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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冷峻地点点头,把那沓期刊放在咖啡桌旁的地板上。“卡帕布兰卡是可以击败博尔戈夫的。”

她有点窘,“是的。”

“也不是每一盘都可以。”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手里还拿着三本苏联的《国际象棋期刊》,封面都被翻破了。他皱着眉头看着她,问道:“就像摩菲,或是卡帕布兰卡?”

“算得上数的每一盘都可以。”贝尔蒂克说。

她烦躁地摇摇头。“我也会研究棋谱。但我一直尝试在下棋时随机应变。”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他比她印象中的要年轻。但现在的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了,她长大了。他是个强硬的年轻人;方方面面都绝不苟且。“你认为我是个妄自尊大的家伙,对吗?”

“我这个夏天一直在看书。”贝尔蒂克说。

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我们都是妄自尊大的家伙,”他说,“这是国际象棋教会你的。”

有一些她以前见过;有几本她有。但大多数都是她闻所未闻的,看起来都那么厚重,让人沮丧。她知道自己需要学习很多东西。然而,卡帕布兰卡几乎从来没有学过下棋,只靠直觉和天赋就能赢遍天下,而像博戈柳博夫、格林菲尔德这些稍逊一筹的棋手却像德国学究那样把棋谱背得滚瓜烂熟。她见过比赛中的一些棋手在对局结束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些不舒服的椅子里,完全漠视外在世界,闷头研究开局的变例、中局的策略或是残局的理论。这件事是无止境的。她眼看着贝尔蒂克有条不紊地取出一本又一本沉重的书,她只觉得疲倦,晕头转向。她瞥了一眼电视机:她有点想打开电视,把国际象棋永远地忘掉。

那天晚上,她把两份速食晚餐放进烤箱时,他们已经在两副棋盘上摆好了残局:他棋盘上的方格是绿色和奶油色的,配一副沉沉的塑料棋子;她的木棋盘上的军士是紫檀木和枫木的。这两副都是斯汤顿正规比赛用棋:王的身高是四英寸。她没有邀请他留下来吃午饭和晚饭;对此,彼此心知肚明。当她坐在客厅里琢磨车有哪些走法可以避免陷入理论和棋的残局时,他就去几个街区外的杂货店买了些吃的。她做午饭的时候,他就说教一通,告诉她要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和充足的睡眠。他还买了两份冷冻的速食晚餐当晚饭。

他把这箱书放在客厅的地毯上,毫不客气地把惠特利夫人的杂志从茶几上拿下来,塞进了杂志架。他把箱子里的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一边念出书名,把它们全部堆在桌面上。“A. L. 戴恩考夫,《中局战略》;J. R. 卡帕布兰卡,《我的国际象棋生涯》;福纳特,《阿廖欣[2]棋谱1938—1945》;梅耶,《车兵残局》。”

“你必须保持线路畅通,”贝尔蒂克说,“如果你被一个想法框住了——比如走这个王翼马前兵——那就死定了。再看看这样走……”她转向他摆在厨房餐桌上的棋盘。他正拿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站在桌边,蹙眉俯视棋盘。

他弯下腰,从后备厢里抱出一只看起来挺重的纸箱,还把头发从眼帘前甩开,然后走上了门前的小道。纸箱上的红字写着:亨氏番茄酱;箱子顶部是敞开的,里面装满了书。

“看什么?”她没好气地问道。

二十分钟后,他开着一九五五年的雪佛兰来了,挡泥板上的图案是红黑相间的火焰,一只车前灯坏了,他把车停在花砖路的尽头。她一直在窗里望着他,等他下车时,她已候在门廊。他朝她挥挥手,走向后备厢。他穿着亮红色的衬衫、灰色灯芯绒裤子,脚上的运动鞋和衬衫挺搭的。他给人一种阴沉、迅捷的感觉,贝丝想起他的一口坏牙、他下棋时的凶狠,因而一看到他就觉得浑身有点僵硬。

他伸出手,拿起白方的车,越过大半个棋盘,放在王翼车线第一排——右下角。“现在,他的车前兵被牵制住了。”

那一刻,她环顾这个房间,看到了沙发脚凳上有一摞惠特利夫人的女性杂志,看到了窗前的淡蓝色窗帘,看到了超大号的陶瓷台灯的淡黄色灯罩上还包着玻璃纸。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默默地呼出。“你来这儿吧。”她说。

“那又怎样?”

“我住在凤凰酒店。周四我会搬去一间公寓。”

“他现在必须移动王,否则之后就动不了了。”

“你在哪儿?”

“这个我看出来了。”现在,她的声音轻柔下来了,“但我没想到……”

“我知道。你比我厉害。但如果你要与苏联人对弈,就需要帮助。”

“看看这边的后翼兵。”他指着棋盘的另一边的三个白方小兵,它们互相连接。她走到桌边,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可以这样走。”她说着,把黑方的车移动了两格。

“集训?”

贝尔蒂克抬头看着她。“试一下。”

“失误啊。”贝尔蒂克说,“是这样,我这个夏天会在列克星敦。你愿意来一段集训吗?”

“好。”她在黑方后面坐了下来。

她轻轻地把那包烟放回椅子扶手上。“路易·洛佩兹。我让他用西班牙对付我了。”

只用了六七步,贝尔蒂克就让他的后翼象前兵走到了第七排,显然不可避免地要升变为后。要阻止它,将会丢车,也就意味着败局。他是对的:当车穿过整个棋盘时,王就必须移动。“你说对了,”她说,“是你想出来的吗?”

“你怎么走的?西西里?”

“是阿廖欣走出来的,我忘了是在哪里下的,”他说,“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

“大概吧。”

过了午夜,贝尔蒂克回他的酒店去了,贝丝没睡,又看了几小时关于中局的书,她没有拿棋盘摆出来,只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有件事在困扰她,但她也没让自己过于纠结:她不能像八九岁时那样轻松地幻视出棋子了。她仍然可以,但要花更多心力,有时她不确定一个兵或一个象到底在哪里,就不得不在脑海中反复回想那些着法才能确定。她一直研究到深夜,顽强地坚持下去,只用脑子和书,穿着T恤和蓝色牛仔裤,坐在惠特利夫人看电视的旧扶手椅里。她时不时地眨眨眼,朝四周望望,好像还想看到惠特利夫人坐在近旁,她的丝袜被卷到脚踝,她的黑色家居鞋在椅子旁边的地上。

“如果你要输给他,你最好是执黑。”

第二天早上九点,贝尔蒂克又来了,又带了六七本书。他们喝了咖啡,在厨桌上下了几盘五分钟的超快棋。每一盘都是贝丝赢,毫不留情,速战速决,他们下完五盘后,贝尔蒂克看着她,摇了摇头。“哈蒙,”他说,“你真的是这块料。但这只能算即兴发挥。”

“什么更好?”

她瞪着他。“你胡说什么呢,”她说,“我连赢你五盘。”

“这样更好。”

他冷冷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我是大师级别,”他说,“现在是我这辈子下棋的巅峰状态。但如果你去巴黎,要迎战的对手可不是我。”

“没。”

“我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打败博尔戈夫。”

“是这样啊。”他停顿了一下,“出什么事了吗?”

“你要加倍努力才能战胜博尔戈夫。好几年的努力。你到底明不明白他是什么角色?像我这样的?另一个肯塔基州前冠军?”

“黑。”

“他是世界冠军。可是……”

“你是哪方?执白吗?”

“哎呀,你给我闭嘴!”贝尔蒂克说,“博尔戈夫十岁的时候就能打败我们俩。你了解他的职业生涯吗?”

她把毛巾搭在沙发背上时——沙发垫得又厚又软——她注意到沙发扶手上有一包只抽了一半的惠特利夫人的香烟。“谢了。”她说着,拿起那包烟,紧紧地抓在手心里。

贝丝看着他。“不,我不了解。”

“对,就是我,我听说博尔戈夫让你输了一局。想来慰问一下。”

贝尔蒂克从桌边站起来,径直走进客厅,目标很明确。他从贝丝棋盘边的书堆里抽出一本有绿色书函的书,带回厨房,扔在她面前的桌上。《瓦西里·博尔戈夫:我的国际象棋生涯》。“今晚看这本吧。”他说,“看看他1962年列宁格勒的对局,看看他怎么下车兵残局的。看看他与卢申科、与斯帕斯基的对局。”他拿起几乎喝光的咖啡杯,“你可能会有所收获。”

“我记得你。”

···

“我是哈利·贝尔蒂克。参加过州赛的。”

那是六月的第一周,厨房窗外的山茶开出明艳的珊瑚色花朵。惠特利夫人的杜鹃花也在渐次绽放,草地需要修剪了。还有很多小鸟。一整个星期都很美,这是肯塔基州能有的最好的春天。有时,贝尔蒂克离开后,贝丝会在深夜走进后院,感受着脸颊上的暖意,深吸几口温暖的清新空气,但除此之外的时间里,她把外面的世界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已拥有了一种崭新的、沉湎于国际象棋的方法。她在墨西哥买的几瓶镇定药仍在床头柜里,没用过;冰箱里的几罐啤酒仍在冰箱里。她在后院伫立五分钟,就会回到屋里,捧读贝尔蒂克带来的棋书,一看就是几小时,然后上楼,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

“是的。”

星期四下午,贝尔蒂克说:“我明天要搬去公寓了。酒店的账单快要了我的命。”

是个男人的声音。“贝丝·哈蒙?”

他们正在研究别诺尼防御,刚说到一半。她刚刚听从他的指点,在第八步把棋子移到P-K5——贝尔蒂克说这步棋来自一个叫米凯纳斯的棋手。她走完这步,抬头看他,“在哪儿?那间公寓。”

电话铃响起时,她还在擦干脸。

“新环路。我不会经常过来了。”

那天下午,她把行李收拾好,离开卧室,走下楼去煮咖啡。水快烧开时,她走进楼下的小洗手间洗脸,突然间就被蓝色包围了,她站在那里,被惠特利夫人的蓝色浴室地毯、蓝色毛巾、蓝色香皂和蓝色面巾包围着时,有一种热辣辣的东西在她的肚子里爆裂了,她在一瞬间泪流满面。她从架子上抓下一条毛巾,捂住脸,说:“哦,我的天啊。”然后靠在台盆边,哭了很久。

“也没那么远。”

葬礼很简朴,也很简短。仪式开始前的半小时,贝丝吃了四颗绿色药片。她独自坐在教堂里,默默地晕眩,尽由牧师说着牧师们要说的话。祭坛上有鲜花,牧师说完后,立刻出现两个葬仪社的员工把鲜花搬了出去,这让她略感讶异。教堂里还有六个人,但贝丝一个都不认识。有位老太太在葬礼结束后拥抱了她,说:“你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大概是吧。但我要去上课。我该找份兼职的工作。”

···

“你可以搬到这里来,”她说,“免费的。”

登机后,贝丝拒绝了空姐送来的一杯酒。等空姐回到过道后,贝丝打开手包,拿出了一瓶崭新的绿色药片。前一天把文件都签完后,她花了三个小时,从一家药房去到另一家药房,她在每家药房里都买了一百颗药。一百是最高限额。

他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他的牙齿其实也不算太糟。“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提这茬。”他说。

经理和医生办好了一切——甚至包括惠特利夫人的机票退款事宜。贝丝必须签署一些官方文件,必须免除酒店方的责任,还要填一些政府的表格。有一份文件的标题是“美国海关——遗体运送”。经理联系了列克星敦的杜金兄弟葬仪社。第二天,经理助理开车送贝丝去机场,灵车低调地跟在他们的车后面,穿过了墨西哥城的街道,沿着高速公路行驶。她只看到一眼金属质地的棺材,是在环球航空公司的候机室朝窗外看时瞥见的。灵车一直开到707飞机的舱门口,几个男人在灿烂的阳光下把棺材搬下了车。他们把棺材放在叉车上,棺材被抬升到货舱口的高度,她隔着窗玻璃都能听到叉车引擎的嗡嗡闷响。有那么一瞬间,棺材在阳光下颤抖起来,她突然有一种可怕的幻想:棺材要从升降机上掉下来,一头栽在停机坪上,把经过防腐处理的惠特利夫人颠出来,中年女人的尸体落在滚烫的灰色沥青上。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棺材被轻轻松松地拉进了货舱。

···

···

从小到大,她都不曾如此彻底地沉浸在国际象棋中。贝尔蒂克每周要上三个下午、两个上午的课,她就用这些时间细读他带来的书。她用心力,在脑海中下了一盘又一盘的棋,学习新的变例,洞悉进攻和防守的风格差异,看到一步令人炫目的棋或一个微妙的局面时,她时而兴奋地咬嘴唇,时而又觉得疲惫无力,因为深感国际象棋深邃无边、着法无尽、威胁不绝、重重复杂,这都叫人无助。她听说遗传密码可以靠传递蛋白质来塑造眼睛或手。脱氧核糖核酸。遗传密码包含了构建呼吸系统、消化系统,乃至婴儿的手抓力的全部指令。国际象棋也一样。一个局面就是一种几何形状,可以被解读、再读、重读……可能性无有穷尽。你已经深入表象,洞见到了局面的这一层,但其后还有另一层,一层又一层隐没在更深处。

“哦,”惠特利先生说,“她一直生病的。”

性,素以错综复杂而闻名,实际上却简单得让人眼明心静。至少对贝丝和哈利来说是这样。他搬进这栋房子的第二天晚上,他们上床了。花了十分钟,间以几次急促的呼吸。她没有高潮,他的也很克制。事后,他回自己的床上去了,也就是她原来的卧室;她轻轻松松地睡着了,入睡时浮想的画面不是爱情,而是木质棋盘上的木壳计时器。第二天早上,她在早餐时与他下棋,战术组合从她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流动出来,像花朵一样漂亮地撒落在棋盘上。她很快就赢了他四盘棋,每次都让他执白先走,她几乎都不用看棋盘。

“肝炎,我想是吧。他们明天能确定。”

他洗碗的时候谈起了菲利多尔[3] :他崇拜的偶像之一。菲利多尔是法国的音乐家,曾在巴黎和伦敦下盲棋。

“怎么死的?”

“我有时看那些老前辈下的对局,感觉都很奇怪,”她说,“我不相信那真的是国际象棋。”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她开口了,尽可能地用强硬的口吻问道:“难道你都不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别去打破它,”贝尔蒂克说,“本特·拉森用的是菲利多尔防御。”

“很好。你去吧。我现在手头很紧,但你可以保留那栋房子和抵押资产权。给第二国家银行打个电话,找埃利希先生:E-r-l-i-c-h。告诉他,我想把房子留给你。他知道怎样找到我。”

“这也太挤了。王翼象寸步难行。”

“我可以和酒店经理谈谈。”

“它没事的。”他说,“刚刚在说菲利多尔,我想跟你说的是:狄德罗给他写了一封信。你知道狄德罗是谁吗?”

“我听说你很能干。神童。你下棋就不能收点钱之类的吗?”

“法国大革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对。当时,菲利多尔在下盲棋车轮战,或者说烧脑,反正就是十八世纪的人眼中你所做的事。狄德罗的信中写道:‘为了虚荣而冒着发疯的风险是很愚蠢的。’有时,我对着棋盘绞尽脑汁思索的时候就会想到这句话。”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昨晚,很好。”

“听着,”现在他的声音更大了,“我一点不想掺和这件事。我在丹佛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把她带回肯塔基州,安葬她,房子就是你的了。只要支付抵押贷款。你需要钱吗?”

她感觉到:对他来说,谈论那件事好比做出某种让步,但她的感觉很复杂。“科尔塔诺夫斯基不也是经常下盲棋吗?”她说,“他没有疯。”

“那房子呢?”

“我知道。疯掉的是摩菲。还有斯坦尼茨。摩菲老觉得别人要偷他的鞋子。”

惠特利先生再次说话时,声音清晰得令人惊讶。“给列克星敦的杜金兄弟葬仪社打电话。她们家有一块家族墓地,要用她的娘家姓:本森。”

“也许他认为鞋子是象。”

“他们明天要做尸检,我得去改签新的飞机票。我的意思是,为我自己买一张新的飞机票……”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绵软无力,言语失去了方向。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我不知道该把她葬在哪里。”

“是啊,”他说,“我们下棋吧。”

“你不能帮我处理这件事吗?”他说,“我不能说走就走地去墨西哥。”

···

电话的另一端只有沉默。最后,她说:“惠特利先生……”

在第三周结束时,她已经看完了他的四本苏联《国际象棋期刊》,其他的棋书也看完了大半。有一天,他上完整个上午的工程课后,他们坐到一起,研究一个局面。她试图告诉他:为什么马走到这儿,会比看上去要更强有力。

“她死了,惠特利先生。她今天早上死了。”

“看这儿,”她说着,开始快速地移动棋子,“马吃子,兵走上来。如果他不挺兵,象就被封锁住了。当他动了这个兵,另一个兵就保不住了。再见。”她吃掉了那个兵。

“阿尔玛怎么了?”那个声音问道,“她和你在一起吗?在墨西哥?”问得很好奇,但听上去非常勉强。她可以想象出他的样子,就像当年她在梅修茵看到的那样,依然心不在焉,依然梦想自己身在别处,他的一切言谈举止都明摆着他不想和她们建立任何关系,他一直惦记着去别的地方。

“那另一个象呢?到这里吗?”

“是惠特利夫人的事。”她看着那支烟,烟灰缸上那支并未被真正抽过的香烟。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说,“一旦走兵,换马,象就可以将军了。你看不出来吗?”

“你在墨西哥?你从墨西哥打电话来?”

他突然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她。“不,我看不出来,”他说,“我没法这么快地看出这一点。”

“你的女儿。伊丽莎白·哈蒙。”

她也凝视着他。“我希望你可以。”她平静地说道。

停顿。“贝丝?”

“对我来说,你的思维太敏捷了。”

“我是贝丝,惠特利先生。”

她看得出来,他在恼怒之下压抑着被伤害的感受,她心软了。“有时,我也会看漏。”

听筒里传来一连串的咔嚓声,接着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亮、清晰。“我是奥尔斯顿·惠特利。”

他摇摇头。“不,你不会的。”他说,“再也不会了。”

送来大瓶可乐和咖啡的男孩非常恭敬,她想签单,他却摆摆手婉拒了。电话响了。是经理打来的。“我这儿有你的电话,”他说,“从丹佛打来的。”

···

她换上干净的牛仔裤和白T恤。床头柜上还放着惠特利夫人的一盒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空了,已经被惠特利夫人的手揉成一团。旁边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有一支烟,惠特利夫人此生抽过的最后一支烟,还搭在烟灰缸的边缘,一截长长的、冷却的烟灰。贝丝盯着它看了一分钟;然后走进浴室,吹干了头发。

星期六,她和他下棋时让了一个马。他表现得很随意,但她看得出来他讨厌这种下法。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在棋盘上进行真正的较量。即便让了他一个马,还让他执白先下,她还是连赢他两盘,第三盘他们打了个平手。

贝丝翻开惠特利夫人的《美孚旅游指南》最前面的插页地图,记下了科罗拉多州丹佛市和蒙大拿州比尤特市之间的各大城市名称。经理告诉她,不管她在打电话、签文件、与当局打交道等时候需要什么帮助,他的助手都能帮到她。他们带走了惠特利夫人,十分钟后,贝丝给那位助手打了电话,把一连串城镇的名字报给他听,最后把一个名字告诉了他。他说他会给她回复的。她叫客房服务送来一大瓶可口可乐,还有更多的咖啡。然后,她迅速脱掉衣服,洗了个澡。浴室里有一部分机,但没有电话打进来。她仍然没什么感觉。

那天晚上他没有上她的床,第二天也没有。她并不想念性交——性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她确实有所惦念。第二天晚上,她入睡有点难,半夜两点下了床。她走去冰箱,拿出惠特利夫人的一罐啤酒,然后在棋盘前坐下,漫无目的地摆棋,时不时喝一口啤酒。她摆了一些后翼弃兵开局的名局:阿廖欣—耶茨;塔拉什—冯·谢弗;拉斯克—塔拉什。第一盘是她多年前在莫里斯书店里记住的;后两盘是她和贝尔蒂克在一起的第一个星期里分析过的。最后一盘的第十五步是兵走后翼车线第四排,漂亮的一步,堪称兵能走出的最精彩、最致命的一步。她把那个兵留在棋盘上,在喝完两罐啤酒的时间里,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它。那是个暖和的夜晚,厨房的窗户开着;飞蛾扑打着纱窗,有狗吠声从远处传来。她穿着惠特利夫人的粉红色雪尼尔长袍坐在桌前,喝着惠特利夫人的啤酒,觉得自己很放松,悠然自得。她很高兴能独自一人待着。冰箱里有三罐啤酒,她把它们都喝完了。然后她回到床上,沉沉睡去,直到早上九点。

···

···

医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耸耸肩。“你不需要处方就能在墨西哥买到利眠宁。我建议你用眠尔通。酒店里就有一家药房。”

星期一吃早餐时,他说:“听我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了。”

“我不要镇定剂,”贝丝说,“我要利眠宁,你能给我开张处方吗?”

她想说些什么,但保持沉默。

“我有一种镇定剂……”

“我得开始学习了。理论上,我应该成为电气工程师,而非不入流的国际象棋棋手。”

“明天。”贝丝说,“你能给我镇定药吗?”

“好吧。”她说,“你已经教了我很多。”

“有可能是肝炎。我们明天就能确定。”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她吃完了鸡蛋,把盘子拿去水槽。“我要搬到那个公寓去,”贝尔蒂克说,“那儿离大学更近。”

贝丝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是怎么回事?”

“好的。”贝丝说道,没有从水槽边转过身来。

经理很清楚该怎么做。来了两个抬着担架进来的人,听候经理的指示行动,那时候,贝丝就坐在扶手椅里,喝着客房服务送来的咖啡和酒。她听到经理在发号施令,但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窗户。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过身,看到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中年女性正把听诊器放在惠特利夫人的胸前。惠特利夫人还躺在床上,但身下已是担架。那两个身穿绿色制服的人站在床边,看起来很不自在。那个女人摘下听诊器,朝经理点了点头,然后朝贝丝走来。她的神情很紧张。“我很抱歉。”她说。

他中午就走了。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份速冻晚餐作为午餐,但没有打开烤箱。整栋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胃里好像拧成了结,她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没有她想看的电影,没有她想看的书,她也不想给谁打电话。她走上楼梯,穿过两间卧室。惠特利夫人的衣服仍然挂在衣柜里,床还没整理,床头柜上还搁着惠特利夫人的半瓶镇定药。她感受到的紧张并不会消失。惠特利夫人不在了,她的尸体被埋在小镇尽头的墓地里,哈利·贝尔蒂克带着他的棋盘和书走了,开车离开时甚至没有和她挥手告别。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冲他喊一嗓子,让他留下来陪她,但他走下台阶、钻进他的汽车时,她什么也没说。她从床头柜上拿起药瓶,往手心里倒出三颗绿色的药,接着又摇出第四颗。她讨厌独处。她连水都没喝就干吞下四颗药,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她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但直到过去了五分钟,贝丝才能够松开惠特利夫人冰冷的胳膊,拿起电话。

下午,她去克罗格超市给自己买了一块牛排和一大份烤土豆。把购物车推到结账处之前,她走到葡萄酒和啤酒柜前,拿了一瓶大瓶装的红葡萄酒。那天晚上,她看着电视,越喝越醉。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前只能勉强关掉电视。

惠特利夫人正躺在床上,一只手摁着脑袋,手指抓进头发里,好像头很痛。贝丝走到床边。惠特利夫人看起来不大对劲。贝丝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胳膊。惠特利夫人已经死了。

睡到半夜,她突然惊醒,觉得整个房间在旋转。她不得不去吐。吐完后,她上楼上床,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清醒,头脑非常清晰。胃里有种灼烧感,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睁得很大,好像在寻找光明。她觉得后脖颈有种强烈的疼痛感。她伸出手,摸到药瓶,又吞下几颗药。最终,她再次陷入了昏睡。

三点,两名参赛的棋手走进酒吧,轻声地交谈。贝丝立刻站起来,直接回到客房。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头痛欲裂,但她决心继续她的事业。惠特利夫人死了。哈利·贝尔蒂克走了。美国锦标赛将在三周后开始;她去墨西哥之前已得到邀请,如果她要赢得这场比赛的冠军,就必须击败本尼·沃茨。厨房里的咖啡机滤出咖啡时,她把昨晚喝剩的红葡萄酒全部倒掉,再把空酒瓶扔掉,又找出了她收到邀请的那天从莫里斯书店订购的两本书。一本是上届美国锦标赛的棋谱全记录,另一本叫《本尼·沃茨:我的五十盘最佳对局》。书的封面上有一张本尼的特写照片,放大了那张酷似哈克贝利·费恩的脸。现在看到这张脸,让她心有余悸地想起上次的惨败,想起自己竟然那么愚蠢地想给他制造叠兵。她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打开书,渐渐忘记了宿醉的感觉。

她喝了很多酒,但不觉得头晕,点菜时说话也不含糊。她好像自带一种绝缘气场,使周边的一切都和她保持距离。她拿着啤酒杯,坐到鸡尾酒吧台尽头的桌边,并没有喝醉。

到了中午,她已经分析了六盘棋,而且感到饿了。两个街区外有一家小餐馆,就是那种菜单上有肝脏和洋葱、收银台上有打火机展示牌的小馆子。她带上书,一边吃着汉堡包和家庭薯条,一边又看了两盘棋。然后是柠檬蛋奶布丁,但又稠又甜得难以下咽,她突然非常渴望和惠特利夫人在辛辛那提、休斯敦等各地品尝过的法式甜点。她甩甩头,点了最后一杯咖啡,看完了她正在研究的棋局:古印度防御,黑方的象在棋盘右上角,瞄准大斜线,伺机出击。黑方的象出动到角落后便开始在王翼布局,白方则在后翼运筹。很有章法。执黑的本尼轻松赢得了这一盘。

颁奖典礼将在两点半举行。她在酒吧里一直喝到那时候。她应该是第四名,也可能是第五名。有两个和特级大师打成平局的棋手都获得了5.5分的成绩,排在她前面。博尔戈夫得6分。她是5分。她喝了三杯龙舌兰,吃了两个煮鸡蛋,然后转喝啤酒。多瑟瑰啤酒。喝了四杯才消解了她肚子里的疼痛,模糊了激愤和羞耻。哪怕痛楚缓解了,她依然能看到博尔戈夫那张阴沉沉的脸,也能感受到她在那盘棋中的挫败感。她下得就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像个被人牵着鼻子走、丢死人的大傻瓜。

她付完账单就走了。那天余下的时间——直到凌晨一点——她全用在这本书上了,把书里所有的对局都摆了一遍。看完后,她不仅对本尼·沃茨有了深入了解,还对国际象棋的精确性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她吃了两片从墨西哥买到的镇定药,然后上床,几乎倒头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九点半,她愉快地醒来。早餐的鸡蛋在沸水中翻滚时,她挑了一本书作为上午的读物:《保罗·摩菲和国际象棋的黄金时代》。一本老书,从某些角度看已有点过时了。棋图灰扑扑的,堆砌得杂乱无章,简直很难分清棋子是黑是白。但保罗·摩菲这个名字依然会让她的内心深处振奋——他曾是个古怪的新奥尔良神童,他受过良好的教养,他是律师,也是高等法院法官的儿子,年轻时以其精妙的棋艺惊艳全世界,后来却彻底放弃了下棋,陷入喃喃自语的妄想症,英年早逝。当摩菲采用王翼弃兵开局时,他不顾一切地弃马弃象,再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杀向黑方的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光是翻开这本书、查看对局列表——摩菲—洛温塔尔;摩菲—哈维茨;摩菲—安德森;每盘棋谱后面都标明了一八五○年代的具体日期——她就觉得脊背发麻。在巴黎参赛时,摩菲在赛前通宵不睡,在咖啡馆里喝酒,和陌生人聊天,第二天还能像鲨鱼一样下棋——举止得体,衣冠楚楚,面带微笑,用一双淑女般的、看得到蓝色静脉的小手移动硕大的棋子,挫败了一个又一个欧洲国际象棋大师。有人称他是“国际象棋的骄傲和悲哀”。要是他和卡帕布兰卡生活在同一个年代、还能互相对弈就好了!她开始研究一八五七年摩菲和一个叫保尔逊的棋手的对局。美国锦标赛将在三周后举行;是时候轮到女棋手夺冠了。时机已到,该她赢了。

“欣然从命。”[1]酒保说。

[1] 原文为西班牙语。

“给我一杯龙舌兰日出。”她说。吧台上方的时钟指向十二点三十分,有四个美国女人在最里面的那张桌上吃午餐。贝丝没吃早餐,但她不想吃午餐。

[2] 亚历山大·阿廖欣(Alexander Alekhine,1892—1946),生于莫斯科,俄裔法国国际象棋大师,曾四次获得国际象棋世界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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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弗朗索瓦-安德烈·丹尼根·菲利多尔(François-André Danican Philidor,1726—1795),法国国际象棋大师,作曲家。1783年他向公众展示了同时下三盘盲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