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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伏露·阿希尔德轻柔地笑。

“是的,我知道,”克里斯汀说,“他们说我长得像我父亲。”

“是的,脾气和长相像你父亲都是再好不过的了。但要是他们把你嫁给这山谷里的某个人,那可真就遗憾了。我们不应该瞧不起农作传统和小农方式,但这里的人都认为自己高尚无比,以至于整个挪威都没有人能比得过他们。我敢说,他们一定会猜想,为什么在和我断绝一切联系之后我还能够活下来而且活得滋润。但他们太懒也太自大,拒绝学习新的东西——然后他们把所有过错都归到对斯维拉国王统治时期的君主制的敌意上。这都是谎言——你的祖辈与斯维拉国王达成和解,并接受了他的礼物。但你母亲的兄弟要是想在国王身边效力并成为他的侍从,他就必须在里里外外地将自己捋干净,而唐德并不愿意这样做。但是你,克里斯汀,你必须嫁一个既有骑士风度又有尊严礼貌的男人……”

“不敢做自己认为不对的事情,这是很好的,”伏露·阿希尔德笑着说,“但要是你只是因为不敢而认为某件事情不对,那这就不好了。”然后她突然又补充道:“这个夏天你成长了很多。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现在的你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

克里斯汀望着弗摩庄园的庭院,也望着阿恩的红色背影。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但每次伏露·阿希尔德谈论她过去出入的那个世界,克里斯汀总是会把对骑士的想象和阿恩的形象重叠。以前,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总是把骑士和父亲的形象重叠。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克里斯汀说,“但我自己从来都不敢那样子做。而且我觉得那也不是正确的做法。”

“我的侄子,哈萨比的厄莱恩德·尼库拉森——应该是适合你的对象。那个男孩已经长成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我的妹妹玛格恩希尔德去年经过我们这个山谷时顺道来看我,带着儿子一起。当然,你不会和他结婚的,但我还是很愿意为你们两个在婚床上摊开喜毯。你的头发金黄闪亮,他的头发则是乌黑发亮,他还有一双迷人的眼睛。但我知道我的妹夫,他已经看中了一个比你更般配厄莱恩德的姑娘。”

最后她说:“你能逃走实在是很聪明,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孩子。但你是否听说过人们还用那个女人给的金子,捕获一个石头里的食人妖?”

“你的意思是说我配不上他,是吗?”克里斯汀吃惊地问。她从来都没因为伏露·阿希尔德的话而生气过,但伏露·阿希尔德可能比她的家人出身更好这件事让她有些尴尬和懊恼。

但在她讲完整个故事之后,伏露·阿希尔德只是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望着山谷的远方出神。

“不,你当然配得上,”伏露·阿希尔德说,“但你不要想着成为我家族中的一员。你们在挪威的祖先是逃犯而且来自外国,而格杰斯林一脉已经在他们的庄园里腐朽了太长时间,以至于除了这个村子里的人之外几乎没有人记得他们。但我的妹妹和我都跟玛格丽特·思卡尔戴特女王的侄子结了婚。

坐在那儿,克里斯汀跟伏露·阿希尔德讲她曾遇到过的那个矮小少女。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过这件事,但当时突然就记起来了。说着说着,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她觉得伏露·阿希尔德和那个矮小女人有些相像——虽然她知道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克里斯汀甚至都没有想过要说出这个事实:不是他的先人而是先人的兄弟以罪犯的身份逃亡到挪威的。她望着山谷远处那深色的山坡,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天,她跑到山脊上看见她的村庄和外面的世界中间隔着的那么多那么多的山。过了一会儿,伏露·阿希尔德说她们是时候回去了,她让克里斯汀去叫阿恩。克里斯汀举起手放到嘴边,一边大喊一边挥舞手帕,直到她看见院子里的红色背影回头并冲她招手。

一天,她们出去采药草,在一个碎石坡脚下的河边草地上坐着休息。在那儿,她们可以俯瞰到弗摩的院子和阿恩·哥德森那红色的上衣。阿恩是同她们一同骑马过来的,她俩在山地牧场采药草时,他就负责看管马匹。

过了一段时间,伏露·阿希尔德回了家,但秋天和初冬时分她经常来乔拉恩加德和阿尔夫希尔德待上几天。阿尔夫希尔德现在白天能下床了,他们努力想让她自己站起来,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双脚始终是蜷曲的。阿尔夫希尔德变得焦躁、苍白而且疲倦,而伏露·阿希尔德用马皮和细柳枝给她做的蕾丝衣服她穿着也觉得难受;她只想躺在母亲的腿上。拉格恩弗里德经常要照顾她受伤的女儿,所以托蒂斯现在负责管理家务。应母亲的要求,克里斯汀也跟在托蒂斯身边,一方面是从旁协助,另一方面也可以学习。

伏露·阿希尔德似乎很喜欢和克里斯汀说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克里斯汀也同她成了越来越好的朋友。

克里斯汀有时候会想伏露·阿希尔德,阿希尔德来来去去,有时候会跟她讲很多事情,但有时候却会让她空等一场。

伏露·阿希尔德躺在另一张床上,但拉格恩弗里德从来都判断不出她是醒着还是已经睡着。伏露·阿希尔德也从来不提她们以前就认识,这更让拉格恩弗里德觉得惴惴不安。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悲伤和恐惧过,虽然她知道拉夫拉恩斯终会康复——而阿尔夫希尔德也能捡回一条命。

伏露·阿希尔德会同那些大人们坐着说话。每次她带丈夫一起过来的时候就会是这样,现在比杰恩·加纳森也会和她一起到乔拉恩加德来。一个秋日,拉夫拉恩斯骑马到哈根去付伏露·阿希尔德的医药费:他们拥有的最好的银水罐和配套盘子。拉夫拉恩斯在那儿过了一夜,此后他对阿希尔德的农场赞不绝口。他说阿希尔德的农场很漂亮,料理得很好,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狭小。屋子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有生机,而且生活习惯也同挪威南部的那些贵族绅士一样尊严而有礼貌。拉夫拉恩斯没说对比杰恩的看法,但每次比杰恩陪妻子到乔拉恩加德来时,拉夫拉恩斯总是会非常客气地接待他。另一方面,拉夫拉恩斯特别喜欢伏露·阿希尔德,他认为其他人对于她的种种传言都是胡说八道。他还说二十年前,她根本就不需要利用巫术来迷惑一个男人——如今她已经六十岁,但看起来仍然很年轻,而且她还有着优雅迷人的举止。

拉格恩弗里德说完回到冬屋,没有脱衣服,爬上床躺在阿尔夫希尔德的旁边。她用手环抱住阿尔夫希尔德,脸也紧贴着阿尔夫希尔德的脸,这样就能感受到阿尔夫希尔德身体的温度,并闻到她那湿漉漉的头发上的刺鼻汗味。阿尔夫希尔德喝过伏露·阿希尔德准备的药剂之后,像往常一样睡得很安稳。被单下面有圣母玛利亚草的香味,让人心安。但拉格恩弗里德躺了很长时间,始终不能入睡,她只是盯着屋顶透过出烟口洒进来的一小片月光。

克里斯汀注意到母亲对此一直不太高兴。拉格恩弗里德确实不怎么说起伏露·阿希尔德,但有一次她曾将比杰恩同大石下面被压平的黄草作比,而克里斯汀觉得这是一个十分贴切的说法。比杰恩长相奇怪——他很胖,脸色苍白,行动迟缓而且还有一点秃顶——虽然他比拉夫拉恩斯大不了多少。不过显然比杰恩以前也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他很少说话,总是想在一个地方待着不动;一旦坐下,那从进门起一直到晚上睡觉他都不会挪动位置。他几乎都不吃东西,有时他那奇特而苍白的眼睛会盯着屋子里的某个人看,脸上面无表情又好似在沉思。

“愿上帝和圣母保护你不受魔鬼的侵袭——我们现在——你的父亲和我——只有你了;你是唯一一个没有遭受厄运的孩子。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永远不要忘记你是父亲最宝贝的开心果。”

从阿尔夫希尔德发生意外起,他们一家人就再也没见过桑德布的亲戚,但拉夫拉恩斯曾去过瓦吉几次。另外,西拉·埃里克也同以前一样来乔拉恩加德来得很勤,还经常同伏露·阿希尔德见面。他同阿希尔德成了朋友。人们觉得这是因为神父宽容大度,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高明的医生。这或许就是大庄园里头没有人找伏露·阿希尔德征询意见的原因之一,至少没有人公开这样做,因为他们觉得神父已经足够厉害了。伏露·阿希尔德和比杰恩都不属于他们生活圈,要处理和这两个人的关系对于他们而言并非易事。西拉·埃里克自己也曾说,阿希尔德和比杰恩并未伤害过任何人,至于伏露·阿希尔德是巫婆这一说法,他也不是阿希尔德所属教区的神父。或许这个女人知道对灵魂健康有益的东西——不要忘了,若一个女人显得比议员还有智慧,那无知的人很可能把这个女人说成巫婆。就伏露·阿希尔德而言,她对神父的评价也很高,如果在乔拉恩加德时刚好碰上宗教节日,她也会殷勤地去教堂。

母亲从克里斯汀手中接过碗,放到一旁的阶梯上。突然她双手环住克里斯汀,将她拉近,亲吻她。克里斯汀注意到母亲的双颊又烫又湿。

那一年的圣诞节让人悲伤。阿尔夫希尔德仍然没有办法自己站起来。他们看不见桑德布的亲戚,也没有他们的消息。克里斯汀留意到村子里的人都在谈论他们家和亲戚间出现裂痕的事,而父亲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她的母亲却不甚在意,克里斯汀觉得母亲这样显得很是冷酷无情。

“哦,讲了一些药草,以及如何避免流血、长疣和双眼拉紧——还有衣服上的虱子以及储物间里的老鼠。另外还告诉我出太阳的时候该采哪些药草,哪些药草在雨天功效最强。但我不会告诉你那些祈祷词,不然它们就会失掉力量的。”克里斯汀飞快地说。

圣诞假期快结束的一个傍晚,唐德·杰斯林的家庭牧师西拉·席佳德滑着大雪橇到访,他主要是来邀请拉夫拉恩斯全家到桑德布去。

“那她教了你一些什么?”拉格恩弗里德又问。

西拉·席佳德并不太受周围居民的喜欢,因为事实上他是替唐德打理财产的——或者至少可以说,唐德表现严苛或待人不公时他都有责任,而唐德经常折磨他的佃农。席佳德神父非常善于写字和画画;他精通法律,也是一个高明的医生——虽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那么高明。但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一个聪明人;他经常说一些傻话。拉格恩弗里德和拉夫拉恩斯也从来都不待见他,但桑德布的族人却对他们的神父极为看重,没请他来照料阿尔夫希尔德让桑德布的族人、亲戚以及席佳德神父自己都非常失望。

“我不觉得呀,”克里斯汀回答,“他们都提耶稣和圣母玛利亚以及那些圣人的名字。”

西拉·席佳德到乔拉恩加德的那天——很不幸——伏露·阿希尔德和黑尔·比杰恩已经先他一步到了,另外还有西拉·埃里克、阿恩的父母加德和费恩斯布莱肯的因加、老普特斯加德的老乔恩,还有来自哈玛的一个男修士阿斯高特兄弟。

克里斯汀谢过母亲,把嘴凑到碗边。然后母亲问:“克里斯汀,伏露·阿希尔德教你的那些祈祷和其他东西——有没有什么罪恶的或不尊敬上帝的?”

拉格恩弗里德再次为宾客们摆好餐桌奉上食物,拉夫拉恩斯则拆开阅读席佳德神父带来的几箱子密封信,这时西拉·席佳德要求见阿尔夫希尔德。而当时阿尔夫希尔德已经上床睡觉了,但西拉·席佳德将她叫醒,检查她的四肢和背部并问她问题——一开始还比较和蔼,但随着阿尔夫希尔德越来越恐惧,神父也就越来越不耐烦。席佳德是一个小个子男人,准确地说就是一个矮子,但他有一张大红脸。他想要举起阿尔夫希尔德来检查她的腿,阿尔夫希尔德被吓得大喊大叫。然后伏露·阿希尔德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并用毛毯盖着阿尔夫希尔德的身体,然后说孩子已经很困了——即便她是个健康孩子也没有办法站直。

“我给你烫了一些麦芽酒,女儿。”拉格恩弗里德说。

神父对此激烈反驳,他好歹也被人们认为是不赖的医生。但伏露·阿希尔德牵过他的手,引着他走到桌子旁的高椅旁坐下,然后开始讲自己为阿尔夫希尔德做的种种事情,好似她正征求神父意见一样,态度很是诚恳。渐渐地,神父的态度也和缓了许多,桌子上拉格恩弗里德准备的食物酒水也被他解决了不少。

等她们回到菜园门口时,拉格恩弗里德已经不在那儿了。克里斯汀将冰冷的银圣餐杯放进伏露·阿希尔德的手中,她的身子冷得直发抖。她穿着湿透的鞋子跑进她和父亲睡的阁楼中。刚上到第一级阶梯,就看到拉格恩弗里德从阁楼下面的回廊里出来。她的手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但酒劲上脑之后,西拉·席佳德又变得情绪坏、爱争吵和脾气暴躁了。他非常清楚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一开始他是针对加德,加德是哈玛大主教在瓦吉和希尔的全权公使。而主教辖区和唐德·伊瓦森之间存有许多争议。加德比较沉默,但因加是一个热心肠的女人,而阿斯加特也参与了讨论。

伏露·阿希尔德走在克里斯汀旁边,不发一言。她只是过来保护克里斯汀,因为让一个小孩子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出门也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由纯洁少女采集的露水会有更强大的力量。

他说:“你不应该忘记,西拉·席佳德,我们尊敬的因加德父亲也是你们的高级修士,你在哈玛的所有事情我们都清楚。你沉醉于桑德布带给你的好处,但你很少记起除了是唐德的眼线之外,你还有你的本职工作要做;你助纣为虐,帮助唐德做了许多待人不公的事情,这让他的灵魂置于危险之中,同时也让教堂的威力遭受损失。那些不听上帝教诲、不虔诚背叛他们的精神天父和上级的神父的遭遇,难道你不曾耳闻吗?难道你不知道天使曾领着坎特伯雷的圣托马斯到地狱的大门,并让他往里看吗?他很讶异竟然没有看到一个像你背叛大主教这样背叛他的人。圣托马斯正想赞颂上帝的仁慈,因为圣人希望所有罪过者都能得到救赎;当天使让魔鬼抬起尾巴时,传来一阵猛烈的喧闹声和刺鼻的硫黄味道,原来是许多背叛教堂利益的神父和博学者从魔鬼的尾巴下飞散了出来。这时,圣托马斯才明白这些人最后的结局。”

屋外,月光下的院子是黑白的。拉格恩弗里德陪她们穿过农院下到白菜园旁边的大门处。克里斯汀看见母亲斜倚在旁边篱笆上细长的身影。克里斯汀将冰冷大白菜叶子和斗篷草上的露水摇下来,装进父亲的银圣餐杯中。

“你在撒谎,修士,”神父说,“我也听过那个故事,但像黄蜂一样从魔鬼后面的黄蜂窝中飞散出来的是修士,而不是神父。”

拉格恩弗里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伏露·阿希尔德说:“过来我这里,克里斯汀。我们该出去采集露水了,早上可以用来替阿尔夫希尔德擦洗。”

听到这,老乔恩比屋子里所有人都笑得大声,他大叫:“无疑修士和神父是一样的,我敢打赌……”

“拉格恩弗里德,”伏露·阿希尔德轻声说,“许多梦想和一个男人结合并放弃自己贞洁的少女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你是否在书中读到许多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上帝的男女,他们入修道院或在旷野之中裸身站立,之后却又为此而后悔?在圣书中,他们被称为傻瓜。认为上帝在这场交易中欺骗了他们,自然是一种罪过。”

“那魔鬼肯定有一个很宽的尾巴。”比杰恩·加纳森说。

“不,有,”克里斯汀的母亲激烈地说,“我的丈夫。”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伏露·阿希尔德微笑着说:“是的,难道你没听过所有坏事后面都拖着一个长尾巴这句话吗?”

“没有多少东西值得你付出这么大代价,拉格恩弗里德,”另一个女人从旁说道,“以至于用命去换。”

“伏露·阿希尔德,你闭嘴,”西拉·席佳德大喊,“你不应该讲坏人身后拖着的长尾巴。你坐在这儿仿佛你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而不是拉格恩弗里德。但奇怪的是,为什么你还是没能治愈她的孩子呢——难道你那威力无穷的水还有威力没发挥出来?那水能让一头肢解的绵羊变成汤里的全羊,能让一个妇人变成一个婚床上的少女?村子里有人结婚时,你为贞洁的新娘准备沐浴这些我都知道……”

“哦,只是口头上这么说而已,口头上,伏露·阿希尔德。”

这时西拉·埃里克跳起来,他抓住席佳德神父的肩膀和一侧身子,将他飞扔过桌子,杯罐里的食物和酒水全都洒到了桌布和地上。西拉·席佳德仰面落地,身上的衣服全被挂烂了。

拉格恩弗里德从火中抽出燃烧的柳枝,将火焰熄灭,然后用手握住柳枝烧得发红的一端,火光将她的手指映成血红色。

埃里克跳过桌子,准备再次动手,他的大吼盖过满屋的喧嚣:“闭上你的臭嘴,你个该死的神父!”

“拉格恩弗里德,交易的过程中肯定会有所损失,”伏露·阿希尔德说,“任何一个想献出生命的人必然都得承担风险,同时也会思量自己能从中得到的东西。”

拉夫拉恩斯想把两个人拉开,但拉格恩弗里德站在桌子旁绞自己的手,仿佛尸体一样脸色苍白。之后伏露·阿希尔德跑过去把西拉·席佳德扶起并拭去他脸上的血。

“但那些将遗产浪费在最不值当的东西上——之后又碰到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珍宝——你不觉得他不会为自己的愚蠢而气恼哀叹吗?”

她递给埃里克一杯蜂蜜酒时说:“你不该这么认真,西拉·埃里克,喝了这么多酒你晚上肯定一个玩笑都开不起。现在你快坐下来,我告诉你婚礼的事。其实根本不是在这个村子,我并不是知道那水的人,这实在是我的不行。如果我能够酿出那神水,我们就不会窝在那个小农院里了。那我会成为某个大村庄里家财万贯的富婆——靠近城镇和修道院和主教和修士的大村庄。”她一边说,一边对三个神职人员微笑。

拉格恩弗里德若有所思地抬高黑色的眉毛。这样做的时候,她那淡色而深邃的眼睛就好似黑色森林草场下面的湖泊。这是克里斯汀小的时候有过的想法,或许是她听某人这样说过。伏露·阿希尔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拉格恩弗里德也在火炉旁坐下,她捡起一根柳枝,刺插火炉里的灰烬。

“但有人肯定知道这一旧时候的艺术,因为据我所知,这在因加国王时期还有,当时的新郎是布莱特兰德的皮特·劳蒂森。但我无法确切地说当时的新娘是他三个妻子中的哪一个,因为三个妻子都还有后代活在世上。那么,这个新娘想要那水的理由很充足,而她也最终得到了。她在小屋里为自己准备沐浴,但在她沐浴之前,她的婆婆进来了。她的婆婆一路风尘仆仆,身上满是污泥,所以她脱掉衣服踏进了澡盆。婆婆本是一个老妇人,她为劳丁生了九个孩子。但那天晚上劳丁和皮特享受到了一种他们以前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欢愉。”

“不,”伏露·阿希尔德回答说,“她在真正理解祈祷词的含义之前便学会了祈祷。在一个人急需要祈祷或建议时,他们通常就没有心思再去学或者理解。”

房间里的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加德和乔恩都让伏露·阿希尔德再多讲些这样下流的段子。但阿希尔德拒绝了:“我们这儿坐着两个神父和阿斯加特兴地呢,还有小男孩和未出嫁的女仆。我们得在谈话变得粗俗下流之前打住;要记得现在可是宗教节日期间呢。”

“克里斯汀不会明白这些。”她说。

男人们对此颇有异议,但女人们都同意伏露·阿希尔德的观点。没有人注意到拉格恩弗里德已经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坐在女佣中间的克里斯汀起身上床睡觉。她今晚在托蒂斯的房间里睡,因为农舍里来了太多客人。

“没有,她睡得很安稳。”拉格恩弗里德朝火炉旁的伏露·阿希尔德和克里斯汀走过来时说。拉格恩弗里德的一只手放在出烟口的罐子上,她站在那俯视着阿希尔德的脸。

天气是刺骨的寒冷,北极光在朝北的山顶处若隐若现。克里斯汀穿过庭院时,脚下的雪嚓嚓直响;她颤抖着,双手环抱在胸前。

“阿尔夫希尔德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拉格恩弗里德正坐在阿尔夫希尔德的身旁,似乎突然惊了一下,于是伏露·阿希尔德轻声问她。

突然她注意到老阁楼的下面,有个身影正在雪地里快速地穿来穿去,她的双臂张开,双手绞在一起,大声地呻吟着。克里斯汀认出那是母亲。她带着些恐惧走向母亲,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那些东西现在离我已经很遥远?”阿希尔德轻声地笑了笑,然后说,“我有过我的辉煌日子,克里斯汀,但我不至于傻到因为自己喝光了美酒然后现在只能喝泛着酸味的兑水牛奶而抱怨。如果一个人能小心谨慎地处理对待,好日子或许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有聪明人都知道这一点。这也是我认为聪明人必须在生命中的美好时光学会满足的原因——因为美好的日子确实需要你付出很大的代价。人们把年轻时为享乐而把父亲的遗产挥霍一空的人叫做傻瓜。对此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看法。但如果这个人此后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我会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傻瓜;如果他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想找回曾经的酒伴,那就更是傻上加傻。”

“没有,没有,”拉格恩弗里德激动地说,“我只是不得不出来。去睡觉,孩子。”

“我很奇怪,你曾经那么……你却总是很高兴的样子——”克里斯汀没有讲完,她的脸憋得通红。

克里斯汀转过头正准备走时,又听见母亲轻声地唤她的名字。

有一次一起坐着的时候,伏露·阿希尔德便给她讲起了故事,克里斯汀不由脱口而出她思忖了许久的事情。

“去房间和父亲还有阿尔夫希尔德一起睡——要把她抱在你的怀里,以防你的父亲不小心压到她。一旦喝醉酒,他就睡得特别沉。我今晚去楼上的老阁楼睡。”

阿尔夫希尔德睡着后,她也会给克里斯汀唱歌。有时也讲她年轻时候的事,当时她住在挪威的南边,经常陪在马格纳斯国王和艾里克国王及其王后的身边。

“天哪,母亲,”克里斯汀说,“一个人睡在那儿你会冻死的。如果你今晚不到房间睡,父亲会怎么说呢?”

但无论伏露·阿希尔德什么时候过来,阿尔夫希尔德的脸上立马会露出高兴的笑容。她急切地喝下伏露·阿希尔德为她准备的既提神又能改善睡眠的药水。阿希尔德照料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抱怨;每当伏露·阿希尔德吹奏拉夫拉恩斯的竖琴或唱歌时——她会许多谷地里的人不甚知晓的歌谣——阿尔夫希尔德就静静地躺着,听的十分开心。

“他不会注意到的,”母亲答,“我离开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已经睡着了,明天他也得等到很晚才起得来。按我说的去做吧。”

阿尔夫希尔德仍然平躺在大床上。她那小小的脸一片苍白,那白一直延伸到嘴角,而眼睛下面有一圈黑黑的东西。阿尔夫希尔德那漂亮的金黄色头发现在闻起来是一股刺鼻的汗味,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还没洗过头;她的头发变成了黑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卷曲感,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经过无数风霜的老干草。阿尔夫希尔德看起来疲倦、痛苦而耐心,每次克里斯汀坐在床头跟她说话给她看各种父母、朋友和远方亲戚送给她的漂亮礼物时,她还是会微笑,尽管是脆弱而苍白的笑。礼物中有洋娃娃、玩具鸟和玩具牛,一个小的游戏棋盘、首饰、天鹅绒帽子,还有色彩斑斓的绸带。克里斯汀替她把这些东西都装进了箱子里。阿尔夫希尔德用她那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叹息着,那些珍宝也从无力的手中滑落。

“你会很冷的。”克里斯汀抽泣着说,但母亲还是比较轻柔地推她走,然后把自己关在阁楼里面。

伏露·阿希尔德大半个夏天都待在乔拉恩加德,也就是说寻求建议的人也是到这儿来找她。克里斯汀听说西拉·埃里克对此很是嘲弄,克里斯汀明白她的父母对此也不是很在意。但她把对这些事情的所有想法都放到一边,也不去管自己对伏露·阿希尔德的看法;她经常和阿希尔德在一起,她从来都不会厌烦听这个女人说话,也不会厌烦看到她。

阁楼的里面和外面一样冷,而且漆黑一片。拉格恩弗里德摸索着走到床边,从头上扯下头巾,脱掉鞋子,缩到皮毛毯的下面。身下的东西冰冷刺骨;防腐蚀沉入了浮冰中。拉格恩弗里德蒙住头,双手插进衣服里。她就那样躺着,失声痛哭——有时是轻声啜泣,有时泪流满面,有时则是咬牙切齿地哭喊。终于床也暖和了一些,她也觉得倦了,这才流着泪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