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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的天啊,”惠特利夫人说,“奥尔斯顿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是好笑的,大概除了埃莉诺·罗斯福吧。”

“那就好,”贝丝说,“惠特利先生看起来就不太会让人开心。”

···

“当然可以,”惠特利夫人说着,凄惨地一笑,“至少和他在一起时很有趣。他真的很有幽默感,让人开心。”

这次比赛的安排是每个棋手每天下一盘棋。一共持续六天。贝丝的前两盘棋对她来说都太轻松了,但第三盘让她震惊了。

贝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你可以带我去一个你认识的地方。”

她提前五分钟到达赛场,她的对手走过来时,她已经在棋盘前落座了,还有点尴尬。他看起来也就十二岁上下。贝丝在赛场里见过他,也曾在他下棋的时候路过他的棋桌,但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别的事,并没有特别留意到他是如此年轻。他有一头卷曲的黑发,穿了一件老式的白色运动款衬衫,熨得很整齐,熨出来的折痕傲然挺立在他细瘦的胳膊上。感觉非常奇怪,她觉得很别扭。神童应该是她。而且他看上去简直严肃得要死。

“好吧,”惠特利夫人说,“我没去过瓦哈卡,但我怀疑和丹佛挺像的。”

她伸出手。“我是贝丝·哈蒙。”

“我很抱歉。”

他站起来,微微鞠躬,紧紧握住她的手,摇了一下。“我是格奥尔基·彼得罗维奇·吉列夫。”他说完,羞涩地笑笑,一个微小又狡黠的笑容,“我深感荣幸。”

惠特利夫人叹了口气。“至少在我们离开前是不会回来了。”

她只觉得慌乱。“谢谢。”他俩都坐了下来,他按下棋钟,她先走。她把后前兵移向第四排,很高兴能在这个令人不安的孩子面前执白先行。

贝丝犹豫了一下,再问道:“他要去多久?”

开局一如常规,接受后翼弃兵;他吃掉了白方献上的象前兵,两人都开始向中心出子。但等他们进入中局后,情况变得比平时复杂,她意识到他的防御策略非同一般,相当老练。他走得很快——快得让人发疯——而且他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试了几种威胁,但他不为所动。一个小时过去了,然后又是一个小时。现在,双方已经下了三十多个回合,子力密密麻麻地聚在棋盘上。他移动棋子时,她就看着他——看着他从荒唐的衬衫袖筒里伸出细弱的胳膊——她讨厌他。他简直就是一台下棋机器。你这个小怪物,她心里这样想,猛然意识到在她小时候和她对弈过的大人们肯定也是这样看待她的。

“他要去瓦哈卡出差。”

现在已是下午,大部分对局都结束了。他们走到了第三十四步。她想快点下完这盘棋,然后回到惠特利夫人身边。她很担心惠特利夫人。和这个不知疲倦、睁着明亮的黑眼睛、动作飞快的孩子下棋,她觉得自己又老又累;她很明白,只要自己犯下哪怕一个微小的错误,他就能当即扼杀她。她看了看自己的用时。还剩二十五分钟。她必须加快速度,在她的小旗落下之前走完第四十步。要是她不去留意,他就会让她陷入时间恐慌。这是她给别人制造压力的惯用方法;想到这儿,她觉得很不安。在这之前,她从来都不是在用时上吃紧的那一方。

贝丝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

刚才走那几步棋时,她一直在考虑,要在棋盘中心进行一系列的子力交换——用马和象去兑掉对方的马和象,几步之后再兑车。这将让局面变得简明,但问题是那必将转入残局,而残局恰恰就是她一心想要避免的。现在,看到她在时间上落后他四十五分钟,她感到很不舒服。她必须摆脱这种僵局。她拿起她的马,吃掉他的王翼象。他立即回应,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他吃掉了她的后翼象。他们继续兑子,好像这就是他们的预设,当一系列子力交换结束时,棋盘上几乎空空如也。双方都只剩下一车、一马、四个兵和王。她把她的王移出底线,他也一样。到了这个阶段,王作为攻击者的力量就突然凸显出来了;已经没必要再隐藏这一点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兵走到第八排完成升变。他们已经进入残局了。

贝丝点了点头,走进浴室洗了把脸。惠特利夫人的样子和举止都令人不安。但当贝丝回到卧室时,她已经下了床,看起来挺有生气的,正在把被子掸平。她自嘲地笑了笑,“曼努埃尔不会来了。”

她吸了口气,摇摇头,让自己别去想残局的问题,而是集中精力研究这个局面。最重要的莫过于去制定一个计划。

“医生”这个词似乎一直悬在她们之间,直到惠特利夫人说:“没那么糟。我只是需要休息。”

“我们现在也许该封棋了。”那是吉列夫在说话,轻得像耳语。她看向他的脸:苍白而严肃,又看了看棋钟。两面小旗都已落下。她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吓了一跳,在椅子里呆坐了片刻。“你得写下封棋的着法。”吉列夫说。突然间,他显得很不自在,举手呼唤赛事主管。

“我可以去找个医生来。”

有位主管走了过来,脚步很轻。那是个戴着厚眼镜片的中年男子。“哈蒙小姐必须写下封棋的着法。”吉列夫说。

“有点不舒服。”

主管看了看棋钟。“我去拿个信封。”

“你病了吗?”

她又看了看棋盘。局面似乎已足够明了。她应该推进车前兵,移到第四排,这一步她的心意已决。主管递给她一个信封,再谨慎地后退几步。吉列夫站起来,有礼貌地转过身去。贝丝在她的记录纸上写下“P-QR4”,折好后放进信封,递给主管。

她穿戴整齐,但躺在床上,头靠着枕头。旁边的床头柜上搁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酒水。惠特利夫人四十多岁,但毫无血色的面孔、额头上忧虑的皱纹使她看起来老了许多。“你好啊,亲爱的。”她气息微弱地说道。

她浑身僵硬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别的对局都结束了,尽管有几个棋手逗留在大厅里,有些人坐着,有些人站着,研究着棋盘上的局面。还有几个人猫着腰凑在一副棋盘前,分析刚刚结束的对局。

之前,惠特利夫人就曾邀请她与曼努埃尔和自己共进晚餐,贝丝拒绝了。虽然墨西哥人会从晚上十点才开始吃晚餐,但她七点买完东西、回到客房时,并没想到惠特利夫人还在房间里。

吉列夫回到棋桌前,神情非常严肃。“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他说。

···

“可以。”

这次的比赛比贝丝以前见过的所有赛事都要更顽强、更激烈、更专业,但当她熬过几乎无法入眠的夜晚后赢了第一盘,就不至于被这种氛围搅得烦躁不安了。赛事安排得当,运转顺畅,所有公告都用西班牙语和英语发布。一切都无须聒噪,在安静中进行。第二天的比赛中,她用拒后翼弃兵开局对阵名叫迪德利希的奥地利棋手,他是个面色白皙、有审美的年轻人,穿了一件无袖毛衣;她在棋盘中部展开无情的攻势,迫使他在中局认输。她基本上只用兵就达到了这个效果,连她自己也暗自惊讶——当她完全占领中心,再如捏碎一只鸡蛋那样粉碎他的局面时,她的指尖似乎流淌出了微妙又复杂的力量。他下得很好,没漏着,没犯错,也没任何可称为失误的着法,可惜,贝丝的打击是如此致命又如此精准,控制得极有分寸,以至于他走到第二十三步时就无路可走,没有希望了。

“有人告诉我,”他说,“在美国,人们可以坐在汽车里看电影。这是真的吗?”

···

“汽车影院?”她说,“你是说露天汽车电影院?”

“你就是个奇迹。”惠特利夫人说着,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撑起来,坐在床上,“我觉得很晕,但可能是需要吃点东西了。曼努埃尔和我晚餐吃了山羊羔肉。那可能会要了我的命。”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动作很慢地下了床,走向浴室,“我想我可以吃个三明治,或是那种不太容易让人发炎的玉米饼。”

“是的,你可以坐在车里看猫王的电影。还有黛比·雷诺兹、伊丽莎白·泰勒的电影。真有这种电影院吗?”

“他在三十步后认输了。”

“当然是真的。”

“午餐。”惠特利夫人说,“哦,天哪。”然后,“你的比赛还好吗?”

他看着她,突然,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绽现笑容。“我肯定会喜欢的,”他说,“我肯定会很喜欢的。”

“我想我们可以去吃午餐了。”贝丝说,“我明天才下第二盘。”

···

惠特利夫人躺在床上,但人是醒着的。她从床头向贝丝眨眨眼,把被子拉到下巴。“嗨,亲爱的。”

那一整夜,惠特利夫人都睡得很沉,贝丝起床时她还在睡。贝丝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入睡前,她一直在担心与吉列夫的那盘封棋,但到了清早她觉得这盘应该没什么问题。她写下的那步走兵的着法够强硬了。那一夜她是在沙发上睡的,惠特利夫人睡在床上,现在她赤脚从沙发走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挺凉的。贝丝在她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然后走进浴室,冲澡。当她离开房间去吃早餐时,惠特利夫人还在睡。

她看向博尔戈夫,又很快移开了视线。他那张专注的脸挺吓人的。她转过身,沿着走廊慢慢离开。

她上午的比赛对手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墨西哥人。贝丝执黑,采用西西里防御,在第十九步时抓住漏洞,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随后,她开始一步一步地挫败他。她的头脑非常清醒,能让他疲于奔命,忙于应对她制造的威胁,乃至她能用两个兵换取他的一个象,再用马将军,将对手的王置于暴露且没有保护的位置上。当她出后的时候,墨西哥人站了起来,对她冷冷地一笑,说:“够了。够了。”他恼怒地摇摇头。“这盘棋我认输。”

有几个人站在小房间外的走廊里。她从他们中间挤过去,走到门口,正对她的就是第一台,依然穿着深色西装、依然面无表情的正是瓦西里·博尔戈夫,冷峻得不带一丝情绪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她和他之间站着一群谦恭静默的人,但棋手们坐在离地板几英尺高的木质高台上,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他身后的墙上有一块展示用的大棋盘,粘着纸板做的大号棋子;贝丝进来时,墨西哥棋手刚把白方的马移到新的位置上。她盯着棋盘思忖了片刻。局势紧张激烈,但博尔戈夫似乎有一定优势。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愤怒,想下完这盘棋,想逼迫他的王穿越整个棋盘,再由她将杀。“你下棋下得……很厉害,”墨西哥人说,“你让一个男人觉得自己很无能。”他微微鞠了一躬,转身从棋桌边走开。

前三台在主厅对面,要走过走廊,进入一个单独的房间。那天早上,贝丝迟到了五分钟,快步走向她的棋桌时仅仅朝那儿瞥了一眼,但没有停下来看。现在她朝那个小房间走去了,穿过铺有地毯的房间,两排棋手们仍在躬身对弈——他们来自菲律宾、西德、冰岛、挪威和智利,大多数都很年轻,几乎都是男性。还有两位女棋手:坐镇第二十二台的是墨西哥官员的侄女,还有一位坐在第十七台,是个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年轻主妇,她很紧张。贝丝没有停下来看任何一桌的棋局。

···

十一点半,她用两个小兵把他逼入困境,刚过正午,他就认输了。他们离走到残局还远着呢;马伦科站起身、向她伸出手的时候,棋盘上仍有很多没被吃掉的棋子。

那天下午继续她和吉列夫的封棋对局时,她发现自己能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推进对局。这一次,吉列夫穿了浅蓝色衬衫,袖筒在肘部支棱出来,很像孩子们玩的风筝的脊骨。主管开启信封、走出她前一天写下的那步棋时,她不耐烦地坐在棋盘前。在等吉列夫走棋时,她索性站起来,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踱步,赛场里还有其他两盘封棋的对局正在继续进行。隔着比赛大厅,她几次回头看,看到他猫在棋盘上,小拳头抵住苍白的脸颊,蓝色衬衫在灯光下似乎在发光。她讨厌他——讨厌他的严肃,憎恨他的年轻。她想碾压他。

马伦科是个小个子,肤色很深,脸色阴沉,穿了一件耀眼的鲜黄色衬衫。他几乎不会说英语,贝丝也不会说葡萄牙语;他们没有寒暄,直接开始下棋。反正贝丝也不想说话。她的眼睛很痒,浑身都不太舒服。自从她们的航班在墨西哥降落,她就一直觉得周身不爽,好像会生病,而且是从未得过的病,还有昨晚,她醒了之后就没再睡着。惠特利夫人睡着了还在咳嗽,时而咕哝不清,时而发出刺耳的喘息声,贝丝拼命迫使自己放松下来,别被那些声响分神。她这次没带绿色的药。总共就只剩下三颗,可惜都留在肯塔基州了。她仰面躺着,双臂伸直,放在身体两侧,一如八岁时在梅修茵的走廊门边试图睡着那样。现在,她坐在直背木椅上,面对一长排摆在墨西哥酒店舞厅里的棋桌,感觉很恼火,还有点头晕。马伦科以兵走王线第四排开局。她的棋钟在走。她耸耸肩,走兵到后翼象线第五排,相信西西里防御的正规走法能让她保持稳定,直到她进入状态。马伦科按照常见的路数,跳出了王翼马。她把后前兵推到第五排;他吃掉了她的兵。她放松下来了,因为神思已从她的身体转移到了面前棋盘上的兵力角斗。

她在大厅正中央听到棋钟被按下的咔哒声,这才径直走回棋桌。她没有落座,而是站在桌边看了看棋盘。他把车移到了后翼象线,正如她所预料的。既然有所预料,就已有对策,她又把自己的兵挺进了一步,转身往回走向大厅的另一边。那边有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只水壶和几个纸杯。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并惊讶地发现自己倒水时手在颤抖。等她回到棋桌时,吉列夫又走了一步。她当即回应,并没有用车去防守,而是决定放弃兵,代之以推进她的王。她用指尖轻轻拿起棋子,就像她多年前在辛辛那提看到的像海盗的棋手那样,把它轻放在后线第四排,转身又走了。

···

她就这样下棋,根本没有坐下来。在四十五分钟内,她就赢定了他。这真的很简单——简直太简单了。关键只在于:要在适当的时候兑车。通过交换迫使他的王往回撤一格,刚好让她的兵继续前进,从而升变为后。但吉列夫没有等到那一幕发生;他在她用车将军并随之以兑车后就当即认输了。他走向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迎面看着她时就停下了脚步。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软了,想起了几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想起输掉一盘棋对那时的自己是何其重大的打击。

“我很抱歉,”惠特利夫人一边咳,一边趁着喘息的空当说道,“我好像感染病毒了。”她打开了浴室的灯,半掩着门。贝丝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日本制造的小时钟。四点十分。她脱衣服时发出的声音——窸窸窣窣,还有克制的咳嗽声——都让人恼火。贝丝的第一盘棋将在六小时后开始。她愤怒而紧张地躺在床上,等待惠特利夫人安静下来。

她伸出手,他握住时,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说:“我也没去过露天汽车影院。”

那天,贝丝没有再喝啤酒,早早上床睡觉,但惠特利夫人回来时把她吵醒了,那已是凌晨时分。惠特利夫人在黑暗的房间里脱衣服时,狠狠地咳嗽了一会儿。“没事,你开灯吧,”贝丝说,“我已经醒了。”

他摇摇头。“我不应该让你那么走的。车的那步。”

贝丝盯着他看了整整一分钟。她根本不知道博尔戈夫会参加这次比赛。她已经收到了邮件,知道了自己在第九台。博尔戈夫肯定在第一台。她觉得后脖颈突然一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啤酒。她把纸杯举到嘴边,一饮而尽,下定决心:这将是她在比赛结束前的最后一口酒。她再次看向那个俄罗斯男人,有点惊慌;他会认出她吗?绝对不能让他看到她在喝酒。他正在朝笼子里看,好像在等待大猩猩移动棋子。那只大猩猩显然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视若无睹。贝丝很羡慕它。

“是的。”她答道。接着又问道,“你几岁开始下棋的?”

他又矮又胖,壮实的身材与大猩猩有几分相似,眉骨凸出,眉毛浓密,黑头发很粗糙,表情冷漠。贝丝还拿着装啤酒的纸杯,当场僵住。她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这个男人就是瓦西里·博尔戈夫,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绝对不会有错:冷峻的俄罗斯面孔,威严的眉间皱纹。她在《国际象棋评论》的封面上见过好多次了,有一次他就穿着这样的黑西装,打着招摇醒目的金绿色领带。

“四岁。我七岁就是区冠军了。我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世界冠军。”

她喝完了啤酒,又买了一杯,继续走。她开始感到兴奋了。她走过了更多树,更多花,还有在笼子里睡觉的黑猩猩。走过一个拐角,又有一大家子的大猩猩和她面对面。那个笼子里,块头惊人的雄性大猩猩和小猩猩头靠头,正在睡觉,黑色的身体紧靠在前面的围栏上。雌性大猩猩在笼子的正中央,像个哲学家似的皱着眉头,咬着指尖,靠着一只巨大的卡车轮胎。站在笼子外的柏油路上的是一个人类家庭,也有母亲、父亲和孩子,这家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观赏这些大猩猩。他们不是墨西哥人。引起贝丝注意的是那个男人。她认出了他的脸。

“什么时候?”

她站在围栏边时,有个小贩推着一车冰啤酒走过来,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请给我一瓶科罗娜。[2]”再拿出一张5比索的纸币。小贩起开瓶盖,把啤酒倒进一只印有阿兹特克老鹰图案的纸杯里。“非常感谢。[3]”她说。这是她自高中以来的第一杯啤酒;在炽热的墨西哥阳光下,冰啤酒好喝极了。她三口两口地就喝完了。几分钟后,她看到另一个小贩站在一圈红色的花坛旁,就又买了一瓶啤酒。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明天就要比赛了。她不需要酒。也不需要镇定药。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绿色药片了。但她还是喝光了那瓶啤酒。那是下午三点,阳光很猛烈。动物园里全是女人,大多数女人都披着深色的长围巾,带着黑眼睛的小孩子。只看到几个男人,他们都向贝丝投来异样的眼光,但她视若无睹,也没有哪个男人试图和她搭讪。虽然墨西哥人素以欢快、狂热著称,但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这些人似乎更像是在博物馆里。随处都是鲜花。

“三年之内。”

贝丝花了很长时间看加拉帕戈斯象龟——庞大、笨重的生物,永远处在慢动作中。有个饲养员把一蒲式耳看来湿乎乎的生菜、熟过头的番茄倒进围栏里,五只象龟就齐心协力地推开这堆吃食,大口咀嚼,四足踩踏——那些大脚掌活像大象灰扑扑的象足,而它们的脸都是那么愚蠢而无辜,专注于视野或食物以外的什么对象。

“三年后你就十六岁了。”

···

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惠特利夫人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但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面对贝丝,手拿酒杯的姿势丝毫没变,她微弱地笑笑,说:“那可太好了,亲爱的。”

“如果你夺冠,之后会做什么?”

贝丝冷冷地看着她。惠特利夫人脸色苍白,还明显地超重。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在她粗壮的腰身上拂来拂去。她骨子里有某种令人怜惜的东西,贝丝的心软了。“我不想吃午饭,”贝丝说,“但你可以送我去动物园。我可以坐出租车回来。”

他显得很疑惑。“我不明白。”

贝丝刚想作答,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客房服务送来了惠特利夫人的玛格丽特鸡尾酒。贝丝签单时,惠特利夫人若有所思地抿了几口酒,望着窗外的阳光。“我最近真的不太舒服。”惠特利夫人说着,眯起眼睛。

“如果你十六岁就成为世界冠军,你打算用余生做什么?”

“你干吗不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呢?”惠特利夫人说,“吃完饭我们送你回来,你再研究也来得及。”

他还是一脸困惑。“我不明白。”他说。

贝丝一言不发。她已经生了好几天的气了。她不喜欢墨西哥城,也不喜欢这个巨大的混凝土酒店,瓷砖有裂缝,水龙头漏水。她不喜欢这家酒店里的食物,但也不想独自下馆子。惠特利夫人每天都和曼努埃尔一起出去吃午餐和晚餐,他有一辆绿色的道奇车,似乎随时随地都能让她使用。

···

“这和那无关,”惠特利夫人说,“你需要放松。世上没有另一个棋手像你这样有天赋。我完全不知道一个人要下出好棋需要什么才能,但我非常肯定:放松一下,只会让这些能力发挥得更好。”

惠特利夫人很早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似乎好多了。她在贝丝之前就起床了,她们一起下楼在斗牛士餐厅吃早餐时,惠特利夫人点了一份西班牙煎蛋卷和两杯咖啡,而且全吃完了。贝丝松了一口气。

“曼努埃尔挺好的,”贝丝说,“但他不是特意来见我的。”

···

“直觉并不是靠看书得来的。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喜欢曼努埃尔。”

登记台旁的公告板上有一份棋手名单;贝丝已经好几天没去看过了。现在,比赛开始前十分钟,她走进大厅,停下来查看分数。这份名单是按照国际等级分的顺序排列的,博尔戈夫以2715位居第一。哈蒙以2370排在第十七位。每个选手的名字后面都有一连串的方框,框里的数字标明了这几轮比赛的得分:0表示输,1/2表示和棋,1表示赢。有很多1/2。有三个人的名字后面有一连串的l;其中两人是博尔戈夫和哈蒙。

贝丝一惊,愣住了。“你这么说应该没错。”她说。

名单右边几英尺处就是对阵表。表单上的第一排是“博尔戈夫—兰德”,下面一排就是“哈蒙—所罗门”。如果她和博尔戈夫今天都赢了,他们就会在明天的最后一轮比赛中相遇。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和他对弈。与吉列夫的棋局让她的心有点乱。惠特利夫人也让她产生一种隐约的不确定感,尽管前者已明显地恢复了活力;她白皙的皮肤、涂了腮红的脸颊和强颜欢笑的表情反而让贝丝很不安。大厅里开始有点嘈杂声了,棋手们纷纷找到自己的棋桌,设定好棋钟,准备随时开始。贝丝尽可能地摆脱心头的不安,找到了第四台——主赛场的第一台——开始等待所罗门。

“我注意到了,观众鼓掌最热烈的那些棋步都是你迅速走出来的。而且,你的脸上会有某种特殊的表情。”

所罗门绝非等闲之辈,这盘棋持续了四小时,最终是他认输了。然而在整整四小时里,她一分一秒都不曾失去自己的优势——执白的一方从开局就有的极其微小的先行之利。所罗门没说什么,但她可以从他赛后头也不回的离开方式看出来,他因为被女人打败了而感到恼火。她以前看够了这种场景,所以看一眼就能明白。这通常会让她生气,但眼下并不重要。她心里有别的事。

“是有人这样说我。有时候不需要想就知道怎么走。”

他走后,她去博尔戈夫下棋的小房间观战,但那间屋里已经没人了。墙上的大棋盘上仍然展示着博尔戈夫的胜局——正如贝丝战胜所罗门的棋局那样,那是压倒性的胜利。

“亲爱的,你是所谓的‘直觉型棋手’,不是吗?”惠特利夫人以前从没和她讨论过下棋的事。

她去大厅看公告栏。明天的部分对阵名单已经张贴出来了。这倒算是一个惊喜。她走近一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在最后一轮对阵表的顶部,用黑色印刷体写着“博尔戈夫—哈蒙”。她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屏住了呼吸。

贝丝很想戗她几句。如果她去那些地方,就得和曼努埃尔一起去,听他没完没了地讲话。他无时无刻不在抚摸惠特利夫人的肩膀或背部,总是贴着她站,笑得又太殷勤。“母亲,”她说,“明早十点,我执黑,和巴西冠军奥克塔维奥·马伦科对弈。也就是说,他先走。他今年三十四岁,国际特级大师。如果我输了,这趟旅行——不如说是历险——就要自掏腰包。如果我赢了他,就将在下午迎战比马伦科更厉害的人。我需要好好研究残局。”

贝丝来墨西哥城时随身带了三本书。她和惠特利夫人在客房里吃了晚餐后,就拿出了《特级大师棋谱》来看,这本书里有五盘博尔戈夫的棋。她翻开书,找到他的第一盘棋,开始用她自己的棋盘打谱。她很少这样做,通常,她可以在脑海中过一遍对局,再加以推敲,但她想让博尔戈夫的棋尽可能直观地呈现在自己眼前。惠特利夫人躺在床上看书,贝丝则在摆博尔戈夫的棋,寻找弱点。她没能找出来。她又把对局摆一遍,在某些看似有无限可能性的局面中停下来,并把所有变化都推演一遍。她坐在那里,紧盯着棋盘,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她抛之脑后,不同的战术组合却在她的脑海中自行上演。时不时地,惠特利夫人会发出一些声响,又或是因为房间空气中的一种紧张感,她的神思会突然回到当下,恍惚地环顾四周,感觉到她的肌肉紧绷得都有点疼痛了,还滋生出一种似乎带着犀利边缘、足以扎入肺腑的恐惧感。

“贝丝,”惠特利夫人用一种不容辩驳的确凿语气接着说道,“你还没去过艺术宫,甚至查普尔特佩克公园也没去过。那儿的动物园令人愉快。你就在这个房间里吃饭,把时间都花在棋书上。难道你不该在开赛前一天放松一下吗?想一想国际象棋以外的事?”

在过去的一年里,她有过几次这样的感觉:不仅头脑晕眩,还几乎被国际象棋的无限的可能性吓坏了。午夜时分,惠特利夫人把书放在一边,静静地睡着了。贝丝在绿色扶手椅上枯坐几小时,没听到惠特利夫人温柔的鼾声,也没闻到墨西哥酒店里的奇怪味道,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会从悬崖边掉落,看似坐在她从肯塔基的珀塞尔百货买来的棋盘边,其实却是身在深渊之上,支撑她的仅仅是她那离奇的、格外适合这种优雅而致命的游戏的心智天资。棋盘上,危机四伏,无处不在。任何人都无法安宁。

和一个油腻庸俗的墨西哥推销员?贝丝本想这么反问。但她依然没说什么。她不喜欢自己现在感受到的嫉妒。

直到四点多,她才上床睡觉,梦见了溺水。

“活着,并且成长,”最终,惠特利夫人说道,“好好生活。”

···

“那什么是重要的?”

只有寥寥数人聚在大厅里。她认出了马伦科,现在的他穿西装、打领带;她进来时,他朝她挥挥手,她强迫自己朝他的方向微笑。看到这个已被自己击败的棋手都让她害怕。她很忐忑,而且知道自己很紧张,但不知道该怎么办。

惠特利夫人长叹一声。“我的经验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并不总是重要的。”

早上七点,她冲了澡,但无法摆脱她醒来时就有的紧张情绪。在近乎空荡的咖啡店里,她几乎无法喝完自己那杯咖啡,于是,喝完咖啡后又谨慎地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的精神集中。现在,她走过大厅里的红地毯,进了女士洗手间,又洗了把脸。她用纸巾仔细地擦干脸,梳理头发,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迫的,她的身体看上去不可思议地虚弱。那件昂贵的上衣和裙子看起来很不搭。她的恐惧像牙疼那样戳心。

“就我所知,是的。”

沿着走廊走回大厅时,她看到了他。他和两个她不认识的男人站在一起,宛如一个坚实的团体。他们都穿深色西装。他们互相挨得很近,轻声交谈,好像在谈机密。她垂下眼帘,从他们身边走过,进了小房间。里面已有些人拿着照相机在等待。记者。她轻巧地走到第一台黑方的那一边。她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听到赛事主管说“比赛将在三分钟后开始”,她才抬头去看。

惠特利夫人坐在床边,欣赏自己的双足。“贝丝,亲爱的,”她像在做梦般说道,“也许你需要在自己身上下点功夫。国际象棋显然不是生活的全部。”

博尔戈夫正穿过房间,向她走来。他的西装非常合身,裤腿干净利落地垂在锃亮的黑皮鞋的鞋帮上方。贝丝把目光移回棋盘,很尴尬,局促不安。博尔戈夫已落座。她听到主管在讲话,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您可以开钟了。”她伸出手,按下了棋钟上的按钮,抬起头来。他稳重地坐在对面,阴沉沉的,正定睛看着棋盘,她像在梦中一般,看着他伸出手,手指很粗壮,他拿起王前兵,放在第四排。兵走王线第四排。

“明天就开赛了。我还要在残局上下点功夫。”

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她一向擅用这种开局——国际象棋比赛中最常见的开局:西西里防御。但她犹豫起来。博尔戈夫曾被某本杂志称为“西西里防御大师”。几乎是在冲动之下,她也让王前兵挺进两格,希望能为双方带来点新意,那他就不能凭借丰富的经验占据上风了。他把他的王翼马移到象线第三排,她把她的王翼马移到后翼象线第六排,守住小兵。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把象移到马线第五排,她的心一沉。西班牙开局。这个开局她下得够多了,但在这盘棋中,它让她害怕。它和西西里防御一样复杂多变,也一样被透彻地分析过了,除了从书上背下来的那些变化,还有几十种走法是她不熟悉的。

“你也可以去看看墨西哥歌舞,”惠特利夫人说,“依我看,光是看那些表演服装就值回门票了。”

又有人用闪光灯拍了张照,她听到主管生气地低声警告记者们不要打扰选手。她把自己的兵推到车线第六排,攻击象。博尔戈夫把象撤回到车线第四排。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跳出她的另一个马,博尔戈夫王车易位。这些着法都很熟悉,但并不能让她轻松。现在,她不得不拿定主意:要么走开放变例,要么走封闭式西班牙。她抬头瞥了一眼博尔戈夫的脸,又看回棋盘。她用马吃掉了他的兵,完成了开局。他把兵移到后线第四排,而她预料他会这样走,而她把兵移到后翼马线第五排是因为她不得不这样走,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他移动车的时候做好应对的准备。头顶上的枝形吊灯太亮了。现在,她开始感到沮丧了,好像这局棋余下的部分是不可避免的事——她似乎被锁定在佯攻和反攻组合而成的编排中,而这种编排中她的失败是注定的,就像某本棋书中的一盘棋,你已知道结局,摆一遍只是为了看看它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在列克星敦,惠特利夫人的声音有时会很缥缈,好像离得很远,好像是从她内心深处的童年里的某个孤独的角落说出来的。但在这里,在墨西哥城,听来虽然仍很遥远,但带着舞台感的欢快语气,阿尔玛·惠特利似乎在品味一种难以言喻的私密的快乐。这让贝丝心神不安。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说这儿的客房服务很贵,即使以比索计价也很离谱,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拿起电话,按下6号键。对方用英语应答。她让他给713号房送一杯玛格丽特和一大杯可乐。

她甩甩头,不让自己这样想。棋局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他们仍在重复着已知的谱着,白方拥有的唯一优势仍是白方一向就有的那种优势——先行之利。有人说,当计算机真正学会下棋并相互对弈时,执白的电脑总是会因为先走一步而获胜。和井字棋一样。但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她并不是在和一台完美的电脑对弈。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海拔。”惠特利夫人说,“七千三百五十英尺。”她坐在黄铜小梳妆台前,身子前倾,一只手肘撑在桌面上,开始在脸颊上抹腮红。“那绝对会让人晕眩。但我现在认为,这是个文化问题。”她停下来,转向贝丝,“在墨西哥,没有一丁点儿新教的道德规范。他们都是拉丁裔的天主教徒,都活在当下。”惠特利夫人一直在读艾伦·沃茨的灵修书,“我想我出门前喝一杯玛格丽特就好。你能叫一杯上来吗,亲爱的?”

博尔戈夫将他的象撤回到马线第三排。她把兵移到后线第五排,他吃掉了兵,她再把象移到王线第六排。她早就熟知这种路数了,早在梅修茵的课堂里,她就默记了《现代国际象棋开局》中提到的这些着法。但现在这盘棋已随时可能进入错综复杂的激战阶段,随时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折。她抬起头时,面无表情的博尔戈夫刚好拿起他的后,放在王线第二排。她看着它,眨了眨眼。他在做什么?要去追击她停在王线第四排上的马吗?他只需用车,就能轻松地牵制住保护马的那个兵。这步棋看起来很可疑,但又说不出缘由。她感到胃里又起了一阵痉挛,还有一点晕眩。

他们可能在做爱——惠特利夫人和曼努埃尔·科尔多瓦·塞拉诺。贝丝不让自己去想象那个画面。那天凌晨三点左右,惠特利夫人才回到酒店,前一晚是两点半。贝丝假装睡着了,当惠特利夫人在客房里四处摸索,一边脱衣服一边叹气的时候,她闻到了香水和杜松子酒混合而成的浓香气味。

她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开始研究这个局面。在眼角的余光中,她看得到在展示大棋盘上移动棋子的年轻人正在把纸板上的白方后放到王线第二排上。她朝房间里的人瞥了一眼。大约有十几个人站着观看。她把视线移回到棋盘上。她将不得不除掉他的象。为此,让马走到车线第五排似乎看上去还不赖。还可以让马走到象线第五排,或是让象走到王线第七排,但那将会非常复杂。她把这些可能性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她不相信自己能在博尔戈夫面前下出那么复杂的棋。将马运到车线上会使它的走动范围减半;但她还是这样做了。她必须除掉那个象。那个象不怀好意。

“可不是吗![1]”惠特利夫人说,“他的穿着那么讲究,还为我拉门,还优雅地点了晚餐。”她边说边拉起她的裤袜,使劲地往上拉到宽大的臀部。

博尔戈夫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把马移到后线第四排。她瞪着它看;她本以为他会移动他的车。但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坏处。把她的后翼象前兵推到第五排看起来不错。那将迫使博尔戈夫用马吃掉她的象,之后,她就可以用她的马吃掉他的象,以此阻止它对她另一个马施压,那太恼人了,那个马远在棋盘另一边的王线第四排,且没有足够的可以撤退的格子。要对付博尔戈夫,失去一个马将是致命的损失。她拿起了后翼象前兵,让棋子在指间逗留了一会儿,才把它放下。然后,她往椅子里靠了靠,深吸了一口气。现在的局势看起来还不错。

···

没有分毫迟疑,博尔戈夫用马吃掉了她的象,贝丝用她的兵吃掉了他的马。然后,正如她预想的那样,他把后翼象前兵移到第三排,好为那个讨厌的象创造一个藏身之地。她如释重负地拿起那个象,终于吃掉了它,终于能让她的马离开令人困窘的车线了。博尔戈夫仍然无动于衷,用他的兵吃掉了她的马。他的眼睛稍稍抬起,瞥了一眼她的眼睛,又看回棋盘上的这个位置。

惠特利夫人往后靠,拉了拉蓝色开衫的袖子。“大概是吧。”她说。

她紧张地盯着棋盘。之前几步时觉得这个局面不错,现在看来却不太妙了。问题出在她的马停在王线第四排。他可以把他的后移到马线第四排,威胁带将吃掉她的王前兵;而她假如要防守这个兵的话,他还可以用他的王翼象前兵攻击她的马,届时马将无处可退。博尔戈夫的后会守在那里,就等着吃掉它。另一方面,她的后翼也面临一个麻烦:他可以用车吃掉兵,先弃后取,通过用后将军的方式得回先前弃给她的车,净赚一兵,并扩大局面优势。不,是领先两个兵。那样的话,她就必须把后移到马线第六排。后走到后线第七排并不好,因为他那个该死的象前兵可以进攻她的马。她不喜欢陷入这种被动防守,于是在走下一步棋之前苦思良久,只为找寻反攻的机会。一无所获。她不得不移动后,保护马。她感到脸颊发烫,再一次通盘思考。还是没有办法。她把后移到了马线第六排,没去看博尔戈夫。

贝丝看得出她有一点醉。“所以你之前才想南下来墨西哥?”

没有分毫迟疑,博尔戈夫把他的象移到了王线第三排,保护他的王。为什么她刚才没有看出这一步呢?她看得够久了。现在,如果她按照原定计划推进那个兵,她就会失去她的后。她怎么会有这种疏忽呢?她本来计划好,用后的新位置制造闪将的威胁,而他立刻抵挡,走出一步显然会让人胆战心惊的棋。她瞥了他一眼,看向那张刮得很干净、泰然自若的俄罗斯面孔,坚实的下巴下面是打得非常精致的领带,她感受到的恐惧几乎冻结了她浑身上下的肌肉。

“没有。”她在座位里倾身凑过来,捏了捏贝丝的手臂,“你要知道,我真的挺激动的。”

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棋盘苦思冥想,就那样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盯着当下的局面足足看了二十分钟。当她尝试又否决了十几种后续变化后,腹内的滞重感甚而更严重了。她救不了那个马。最后,她把象移到了王线第七排,博尔戈夫不出意料地把他的后移到马线第四排,再次威胁要挺进他的王翼象前兵,从而拿下那个马。现在她有一个选择:把王移到后线第七排,或是王车易位。但无论怎么走,那个马都保不住了。她选择了王车易位。

贝丝对此没有意见;有个墨西哥朋友甚至可能是件好事。但惠特利夫人的表现让她略有迟疑。“你以前见过他吗?”

博尔戈夫立即移动象前兵,攻击她的马。她本可以尖叫的。他所做的一切都很明显,没有离奇的想象力,一板一眼俨如公事公办。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把兵移到后线第四排,攻击他的象,然后,看着他不可避免地把象移到车线第六排,威胁杀王。她将不得不把车抬一步保护王。他就将用后吃掉她的马,接着如果她吃掉象,后就会干掉角落里的车,直接将军,整个局面就将分崩离析。她将不得不调动车以免被吃。与此同时,她少一个马。这就是与世界冠军对决的感觉,世界冠军的衬衫白得无可挑剔,领带打得无与伦比,那张双颊阴沉的俄罗斯面孔不允许显露出任何怀疑或弱点。

“没错!我上高中时,我们西班牙语班级有一份墨西哥男孩的名单,他们当时都在学英语。我挑了一个,给他写了一封信,写了自己的一些事。”惠特利夫人轻笑一声,“他叫曼努埃尔。我们通了很长时间的信——甚至在我和奥尔斯顿结婚之后也没断。我们交换过照片。”惠特利夫人打开她的手包,翻了翻,掏出一张已被折弯的快照,递给了贝丝。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张瘦瘦的脸孔,脸色苍白得出奇,上唇留着细薄的铅笔胡。惠特利夫人犹豫了一下,说:“曼努埃尔会到机场接我们。”

她看到自己伸出了手,提起王冠,将黑色的王推倒在棋盘上。

“和你书信往来的人。”

她坐了一会儿,听到掌声响起。然后,她走出房间,谁也没看。

惠特利夫人好像很紧张。“你知道笔友是什么吗,亲爱的?”

[1] 原文为西班牙语。

贝丝放下书,很不情愿的样子。

[2] 原文为西班牙语。

飞机越过边境后的一小时,贝丝全神贯注地读着解析兵形结构的书,惠特利夫人在喝她的第三瓶科罗娜啤酒。“贝丝,”惠特利夫人说,“我有件事要坦白。”

[3] 原文为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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