夫丹在身后冲他们的喊叫;他们从队伍中出来,默默地加到拉夫拉恩斯的队伍中,并同队伍后面的人轻声说话。

但克里斯汀躺在那儿,双手灼痛不已;心里积聚着对生活的痛苦感觉和绝望。要是她是罪过最深重的女人,那事情也不会这么糟糕了;所有人都会认为……不,她不能,她不能再留在村子里。一个接一个的恐怖画面出现在她面前。要是母亲也知道了这件事……现在他们同教区神父之间也结下了血仇,而从她出生开始,这些人就是朋友,如今却彼此憎恨。但最让她恐惧不已的是想到西蒙的时候——他抱起她的样子,他带她离开,他在家里替她说话,他表现得仿佛她已经是他的人。父亲和母亲已经完全接受他,仿佛她已经更多地属于西蒙,而不是他们。

克里斯汀走到院子里,看见更多的人过来了——哈尔夫丹、劳嘉布鲁的乔恩,还有西蒙和他的随从们。有两个陌生人跟随,让她莫名地感到一种痛苦。

然后,她记起阿恩的脸,冰冷可怖。她记得自己上一次从教堂出来时,曾看见一个等待安放遗体的露天坟墓。铲好的土堆在雪地上,灰铁一样的冷硬——阿恩会躺在这样的地方,都是她的过错。

拉格恩弗里德帮克里斯汀套上外衣时,她吻了吻女儿的脸颊。克里斯汀并不太习惯母亲的爱抚,不过母亲的这个吻让她感觉很好。她把头伏在拉格恩弗里德的肩上,靠了一会儿,但哭不出来。

克里斯汀突然又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她站在费恩斯布莱肯的阁楼回廊上,就是今晚她受折磨的那个阁楼。阿恩同一些男孩子在院子里玩球,球弹到回廊里,刚好落在她的脚下。于是她把球捡起来放在背后,不肯还给阿恩。阿恩于是想抢过去,他们就在回廊里争抢起来,后来又到了放着许多柜子的阁楼里面。两个人在屋子里头追追打打,不时地被挂着的装满衣服的皮袋子撞到头。他俩争抢着,最后两个人都被球绊倒在地上。

克里斯汀坐在母亲身旁。她试着往嘴里塞东西,这样别人就不会注意到她的异样,但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每舀一调羹粥都会洒掉一些,舌头也变得又厚又干,嘴里的面包简直无法下咽。但当西蒙开始讲本特恩的事情时,克里斯汀不再假装吃饭。她的双手紧抓着凳子的边缘;恐惧和憎恶的感觉紧紧地攫住她的心,让她感到眩晕和恶心。他曾经试图……本特恩和阿恩,本特恩和阿恩……她不耐烦地等着其他人结束。她想看看阿恩,看看阿恩那英俊的脸庞,她要跪倒在阿恩的遗体前面,沉湎在悲伤中,忘记所有其他的事情。

此刻,她好像才终于意识到阿恩已经死了,她再也见不到那勇敢而英俊的脸或感受他手中的温暖了。她以前是那么幼稚无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失去她阿恩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克里斯汀绝望地痛哭起来,觉得自己已经把个人的不开心扔到一旁。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想正等待她的一切,她痛哭,还因为她觉得上帝对自己的惩罚太过严厉。

哈空国王是一个虔诚而正派的人,所以他也希望自己的臣民能严于律己、举止得体——至少年轻人要做到这样。其他人国王就不太管了。但国王的神父总是听到年轻人偷溜出去——参加酒宴、赌博、喝麦芽酒诸如此类的活动。于是胡搞的人不得不老实交代并做出忏悔,他们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是的,其中有两三个特别不服管的小伙子已经被赶了出去。但最后证明,正是狐狸一样狡猾的本特恩书记员,经常偷偷摸摸地喝麦芽酒并且做一些更坏的事情;他聆听妓女的忏悔,并赦免她们。

前一天晚上,西蒙把瓦吉布莱肯家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拉格恩弗里德。不过他只是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并未作他语。但伤痛和一夜无眠已经让克里斯汀变得有些神志不清,她对西蒙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痛恨情绪,因为他说的好像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一样。父母允许西蒙这般表现,仿佛他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一样,这也让她十分不高兴。

西蒙·安德鲁森十分清楚本特恩在奥斯陆的所作所为,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跟别人讲了。本特恩成为马利亚教堂的一个院长的抄写员,大家也都觉得他是个聪明的家伙。许多女人都很喜欢他;他有一双勾人的眼睛和能说会道的嘴巴。有人觉得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子——大多数都是些觉得自己被丈夫背叛的妇人,或者喜欢男人献殷勤的少女。西蒙说着大笑;他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吗?那,本特恩也很精明,他同那种女人并不是走得太近;只是同她们说几句话,于是他就赢得了一个生活纯粹的名声。

“所以你没什么意见,西蒙?”拉格恩弗里德心忧地问。

大家也都为西拉·埃里克难过。神父备受尊敬和喜爱,村子里的人都为他自豪;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很有能力,在当神父的这么多年里,他从来没有缺席一次应由他主持的宗教节日或弥撒或仪式。年轻时,埃里克是托恩伯格阿尔夫伯爵手下的一名士兵,但他杀了一个出身特别高贵的人从而惹来了麻烦,于是他便转投奥斯陆的大主教门下。当大主教看到埃里克在学习方面的能力之后,他同意让埃里克成为神父的一员。若不是因为之前的谋杀结下了仇人,西拉·埃里克也不可能留在那个小小的教堂里。他确实很贪婪,一方面是为自己的私欲,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教堂。不管怎么说,教堂里被各种容器、帷幔织物和书装饰得满满当当,还有他为那些孩子们做的——但他的家人带给他的却只有伤痛和麻烦。在乡村,人们觉得让神父像修士一样生活是不合理的,因为他们必须要有女性神职人员帮着打理农舍,而且当他们不顾下雨天晴在教区内为各种事物跋涉奔忙时,也需要一个女人替他们打理。人们也都记得,挪威的神父与男人结婚也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不过,这个晚上,大家都说这似乎是上帝对埃里克娶亲的惩罚,因为他的孩子和孙子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伤痛。有人说,神父不娶妻生子还是很有道理的——因为神父与费恩斯布莱肯的人之间肯定会产生敌意和愤慨。直到现在,双方才成为最好的朋友。

“没有,”西蒙回答说,“我觉得其他人也不会有;他们知道你们和克里斯汀的为人,也知道那个本特恩是个什么样。不过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里也没有多少话题可以讲;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通也是在情理之中。现在我们必须得让乡民们知道,克里斯汀的名声可不是他们这些乡巴佬能够消遣的。只是她被本特恩的粗鲁行为吓得六神无主,没有立刻来找你或找西拉·埃里克而已。岳父,我想要是你去问那个妓女房里的神父本特恩,他一定会说自己没有恶意,只是逗克里斯汀玩罢了。”

食物摆在桌上没动多少,倒是说了许多的话。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这是上帝对加德和因加的考验。他们的农场被泥石流和洪水冲毁,几个大点的孩子都死了,所以阿恩剩下来的兄弟姐妹都还很小。不过自从大主教任命费恩斯贝肯的加德当他的护卫,他们家这几年的境况还不错,孩子们也都出落得标致,前程光明。但在所有的孩子中,因加最喜欢阿恩。

拉夫拉恩斯和拉格恩弗里德都认同西蒙的看法。但克里斯汀却尖叫着跺起脚。

拉格恩弗里德说,如果克里斯汀真要一起跟着去的话,那他们也得喝完粥再走。她还想给因加带点礼物——一条新的亚麻毯、蜡烛和新烤出来的面包。她请拉夫拉恩斯和克里斯汀带话给因加,说她愿意过去帮忙准备葬礼的事。

“可他把我打倒在地,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当时失去了意识;我什么都不记得。或许,事情就是因加说的那样。自从……我一天都没开心过。”

虽然克里斯汀的心被恐惧和绝望攫住,她还是很感激父亲这番暖人心房的话。

拉格恩弗里德闻言哭了起来,她叠起双手捂住嘴巴;拉夫拉恩斯也站了起来。即便是西蒙的脸也变了色;他锐利地看了克里斯汀一眼,走过去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然后大笑。

“你要记得,克里斯汀是他的义妹,”拉夫拉恩斯说,“或许她想去帮因加料理后事。”

“上帝保佑你,克里斯汀。要是他真对你做了什么,你一定会记得的。”怪不得自从那个倒霉的晚上开始,她就显得很忧郁,原来是被吓到了——以前她对我可是百般温柔良善,西蒙对其余人说道,“任何人都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对美好的相信胜过邪恶,她还是个贞洁少女。”

拉夫拉恩斯看了下自己的妻子;又看了一眼西蒙的脸,然后他跨身上马,并用手臂环住克里斯汀的肩。

克里斯汀抬起头看着未婚夫那一双小而坚定的眼睛。她的手举到半空;她想抱住他的脖子。

“她去那里是不是太冷了?”拉格恩弗里德说,“明天他们就会举行葬礼,到时候我们都去。”

西蒙继续说:“克里斯汀,你一定不能想着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些事情。我并没有打算立马在弗摩定居,也不是说永远不许你离开这个村子。‘人们在雨中的头发颜色或气质总是同太阳底下的不一样’,这是斯维拉老国王控诉他的“桦木腿”(1)追随者们因为成就而日渐骄傲时说的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问。克里斯汀犹豫了一会儿,耸了耸肩,然后点头,因为她不敢开口说话。

拉夫拉恩斯和拉格恩弗里德微笑起来。听这个年轻人像一个睿智的老主教一样说话,逗乐了他们。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哈尔夫丹不得不一次次从头讲起。拉夫拉恩斯和西蒙看到院子里围了那么多人,吵吵嚷嚷的,于是也从厨房里出来。拉夫拉恩斯听闻这个消息相当难过;他令人备马,因为他想立马到布莱肯去。拉夫拉恩斯正准备走的时候,他的视线无意间落在了克里斯汀那苍白的脸上。

西蒙接着道:“我训诫你不合适,应当由岳父来,不过我还想说几句: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被管得很严。我们不能同下人随意来往,而我看到克里斯汀却习惯同下人来往。我的母亲总说,如果你同农民的孩子一起玩,那久而久之你的头上也会生出虱子;这话也有一点道理。”

大主教对阿恩的不幸十分痛心;他亲自料理阿恩的后事,并吩咐手下的神职人员护送阿恩的遗体回来。大主教已经把本特恩监禁起来,并从教堂除名,就算现在没被绞死,估计也快了。

拉夫拉恩斯和拉格恩弗里德对此没有说什么。但克里斯汀扭头跑开了,刚才想拥住西蒙脖子的冲动这会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本特恩·普莱特森杀了阿恩。新年之夜,大主教的随从们都坐在房子里喝酒,本特恩进来了。他成了一个神父的抄写员,是基督圣体节的受奉者。刚开始大家都不愿让本特恩坐过来,但他提醒阿恩说,他们是一个村子来的。所以阿恩就让他跟自己坐在一块儿,两个人都喝起了酒。但不晓得怎么的两个人突然打了起来,阿恩打得很猛,本特恩于是从桌子上抓起一把刀子刺进了阿恩的喉咙,还在胸口上也刺了几刀。阿恩差不多是当场毙命。

中午时分,拉夫拉恩斯和西蒙穿上滑雪服,出门去看山脊上设的几个打猎陷阱。外面的天气晴朗,也不似之前那么冷了。拉夫拉恩斯和西蒙都想从家里的悲伤和眼泪中抽出身,所以他们滑了很远的一段距离,一直滑上裸露的岩石。

女人们将他们两个团团围住。克里斯汀站在人圈的最外面,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哈尔夫丹是拉夫拉恩斯身边的人,从小看着阿恩长大,他一边说一边大声抽泣。

两个人在一个悬崖的下面躺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喝酒吃东西。然后拉夫拉恩斯讲了一点阿恩的事情;他很喜欢阿恩。西蒙也随声附和,大赞死去的阿恩,还说他并不奇怪克里斯汀会为这位义兄而伤心。拉夫拉恩斯又说,或许他们不应该给克里斯汀这么多压力,订婚之前应该多给她一点时间好让她调整好自己的转变。她说想去修道院待一阵。

这时,进来一个住在马路不远处的一个男人,旁边还有哈尔夫丹。他们刚好碰上送葬的队伍。

西蒙突然坐起身,吹了一段长长的口哨。

“上帝啊,上帝啊——这个消息简直太可怕了!他们正用雪橇把阿恩·哥德森运回家——上帝保佑受苦的加德和因加。”

“你不在乎?”拉夫拉恩斯问道。

圣诞期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乔拉恩加德所有的女人都在厨房里忙活。拉格恩弗里德和克里斯汀也在那儿过了大半天。傍晚的时候,几个女人做完烘焙的活后开始清洗,另外几个则准备晚餐;挤奶女工冲进来,一边大喊一边挥舞手臂。

“哦,是的,是的,”西蒙连忙回答道,“亲爱的岳父,目前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让她去奥斯陆的姐妹那住一年;然后她就会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们是如何谈论彼此的了。我恰巧知道几个在那儿的未婚少女,”西蒙说着大笑,“她们不会因为和疯小伙子分开悲痛而死的。我也不想要那样子一个女人做妻子,但我觉得让克里斯汀多认识几个人也没什么坏处。”

然后,克里斯汀又想想自己如何杀死本特恩或者把他弄瞎。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安慰——沉浸在复仇的梦里,向那个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躲藏着的黑影复仇。但这只能带给她一时的痛快;晚上克里斯汀会睡到阿尔夫希尔德的旁边,为自己经历的这些可怕事情而痛苦。在她的心里,本特恩已经夺走了她的贞洁。

拉夫拉恩斯把剩下的食物都装进背包,看也没看西蒙一眼,只是说:“我觉得,你是真的喜欢克里斯汀。”

一个男的竟敢对她做这样的事情,一切都不复从前了。克里斯汀夜不能寐,她的心里满是羞辱,她无法不去想这件事情。他记得自己反抗本特恩时碰触到的本特恩的身体,还有他那灼热的带着麦芽酒味道的气息。克里斯汀总是忍不住去想当时可能发生的事情,想起本特恩说的那句话,她不由全身战栗:如果这件事被捅了出去,那也只能怪到阿恩头上。她总是在脑海里想象,如果这样不幸的事情真发生在她身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及人们发现她和阿恩偷偷见面之后会怎样。要是父亲和母亲真相信事情是阿恩干的该怎么办?而阿恩自己……克里斯汀仍清晰记得最后告别的那个黄昏阿恩的模样,她感觉自己仿佛要在阿恩面前羞愧地倒下,只是因为她可能把阿恩拖进这痛苦和耻辱中。而她做的梦如此邪恶。她曾在教堂里和《圣经》上听到看到过身体的欲望和诱惑,但以前这些东西对她没有任何异议。现在她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都有一个罪恶的血肉之躯,里面住一个灵魂,身体残酷地噬咬着灵魂。

西蒙笑了笑,也没有看拉夫拉恩斯。

整个秋天,克里斯汀都过得很不开心。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本特恩没能得逞,但这并不起作用;她还是觉得自己被玷污了。

“你一定知道我很爱她——也很喜欢你,”西蒙突然说,然后他站起身套上滑雪的装备。“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比她更让我想结婚的女子。”

克里斯汀与未婚夫在一块儿时,显得相当安静害羞;她也没有多少话和西蒙说。一天晚上,所有人都坐在一块儿喝酒,西蒙邀请克里斯汀同他去外面散散步呼吸点新鲜空气。他们站在阁楼前面的回廊,西蒙的手揽过克里斯汀的腰并吻了她。从那以后,只要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西蒙都会抱她吻她。克里斯汀对此并不是很高兴,但她之所以没拒绝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逃离西蒙。现在,克里斯汀已经把她和西蒙结婚看成了某件不得不做的事情,而不是一件让她期待的事情。不过,她还是挺喜欢西蒙的,尤其是在他与其他人说话不碰她或和她说话的时候。

复活节前夕,滑雪橇下山穿过米洁莎湖还是有可能的,克里斯汀第二次踏上了去南方的旅程。西蒙护送她到修道院。所以这一次,她是同父亲还有未婚夫一同乘雪橇出行,身上裹着厚厚的皮毛衣服。随行的还有许多下人和装满箱子的雪橇,箱子里面是衣服以及给修女和诺奈赛特姐妹带的礼物。

拉格恩弗里德和拉夫拉恩斯对西蒙大冬天的还跑这么远的路来看他们表示热忱感谢。他们见西蒙的次数越多,就越喜欢他。西蒙对于安德鲁斯和拉夫拉恩斯一致同意的事情相当了解,现在他们决定,两个人订婚的麦芽酒席将在四旬斋开始之前进行,如果赛尔能在这之前赶回的话——否则,就延迟到复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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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期间的一天,西蒙·安德鲁森骑马到达乔拉恩加德,让人相当意外。他对自己的不期而至表示抱歉——没被邀请只身前来,而且没带一个随从家眷;当时赛尔·安德鲁斯在瑞典替国王办事。西蒙则在狄福林的家中待了一段时间,但家里只有年幼的妹妹和卧病在床的母亲相伴,在家的那些日子让他感到相当无趣;他突然萌生了一种过来乔拉恩加德的冲动。

(1) 桦木腿,据记载,1226年挪威内战时期,两名被称为“桦木腿”的侦察兵,怀藏两岁的国王哈康四世,滑雪翻越高山,摆脱了敌人。比喻有功之臣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