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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们沿着苹果园的栅栏走,还有几个黄红的苹果挂在树梢。两个穿黑白长袍的修士正在园子里钩那些枯干的豆茎。

埃德温修士轻轻地握了握克里斯汀的手,两个人不由相视而笑。埃德温高而且瘦,但肩膀相当佝偻。克里斯汀觉得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老鹤,因为他的头很小,小小的闪光而平滑的脑袋上顶着一丛茂密的白发,脖子细长且布满皱纹。他的鼻子也像鹰钩鼻子那么大、那么尖。但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克里斯汀只要看到他那长长的满是皱纹的脸,便觉得心安和高兴。埃德温水蓝色的眼睛周围有一圈红红的,他的眼睑就像是许多薄薄的棕色膜片组成,从中长出千百道皱纹。还有他那凹陷的脸颊,看得清红红的脉络,这些脉络与延伸至小薄嘴唇的皱纹彼此交叉延伸。但他脸上的皱纹仿佛只是因为对人始终微笑的缘故。克里斯汀觉得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看起来这样愉悦或者说这么善良的人。埃德温的内心似乎有一种能照亮世界的秘密的欢乐,只要他一说话,克里斯汀便能分享到这欢乐。

修道院和普通的农舍并无两样,安置克里斯汀的宾客房屋很像一个简陋的农房,虽然里面摆着许多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个老人,火炉旁坐着一个女人,她的手中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两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站在克里斯汀的近旁。

克里斯汀恳求地看了父亲一眼,她只想跟埃德温修士一起走。所以拉夫拉恩斯谢过他,父亲和神父跟着主教随从离开的时候,她把手放进赤脚修士的手中,然后一起朝修道院走去。修道院由一爿木房子和一个淡色石头教堂组成,沿水而设。

男人和女人都在抱怨,因为他们还没有吃午饭。“他们不想再给我们东西吃,所以你在城中奔忙的时候,我们只能坐在这儿挨饿,埃德温修士。”

“是的,我没有勇气给哈玛这些博学的绅士们布道,”埃德温修士微笑着说,并无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比较擅长和孩子们还有农民打交道,但这也不能成为给摔跤的公牛带上口络的理由。”

“别生气,斯特纳尔夫,”埃德温修士说,“过来这里,克里斯汀,和大家打下招呼。今儿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要留在这儿和我们一起用餐。”

“埃德温修士最喜欢把小孩子拢到一起了,”马提恩神父大笑着说,“这样就有人听他说教讲道了。”

埃德温告诉克里斯汀,斯特纳尔夫是在一次会面回家的途中生了病,他之所以能待在修道院的招待所而不是收容所,是因为他有一个女性亲戚住在收容所,而那个亲戚相当尖酸刻薄,他实在是忍受不了。

拉夫拉恩斯对他表示感谢并说:“要麻烦你帮我照顾这个孩子,真是不好意思,埃德温兄弟。”

“但我知道,他们已经不耐烦我待在这儿了,”那个老人说,“你不在的时候,埃德温修士,没有人照顾我,他们很有可能会让我回收容所去。”

“我们的招待所有一个男人跟鞋匠有生意来往,他能够帮你带话,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至于你的女儿,她可以和那个男人一同回去,也可以留在这儿直到你回来。我会照料她的。”

“哦,在我完成教堂的工作之前,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埃德温修士说,“到时你的儿子就会来接你的。”他从火炉上取下一壶热水并让克里斯汀拿着,然后过去料理斯特纳尔夫。老人变得越来越温顺,过了一会儿一个修士走了进来,给他们拿来了吃的喝的。

神父说这很容易安排。于是那个在阶梯上和克里斯汀说过话的赤脚修士走上前来,和他们打招呼。

埃德温修士对着食物做祈祷,然后在床尾处挨着斯特纳尔夫坐下,这样他就能帮着老人进食。克里斯汀则坐在女人身旁,给那个小男孩喂东西吃,因为他太小了都够不着粥碗,每次他想蘸进装麦芽酒的碗都会弄得到处都是。女人来自哈德兰德,她和丈夫孩子一同过来看望她在教堂当修士的兄弟。但她的兄弟当时在各个村庄间云游,所以她总是抱怨坐在这儿浪费时间。

拉夫拉恩斯回来后对神父和克里斯汀说:“主教邀请我去他的城堡共进晚餐。马提恩神父,你能否派个修士陪同我的女儿到鞋匠法提恩家中去,并告诉我的随从们午后祈祷时分要哈尔夫丹带着加尔德斯韦恩在这儿等我?”

埃德温修士轻声和女人说话。他说,留在大主教所在的哈玛,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呢?这儿到处都是宏伟的教堂,整天都有修士做弥撒唱圣歌。而且城里那么漂亮,甚至比奥斯陆还要惹人喜爱,虽然比奥斯陆小一点儿。但在这里,几乎每个农户家都有一个园子。“等到春天,你就知道了,”埃德温修士说,“整座城都开满了白花。那时候,野蔷薇也会开花了……”

主教放慢马步并向他们回以致意,他招手要拉夫拉恩斯过去,并和拉夫拉恩斯说了一会儿话。

“可是,那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女人语带怒气地说,“在我看来,这儿的圣地比神圣多。”

主教城堡和圣十字兄弟居所中间的地方出现了一群骑马的男人。拉夫拉恩斯退到一旁,双手抚胸低头鞠躬,他的帽子几乎要扫到地面;克里斯汀意识到这个戴皮帽子坐在马上的男人肯定就是主教本人,于是她也连忙毕恭毕敬地鞠起躬来,头也差不多要触到地面。

埃德温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他在自己的草垫子下摸索,从下面拿出了一堆苹果和梨子,他将这些苹果梨子分给了孩子们。克里斯汀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甘美的水果。每一口,都是甘汁四溢。

外面,早晨的阳光在远处米乔莎湖的陡峭湖岸上洒下一片金光,那褪了色的小树林看起来就像金色的尘埃飘在深蓝色的森林之上。湖面上卷起涟漪,白色的水沫仿佛在跳舞。风带来一阵令人神清气爽的凉意,也让那色彩斑斓的树叶飘向了冰霜覆盖的山丘。

埃德温修士起身前往教堂,他说克里斯汀也可以跟着一起去。他们穿过修道院的院子,经过一条小偏门进到教堂的唱诗班中。

他们下阶梯时,美妙的歌声仍然在教堂里回荡。马提恩神父告诉他们,学校的孩子唱歌时会有风琴演奏。但他们没有时间去听,因为拉夫拉恩斯饿了;他在忏悔前实施了斋戒。于是,他们便朝修士的宾客室走去,想到那儿吃点东西。

这个教堂也在施工建设中,中殿和教堂十字形翼部的交合处架着脚手架。埃德温修士告诉克里斯汀,大主教伊恩加德正翻新和装潢唱诗班。主教十分富有,他用自己所有的财富来装饰城中的教堂。他是一个很好的主教,待人和蔼。奥莱福修道院的修士也是好人:独身禁欲、博学、谦虚。虽然是一个不怎么有钱的修道院,但他们待埃德温修士很好。埃德温的家位于奥斯陆的米罗利特修道院,但他得到允许前来哈玛主教教区化缘。

当神父说的马提恩神父出来的时候,克里斯汀已经睡着了。教堂里传来悠扬动听的歌声,而小教堂里面的圣坛也点着蜡烛。神父让克里斯汀在父亲身旁跪下,然后他拿起圣坛上的一个小金圣物箱。他悄悄告诉克里斯汀,里面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圣托马斯的一小块沾血的衣物布料,然后他用手指向那神圣的画像,于是克里斯汀便要亲吻他的双脚。

“过来这儿。”埃德温说着将克里斯汀领到脚手架的下面。他爬上梯子,重新摆放了高处的几块木板。然后他又爬下梯子扶克里斯汀上去。

“坐到这里来,这样就不会冷着了。”他说完,便继续光脚往阶梯下面走去。

克里斯汀看见上面的灰色石墙上有奇怪的闪烁的光点,有的像血一样红,有的像麦芽酒一样黄,还有蓝色的、棕色的和绿色的。她想看看身后,但埃德温小声对她说:“不要回头。”等他们爬到高高的木板上时,埃德温才轻轻地扳转克里斯汀的身子,然后克里斯汀看到了一幕美得让她屏息的辉煌景象。

就在那时,一个穿着土棕色修士服的老修士从教堂里面出来。他停了一会儿,微笑的看着克里斯汀,然后从墙上的小洞里拉出几个麻布袋和一些家织破布。老修士把这些都摊在地上。

在克里斯汀的正对面,也就是中殿的南墙上挂着一幅闪闪发亮的画,那画仿佛是由宝石做成的。墙上的斑斓光点便是这画反射出去的;她和埃德温静静地站在那光辉中。她的手变成了红色,如同浸在酒中一样;埃德温的脸也似乎镀了一层金,身上的黑色斗篷反射着图画的光彩。克里斯汀询问式地看了埃德温一眼,但埃德温只是点头微笑。

他们在教堂里面四处穿梭,最后走进了大厅。那儿有一个石头阶梯通到西塔。克里斯汀疲惫地拖着步子爬上阶梯。神父打开一扇门,门后面是一个漂亮的小偏教堂;不过当时拉夫拉恩斯说他进去做忏悔的时候,要克里斯汀在门外的阶梯上坐着等他。后来,她也进去亲吻了圣托马斯的神龛。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注视天堂一样。在一片黑格子的后面,克里斯汀一点点地认出了耶稣自己,他穿着最贵重的红色披风;圣母玛利亚则是一袭天蓝色的长袍;还有那些圣男圣女也都身着黄色、绿色和紫色的闪亮服饰。通明房子的周围缠绕着许多长着闪亮叶子的树枝条干,而他们便是站在那房子的门拱和房柱下。

教堂里面也渐渐变得亮堂了。拉夫拉恩斯和神父走在木制绞刑架下面聊伊恩加德大主教的建设工作时,克里斯汀则是睡眼惺忪地紧紧拉着父亲的手。

埃德温拉着克里斯汀靠近脚手架边缘一点。

后来,神父和拉夫拉恩斯也注意到他们了。神父笑着告诉那个男孩,他应当上学去,但拉夫拉恩斯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走过去牵起克里斯汀的手。

“站在这儿,”他轻声说,“这样上帝披风上的光芒便能落在你的身上。”

然后,拉夫拉恩斯站了起来。仪式结束了。神父走过来和拉夫拉恩斯打招呼。他们说话的时候,克里斯汀在一级阶梯上坐下,因为她看到一个圣坛男孩也坐在阶梯上。那个男孩打着哈欠,这让克里斯汀也跟着打起了哈欠。当那个男孩注意到克里斯汀正盯着他看的时候,他用舌头顶起脸颊并对着克里斯汀做斗鸡眼。接着他又从衣服里面抽出一个小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石头地面上:鱼钩、铅块、小块皮革和一对骰子;这期间他一直对克里斯汀做着鬼脸。这让克里斯汀很吃惊。

从下面传来一阵淡淡的教堂焚香,冷石的气味也飘着涌向他们。虽然教堂最下面光线较为昏暗,但透过窗户的太阳光却是直洒在中殿的南墙上。克里斯汀渐渐明白,刚才那幅天堂景象一定是某种窗玻璃绘画,因为它刚好填补了墙上的那种开口。其他的窗户都是空白或者关紧的,木制窗框镶嵌着格子图案玻璃。一只鸟飞了过来,落在窗台上,啁啾了几声然后飞走了。唱诗房墙的外面能听见金属撞击石板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寂静;只有风吹拂的声响,在教堂的墙间小声唏嘘,然后消失不见。

但在这儿克里斯汀却做不到这样,因为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黑暗中的东西。墙上高高地开着窗户,渐渐地也有日光透了进来。在他们跪倒的地方旁边,有一个奇怪的绞刑架一样的东西;上面放着成堆的淡色石头,水槽和工具也放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汀听到人们到来的声音,周围都是脚步声。她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墙上那严肃的耶稣画像上,她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做祷告上。但石头地板冰冷刺骨,从腿部往上一直到臀部的部分已经变得僵硬,膝盖也跪得生疼。到后来,克里斯汀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因为她实在是太累了。

“哦,哦,”埃德温修士叹息道,“挪威没有人能做到这样。他们或许会涂出尼达罗斯的玻璃,但也不是这样的。可在南方,克里斯汀,在南方的大教堂里,那儿的窗棂有这个教堂的大门那么大。”

神父做祈祷和唱诗的时候,克里斯汀试图跟着他做,但他的话又快又听不清楚。在家的时候,克里斯汀听得清每一个字,因为西拉·埃里克有着最清晰的嗓音,而且他还教过克里斯汀那些圣辞在挪威语里的意思,这样在教堂里的时候就能更好地理解上帝的思想。

克里斯汀回想了下家乡教堂悬挂的画。圣奥莱福和坎特伯雷圣托马斯的圣坛的前窗格上有画,神龛的后面也有。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画很是无趣,而且也不会闪出耀眼的光芒。

走到靠近圣坛的地方,拉夫拉恩斯跪下身来,克里斯汀也在他的身旁跪下。她的眼睛还在适应那黑暗。石柱之间的圣坛交替闪着金色和银色的微光,但面前的圣坛则是只有镀金烛台中的烛光在闪耀,圣船亦在闪着光芒,而后头的宏伟画作同样在闪光。克里斯汀再一次想起了大山——教堂里面的情景和她想象中的一样,辉煌宏伟,只不过想象中会有更多的亮光。突然,克里斯汀的面前出现了那个矮小精灵少女的面孔。但当她抬眼看去时,看到的只是头顶耶稣的画像,那么大、那么严肃,被高高地钉在十字架上。克里斯汀感到害怕。头顶的耶稣看起来并不温柔,也不悲伤;在家乡那温暖的棕色木制的教堂中,耶稣的双手张开悬挂,双手和双脚都被钉子刺穿,溅血的头低垂在刺冠的下面。面前的这个耶稣站在一个阶梯上,他的双手死板地张开,头挺得笔直;他的头发闪着金色的光芒,头顶有金色的头冠装饰;而他的脸朝向上方,脸上是严厉的表情。

埃德温和克里斯汀爬下梯子,继续朝唱诗班走去。那儿有一个光光的圣坛,石顶上头堆放着金属、木头和陶制的小盒子和杯子;还有奇怪的小刀,一些铁块,旁边放着笔和画刷。埃德温告诉克里斯汀这些都是他的工具。他擅长雕刻绘画和神龛,唱诗房里的椅子上的精美画作也是他的作品。那是为修士教堂圣坛的前窗准备的。

走进教堂的前厅时,克里斯汀觉得好似进了一座大山;周遭是一片黑暗和寒冷。他们穿过门廊,传来古老熏香和香烛那令人心生凉意的香气。克里斯汀站在一个有着高高天花板的大房子里,里面是一片黑暗。她的眼睛无法看透那黑暗,头顶四周全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是远远地看到前面圣坛处有一点光。圣坛旁站着一个神父,他说话的回声在屋子里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回荡,就像空气在膨胀然后有人在耳旁说悄悄话一样。拉夫拉恩斯手蘸圣水为自己和克里斯汀画十字,然后继续向前走去。虽然他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但他的脚步踏在石头地板上仍是十分响亮。他们经过巨大的石柱,往石柱中间望时仿佛是看进一个黑洞。

埃德温将色粉混合并放到一个小陶瓷杯子里搅拌,克里斯汀便在一旁看着,然后帮他将东西抬到墙边的一张凳子旁。埃德温从一张画转到另一张画,他为圣男圣女的白色头发涂抹出优美的红色线条,头发的钩卷和波浪都清晰可见。克里斯汀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一边看一边问问题。埃德温则跟她讲解正在画的东西。

克里斯汀望向黑暗,但她只能看见一点城镇的影子——她瞧见了房子的黑色回廊以及映衬着灰色天空的树的轮廓。之后,他们到了一块结着白霜的草地上,克里斯汀认出草地的另一边有一幢山一样大的灰白色建筑。周围有高大的石头建筑环绕着它,灯光从墙上的观测孔射出来,到处都是。钟声停了一阵,很快又重新响了起来。那钟声是如此地有力量,她感觉脊柱一阵冰凉的颤抖。

有一幅画画的是基督耶稣坐在一把金色的椅子上,而圣尼古拉斯和圣克莱门特则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华盖下。画的两边描绘的是圣尼古拉斯的生活。有一处画的是婴儿时的他坐在母亲的膝盖上;他别过脸不去吃母亲凑上来的乳房,他是如此圣洁,即便还在摇篮中,星期五的时候也只接受一次哺乳。旁边的一幅画画的是他将钱袋放在房子的门前,那儿站着三个穷得没有人愿意娶的少女。克里斯汀看到罗马骑士的孩子那蜷曲的头发,还看到骑士扬帆起航,手里握着一个假冒的圣餐杯。骑士许诺给圣主教一个金子做的圣餐杯,那个圣餐杯在他的家族已有千余年历史,以此作为他的孩子重新获得健康给上帝的回报。但此后他却想方设法欺骗圣尼古拉斯,想用一个假冒的金圣餐杯来蒙混过关。这也是那个男孩手拿着真正的圣餐杯沉入海中的原因。圣尼古拉斯把骑士无恙的孩子放入了水中,当骑士到达圣尼古拉斯教堂里的时候,圣尼古拉斯也上了岸,骑士将假的圣餐杯呈给圣尼古拉斯。这一切都用金色和其他各种最光彩夺目的色彩在图画中表现了出来。

屋子外面仍然是黑乎乎的,且打了霜。雾气甚是冷人,一点点侵入克里斯汀的身体。来往人群和牛马的脚步好似铸铁一样敲击着地面,克里斯汀的新鞋子有些小了,卡得她脚疼。在一个地方,克里斯汀踩进了一条狭窄街道中间车辙的冰霜中,这让她的双腿又湿又冷。后面是拉夫拉恩斯将她背回了家。

在另一幅画中,圣母玛利亚抱着圣婴耶稣坐在她的膝头。耶稣一只手伸到圣母的下巴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苹果。旁边站着的是圣萨尼瓦和圣克里斯提娜。他们优雅地倚在一旁,白里透红的脸分外惹人喜爱,头发是金色的,上面还戴着一个金色的头冠。

玛格丽特在克里斯汀的面包上抹了厚厚的一层黄油,又在她的牛奶中添了蜂蜜,这样吃起来就会更饱一些——她只有很少的时间吃东西。

埃德温修士画头冠上的玫瑰和叶子时,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腕。

“那是我们的铃铛,”玛格丽特笑道,“你有没有听过我们这儿的大教堂呢?你马上就要去那儿了。钟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回廊里会敲钟,教堂的十字架旁也会敲响钟声。”

“我觉得,那条龙画得太小了,”克里斯汀看着那个和她同名的圣人形象说,“感觉它不可能吃得下一个少女。”

“那是什么声音?”克里斯汀问道,“就像教堂的钟声,但钟声此起彼伏。”

“确实,它吃不下,”埃德温修士说,“它就是这么大点。只有在我们心怀恐惧的时候,龙或其他属于魔鬼的生物才会看起来很大。但要是一个人用这样的热诚和渴望去寻找上帝,他就能找到上帝的力量;而魔鬼的力量便会因此而大受其损,他所有的武器也会变得小而无用。恶龙和邪恶思想会不断缩小,直到比圣餐杯或一只猫或一只乌鸦大不了多少。正如所见,困住圣萨尼瓦的整座山其实很小,都可以给她当裙子穿。”

是一双红色鞋子,鞋带是丝绸做的。女人微笑地看着克里斯汀喜悦的脸庞,然后帮她换上新鞋和放在床上的长筒袜,这样她就不用光脚踩上脏兮兮的地板了。

“但他们不是应该在山洞里吗?”克里斯汀问道,“圣萨尼瓦和塞尔耶一众人?难道那不是真的吗?”

“看看她为你准备的礼物!”

修士斜眼看了看克里斯汀,脸上再次露出微笑。

“已经早上了吗?”克里斯汀问道,“我以为你们现在正要上床睡觉呢。你不能帮我穿衣吗,父亲?”她请求,但拉夫拉恩斯相当严厉地说,她必须要谢谢玛格丽特愿意帮忙。

“这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不是真的。对于那些找到圣体的人而言,这就是真的。而在圣萨尼瓦和塞尔耶一众人看来,这就是真的,因为他们心怀谦卑而且相信世界比所有罪过的人更强大。他们从没想象过自己或许比这个世界更强大,因为他们不喜欢这样。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可以征服所有的山峰,并可以像扔小石子一样将那些山峰扔进大海。孩子,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伤害我们,除了我们心中的爱和惧。”

拉夫拉恩斯笑了笑说:“我们现在到哈玛了,这是玛格丽特,是鞋匠法提恩的妻子。你可得好好和人家打个招呼,因为我们一到这儿你就睡着了。不过现在玛格丽特会帮你穿衣。

“但要是有一个人不怕也不爱上帝呢?”克里斯汀惴惴地问道。

“我们在哪里?”克里斯汀问。

修士的手抚上克里斯汀的金黄头发,轻轻地让她的头后仰,然后盯着她的脸看。埃德温的眼睛很蓝,睁得大大的。

克里斯汀呼唤父亲,拉夫拉恩斯听到后从他坐的火炉旁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而他的身旁则坐着一个体格魁梧的女人。

“没有这样的人,克里斯汀,没有不爱又不怕上帝的人。只是因为我们的心有一半是对上帝的爱,而有一半是对魔鬼的怕,还有对这个世界和自己血肉之躯的爱,所以我们面对生死的时候会特别地痛苦。要是有人对上帝和上帝的存在不怀任何渴望,那么他定会在地狱过活,而我们自然也不会理解他找到了内心的欲望。只要他不渴望寒冷,那团火就不会烧灼他;只要他不渴望平和,他也就不会感受到那罪恶之蛇的咬啮。”

克里斯汀猛然惊醒。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梦里听到的奇怪铃声和嗡嗡声仍在继续。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房间里有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炉。

克里斯汀仰头看埃德温的脸,她完全不懂他说的话。

克里斯汀不再一天一天地数日子。她觉得自己的这段旅程可能永远都结束不了了。他们拜访沿途的亲戚朋友。她认识了一些住在大庄园里的孩子,在陌生的房子、谷仓和庭院里嬉戏玩耍,那条带丝袖的红色裙子她穿了很多次。天气好的时候,白天他们会在路旁休息。阿恩为克里斯汀弄了一些坚果,吃完饭后,克里斯汀还被允许在装衣服的皮革包裹上面睡觉。有一户人家还给了他们全丝的枕头,用来枕着睡觉。还有一个晚上,他们歇宿在路旁的一家旅馆,而无论克里斯汀什么时间醒来,她总是能够听到另一张床上传来一个女人轻微而绝望的哭声。不过每晚,克里斯汀总是能靠着父亲宽厚温暖的背舒服地睡觉。

埃德温修士继续说:“这是因为上帝对我们的仁慈,他知道我们的心如何分裂,所以他下到人世间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为的就是以血肉之躯去感受魔鬼的权力和光荣对我们的诱惑,以及魔鬼鞭打、嘲笑、用尖锐的钉子钉进我们手脚时这个世界的残忍。通过这种方式,他为我们指明了道路,并允许我们感受到上帝的爱。”

一个阴暗且下着雨的黄昏,他们抵达了哈玛。克里斯汀坐在父亲的马鞍前头,因为她已经非常疲倦,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右边是闪着白光的湖泊,而下行时那深色的树正不停地滴水,路旁湿湿的地里有一爿阴森的黑色房子。

修士低下头看着克里斯汀那紧张而忧郁的脸。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然后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你知道第一个意识到我们的上帝允许他自己降生人世的人是谁吗?是公鸡。公鸡看见天上的星星,然后说——那时所有的动物都能讲拉丁语——它大声叫道,“Christus natus est!”

一行人穿过庭院,踏入灰蒙蒙的晨曦中。牛乳似的白雾盘旋在村庄的上空。不过白雾很快便消散了,阳光洒满大地。露珠滑落,绿色的干草已到了第二季的收割期,而牧场在白色的雾霭中闪着微光,映衬着苍白的留梗地,还有那黄色的树以及长着红色闪亮果实的花楸。蓝色的群峰依稀可见,它们也渐渐从晨雾和蒸汽中钻了出来。行至草坡时,大雾已开始退散,在草坡上空飘移;一行人便迎着最灿烂的阳光穿过了村庄——克里斯汀和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埃德温修士的最后一句话是啼出来的,像极了公鸡的啼叫,这惹得克里斯汀哈哈大笑。大笑让她感觉好了很多,因为埃德温之前讲的那些奇怪的事情就像一个严肃的负担一样压在她的身上。

最后,拉夫拉恩斯和克里斯汀都踏上了马鞍,所有随行的人也都整装待发。克里斯汀骑得是莫维恩,那曾经是她父亲的马。莫维恩是一匹老马,聪明而平稳。拉格恩弗里德将装有告别酒的银高脚杯递给丈夫,一只手搭在女儿的膝上,并要克里斯汀牢记她交代的所有事情。

修士也笑了起来。

“嗯,我想也是。”拉格恩弗里德叹息着说道。然后,她吻了吻克里斯汀,还用手摸了摸她身上新做的衣裳。

“真的是这样,公牛听到时也跟着吼叫起来,‘Ubi,ubi,ubi!”

“不,亲爱的母亲,我只是很高兴能和父亲一起出门。”

“山羊也咩咩叫着,‘Betlem,Betlem,Betlem!”

“克里斯汀,要离开我这么远这么长时间,难道你就这么高兴吗?”她的母亲问道。克里斯汀听完,觉得悲伤又气馁,她真希望母亲没有说过这句话。但她还是尽最大的努力给以得体的回复。

“而绵羊也迫不及待地想见见我们的圣母和圣婴,所以它立刻也叫了起来,‘Eamus,eamus!”

克里斯汀跑进跑出,她同屋子里的每个人说了再见又说再见,一刻也不得安生。

“躺在麦秆上的新生小牛仔也腾地站起来,单脚独立。‘Volo,volo,volo!”它叫着。

屋内,装有行李的皮革包裹再次被打开,一些忘带的东西也全部放了进去。拉格恩弗里德提醒丈夫这一路得替她留心的事情,还聊了聊沿途会经过的亲戚和熟人——拉夫拉恩斯得替她问候几个人,还得记着问询她提到的其他人。

“难道你以前没有听过这个?是的,我早应该知道的。我这才想起他是一个聪明的牧师,你那儿的牧师是西拉·埃里克,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很有可能不知道这个,因为除非去过巴黎,不然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拉格恩弗里德在丈夫和女儿启程的那天早上,又说了同样的话。天还没亮,拉夫拉恩斯和克里斯汀就起来了;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克里斯汀探头瞥向门外时,看到房屋还笼罩在浓浓的雾中。浓浓的晨雾就像灰色的烟雾一样绕着灯笼在屋门前翻腾。仆人们在马厩和储物间之间来回穿梭,伙房里的女人手捧一锅锅热气腾腾的粥和一盘盘的蒸肉。冒晨寒出发前,他们将吃上一顿悉心准备的大餐。

“那么,你曾去过巴黎吗?”克里斯汀问。

“我的女儿,要离我这么远,你就这么高兴吗?”

“上帝保佑你,小克里斯汀,我去过巴黎,也去过世界其他的地方,但你也不会因此而对我有更好的看法,因为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害怕魔鬼且对这个世界充满爱意和渴望。但我还是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想抓住这十字架——十字架将要掉入海中时,人必须像挂在木板上的水壶一样紧紧抓着它。

母亲走到克里斯汀的身旁,摩挲着她的脸庞。

“那么你呢,克里斯汀?你想怎样献出自己那漂亮的卷发,就像我在这儿画的鸟儿一样为我们的圣母服务?”

终于有一天早上,她在储物间上面的小阁楼醒来,看到老加恩希尔德和她的母亲正坐在门边,她们正盯着拉夫拉恩斯的一捆松树皮毛。加恩希尔德是一个走家串户帮人将皮毛缝成帽子和其他衣物的寡妇。克里斯汀从她们的谈话中知道,自己将得到一件用松树皮拉线用貂皮缝边的新披风。克里斯汀突然意识到这是为她的出行准备的,她立马从床上蹦下来,欣喜若狂。

“家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的小孩子,”克里斯汀答道,“所以我很可能结婚,我想。母亲已经用嫁妆充实了我的柜子和行李箱。”

但最奇怪的是,每一次只要想起那个精灵少女,她就会产生一种去斯科格的渴望,而且她越来越担心父亲不愿带她一同前去。

“是的,我看到了,”埃德温修士抚摸着她的额头说,“这就是现在人们派遣孩子的方式。他们将又跛又瞎、又丑、又不坚定的女儿献给上帝;或者觉得上帝给了自己太多孩子时,就让他带一些走。但他们还是会猜想住在修道院中的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并不都是圣灵之人……”

但过了一段时间,克里斯汀又很想讲讲这件事。她在心里给一个人讲了——她也不确定那是谁——奇怪的是,时间过去得越久,她的记忆越清晰,对于那个漂亮的女子也记得更真切。

埃德温修士将克里斯汀带进圣器安置所,并将放在架子上的修士们看的书指给她看。那些书里面有最漂亮的画。但当一个修士走进来时,埃德温修士说他只是来找一头驴的画想拿去复制。

自打见过精灵少女后,起先的一段日子里克里斯汀仍然十分恐惧,所以黏母亲黏得很紧;她甚至只要看到那天在那山上的随从或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会被吓到。她很庆幸,父亲不准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

然后他又对自己摇头:“你看见我的恐惧了吧,克里斯汀。但他们对这个屋子里的书如此紧张。如果我有真的信仰和爱,我就不会跟阿苏尔福兄弟撒谎了。但那样子我就只能取这些老旧的皮革手套,然后把它们挂到那边的阳光中。”

不过有一天,拉夫拉恩斯跟拉格恩弗里德说他今年想带克里斯汀到斯科格去。他说,如果他们真要放弃那栋庄园,那克里斯汀怎么也应该看看她自己出生的地方以及先辈们居住的房子。虽然让这么小的孩子赶这么远的路而且自己不能陪同前去让拉格恩弗里德有些不安,但拉夫拉恩斯的这个请求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

克里斯汀与埃德温修士一道去到客房,找了些东西吃;不然,克里斯汀便是一整天坐在教堂中,看着埃德温工作同他说话。拉夫拉恩斯回来接克里斯汀之前,克里斯汀和埃德温都忘了还要带信给鞋匠。

克里斯汀渐渐也开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从到希尔起,他的父亲一直寻思着要收购村子里的土地,现在安德斯·加德蒙德森先生主动提出用他母亲祖传的庄园弗摩交换拉夫拉恩斯在斯科格的庄园。斯科格的庄园离安德斯家很近,而安德斯也是国王的家臣之一,且很少来村子里。不过这项交易从很多方面来说,拉夫拉恩斯还是能占到便宜的。但拉夫拉恩斯的兄弟亚斯蒙德·比杰加尔弗森也对收斯科格这块地感兴趣——他现在住在哈德兰德,且在那儿有一个庄园,那是一场婚姻带给他的——而亚斯蒙德是否会放弃他的祖业继承权还不一定。

在哈玛度过的日子是这段长长的旅行中让克里斯汀印象最为深刻的。奥斯陆无疑比哈玛要大,但她已经见识过一个城市,所以奥斯陆对她也就不那么特别了。她也并不觉得斯科格有乔拉恩加德那么漂亮,虽然斯科格的建筑物更好一些。她很高兴自己不用生活在这儿。庄园依山而建,下面就是伯特恩·弗角德,那灰黑色显得郁郁的森林,而房子对面的天空则一直延伸到森林的顶端。斯科格没有家乡那种陡峭的塔一样直入云霄的山峰,也没有能够让视野柔和或让人觉得世界既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的山。

但这一年,克里斯汀察觉到父亲的旅程有些不寻常。行程一拖再拖。老普特斯加德的老人不期而至,坐在桌旁和父亲母亲讲遗产继承、自由财产、回购权以及远距离打理一个庄园的艰辛等事情;还讲了主教职位以及国王在奥斯陆的城堡,为了修建国王的城堡,无数邻近地区的农民被拉去做了工。老人没有时间和克里斯汀玩,所以她被打发去伙房和女仆们一块玩。克里斯汀的叔叔,也就是桑德布的唐德·伊瓦森也比以往来得更勤——但他从来都不会逗克里斯汀,更不会陪她玩。

回家的旅途寒冷逼人,当时已近基督降临节,刚进入村庄不远,天便下起了大雪。他们只得用借来的雪橇滑过绝大部分的路程。

每个夏天,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都会骑马到南方去,料理在弗洛的庄园。在克里斯汀的记忆中,父亲的这段出行俨然已是每年的里程碑:离开好几周时间,然后是父亲回来时自己的欢欣雀跃;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带给她许多新奇的礼物——来自国外的上好布料可以用来做嫁衣,无花果,葡萄干,还有来自奥斯陆的姜饼——以及许多离奇的事情可以说。

最后庄园的交换是这样子决定的,拉夫拉恩斯将斯科格的庄园交给亚斯蒙德兄弟,但保留自身及后代回购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