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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天,她把可乐空瓶拿回来时,他还站在自动售卖机旁。他看了看她。“嘿。”他愉快地打了声招呼,“你是贝丝·哈蒙。”

沃茨穿着白衬衫,领口敞着,袖子卷了起来。他的表情很欢快,但又很狡猾。他留着稻草色的平头,模样就像哈克贝利·费恩那种典型的美国人,但只要看他的眼睛,就会看到某种不可信任的感觉。和她一样,他也曾被誉为神童,再加上他是冠军,这一点也让贝丝感到不安。她记得有一本关于沃茨的国际象棋书,里面有幅图是他与博斯特曼的一盘和棋,标题是“哥本哈根:1948年”。也就是说,本尼当时只有八岁,和贝丝在地下室与夏贝尔先生对弈时一样大。那本书的中间有一张他十三岁时的照片:他郑重地站在长桌前,面对一群身穿制服、坐在棋盘后面的海军军校学生;那是在安纳波利斯与二十三人的棋队对弈,他一局都没输。

她把瓶子放进回收箱。“是的。”

本尼·沃茨二十多岁,但看起来不比贝丝大多少,甚至也不比她高多少。贝丝在比赛期间时常看到他。他第一盘就在第一台,而且一直留在那里;人们都说他是摩菲之后最厉害的美国棋手。有一次,贝丝在可乐机旁站着,就在他身边,但他们没说话;他在和另一个男棋手聊天,有说有笑的;他们在热络地讨论半斯拉夫防御的优点。那几天前,贝丝刚好研究过半斯拉夫防御,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从贩卖机里拿走可乐就离开了。听着他俩的交谈,她有一种不太愉快但很熟悉的感觉:国际象棋是男人之间的话题,而她是个局外人。她太讨厌这种感觉了。

“我看到《生活》上的报道了。”他说,“他们登出来的那盘棋很精彩。”就是她赢了贝尔蒂克的那盘棋。

大厅里已被布置成可容纳七十名棋手的赛场,贝丝的第一盘棋在第九台,对手是来自俄克拉何马州的一个小个子男人。她像在做梦一样,只用了二十几步就赢了他。当天下午,在第四台,她击败了来自纽约的一位严肃的年轻人,她以王翼弃兵起步,挫败了他严密的防守,还像保罗·摩菲那样弃了象。

“谢谢。”她说。

···

“我叫本尼·沃茨。”

“不许再喝啤酒了,亲爱的。”贝丝回到卧房后,惠特利夫人说,“十八岁之前都不许喝。”

“我知道。”

贝丝冲进浴室时,肩膀撞到了门框,幸好及时冲到了马桶边。呕吐时的气味呛得鼻子难受死了。吐完后,她在马桶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哭了起来。然而,即便在哭,她也知道三罐啤酒让她有了新发现,和她八岁时攒下绿色药片,然后一口气吃完后的发现同等重要。吃完药,她要等很久,肚子里才会泛起又晕眩又喜悦的感觉,才能解除紧张感。啤酒给了她同样的感觉,但几乎无须等待。

“不过,你不应该王车易位。”他微笑着说道。

“你真的不该……”惠特利夫人说。贝丝在她的杯里倒满啤酒。“好吧。”惠特利夫人不再强求,“如果你非要这么喝,那也得让我来一杯。我只是不想让你吐……”

她瞪着他说:“我需要让车出来。”

“我想再来一杯。”贝丝说。她想到了唐斯,想到了他们下完棋后、她站起来准备离开时他的样子。他微笑着拉住她的手。只是和他那么短暂地拉了拉手就让她满脸通红,和啤酒给她的感觉一模一样。她连赢了他七局超快棋。她紧紧握住玻璃杯,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使尽全身的力气把杯子扔到地上,看着它粉碎。但她没那么做,而是走到梳妆台前又拿起一罐啤酒,把手指扣进拉环里,把它打开。

“那样走,你可能会失去王前兵的。”

贝丝喝了一口。她以前从没有喝过啤酒,但味道和她预想的差不多,好像她一直都很清楚啤酒是什么味道。她尽量克制表情,不让自己做出鬼脸,差不多喝了半杯。惠特利夫人从床上伸出手来,把罐里剩下的酒都倒给了她。贝丝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微微刺痛了嗓子眼,但随后就觉得胃里暖融融的。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好像在害羞。她把这杯酒都喝光了。“天哪,”惠特利夫人说,“你不该喝得这么快。”

她不确定他在说什么。那盘棋她记得非常清楚,在脑子里复盘过好几遍,但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他是不是有可能记住了《生活》上刊登的棋谱,并发现了她的某个疏忽?还是说,他只是在夸夸其谈,炫耀他的才华?她站在那儿,回想当时王车易位后的局势;在她看来,王前兵好好的。

“好吧……”惠特利夫人皱了皱眉。她拉起易拉罐上的拉环,发出嘶的一声轻响,再熟练地往贝丝的杯子里倒酒,直到白色的啤酒沫贴在杯沿上。“给。”她说这话的样子好像在发药。

“我认为不会。”

“我十六岁了。”

“他走象到B-5,你就必须摆脱牵制。”

贝丝把杯子给她时,惠特利夫人说:“我猜你以前没喝过啤酒。”

“等一下。”她说。

贝丝拿起两罐啤酒;金属罐身摸上去很凉。“好的。”她把它们递给惠特利夫人,又从浴室里拿来一只干净的杯子。

“我等不了。”本尼说,“封盘中,我要回去比赛了。你把棋局摆一摆,会想明白的。你的问题在于他的后翼马。”

贝丝站了起来。客房服务所用的棕色托盘上有五罐帕布斯特啤酒,还有一袋吃了一半的薯片。“你也可以来一罐,为什么不呢?”惠特利夫人说。

她突然觉得很生气。“我不需要摆就能想明白。”

过了一会儿,惠特利夫人说:“你能给我拿罐啤酒来吗?在梳妆台上。”

“我的天哪!”他说完就走了。

电视机上有一本《国际象棋评论》。贝丝拿起杂志,翻到版权页。他的名字不在编辑之列,但再往下看,“特派记者”一栏里有三个名字;第三个是D.L.唐斯。她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都没影了,她还在可乐机旁站了几分钟,在脑海中反复审视那盘棋,后来,她果然看到了问题。不远处的桌上就有一副没人用的棋盘;她摆出自己王车易位前应对贝尔蒂克的局面,无非是想确证一下,但这样做让她心头一紧。贝尔蒂克确实可以出象牵制,然后,他的后翼马就成为巨大的威胁。她只能先摆脱牵制,再防止那个该死的马捉双,之后,他会用车威胁,然后——果然——她就会丢掉自己的兵。这本来会是决定性的。但更糟糕的是她没有预见到这一步。而本尼·沃茨只是通过阅读《生活》杂志,观察一个他一无所知的棋手,就看穿了这种危机。她站在棋盘前,咬着嘴唇,伸手把自己的王推倒。七年级时,她曾为自己在摩菲的棋局中发现了一个错误而倍感自豪。现在,轮到她自己经历这种事了,她不喜欢这样。一丁点儿也不喜欢。

“去下棋了,”贝丝说,“练习。”

沃茨进来时,她正坐在第一台的白棋位置上。他与她握手时用低沉的声音说:“马去马线第五排,对吗?”

贝丝回到自己的客房时,惠特利夫人正坐在床上抽着烟,神情哀伤。“你去哪儿了,亲爱的?”她的话语声轻轻的,有种她提到惠特利先生时才会有的紧张感。

“对。”她咬着牙答道。灯泡闪亮起来。贝丝把她的后前兵推到后线第四排。

···

她用后翼弃兵开局迎战他,但下到中局,她沮丧地感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后翼弃兵本来就可能导致复杂的局面,而这一次的复杂程度是拜占庭式的。每一方都面临五六种威胁,但真正让她紧张的是——她好几次伸手去拿棋子,却会在触及前停下,把手缩回来——她不信任自己。她不相信自己能看到本尼·沃茨能看到的各种可能性。他走棋很稳,带着一种令人愉悦的精准感:灵巧地拿起棋子,无声无息地放下,有时一边走棋一边自己笑笑。他走的每一步、落下的每一个子都如磐石般坚定。贝丝最大的优势在于快速进攻,此时却找不出进攻的可能。到了第十六步,想到自己选择了后翼弃兵开局,她只觉得怒不可遏。

他把棋钟放在棋盘边时,她看到他们俩的时限是一样的。她不想和他下超快棋。她想和他做爱。她按下了她那边的按钮,他的棋钟开始计时。他把兵移到王线第四排,按下了他那边的按钮。她一时间屏住呼吸,开始下棋。

簇拥在那张特别大的木桌边的观众肯定有四十人。他们身后挂着一块棕色的天鹅绒幕布,上面钉着“哈蒙”和“沃茨”的名字。潜沉在愤怒和恐惧之下的还有一种可怕的意识——感觉到她自己是两者之中的弱者:本尼·沃茨比她更懂国际象棋,也可以下得更好。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崭新的知觉,似乎足以束缚她、限制她,自从当年坐在迪尔多夫夫人的办公室里之后至今她都没再有过这种受限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她看向围在棋桌边的人群,想找到惠特利夫人,但她没来。贝丝回头看了看棋盘,又飞快地看了一眼本尼。他近乎安详地对她微笑,好像他奉给她的是美味的饮料,而非让人头脑炸裂的国际象棋难局。贝丝在桌上支起手肘,握紧拳头抵住双颊,开始集中心力。

“没问题。”贝丝应了一声,但没去看他。她希望他能过来触碰她——也许碰一下她的手臂,或是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他看起来太老练了,笑得也很轻松。他对她不可能有那种想法——她对他的那种想法。但乔兰妮说过,“他们想的都是那件事,亲爱的。他们只会往那方面想。”而他们现在单独在他的房间里,有一张特大号的床。在拉斯维加斯。

过了一会儿,有个简单的想法突然浮现在她脑海里:我不是在跟本尼·沃茨较劲儿,我是在下国际象棋。她又看了看他。现在,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正在审视。必须等我走出一步,否则他就动不了。他一次只能移动一个棋子。她转回视线去看棋盘,开始考虑兑子会有什么后果,去想象堵在棋盘中心的棋子经过一番交换后,一众小兵会止于何处。如果她用象吃掉他的王翼马,而他紧接着用后前兵吃掉她的……没好处。她可以让马前进,并强制性交换。那样好些。她眨了眨眼,放松下来,在脑海中摆布再重塑兵形间的关系,寻找一种抢到先机、迫使对方就范的方法。现在她的眼里别无他物,只有面前的六十四个方格和不断变化的兵形——想象中的黑白两方的兵构成锯齿状的天际线,每算完一组着法,就会有开枝散叶的新局面随之而来,在她尝试一种又一种变化后,黑色和白色的天际线随之沉浮变幻。渐渐地,有一路变化开始显示出优势,看起来比其他的都好。她顺着它的走势又试着推演几步,想看看它还能催生出哪些可能性,并把所有步骤、所有想象中的局面牢记在脑海中,直到她找到合乎她心意的那步棋。

超快棋有超快棋的规矩,没时间去琢磨复杂的走法。他从书桌上拿来他的棋钟,设定为每人时限五分钟。“我应该只给你三分钟。”他说。

她轻叹一声,坐直身体。她把脸孔从双拳的挤压中释放出来时,双颊顿感酸痛,肩膀都僵硬了。她看了看棋钟。四十分钟过去了。沃茨在打哈欠。她伸出手,走出一步,把马移到一个位置——会迫使首次兑子的位置。乍看之下,这步棋没什么威胁。接着,她按下棋钟。

“我们来下超快棋[1]吧,”她说,“你可以执白。”

沃茨盯着棋盘研究了半分钟,果然进入了兑子的阶段。片刻间,她觉得腹内痉挛:他能看出来她究竟在布什么局吗?这么快就看出来了吗?她努力摆脱这个念头,吃掉了他准备好被她吃掉的棋子。他又走了一步,也恰如她希望的那样。她吃掉了他的那个子。沃茨伸出手,想走下一步,却又犹豫起来。走呀!她默默地在心里这样命令他。但他抽回了手。要是他看透了她的陷阱,现在还来得及脱身。她咬起了下唇。他正在专注地凝视棋盘。他肯定会看出来的。棋钟的嘀嗒声好像变得很响。贝丝的心跳得那么厉害,有一瞬间,她甚至担心沃茨都能听到,因而知道她是多么忐忑,然后——

“我更喜欢叫你哈蒙。”

但他没有。他依然决定和她换子,正中她的心意!她几乎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看他的脸。现在,大势已去,他已经来不及挽救了。他按下棋钟,自己的时间停止走动,她的棋钟开始计时了。

她开始把棋子在棋盘上摆好,“贝丝。”

她把兵推到车线第五排。他立刻在椅子里僵住了——那几乎是难以察觉的动作,但贝丝注意到了。他开始定睛凝神研究这个局面。但他肯定已经看出来了,自己将被叠兵困住;两三分钟后,他耸了耸肩,走出了必要的一步,贝丝按照计划继续前进,到了下一步,出现叠兵阵型,紧张和愤怒也随之离她而去。现在,她已正式进入胜利的轨道。她将碾压他的疏忽。她喜欢这感觉。她太喜欢进攻了。

“大家都叫我唐斯,”他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你哈蒙,而不是伊丽莎白。”

本尼不露声色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拿起他的后,做出让人咋舌的事。他悄悄地吃掉她在棋盘中心的兵。备受保护的那个兵。这盘棋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个小兵一直把后挡在她的角落里。他弃了他的后。她不能相信他竟然这样做。

她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随后,她看出来了这一步意味着什么,她觉得胃里急剧痉挛。她怎么会疏忽了这个兵?兵没了,她就要面临被车象组合将杀的威胁,因为象已候在打开的大斜线上,一路无阻。她可以撤回她的马,调回她的一个车来自保,但这种保护持久不了,因为——她现在惊恐地看出来了——她那个看起来人畜无伤的马挡住了王的逃生路线。这太可怕了。这正是她对别人下的那种狠手。也是保罗·摩菲曾经下出的那种棋。而她刚才只顾着叠兵了。

他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开始把胶卷倒出来。“应该有一两张可以用。”他说完,把相机放在床头柜上。“我们来下棋吧。”

她不一定要吃掉他的后。如果她不吃,会出现什么状况?她就会失去他刚刚吃掉的兵。他的后将占据棋盘的中心位置。更糟的是,它可能会走到她的王翼车线,对她易位后的王施加压力。她越看越觉得情况比预想的还糟。这完全让她措手不及。她又在桌上支起手肘,盯着当下的局面。她需要一着反制威胁,一步能让他停下这套战术的着法。

窗帘是敞开的,可以看到下面的停车场。床超大,没有铺好。床似乎占据了整个房间。棋盘共摆出了三副:一副摆在靠窗的桌上,一副在梳妆台上,还有一副在浴室的台盆边。他让她在窗边摆好姿势,当她坐在棋盘前随意地移动棋子时,他拍完了一整卷胶卷。他走动时,她很难不去看他。他走近她、把小小的测光表靠近她的脸时,她发现自己因为感觉到他的身体传来的热量而屏住了呼吸。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伸手去移动一个车时,她分明看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可惜没有。她花了半小时研究棋盘,却只发现本尼的这一着比她之前想的还要绝。

“太好啦!”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如果他进攻得太快,她或许可以用换子的方式摆脱困境。她找到了一步走车的着法,就移动了车。如果他现在就把后移过来,她就还有兑子的机会。

她耸耸肩。“好呀。我们上去吧。”

他没有动后,而是出动了另一个象。她把车移到第二排。然后,他把后移过来,明摆着是要在三步内将杀。她必须当即回应:把她的马撤回到角落。他继续进攻,她沮丧又无能为力地看到,败局之势已逐渐显明。当他通过弃象的方式吃掉她的王翼象前兵时,这盘对局事实上就已告终,她也很清楚这一点。回天乏术。她想尖叫,但只是默默地推倒她的王,从桌边站起来。她的双腿和背都已僵硬,很痛苦。肠胃好像已扭结。她真正需要的不过是和棋,但最终连和棋都没能守住。本尼在比赛中已有两盘和棋。这盘棋前她保持着全胜的战绩,和棋就能让她获得冠军。但她冲着赢棋去了。

“我的相机在我的房间里。”唐斯说着,犹豫了一下,“我还有棋盘。你想下棋吗?”

“鏖战一场。”本尼说着,伸出手。她强迫自己和他握手。人们在鼓掌。不是为她,而是为本尼·沃茨鼓掌。

松饼和炒蛋端上来后,贝丝吃起来,喝了两杯咖啡。

到了晚上,她依然感觉挫败,但终究没那么强烈了。惠特利夫人很想安慰她。奖金将被平分。她和本尼将共同成为冠军,每人都会得到一座小奖杯。“这种事是常有的。”惠特利夫人说,“我已经打听过了,公开赛常有人获得并列冠军。”

“我可以为周日的报纸做半个版面的报道,关于你的。”唐斯说。

“我没看出他的意图。”贝丝说,回想着那一步:他用后吃掉了她的兵。这感觉就像用舌头去舔一颗疼得要命的牙。

她心慌意乱,不知该说什么。在拉斯维加斯,一切都很奇怪。每排卡座的桌上都有一盏灯,玻璃底座里的紫色液体会在亮粉色的灯罩下面一边冒气泡,一边旋转。递给她菜单的女侍应生穿着黑色迷你裙和渔网袜,却摆出一张几何老师的面孔。唐斯很帅,一直面带微笑,深色的毛衣领口露出里面的条纹衬衫。她选择了马里波萨特价餐:松饼、炒蛋配辣椒,还有无限量续杯的咖啡。

“亲爱的,你不可能预料到一切情况,”惠特利夫人说,“没有人能做到。”

“你一听就懂了。你成长了,哈蒙,不再是孩子了。我看到了《生活》上的那篇报道。” 他凝视着她,“你甚至变漂亮了。”

贝丝看着她,说:“你对国际象棋一无所知。”

“列克星敦的?”

“我知道输的感觉。”

“比赛名单。我不是来下棋的。《国际象棋评论》派我来报道比赛。”他看了看她,“我可以写写你。为《先驱导报》写一篇。”

“我敢赌你是知道的,”贝丝尽其所能地恶毒地说道,“我百分百确定你明白当输家是什么感觉。”

“名单?”

惠特利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现在,你也明白了。”她轻声说道。

“当然,”他说,“我应该早点反应过来是你。因为你在名单上。”

···

“我可以坐这儿吗?”

那年冬天,走在列克星敦的大街上的路人有时会回头看她。她参加了WLEX电视台的早间访谈节目。采访她的女主持人用厚厚的发胶固定了发型,戴着夸张的眼镜蛇款眼镜,她问贝丝打不打桥牌;贝丝说不打。她喜欢成为美国国际象棋公开赛的冠军吗?贝丝说她是并列冠军。贝丝坐在导演椅上,耀眼的灯光照亮她的脸。她很愿意谈谈国际象棋,但这个女主持人的态度、假装感兴趣的虚伪表象,都让她很难畅所欲言。最后,主持人终于问道:有人认为下国际象棋很浪费时间,她有何高见?她看着另一把椅子上的女人说道:“不比篮球多。”但她还没继续往下说,节目就结束了。她在电视上出现了六分钟。

他抬起头,先是眨了眨眼,没有认出她。接着他又说道:“哈蒙!看在上帝的分上!”

唐斯写她的那一页报道登在了《先驱导报》周日副刊上,配图就是他在拉斯维加斯酒店他的客房窗前拍的一张。她很喜欢那张照片中的自己,右手指尖搭着白方的王,面孔清朗,看起来又严肃又聪慧。惠特利夫人为她的剪贴簿买了五份副刊。

她站起来,走到他所在的卡座前。“你好。”她说。

现在,贝丝上高中了,学校里有国际象棋俱乐部,但她没有入会。俱乐部里的男生看到有位国际象棋大师走在过道里时都会显得不知所措,她经过时,他们总会用近乎羞愧的敬畏的眼神盯着她看。有一次,有个十二年级的男生拦住她,紧张地问她愿不愿意在俱乐部里来一场车轮赛。她将同时和三十来个学生对弈。她还记得曾在另一所高中,在梅修茵孤儿院附近的那场车轮战,以及赛后被大家侧目的样子。“对不起,”她说,“我没时间。”那个男孩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长相更是让人一言难尽;光是和他说话就会让她觉得自己也毫无吸引力,甚而吓人。

美国公开赛在拉斯维加斯举行,但马里波萨酒店里的其他人似乎根本不关心,甚至没有察觉到有国际象棋赛事。主厅里,赌双骰的、玩轮盘赌的、玩21点的赌客们都身穿鲜艳的双排扣开衫和衬衫,默默地忙着自己的输赢。赌场的另一边是酒店附设的咖啡厅。比赛开始前的那天,贝丝走在赌骰牌桌间的过道上,基本上只能听到黏土做的筹码和骰子落在毛毡桌布上的闷响。她进了咖啡厅,在吧台前的圆凳上轻盈落座,再转过身去环顾厅堂,大部分卡座都空着,她看到一个英俊的青年正弓着背坐着,独自一人,面前是一杯咖啡。竟是唐斯,也是来自列克星敦的棋手。

每天晚上,她用大约一个小时做完作业,门门课都拿A。但作业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五六个小时的国际象棋学习才是她生活的重心所在。为了上俄语课,她被一所大学录取为特殊学生,每星期上一节晚课。只有俄语课的作业能让她认真对待。

06

[1] 原文为“skittles”,是国际象棋超快棋“blitz”的旧时说法,如今不常用。此外还有快棋(rap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