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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本尼转过身,向她走来。他把一只大号纸杯递给她。

她肯定是在本尼睡觉前就睡着了,因为她压根儿没想起搁在行李中的药。她是被外面的警笛声吵醒的——有辆救护车或消防车驶过。她想坐起来,却坐不起来:没有床沿,她的腿就无法垂放。她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直接站起来,穿着睡衣环顾四周。本尼站在水槽前,背对着她。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白天看起来好像很不一样。警笛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纽约市内日常的车水马龙声。有一扇百叶窗开着,她能看到一辆大卡车的驾驶室——那就像本尼一样和她那么近——卡车的后面有辆出租车迂回地驶过。有条狗时不时叫几声。

杯子上写着咖啡品牌名:“塞满坚果”。这感觉似乎有点怪。从来没有人在早上给她任何东西——惠特利夫人当然不会,因为她从没在贝丝吃完早餐前起过床。她把塑料杯盖拿下来,尝了尝咖啡的味道,然后说了声“谢谢”。

“我来吧。”她说着,从他手中接过床单。她不喜欢这个床垫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的药在哪里。如果她需要,尽可等他睡着后去拿。这间公寓里没酒可喝。本尼没有这么说,但她很清楚。

“要换衣服就去卧室。”本尼说。

他走到门口。“我说的是‘客厅’。”他走回卧室,拿出一样很笨重的东西回到客厅,还有一个像气泵的东西。他把那团东西翻倒在地板中间,开始踩气泵,没过多久,那团东西就鼓起来,变成了气垫床。“我去拿床单。”本尼说完,就从卧室里拿出了床单。

“我要冲个澡。”

“好的。”她说。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她还想过他们到了这里就会做爱呢。现在她只想睡觉。可她该睡在哪儿呢?她说:“我还以为我有沙发可以睡觉呢。”

“请便。”

“这个壁橱里有空间,”本尼在卧室里喊道,“你想挂衣服就随便用。”

···

卫生间倒是中规中矩的,黑白相间的瓷砖地,热水龙头的把手坏了。有个浴缸,也可以拉上黑色塑料浴帘冲淋。她洗了手,洗了脸,回到客厅。本尼已经进卧室收拾行李了。她的包还在客厅的地板上,挨着一个书架。她走过去,疲惫地浏览那些书。都是关于国际象棋的——所有五个书架上的书都是。有些是俄文和德文的,但都是棋书。她走过硬邦邦的小地毯,走到客厅的另一边,那边还有一个书柜,是用几块木板直接架在砖块上草就的。更多的棋书。有块搁板上全是苏联的《国际象棋期刊》,最早的那期是五十年代的。

本尼已经支好了折叠牌桌,摆上了绿米色格子的棋盘。她走进客厅时,他正在摆棋子。“好了,”他说着,递给她一卷用橡皮筋捆好的小册子和杂志,“我们就从这些开始。”最上面的一本小册子廉价的纸质封面上写着:黑斯廷斯圣诞国际象棋大会——白石花园·法莱斯厅,下面写着:棋谱。内页上的字密密麻麻,印得很模糊。每一页上有两盘对局,配有黑体字的简介:卢申科—乌尔曼;博尔戈夫—彭罗斯。他把另外一本递给她,封面上的标题很简单:特级大师对局。这本和黑斯廷斯的那本册子很相像。还有三本德国杂志,一本苏联期刊。

进门就是杂乱的小客厅,书堆得到处都是。但他打开台灯后,灯光给人的感觉却很舒服。客厅最里面是厨房,旁边有扇门通向卧室。地上有块草编毯,没有沙发,没有椅子——只能坐在黑色的靠垫上,旁边有灯。

“我们要把黑斯廷斯赛事里的棋局都过一遍。”本尼说道。他走进卧室,拿出两把简朴的木椅,在靠近前窗的牌桌两侧各放一把。窗外依然停靠着大卡车,街上挤满了慢行的汽车。“你摆白棋,我摆黑棋。”

本尼的公寓门口堆着好几个装满垃圾的塑料袋,走道天花板上的灯没有灯罩,只有一只脏兮兮的电灯泡。半夜时分,那条铺着白瓷砖的走廊就像公共汽车站的厕所,让人高兴不起来。本尼的前门上有三把锁,门漆成了红色,上面用黑色喷漆写着“Bezbo”之类难以捉摸的字词。

“我还没吃早餐……”

···

“鸡蛋在冰箱里,”本尼说,“我们先看博尔戈夫的棋。”

“王吃后。”本尼说,现在他把持方向盘的样子放松多了。宾夕法尼亚州飞速后退。贝丝迫使他在第二十七步认输,感觉莫名地好了一点。她一直很中意西西里防御。

“所有的?”

“后吃后。将军。”她可以听到自己语气里的愠怒。

“你去巴黎的时候,他也在。”

“我也不喜欢,”本尼说,“但我读他的书。你怎么走?”

她看了看手中的杂志,又看了看窗边的桌子,然后看了看她的手表。已经八点十分了。“我先吃鸡蛋。”她说。

“我不喜欢沙尔兹。”

他们在熟食店买了三明治当午餐,就着棋盘吃起来。晚餐是第一大道上的一家中餐外卖。本尼不让她在开局阶段摆得太快;但凡哪步棋的意图不够明显,他就会叫停,问她为什么这么走。凡是不合常规的走法,他都要她解析明白。有时他还会直接出手拦住她,不让她移动棋子,还问“为什么不让马前进?”或“他为什么不防着那个车?”或“这个落后兵之后会怎样?”他的问题都很严峻,很难回答,而且他毫不松懈,一个接一个地问。这些年来,她一直知道这类问题盘桓心头,却从没让自己用这种严苛的追问去得出个结果。她的头脑时常在飞快运转,想跟上各种进攻的机会——那些可能性都潜藏在她面前的棋局的动态变化中,想促使卢申科、麦克林或克泽尼亚克对博尔戈夫发出迅雷不及掩耳的猛攻,而在这种时刻,本尼会用一个问题阻止她——如何防御、如何打开白格或黑格大斜线、如何用车占线,诸如此类。他这样做有时会让她发火,但她看得出来,他都问到点子上了。从她第一次偶然看到《国际象棋评论》的那时起,她就一直在头脑里学习特级大师的棋局,但她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她摆那些棋局是为了体验胜利的喜悦——感受弃子或绝杀的瞬间才有的那种刺激感,尤其是那些正因为包含这种戏剧性才被印到书上的棋局,比如在弗雷德·雷恩菲的书里面:弃后和戏剧化的局面随处可见。她自己也凭借比赛经验领悟了一点:你不能指望对手为了布阵设局而弃后,或是车马配合完成奇杀;然而,她最迷恋的终究是那种交锋的刺激感。所以,她才特别喜欢摩菲,喜欢的并非他那些正常的棋局,当然也不是他的败局——和所有人一样,摩菲也会输。反正,循规蹈矩的走法一直让她厌烦,哪怕是特级大师们的棋局也不例外,就像鲁本·法因的残局解析和《国际象棋评论》中某些人为了特别指出法因的错漏而写的驳论文章都让她感觉非常乏味。她从没经历过本尼现在强迫她做的这些训练。

“你该开始看了。”

她摆的这些对局都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棋手们贡献的杰作,态度严谨,技艺纯熟,每一步棋所蕴含的精神能量都很惊人。然而,结果往往是非常沉闷的,而且没有定论。比如说,白方一步走兵可能潜藏着深邃的思想,表面看来平平无奇,实际上直到五六个回合之后才会显现出来某种威胁;但是黑方可以预见到即将出现的这种威胁,并且及时找到办法,想出一步棋来阻断危机,那么,最初的辉煌预想就会夭折。这个过程犹如虎头蛇尾,会令人沮丧,然而——正是因为本尼迫使她停下来,看看局面正在发生什么变化——又令人入迷,欲罢不能。他们就这样特训了六天,只在必须出门时才离开公寓,有一次是在星期三晚上,他们去看了场电影。本尼的公寓里没有电视,也没有音响;他的公寓只是用来吃饭、睡觉和下棋的。他们把黑斯廷斯赛事棋谱和一本苏联期刊里的棋谱全部摆了一遍,除了特级大师们的和棋,一盘棋都没漏掉。

“我不看脚注。”贝丝说。

星期二,她给肯塔基的律师打了电话,请他去看看家里是否一切安好。本尼的账户在化学银行纽约分行,她就去了那家分行,开了个户头,把俄亥俄州发出的锦标赛冠军奖金支票存了进去。需要五天才能到账。五天之内,她有足够的旅行支票来支付她在纽约的开销。

“兵再吃。”本尼说,“你知道沙尔兹是怎么说的吗?那个脚注?”

第一周里,他们的交谈少得可怜。没有发生任何与性事相关的场面。贝丝没忘,还惦记着,但她太忙了,把所有棋谱打完的时间都不够。等他们看完棋局,有时都到午夜了,她会在地板上的靠垫上坐一会儿,或是到第二、第三大道上散个步,在熟食店买只冰淇淋或好时巧克力。她没进过任何一家酒吧,也很少在外面长久逗留。纽约城有其阴郁的一面,入夜后,看起来还很危险,但并不是因为这个;真正的理由是她太累了,累到只能回公寓,给床垫充气,然后躺下睡觉。

“兵走王线第四排。”

有时候,和本尼在一起俨如独处,身边好像根本没有另一个人。他可以在几个小时里消隐个体的存在感。她的内心深处也有类似的东西做出了共鸣,让自我变弱,这让她冷静下来,除了在棋局中神交,不再与别的东西沟通。

“兵吃。”本尼说。

但有时也有变化。有一次,她在研究两个苏联棋手间的一个极其复杂、最终以和棋告终的局面,看着看着,她有所发现,高声喊道:“你瞧这个,本尼!”当即跟着思绪开始移动棋子,“他漏看了这个。黑方可以让马这样走……”她为黑方棋手找到了赢棋的机会。本尼呢?他露出开怀的笑容,走到棋盘边,走到她座位的后面,搂住了她的肩膀。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好的。那我吃掉这个马。”

大多数时候,国际象棋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语言。有天下午,他们花了三四个小时进行残局分析后,她疲惫地问道:“你会不会有时也觉得乏味?”他茫然地看着她,反问道:“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他们在沉默中行进了几英里。贝丝注视着道路中央把迎面疾驰的车辆分隔开的灰色钢栏。后来,他们开进一个隧道时,本尼说:“你对B-3马的看法是对的。我就把马放在那个格子了。”

···

突然间,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冷了。“别告诉我该怎么走。”听他这么说,她顿时退缩了,像是被蜇了一下。

有人敲门时,他们正在练习车兵残局。本尼起身去开门,总共有三人进来。其中之一是女孩。贝丝认出一个男人是几个月前《国际象棋评论》中的一篇文章的主角,还有一个男人挺眼熟的,但她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他。那个女孩让人过目难忘,大约二十五岁,黑头发,肤色苍白,穿了一条很短的灰裙子和带肩章的军服款衬衫。

“走马。”

“这位是贝丝·哈蒙,”本尼说,“这两位是希尔顿·韦克斯勒,特级大师阿瑟·莱沃托夫,这位是珍妮·贝恩斯。”

“列文费舍,”本尼不痛不痒地说道,“我从没喜欢过这个变例。”

“我们的新晋冠军。”莱沃托夫说着,微微欠身给贝丝鞠躬。他三十多岁,光头。

“P到B5。”

“嗨。”贝丝说着,从桌边站起来。

“P到B4。”

“祝贺你!”韦克斯勒说道,“本尼需要补一下谦逊课。”

“兵到王翼马线第六排。”

“我的谦逊课成绩早就名列前茅了。”本尼说。

“N到Q-B3。”本尼说。

那个女孩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马。王翼象线第六排。”其实这很容易。她可以看着前面的路,同时看到想象中的棋盘和上面的棋子,这一点儿也不难。

这些人都在本尼的小客厅里,贝丝觉得这场面有点古怪。好像她已经在这间公寓里和他一起生活了半辈子,钻研棋谱,再多一个人都感觉难以容忍。她已经在纽约待了九天。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到底该怎么做,索性又在棋盘前坐下来。韦克斯勒走过来,在棋盘对面站定。“你平常解排局吗?”

“马吃兵。”

“不。”她小时候试过几次,但不是很感兴趣。排局局面看起来都不太自然。白先两步杀。正如惠特利夫人所说,这都无所谓。

“兵吃兵。”

“我给你出一题吧。”韦克斯勒说道。他的声音很友善,语气也很轻松。“我可以打乱局面吗?”

“P(兵)走Q4。”本尼说。

“随便摆。”

“兵走后线第六排。”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样。她从来没有和别人分享过她头脑里的棋盘,但现在对本尼开放了,这似乎有种违背常规的感觉。

“希尔顿,”珍妮说着,向他们走来,“她不是你们那种解题狂人。她是全美冠军。”

“N,”他用这个字母表示“马”,“K-B3。”

“没关系的。”贝丝说道。其实珍妮说的话让她暗自高兴。

她耸耸肩。“兵走到后翼象线第五排。”

韦克斯勒在棋盘上摆好了棋子,一个看似诡谲的局面出现了:两个后都在角落里,四个车都在同一条线上。两个王几乎都在棋盘中心,在现实对弈中,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局面。他摆好后,在胸前交叉双臂。“这是我最爱的一题,”他说,“白先,三步取胜。”

“我们下棋吧,”本尼说,“我执白。兵走王线第四排。”

贝丝看着棋盘,有点气恼。解题这种事看上去好蠢啊。这种局面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在真正的对局中。挺兵,用马将军,王走到角落。但是,只要兵升变为后,就会逼和。也许该让兵升变为马,下一步将军。这样就行了。那么,再假设王在第一次被将军后没有移动到那里……她回溯到前面的步骤想了一下,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这就像一个代数问题,而她的代数成绩一向很好。她抬头看着韦克斯勒说道:“兵到后线第七排。”

她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她朝本尼看。现在,他的脸上没有空茫的表情了,让她多了几分温暖的感受。至今为止,她已和两个男人做过爱了,但都几乎算不上是做爱;如果她和本尼上床,应该更像是做爱吧。她会得到更多感受。他们将在午夜时分到达他的公寓;也许,会在那里发生什么吧。也许,他在自己家里会有不同的感觉。

他一脸讶异。“天哪!”他说,“这也太快了。”

“我们可以在纽约搞定这件事。”

珍妮笑起来,说道:“你看到了吧,希尔顿。”

“我甚至不知道我会和你待多久。我必须先去搞一本护照。”

本尼一直默不出声地观望他们,这时突然对贝丝说道:“我们来场车轮赛吧,你同时和我们几个对弈。”

“你会去的。”

“别算上我,”珍妮说,“我连规则都不懂。”

“我现在只考虑巴黎,”她说,“我还没决定去不去莫斯科。”

“我们有足够的棋盘和棋子吗?”贝丝问道。

“会有办法的。你接受那家杂志的采访时,我跟约翰逊聊了聊。他说,联邦政府不会支付助手的差旅费。”

“壁橱架子上有。”本尼走进卧室,带回一只纸板箱,“我们就把棋盘摆在地板上吧。”

“你想让我出钱?”

“时限呢?”莱沃托夫问道。

“什么身份都无所谓。我没钱付差旅费。”

贝丝突然灵光一闪。“我们下超快棋吧。”

这可是个惊喜。他们坐进这辆车后还没聊过苏联或国际象棋。“作为我的助手?”

“那我们就占便宜了,”本尼说,“我们可以利用你跟别人下棋的时间想对策。”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你去苏联的话,我想跟你一起去。”

“我想试试。”

“俄亥俄州挺可爱的。”贝丝说道。但她不喜欢这种交谈。她不会对天气感兴趣。她没有为列克星敦的家宅做任何安排,没能打电话联系到律师,也不知道在纽约会发生什么。她不喜欢本尼满不在乎地面对自己没把握的样子,不喜欢他时不时摆出的空茫神情,好像在烈日照射下一切泛白虚空。在颁奖仪式上,在她接受采访,给棋迷签名,感谢官员,感谢来自纽约州北部、在发言中强调国际象棋的重要性的全美国际象棋协会代表的整个过程里,他始终是这副表情。现在,他也没有表情。她移开目光,去看路。

“这样不好。”本尼的语气很严厉,“反正你也不太擅长超快棋。记得吗?”

“春天就在外面。在山上。甚至在纽约。”

他没说出来的那些事引发了她内心的某种强烈的抵触。“我跟你赌10美元,赌我能赢你。”

“你怎么知道?”贝丝问。他们的车行驶在宾夕法尼亚州高速公路的灰色沥青路段,与风尘仆仆的客车和半挂车一同在沙石路面上前行。

“如果你放弃其他几盘棋,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对付我呢?”

“春天,”本尼说,“是最好的。绝对是最好的季节。”

她真想踹他一脚。“我和你们每一个人都赌,也是每盘10美元。”她很惊讶自己竟有那么坚定的语气。听起来,她简直就是迪尔多夫夫人。

···

本尼耸了耸肩,“行吧。你的钱,你说了算。”

“你就别惦记了。”他说。

“那我们把三副棋盘都放在地板上。我坐在中间。”

她抬头看着他。

他们就那样开始了,同时用上三台棋钟。在过去的几天里,贝丝的神经一直非常敏锐和活跃,此时她毫不犹豫地出着,每一步棋都走到位,同时在三盘棋上展开进攻。她击败了他们三人,时间还绰绰有余。

“明天下午,等这儿的事都结束之后。只要我们能撤就走。”他站了起来,“至于性……”

棋局告终,本尼没说什么。他走进卧室,拿出他的票夹,从里面抽出三张10美元,递给贝丝。

“什么时候?”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有点怕。

“我们再来一次吧。”贝丝说。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苦涩;听到自己这么说,她就意识到这句话也可以用在性事之后:我们再来一次吧。如果本尼想要这样,她就会给他。她开始重新摆好棋子。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从这儿出发,”他说,“我开车捎上你。”

他们坐在地板上,各就各位,贝丝再次全部执白。三个棋盘在她面前摊成扇形,这样她就不必转来转去地下棋,但她发现自己几乎不用去看棋盘,除了要移动棋子的时候。她用的是脑子里的棋盘。即使是走棋、按钟这种机械性的动作也毫不费力。本尼棋钟上的小旗落下时,他棋盘上的局面已溃不成军;但她还有时间。他又给了她30美元,但当她建议再来一轮时,他说“不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去纽约。”

客厅里的气氛很紧张,没人知道该怎么办。珍妮试图用笑声打圆场,还说道:“这实在是男性沙文主义。”但俏皮话并没有什么用。贝丝很生气,气本尼那么容易就被打败了,也气他摆出从容接受败局的姿态,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没什么事能影响他的情绪。

“我知道,”他说,“你是最棒的。”

接着,本尼做出一件让人惊讶的事。他刚才一直挺直背脊坐在地板上,但现在突然靠到墙上,把双腿伸直,浑身放松。“好吧,孩子,”他说,“我觉得你出师了。”大家都笑起来。贝丝看了看珍妮,她坐在韦克斯勒旁边的地板上。那么漂亮、那么聪明的珍妮正用仰慕的眼光看着她。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好。”

···

“你那时候是没准备好。”

接下来的几天里,贝丝和本尼把苏联的《国际象棋期刊》研究了一番,往前一直看到五十年代出版的。他们看一会儿期刊,时不时地就会下一盘棋,而且总是贝丝赢。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超越本尼,那种进步几乎有实体化的表现。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惊人的体验。有一盘棋,她在第十三步突袭他的后,在第十六步迫使他认输。“嗯,”他轻轻地说道,“十五年来,还没有人这样赢过我。”

“博尔戈夫让我看起来活像个傻瓜。”

“连博尔戈夫也没有?”

他倾身向她,慢慢地说道:“如果你不去,就会把你的才华白白喝掉,全部流进下水沟。”

“连博尔戈夫也没有。”

“我不知道。”

有时,国际象棋会让她在夜里一连几小时无法入睡。就像在梅修茵时那样,只不过现在的她更放松,不怕失眠。午夜过后,她会躺在客厅地板上的床垫上,任由纽约街头的喧嚣从敞开的窗口传进来,尽情地在脑海中研究各种局面。它们的幻影就像当年那样清晰。她没吃镇定药,这能让头脑清晰。现在她幻视到的不是整盘对局,而是具体形势——所谓“在理论上很重要”和“值得深究”的那些局面。她躺在那里,听着外面街上醉汉的叫喊声,掌握了错综复杂、难度甚高的经典局面。有一次,外面有对恋人在争吵,女人不停地喊着“我他妈的没辙了!真他妈没辙了!”而男人一直在重复“和你那个该死的妹妹一个样儿”。贝丝躺在她的小床垫上,幻视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变后方式。太美好了。这着会派上用处的。她会用上的。“滚你妈蛋。”那个女人在叫骂,而贝丝欢欣地平躺着,开开心心地睡着了。

“你什么时候会准备好?明年?还是再过十年?”

···

“我还没准备好……”

第三个星期,他们把博尔戈夫的棋局全部再研究一遍,最后一盘是在星期四午夜过后看完的。贝丝总结了失败的原因,继而指出博尔戈夫是怎样避免和棋的,这时,她抬头看到本尼在打哈欠。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窗户都开着。

“让那该死的房子塌了得了。”

“沙普金在中局疏忽了,”贝丝说,“他本该保护他的后翼。”

这个主意吓了她一跳。“我有一栋房子要照顾,在肯塔基。”

本尼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即便是我,有时也会对国际象棋感到厌倦。”

“你可以睡我的客厅,然后从纽约出发去巴黎。”

她从棋盘边站起来,“该睡觉了。”

“我不知道。”

“不着急。”本尼说着,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你还喜欢我的头发吗?”

他思忖了片刻,“你能来纽约吗?”

“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如何打败瓦西里·博尔戈夫,”贝丝说,“你的头发并不在考虑范围内。”

“那你呢?”

“我想和你一起上床。”

“那就把你的日子安排好,好好备战。找个教练。”

他们在一起已经三个星期了,她几乎已经忘记了性事。“我累了。”她恼羞成怒地说道。

“再过五个星期。”

“我也累,但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睡。”

“你什么时候去巴黎?”本尼问。

他看起来非常放松,也很愉悦。突然间,他让她觉得很温暖。“好吧。”她说。

“我在墨西哥城被博尔戈夫打得一败涂地……”

早上醒来,发现床上还有一个人在身边时,她吓了一跳。本尼侧身躺在另一边,她只能看到他赤裸而苍白的背,还有头发。一开始,她有点局促不安,害怕吵醒他,因而轻手轻脚地坐起来,背靠在墙上。和一个男人同在一张床上,这真的挺好的。做爱也挺好的,哪怕不像她期盼的那么刺激。本尼的话不多。他对她很温柔,也很放松,但依然有种他固有的疏离感。她想起第一个和自己做爱的男人讲过的一句话:“太清醒了。”她转向本尼。他的皮肤在天光下挺好看的;几乎像是在发光。在那个片刻,她很想环抱住他,用自己的裸身抱紧他,但她克制了自己。

“杀气腾腾。”他举起酒杯,喝完了他的酒。他到现在只喝了一杯。“贝丝,”他说,“你是我知道的唯一可能打败他们的美国人。”

本尼终于醒了,翻了个身,仰面朝她眨眨眼睛。她早就把床单拉起来了,遮住了双乳。过了一会儿,她说:“早上好。”

她又喝了一口啤酒。她确实喜欢本尼的头发和蓝眼睛。她以前从未从性感的角度去想他,但现在她正在这样打量他。“四位苏联棋手,”她说,“也就是说,很多苏联棋手。”

他又眨了眨眼睛。“你不应该用西西里防御对付博尔戈夫。”他说,“他实在太精通西西里了。”

他盯着她看。“你当然会喜欢的,”他说,“那苏联人呢?”

他们花了一上午时间研究了两盘卢申科的棋;本尼把重点放在战略而非战术上。他的心情很愉快,但贝丝却有种莫名的忿恨。她希望两人做爱后能获得更多,至少可以更亲密一点,可是本尼只知道教训她。“你是天生的战术高手,”他说,“但你的计划性有所欠缺。”她什么也没说,尽力控制自己的恼怒。他说的是事实,但他指出这一点时的愉悦表情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也就是说,会有卢申科和博尔戈夫。可能还有沙普金。她不愿意多想这份名单。她静静地看了他一分钟。“本尼,我喜欢你的头发。”

到中午了,他说:“我得去打扑克了。”

“还有四个国家的棋手和四位顶级的苏联棋手。”

她刚刚分析完一盘棋,听他这么说才抬起头来,“扑克?”

她放下酒杯。“还有谁会去莫斯科参赛?”

“我得付房租。”

“一个人去苏联未免太艰难了。”他皱起眉头,“你不应该这样牛饮啤酒。否则到了二十一岁你就芳华不再了。”

这真让人惊愕。她没想到他是个赌徒。她问起这事,他回答说,他从扑克和双陆棋中赚到的钱比下国际象棋更多。“你也该学学,”他笑着说,“你很擅长赌赛。”

“巴恩斯?”她瞪着他。

“那带我一起去吧。”

“巴恩斯。”

“这场都是男人。”

“你有助手吗?”

她皱起眉头,“也有人这么说国际象棋,我听到过。”

“我去的那次是联邦政府帮我买的票,剩下的缺口是个教会团体出钱补上的。”

“我相信你肯定听过。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去看看。但你必须保持安静。”

“大概吧。”她等着泡沫消下去,喝了一大口,“如果我要去,怎么才能去莫斯科?”

“要多久?”

她走到吧台,又点了一杯啤酒。她对莫斯科邀请赛有所耳闻,但一无所知。酒保把啤酒递给她时,她让他再拿一杯。她回到桌前时,本尼说:“这酒也太多了。”

“可能要整个晚上。”

“去吧。”

她想问他什么时候知道今晚有牌局的,但没问出口。很明显,他昨晚之前就知道了。她跟他上了第五大道上的巴士,坐到第四十四街,然后和他一起走到了阿冈昆酒店。本尼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但不想和她聊,他们就默默地走着。她又开始生气了;本尼总是不作解释,也不提前通知,让她很不爽,她来纽约可不是为了生闷气。他的行事方式和他下国际象棋一个样儿:表面看来轻松、顺畅,骨子里却很难搞,让人火大。她不喜欢跟在他后面走,但也不想独自回公寓去训练。

“我自己去拿酒。”

牌局设在六楼的一间小套房里,正如他所说,在场的全是男人。四个男人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咖啡杯、筹码和扑克牌。空调呼呼吹响。屋里还有两个无所事事的男人,似乎只是在牌桌边走来走去。本尼进屋的时候,玩家们都抬起头来,开着玩笑跟他打招呼。本尼很冷静,但很愉快。“贝丝·哈蒙。”他做了介绍,那些人点头示意,但没人认出她是谁。他掏出自己的票夹,抽出一沓钞票,放在桌边的一个空位前,然后就坐下来,不再理会贝丝。贝丝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场景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她走进卧室,看到了咖啡壶和杯子。她倒了一杯咖啡,又回到外面的房间。现在,本尼手里拿着牌,面前有一沓筹码。坐在他左边的人用平淡的声调说“我加注”,同时把一枚蓝色筹码扔到桌子中央。其他人也这样做,本尼是最后一个。

“你不知道吗?”本尼看似很震惊。

隔着一段距离,她观望着牌桌。她想起自己曾站在地下室观望夏贝尔先生,对他在做的事情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但她现在没有那种感觉。她毫不关心扑克是怎么玩的,哪怕她明白自己要玩的话也会很拿手。她对本尼的火气越来越大了。他只顾打牌,没看过她一眼。他发牌的手势非常灵巧,把筹码抛到桌子中央时显得泰然自若,有时会说一句“我跟”或“又到你了”之类的话。后来,趁有人发牌时,她拍了拍本尼的肩膀,轻声说道:“我走了。”他点点头,说了声“好”,接着就把注意力转回他的牌上去了。搭电梯下楼时,她只想用实心木块砸他的脑袋。这个没心没肺的狗娘养的。和她匆匆做爱,然后就去找男人们。他可能这样盘算了一星期。战术和战略。她真该把他宰了。

“我想再来一杯啤酒。”她说。

不过,在城中的行走让她的怒火渐消,等她坐上第三大道上的巴士回到第七十八街的公寓后,她就心平气和了。她甚至很高兴能独处一会儿。她把时间花在了本尼的《国际象棋情报》上,那是一套来自南斯拉夫的新书,一边看书,一边在脑海里把对局着法过一遍。

“莫斯科邀请赛。美国冠军会收到邀请。”

他半夜才回来,一上床,她就醒了。她很高兴他回来了,但并不想和他做爱。好在他也没想法。她问他牌局如何。“将近六百。”他自满自得地答道。她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当然有。”

清早,他们做爱了,她并不怎么享受。她知道自己还在为牌局的事生他的气——不是因为扑克牌,而是因为他们刚刚成为恋人,他就用这种方式对待她。做完爱,他起身坐在床上,看了她足有一分钟。“你在生我的气,对吗?”

“他们在肯塔基不送邮件吗?”

“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因为打牌?”

“是你去莫斯科的时候。”

“因为你没有告诉我。”

“等我去巴黎的时候吗?我连护照都没有呢。”

他点点头。“抱歉。我确实保持了一点距离。”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啤酒,问道:“你打算怎么对付博尔戈夫?”

听他这么说,她松了一口气。“我想,我也一样吧。”她说。

“我就不该走那个该死的象前兵。”

“我注意到了。”

“外表看不出来。”

吃过早餐,她提议他们下盘棋,他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为了节省时间,他们设定棋钟为每方半小时,她采用西西里防御的列文费舍变例,轻松化解了他布下的威胁,毫不留情地追击他的王。下完这盘棋,他狡黠地摇摇头,说:“我真的需要那600美元。”

“只是个面具,”他说,“其实心里翻江倒海。”

“也许是吧,”她说,“可惜你的时机不好。”

“感觉真好。”她这么说,本来是指胜利的感觉很好,但啤酒的感觉也很好。她凑得更近去看他,“我很欣赏你认输的方式。”

“和你作对是没好处的,对吗?”

“战绩完美。”本尼说。

“你想再来一盘吗?”

“你说得对。”她应和一声,放慢了速度。她早就有晕乎乎的感觉了。一盘都没有输。一盘和棋都没有。她最后两轮的对手在中局就提出和棋,她都拒绝了。

本尼耸耸肩,转身走开,“留给博尔戈夫吧。”但她看得出来,如果他认为自己能赢,他肯定会和她再下一盘的。现在,她感觉好多了。

周六晚上的颁奖仪式结束后,本尼带她去了镇上的一家酒吧。他们坐在后面的卡座里,贝丝喝完第一杯啤酒,又叫了一杯。两杯都很好喝。“慢点,”本尼说,“你悠着点。”他连第一杯都还没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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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他们继续像恋人那样共处,除了打谱书上的对局,没有再下棋。几天后,他又出去打了一次牌,赢了200美元回来,那天做爱很赞,是他们最美好的一次,钱就搁在他们身边的床头柜上。她很喜欢他,但也仅此而已。去巴黎前的最后一星期,她开始觉得他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