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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你做不到的,哈蒙,”之前那个年轻人说,“你必须先和西泽摩尔、戈德曼对弈,你不可能都赢。”

“我会赢的。”贝丝说。

“西泽摩尔和戈德曼不算什么,”另一个人说,“你这盘棋对手的实力比他的等级分高不少。他坐镇他们大学队的第一台,上个月他还在拉斯维加斯拿下了第五名。别让等级分什么的唬住你。”

坐在前台的另一个人开口了。“如果接下来的三盘棋你都赢了,亲爱的,而且,假设贝尔蒂克也都赢了,那你就有机会了。”

“拉斯维加斯有什么比赛?”贝丝问道。

贝丝很生气。“我想和贝尔蒂克下棋。”

“全美公开赛。”

“你是这个赛场上最年轻的棋手。你等得起。”

···

“十三岁。”

贝丝走到第四台。看着她走过来时,坐在白棋那边的棋手一直在微笑。原来就是那个英俊的高个子棋手。贝丝一看是他便有点慌乱。他看上去像某种类型的电影明星。

那人向前凑了凑,靠近她,问道,“你多大了,哈蒙?”

“嗨,哈蒙。”他说着,伸出手来,“看来我们一直紧跟对方不放。”

“那也太久了。”

她发窘地握了握他的大手,然后坐下来。他停顿了很久才说:“你打算按下棋钟吗?”

“你要在美国国际象棋协会的比赛中下满三十局,然后等四个月,你就能得到等级分了。”

“对不起。”她说着,伸手去摁按钮,却差点儿把棋钟打翻,幸好她及时抓住了它。“对不起。”她再次道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次她摁下去了,他的棋钟开始计时。她低头看着棋盘,脸颊发烫。

“我怎样才能有等级分呢?”

他走兵到王线第四排,她就用西西里防御应对。他按照书里写的谱着走,她选择了龙式变例。他们在棋盘中心兑换兵。渐渐地,她恢复了镇静,按部就班地走起来,还朝棋盘对面的他看。他下棋很专注,皱着眉头。但即便皱着眉,头发略显凌乱,他依然很俊朗。看着他——宽阔的肩膀、清爽的肤色,因专注而微微皱起的眉间——时,贝丝觉得肚子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在那之前,你必须先有等级分。”那个年轻人说。

他出后时,她有点惊讶。这步棋很大胆,她研究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可乘之机。她也出动自己的后。他把马走到第五排,贝丝也跳马到第四排。他用象将军,她用兵防守。他撤回了象。她现在感觉很轻松,下棋的手指也很灵活。两位棋手都开始快速而轻盈地移动棋子。她将了他一军,但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他巧妙地闪避,开始挺兵。她轻而易举地牵制住他的兵位,阻止兵继续前进,然后用车在后翼佯攻。他没有被佯攻所迷惑,微笑着去摆脱她的牵制,并在下一步继续挺兵。她退了一步,把她的王藏在后翼的城堡里。说不出为什么,她只觉得莫名地有趣,游刃有余,但她的脸色依然很严肃。好像在跳舞,他们继续这样的着法。

“我想和最好的棋手比赛。”贝丝说。

当她最终发现自己可以如何击败他时,不知怎的竟觉得有点悲伤。那是在第十九步之后,脑海中明明已经灵光一现,她却意识到自己在抵制,实在不肯让如此愉悦的双人芭蕾时光就此结束。但事实就是如此:四步之内,他就会失去一个车,或者更糟。她犹豫了一下,按照预想的策略走出了第一步棋。

“那是‘破同分’[1],哈蒙,”穿白衬衫的人说,“就当你走运吧。”

他没有当即看出端倪,直到走完两步,他才反应过来,突然皱起眉头说:“天哪,哈蒙,我的车要没了!”她喜欢他的声音;她喜欢他说这话的方式。他自嘲地摇摇头;她喜欢他这个动作。

星期六早上,她满心希望能和等级分超过1800的棋手比赛。前台的人说,这儿只有三个人有那么高的分。但她看了对阵表,发现自己的对手叫唐斯,等级分1724,比她前一天晚上最后一轮比赛的对手等级分还要低。她去前台问。

有些棋手早早结束了比赛,聚过来围观他们的棋局,有两人窃窃私语,正在谈论贝丝刚才的调兵遣将。

···

唐斯又走了五步,最终认输时,贝丝真心为他难过。他推倒自己的王时说了一句“完蛋!”但他站起身后伸了个懒腰,朝她笑了笑。“你真是个了不起的棋手,哈蒙,”他说,“你多大了?”

她书桌的抽屉里、牙刷架里共有十七颗绿色药片,衣橱搁板上的小盒子里还有更多。之前她想过要吃两颗药来助眠。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回到床上,已然筋疲力尽,大脑一片空白,就这样沉沉地睡着了。

“十三岁。”

贝丝在梅修茵孤儿院的小教堂里学到了一件事:不要相信上帝。她也从不祈祷。但现在她近乎无声地说道:上帝啊,请让我和贝尔蒂克对弈,让我击败他。

他吹了声口哨。“你在哪儿上学?”

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下了床,穿着蓝色睡衣走到老虎窗前,拨开一条百叶窗页,借着路灯的光亮看了看最近掉光了树叶的行道树,还有树后面黑漆漆的邻家屋宅。这条街此刻寂静无声,空无一人。只见银色的月亮,但大半都被云层遮住了。空气凉飕飕的。

“费尔菲尔德初级中学。”

当晚,她在自己的房间里难以入睡,因为那几盘棋不断地在她脑海中复现,哪怕她已经不再享受复盘的快乐了。

“对,”他说,“我知道那所中学在哪里。”

她十点钟离开赛场时,“全胜者”的名单上剩下三个人的名字。哈蒙仍在末排。贝尔蒂克仍在顶端。

他甚至比电影明星还好看。

贝丝拿起铅笔,在她的记录纸上圈出自己的姓氏哈蒙。

大约一小时后,她在第三台抽到了戈德曼。她在十一点整走进赛场,一路进去时,站在场馆里的人都停止了交谈。每个人都在看她。她听到有人低声说“才他妈的十三岁”,这话让她心中狂喜,与此同时,心中还萌生了一个念头:我八岁时就能下得这么好了。

他低头再去看棋盘,盯着将杀的位置看。然后说了一声“该死!”他没有推倒他的王,也没有主动与贝丝握手。他只是站起来,从桌边走开,还把双手塞进了裤袋。

戈德曼很强硬,不苟言笑,动作迟缓。这个矮小、壮实的男人这次执黑,下起棋来就像一个受过防御特训的粗暴的将军。第一个小时里,贝丝尝试的每一次进攻都被他化解了。他的子力相互保护;好像他有双倍的兵力,足以卫护自己的阵营。

“你的后会被牵制,”她说,“在王移动之后。”

等待他走棋的漫长时间里,贝丝焦躁不安;有一次,她推进了象后就站起来,去了洗手间。肚子里有点痛,她觉得有点晕。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再用纸巾擦干。就要走出去时,她第一盘棋对弈的那个女孩进来了。帕克。帕克看到她时显得很高兴,说:“你一下子就冲到前列了,是不是?”

他皱着眉头,“我的后……”

“到目前为止,是的。”贝丝说着,感觉肚子里又是一阵绞痛。

贝丝依然轻声地说道:“车过来,接着将军,然后用马将杀。”

“我听说你在和戈德曼对决。”

克莱因瞪着她,现在他的表情只能用暴怒来形容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是的。”贝丝说,“我得回去了。”

贝丝出动她的象,又将了他一军。克莱因让兵上前,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两步杀。”贝丝轻轻地说道。

“当然。”帕克说,“当然要回去,把他打得屁滚尿流,好吗?屁滚尿流!”

他瞪大眼睛,吃掉了她的后。为摆脱将军,他没有别的办法。

贝丝突然咧嘴笑了。“好的。”她说。

克莱因看上去依然很恼火,但很有自信,他跳马过来防守。贝丝拿起她的后,脸颊涨红,吃掉了他王前的小兵,弃后。

她回到棋桌时,看到戈德曼已经走了一步,她这边的棋钟在嘀嗒走时。穿着深色西装的戈德曼坐在那儿,看起来有点无聊。她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准备好了。她坐下来,把一切抛在脑后,只关注她面前的六十四个方格。一分钟后,她看明白了:只要她同时在两侧进攻——摩菲时常用这种策略——戈德曼就很难左右兼顾,难保不出纰漏。她把兵移到后翼车线第四排。

克莱因看向她,恼怒了。他细看了一番,走了车,恰好停在贝丝在两步棋之前就认定他会走到的那个位置。她把后走到象线第五排,刚好就在克莱因易位的王的上方。

果然。五步之后,她成功打开了他的王前大门,再过三步,她就杀到了王的跟前。她没去注意戈德曼本人,没去注意旁观的人群,也没去留意自己下腹的感受、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她只盯着棋盘下棋,棋盘表面为她刻下了纵横力量的线条:兵的领域小而顽固,后的势力四通八达,两者间的棋子力量各有不同。就在戈德曼即将超时之际,她将杀了他。

克莱因几乎没留意她走了哪一步。他果然吃掉了她的象,正中她的下怀。贝丝挺进后翼的车前兵,那是在棋盘另一边,克莱因轻轻哼了一声,但迅速走了一步:又让他的后前兵前进一格。贝丝跳马过来,挡住这个兵,但更重要的是攻击克莱因的车。他移动了车。贝丝肚子里的痉挛开始纾解了。她的视力好像变得异常清晰,简直能看清印在场馆另一头的字。她移动了马,再次攻击了他的车。

当她在记录纸上圈出自己的名字时,又看了一眼戈德曼的等级分:1997。人们在鼓掌。

她用了将近十分钟,终于想出了办法。她走了一步棋,身子往后靠。

她直奔洗手间,发现自己刚刚来了初潮。她看着身下水面上的红晕,片刻间觉得惶恐,好像发生了什么灾祸。她的血染在第三台的椅子上了吗?棋桌边的人们是否正在盯着她的血迹看?但她欣慰地看到棉质内裤上几乎没什么斑点。她突然想到了乔兰妮。要不是因为乔兰妮,她大概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别人就此事对她说过什么——显然,惠特利夫人什么都没提过。一时间,乔兰妮让她心头一暖,她想起乔兰妮曾经告诉过自己“在紧急情况下”该怎么办。贝丝从卫生纸卷中扯出很长的一条,折成紧实的长方形纸垫。肚子已经不疼了。她来月经了,还刚刚战胜了戈德曼:等级分1997的劲敌。她把折好的纸垫放进内裤,提起来,拉紧,整理好裙子,自信地走回赛场。

他打算吃掉她的一个象。突然间,她的恐惧被愤怒取代了。她俯身在棋盘上,掌心托腮,动起了脑筋。

···

克莱因盯着棋盘看时,她盯着他的脸看。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一丝坏笑。他把他的后前兵挺到第四排,灵巧地按下棋钟,然后交叉双臂抱在胸前。

贝丝之前见过西泽摩尔;他身材矮小,长相丑陋,脸庞瘦削,一刻不停地抽烟。有人跟她说过,他是贝尔蒂克之前的本州冠军。贝丝将在挂着“顶级赛区”牌子的小房间里和他在第二台对弈。

她耸耸肩,试图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在内心深处,她体会到一种在下棋时从未有过的感觉。她被吓到了。她把象移到了象线第四排,身体往后靠,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的胃在痉挛。她应该走兵的。

西泽摩尔还没到,但在她旁边的第一台,贝尔蒂克面向她而坐。贝丝看了看他,随后移开了视线。这时,离三点还有几分钟。这个小房间里的灯光——电灯泡上面罩着金属篮筐形的灯罩——似乎比大场馆里的灯光更亮,也比早上的时候更亮,有那么一瞬间,画着红线的清漆地板上的反光刺眼得很。

她可以从他的神态中看出来,他很高兴能这样说。他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如果她走兵会有什么后果。

西泽摩尔走了进来,紧张而飞快地梳理他的头发。他的薄嘴唇间夹着一支烟。他把椅子往后拉时,贝丝感到自己变得非常紧张。

“摸子走子,你必须走象。”他说。

“准备好了吗?”西泽摩尔粗声粗气地问道,把小梳子塞进他的衬衫口袋。

她看了看他。

“好了。”她说着,按下了棋钟。

“对不起。”克莱因说,“摸子了。”

他把兵移到王线第四排,然后拿出梳子咬起来,活像别人咬铅笔的橡皮头。贝丝走兵到后翼象线第五排。

行至中局,战况变复杂了。贝丝不确定该怎么走,便决定先撤回象。她的食指刚搭到棋子上,又立刻看出来,现在最好把兵移到后线第四排。她把手伸向了后翼兵。

棋至中局时,西泽摩尔每走一步棋都要梳一梳头发。他几乎看也不看贝丝,只是专心致志地看棋盘,但梳头发、分发缝、重新分发缝再梳的时候会在座位里扭动一下身体。这盘棋走得很稳,双方都没出纰漏。她只能一门心思为马和象找到最好的位置并等待,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她走一步,就在记录纸上记下这一步,然后往后靠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棋手们在绳栏外聚集起来。她时不时瞥他们一眼。看她下棋的人比看贝尔蒂克的人还多。她专注地看着棋盘,等待战局出现转机。有一次,她抬头时看到了安妮特·帕克站在人群的后排。帕克微笑着,贝丝向她点了点头。

贝丝执白,兵走王线第四排,希望对手选择西西里防御。她最熟悉的就是西西里防御了。但是克莱因把兵移到王线第五排,然后让王翼象从侧翼出动至短易位后的王的上面一格,形成堡垒象。她不太确定,心想,这就是所谓“非常规”的开局定式吧。

回看棋盘,西泽摩尔把马跳到了后线第五排,处于马所能在的最佳位置。贝丝皱起眉头;她没法把它赶走。棋子都聚在棋盘中心,一时间让她失去了感觉。她的腹部偶尔会有阵痛袭来。她能感觉到大腿之间厚厚的纸垫。她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眯起眼睛看棋盘。情况不妙。西泽摩尔正在悄悄逼近她的领地。她看了看他的脸。他已经收起了梳子,正用满意的目光看着面前的棋子。贝丝俯身凑近桌面,双手握拳抵住脸颊,想要努力看穿这个局面的走向。人群中有人在窃语。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分心的杂念赶出脑海。现在是反击的时候了。如果她把马移到左侧……不行。如果她要为自己的白格象打开斜线……这才是正解。她挺兵,象的力量骤增两倍。局面的走势越来越清晰了。她靠回座位里,深吸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贝丝在第六台与克莱因对弈,他是个邻家大哥型的年轻人,等级分1794。刊登在《国际象棋评论》上的一些棋局中的棋手等级分还没他高。

接下来的五步棋中,西泽摩尔不断地活跃棋子,但贝丝不为其扰,因为她看出来了:他对她的进攻和渗透仅此而已,所以她把注意力始终聚焦在棋盘的左上角,也就是西泽摩尔的后翼;等到时机成熟时,她把她的象移到他挤在一起的棋子中间,置于马线第二排。以这个象现在所处的位置来说,他有两个子都能吃掉它,但任何一个子吃象,他都会有麻烦了。

···

她看了看他。他又拿出梳子梳起了头发。他的棋钟嘀嗒作响。

“真不错。”惠特利夫人说着,目光却没有离开电视上的那位老先生,他正在讲述海利牌抗酸轻泻剂让他多么轻松。

他花了十五分钟才走出下一步棋,而他走完贝丝就震惊了。他用他的车吃掉了那个象。难道他不知道把车从底线移开是傻瓜才会做的事吗?难道他没看出来吗?她低头又去看棋盘,再次检验计算,然后出动她的后。

放广告的时候,贝丝正在吃她那份电视餐中的胡萝卜,惠特利夫人问道:“亲爱的,你的比赛怎样?”贝丝说:“我赢了三盘。”

他接着走了一步棋,直到下一步棋才发现他的棋局已然崩溃。六步之后,当她让后前通路兵移到第六排时,他的手里还拿着梳子。他把车挪到那个兵的下面。她用象攻击他的车。西泽摩尔站起来,把梳子放进口袋,垂下手,撂倒棋盘上的王。“你赢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掌声雷动。

贝丝进来的时候,惠特利夫人正在吃炖牛肉电视餐和土豆泥。电视里在播《江湖奇士》,声音开得很响。“你的那份在烤箱里。”惠特利夫人说道。她坐在绒布面扶手椅上,托盘搁在腿上,铝盘搁在托盘上。长丝袜卷到了她的黑色轻便鞋的鞋帮处。

交上记录纸后,她等待着那个年轻人检查完毕,在他面前的一份名单上做了一个标记,再站起身,走到公告栏前。他取下写有“西泽摩尔”的名卡上的图钉,随手把那张名卡扔进了一只绿色金属垃圾桶。然后,他拔下最下面的名卡上的图钉,把名卡提升到西泽摩尔刚才的位置。“全胜者”名单上现在只有两个名字了:贝尔蒂克、哈蒙。

···

她朝洗手间走去时,贝尔蒂克大步流星地从“顶级赛区”小房间里走出来,看起来对自己非常满意。他拿着小小的记录纸,正在走向胜者的篮筐。他好像没看到贝丝。

“看来你说得对,哈蒙。”他说。

她又走回“顶级赛区”小房间的门口,看到唐斯站在那儿。他的脸上有疲态;抛开疲态不谈,他看起来就很像洛克·哈德森[2]。“干得漂亮,哈蒙。”他说。

她转过身。

“你输了,我很难过。”她说。

就在这时,曾想把她安排在业余组的那个年轻人在前台桌边喊道:“哈蒙!”

“是输了,”他说,“又要从头抽签再战了。”他冲着贝尔蒂克的方向点点头——贝尔蒂克站在前台边,身边聚了一小圈人——说道,“他是个杀手,哈蒙。真正的杀手。”

“继续加油,孩子。”他微笑着说道。

她看着他的脸,“你需要休息。”

“是的。”

他低头对她笑了笑。“我需要的是,哈蒙,你的一点天赋。”

“哈蒙就是你,对吗?”英俊的年轻人问道。

她经过前台时,贝尔蒂克朝她走近一步,说:“明天见。”

回到场馆的前台后,那两个帮她报名的年轻人正在公告栏上张贴通知。周围已聚起了一些棋手,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也在其中。她走过去看。顶端的字是用马克笔写的:“全胜者。”名单上有四个名字。哈蒙的名字在最底下。她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名单最顶端的名字是贝尔蒂克。

···

贝丝去洗手间洗了脸和手;下完三盘棋后,她有点惊讶地发现皮肤竟然黏答答的。她凝视镜中的自己,在刺眼的灯光下,她所见的一如往常:乏味无趣的圆脸,暗沉无色的头发。但有一点不同。她的脸颊现在泛着红光,她的眼睛比以前看起来更有活力。她生平第一次喜欢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正好晚饭开餐前,贝丝走进客厅,看见惠特利夫人脸色苍白,神情古怪。她坐在绒布面扶手椅上,脸色浮肿。她拿着一张颜色鲜艳的明信片,手垂在膝头。

这局结束时已是三点半。卡普兰下得超级慢,慢得让人抓狂,贝丝忍不住站起来,在桌边走了几步,以便消散她的精力。等她把圈出她名字的记录纸拿去前台时,大部分对局都结束了,棋手们纷纷准备去吃晚饭。当天晚上八点还有一轮比赛,星期六还有三轮。最后一轮比赛将在周日上午十一点进行。

“我来月经了。”贝丝说。

她的第三盘棋是和一个穿毛衣背心的老男人对弈。他叫卡普兰,等级分1694。她执黑,采用尼姆佐-印度防御,在三十四步内赢了他。她本可以赢得更快,但他很擅长防守——哪怕执白一方理应进攻。他认输时,王城大开且即将丢象,此外她还有两个通路兵。他看起来很茫然。有些棋手围过来观看这盘棋。

惠特利夫人眨眨眼。“挺好的。”她说话的样子好像身在很远的地方。

到了午餐时间,他们开始午间休息,贝丝在高中所在街区的一家药店买了三明治和牛奶;她在柜台前独自吃完后离开。

“我需要卫生巾什么的。”贝丝说。

“谢谢。”贝丝说着,与他握手。

一时间,惠特利夫人好像很困惑。接着,她神色一亮,“对你来说,这当然是个里程碑。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我的房间,在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里找找?你要什么就拿什么。”

库克又皱起眉头。“你赢了。我认输。”他站起来,伸出手,“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他竟然露出了暖人心田的笑容,真让人意外。

“谢谢你。”贝丝说着,朝楼梯走去。

贝丝摇摇头。

“还有,亲爱的,”惠特利夫人说,“把我床边的那小瓶装的绿色药片拿下来。”

贝丝心头振奋,好像有东西想跳起来大吼一番。但她忍住了,伸出手,把她的象往前移了一格,悄悄地说道:“将军。”库克移开他的王,继而愣住了。他猛然意识到:他将失去他的后,还有刚刚吃掉她的后的那个车。他朝她看。她只是坐着,无动于衷。库克把注意力转移到棋盘上,琢磨了好几分钟,在座位上不停地扭来动去,皱着眉头。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贝丝说道:“和棋?”

贝丝回来后,把药给了惠特利夫人。惠特利夫人的手边搁着半杯啤酒,她倒出两颗药,用啤酒送下去。“我得再补一次镇定药。”她说。

三步之内,她就能让它们开火。库克似乎沉迷于自己针对她的王所进行的迂回调动,却对贝丝的真正意图视而不见。他的棋走得很有趣,但她看透了,那些花招不够牢靠,因为他没有顾及全局。要是她走的棋仅仅为了不被将杀,那么,早在他第一次用象将军的四步棋后,她就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但她在第三步就反超了他。当她发现自己可以用车进攻时,感到血液涌到了脸上。她拿起自己的后,一路移到最后一排,献给仍在底线尚未移动的黑车。库克暂时停止了躁动,定睛看向她的脸。她也看了看他。他开始研究这个局面,看了又看。终于,他伸出手来,用他的车吃掉了她的后。

“出了什么问题吗?”贝丝问。

库克还是走了那步马。贝丝在另一侧交换了兵,为她的车打开了通线。库克继续给她的王制造各种困难。现在她看清了,只要自己不被这种局面唬住,暂时就不会有真正的危机。她先出车,再叠后,让两个重子处在同一排。她喜欢这种安排;在她的想象中,它们就像两门大炮一字排开,准备开火。

“我不是亚里士多德,”惠特利夫人说,“但可以把眼前的状况解释为‘问题’。我收到了惠特利先生的消息。”

库克让她很惊讶。他拿起他的后翼象,吃掉了她的一个王前兵,弃象将军。她盯着棋盘,突然有片刻的没把握。他到底要干什么?接着,她看明白了。如果她吃掉了这个象,他就会用马再次将军,同时截获一个象。这样一来,他既能得兵,也打开了她的王城。她觉得肠胃紧缩起来;她不喜欢别人让她措手不及。她用了一分钟来思索该怎么办。她移动了王,但没有吃掉他的象。

“他怎么说?”

贝丝也下得很快,沾染了一点他的没耐心。五分钟之内,双方都完成了出子,库克对准她的后翼展开进攻。她决定不予理会,继续出马。他匆匆忙忙地挺兵,她惊讶地发现她若吃掉这个兵就不得不冒着讨厌的双重打击的风险。她犹豫了。库克下得相当不错。等级分超过1500肯定有所意味。他比夏贝尔先生和甘茨先生都厉害,而且因为那种急躁,他看起来有点吓人。她把车移动到象的原始位置上,顶在即将冲下来的小兵前面。

“惠特利先生已经被无限期地留在西南地区了。美国的西南地区。”

贝丝的下一盘和库克对弈,这个男人矮小又急躁,等级分1520。她把信息记在第十三台的记录纸上。“哈蒙—无等级分:库克—1520”。轮到她执白。她把兵移到后线第四排,再按下库克的棋钟,他立即把兵移到后线第五排。他似乎很紧张,眼睛不停地四下扫视。他简直没法在椅子上坐定。

“哦。”贝丝说。

又走了五步,库伦认输了。他少了两个兵,剩下的那个象被封锁在底线,而他棋钟上的时间也快走到头了。他以一种潇洒的不屑推倒了他的王,伸出手,和贝尔蒂克匆匆握了握,就站起来跨过绳栏,和贝丝擦身而过,走出了小房间。贝尔蒂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贝丝看着他高高在上,下方的棋盘上有一个倾覆的王,她的心头涌上一股兴奋的感觉。她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腿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丹佛和比尤特之间。”

“不。”贝尔蒂克回答。他不耐烦地研究了当下局面,用一种看起来很滑稽的方式把脸颊往上搓,再把一只拳头打在另一只手掌上,然后把他的车径直移到了第七排。贝丝喜欢这步棋,她喜欢贝尔蒂克坚定地拿起棋子,再用有点优雅的夸张姿态放下它们的方式。

贝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库伦终于走棋了。他在棋盘中心兑了马。接下来的几步双方都落子如飞,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两人在子力交换中失去了一马和一象。又轮到库伦走时,他抬头看着贝尔蒂克问道:“和棋?”

“亚里士多德是道德哲学家,”惠特利夫人说,“而我是个家庭主妇。或者说,曾经是个家庭主妇。”

棋盘中心剑拔弩张。贝丝研究了好几分钟,试想如果是她在下这盘棋,她会走哪一步棋;但她不能确定。该库伦走了。她等了很久很久。他坐在那儿,用握紧的拳头支撑额头,双膝并在桌面下,一动不动。贝尔蒂克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看着他眼皮底下的库伦的光头,好像觉得挺好笑的。贝丝看得到他的牙齿,一口烂牙,有黑斑,还缺了几颗,他的脖子也没有好好刮过。

“如果你没有丈夫,他们难道不会把我送回去吗?”

“要多长时间?”贝丝问道。站在他们前面,也在天鹅绒绳索外的一个男人转过身来,愤怒地瞪了她一眼。高个子男人摇摇头,抿起嘴,以示沉默。贝丝转过身,继续在绳索旁观看比赛。别的棋手们也进来了,小房间里人满为患。贝丝坚守前排的好位置。

“你问得很具体。”惠特利夫人喝了一口啤酒,“如果我们在这件事上撒个小谎,他们就不会把你送回去。”

“这需要时间。你必须和特级大师们对弈。”

“这很容易啊。”贝丝说。

“哦。”贝丝说。

“你有个好脑子,贝丝,”惠特利夫人说着,把啤酒一饮而尽,“你为什么不去把冰箱里的两份鸡肉晚餐加热一下呢?把烤箱调到四百度。”

“他正在努力。他晋级大师已经很多年了。”

贝丝的右手一直拿着两片卫生巾。“我不知道怎么用这个。”

这真让人惊喜。肯塔基州的冠军看起来和弗格森年纪相当。“他是特级大师吗?”

瘫坐在椅子里的惠特利夫人直起身子。“我不再是个太太了,”她说,“只在法律层面上还顶着太太的头衔。但我相信我可以学会怎样做个母亲。只要你答应我永远不接近丹佛,我就告诉你怎么用卫生巾。”

高个子男人在双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然后轻轻地说:“年轻的那个是贝尔蒂克。”

···

“谁是谁?”贝丝接着问。

半夜醒来时,贝丝听到雨点打在头顶的屋顶上,断断续续地敲打着老虎窗的窗玻璃。她刚才一直在做梦,梦见了水,梦见自己在沉静的海水中惬意地游泳。她把一个枕头蒙在头上,侧身蜷缩起来,试着重新入睡。然而睡不着。雨声很大,随着雨水不断落下,梦中倦怠的悲伤被布满棋子的棋盘取代了,棋局在攫取她的关注,在要求她保持神志清晰。

“贝尔蒂克和库伦。贝尔蒂克是本州冠军。”

那是凌晨两点,之后,她再也没睡着。她七点下楼时,雨还在下;厨房窗外的后院看起来像一片沼泽,快要枯死的草丘像孤岛般耸立在泥水里。她不确定该怎样煎蛋,但确定自己能把鸡蛋煮熟。她从冰箱里拿出两只鸡蛋,在锅里装满水,放在炉子上。与他对弈时,她要把王前兵推到第四排,指望西西里防御再次奏效。她让鸡蛋煮了五分钟,然后把它们放进冷水。她能看到贝尔蒂克的脸:年轻、傲慢、聪明。他的眼睛又小又黑。昨晚她要离开时,他朝她走来,而她差点儿以为他会打她。

英俊的高个子棋手正靠在墙边。贝丝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他们是谁?”

鸡蛋煮得很完美;她用餐刀敲开蛋壳,放在蛋杯里,加了盐和黄油,吃了起来。眼皮下的眼睛感觉沙沙的。最后一轮比赛将在十一点开始;现在是七点二十分。她真希望自己手边有一本《现代国际象棋开局》啊,好让她再复习一下西西里防御中的变化。有些参赛的棋手把这本书夹在胳膊下,书都快翻烂了。

坐镇第一台的两个人看上去都是全神贯注的。摆在他们之间的棋钟与贝丝刚才看到的那些都不一样,这只更大,更结实。其中一位棋手很胖,秃头,面色阴沉,很像照片上的苏联人,而且,他也和苏联人一样穿深色西装。另一位棋手比他年轻得多,白衬衫外面套着灰色毛衣。他解开了衬衫的袖扣,先后把袖子都拉到肘部,但视线没有离开棋盘。贝丝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这才是动真格的国际象棋比赛。她屏住呼吸,细看棋盘上的战况。她花了一点时间才看出了究竟:现在的局面势均力敌,互有顾忌,就像《国际象棋评论》中的那些冠军棋局。她知道现在轮到黑方走棋,因为黑方这边的棋钟上的指针在移动,就在她看出端倪——应该让马走到象线第四排时,那个年长的男人也伸出手来,把他的马移到了象线第四排。

十点,她走出家门时只下着小雨,惠特利夫人还在楼上睡觉。出门前,贝丝走进洗手间,检查了惠特利夫人让她戴的月经带和厚厚的白色卫生巾。安全无虞。她穿上套鞋和蓝色外套,从衣柜里拿出惠特利夫人的雨伞,走出了家门。

门道里面是个较小的房间,比惠特利夫人的客厅大不了多少。只有两张桌子各自为营,没有排在一起,每张桌上都有一盘棋在进行中。两张桌子都摆在地中央,旁边立着木质立杆,杆子与杆子间拉着黑色天鹅绒绳索,以确保围观者不会离棋手们太近。有四五个人在静静地旁观,大都聚集在她左边的第一台旁边。那个英俊的高个子棋手也在其中。

···

那一排长桌上的棋盘并不是从第一台开始的,顶头的就是第三台。她环顾四周,先看了看两列低着脑袋、看着棋盘的棋手们,再看向远在场馆另一头的业余组赛区。对弈完毕的棋手们纷纷站起离席。原来,在场馆尽头还有一个她之前没注意到的门道。上面有块纸牌,写着“顶级赛区”。贝丝走了过去。

她以前就注意到了,第一台的棋子与众不同,就像甘茨先生用的棋子,实木的,而赛场中其他棋盘上的棋子都是空心塑料的。十点半,她走过空无一人的场馆,走到小房间里的那张棋桌后,伸手拿起了白王。底部有铅坠,沉甸甸的,手感很好,底面还贴有绿色的毛毡。她把棋子放回原位,跨出天鹅绒绳栏,走向洗手间。才刚上午,她已洗了第三遍脸,还系好卫生带,梳好刘海,再回到场馆。进场的棋手越来越多了。她把手塞进裙子口袋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它们在微微颤抖了。

她开始在赛场里走来走去,悄悄旁观仍在对弈的棋手们。又有一对选手结束了比赛,胜者去前台交了记录纸。没有哪盘棋让她觉得有看头。赛场前方的第七台,黑方可以通过一个两步棋的战术组合来吃掉对方的车,她等待着那位棋手走出这步动象的逼着。但当时机到来时,他只是在棋盘中心交换兵。他根本没看出来那个组合。

十一点到来时,她已坐在第一台的白棋后面,做好了准备。第二台和第三台已经开始对弈了。西泽摩尔在第二台。别的棋手她都不认识。

下一轮比赛要到十一点才开始。贝丝在她的记录纸上写下了自己与安妮特的比赛成绩,在最上面圈出自己的名字,以示赢家;现在,她走回前台,把记录纸放进标有“胜者”字样的篮筐里。那是筐里的第一张纸。她走开时,有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年轻人走过来,把他的记录纸也放进了篮筐。贝丝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好看。很多人的头发油腻,脸色也很差;有些人很胖,神情紧张。但这个人很高,身材瘦削,表情轻松,五官开阔,长得很英俊。他亲切地对贝丝点点头,表明他看出来她也是个快棋手,她也点头回应。

十分钟过去了,贝尔蒂克还没有出现。穿白衬衫的赛场主管翻过绳栏,在贝丝身边站了一分钟。“还没来吗?”他悄悄地问道。

她在第八步开始进攻。第十步,吃掉了安妮特的一个象,第十七步,吃掉了她的后。安妮特甚至都来不及王车易位。看到贝丝拿下了她的后,她就伸手推倒了自己的王。“好快啊。”她说。听起来,输掉这盘棋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贝丝看了看钟面。安妮特用了三十分钟,贝丝只用了七分钟。时间上的问题仅仅在于:她不得不等待安妮特走棋。

贝丝摇了摇头。

“对不起。”安妮特说着,按下了她的计时按钮。贝丝的棋钟开始嘀嗒作响。她坚定地伸出手,把她的后翼象前兵移到第五排。西西里防御。她按下按钮,然后把胳膊肘放在桌面上,一左一右搁在棋盘两侧,就像照片上的那些苏联人。

“你走棋,开棋钟。”主管低声说道,“你十一点就该开始的。”

“懂了。”贝丝说,“你现在不按下你棋钟的按钮吗?”

这让她有点恼火。没人跟她说过这个规矩。她把兵移到王线第四排后,按下了棋钟,贝尔蒂克的时间开始流逝。

“除非你要移动一颗棋子,否则就不要触摸它。只要你碰了这个棋子,就必须把它移到某个地方。”

又过了十分钟,贝尔蒂克进来了。贝丝的肚子痛,眼睛也很生涩刺痛。贝尔蒂克看起来很轻松,一副休闲的样子,穿着亮红色的衬衫、褐色的灯芯绒长裤。“不好意思,”他用正常的音量说道,“多喝了一杯咖啡。”其他棋手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贝丝什么也没说。

“什么意思?”

贝尔蒂克还站在桌边,又多松开了衬衫前襟上一颗纽扣,伸出手来。“哈利·贝尔蒂克,”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贝丝伸出手,按下按钮,安妮特的棋钟嘀嗒嘀嗒地走起来。安妮特有些紧张地拿起她的王前兵,移到王线第四排。“哦,”她说,“这叫摸子走子,你懂的吧。”

他肯定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是贝丝·哈蒙。”她说着,握住他的手,但避开了他的视线。

安妮特挑了挑眉毛。“他们不应该这样做。但只要你赢了,他们就会让你往前坐。”

他在黑棋后面落座,轻快地搓了搓手,把他的王前兵移到第六排,然后利索地摁下棋钟,开始给贝丝计时。

“为什么他们把所有女孩放在一起?”贝丝说。

法兰西防御。她从没下过这种开局。她不喜欢这样的形状。下步可以把兵移到后线第四排。但如果他也将后前兵向前挺进两步,接下去会怎样?她要交换兵吗?还是把其中一个兵往前推进?还是出马?她眯起眼睛,摇了摇头;实在预想不出走完这几步棋后会有怎样的局面。她又看了看,揉了揉眼睛,然后把兵移到后线第四排。伸手去按棋钟时,她突然犹豫了一下。她有没有走错?但现在已经太晚了。她匆忙地摁下按钮,刚开始计时,贝尔蒂克就立刻拿起他的后前兵,放在后线第五排,再拍下他那边的计时按钮。

“你现在可以开钟了。”安妮特说。

虽然现在很难发挥她一贯清晰的预判能力,但她并没有失去把控开局的水准。她调出她的马,跻身于争夺棋盘中心的角斗。但是贝尔蒂克走得飞快,用自己的兵吃掉了她的兵,她知道自己没法逮住他那个兵。她试着耸耸肩,假装不在乎自己让出的优势,继续下棋。她出动自己底线的棋子,王车易位。她抬起眼帘,看了看棋盘对面的贝尔蒂克。他似乎完全没有负担,还在看邻桌的棋局。贝丝觉得胃在痉挛;怎么坐都不舒服。有那么一会儿,密集拥堵在棋盘中心的子力看上去毫无章法,没有意义。

可以向对手解释什么似乎让安妮特放松下来了。“你那边的钟面会记录你的下棋时间。每方棋手有九十分钟。你走完一步棋,就按一下上面的按钮,它就会停止为你计时,转而为你的对手计时。每个钟面上的数字12上面都有小红旗;到九十分钟时,你的旗就会落下来。只要旗子落下来了,你就输了。”贝丝点点头。对她来说,九十分钟似乎太长了;她下一盘棋从没超过二十分钟。每个棋手手边都有一张记录纸,用来记录着法。

她的棋钟嘀嗒作响。她歪过头去看钟面;已经花费了二十五分钟,局面仍然少一兵。而贝尔蒂克总共只用了二十二分钟,甚至包括了他因迟到而浪费的时间。她耳鸣了一下,小房间里耀目的灯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贝尔蒂克身体后靠,双臂一伸,打了个哈欠,露出牙齿内侧的黑斑。

贝丝与她握手,感觉到她的那只大手有点潮湿。“我叫贝丝·哈蒙。”她说,“我不懂怎样用棋钟。”

她为自己的马觅到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位置,便伸出手去,又停了下来。这步棋的后果可能很可怕;必须针对他的后,以免他把后移到车线,随时发动进攻。她必须攻守兼备,但她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她的子力只是呆呆地坐在棋盘上。她昨晚真该吃一颗绿色的药,好好睡一觉。

贝丝的对手有点笨拙地坐下来,把她带来的国际象棋棋钟放在棋盘边,伸出一只手。“我叫安妮特·帕克。”她说。

然后她想出了一步看上去有理有据的走法,当即付诸实践。她退马到王前,为王保驾,以免受到贝尔蒂克的后的攻击。

坐在她旁边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一分钟后,又有两个女人走了过来。一个大约二十岁,另一个就是贝丝的对手——又高又壮的高中女生。贝丝朝长桌那头望了望,棋手们正陆续落座,也有人已经坐定,正要开始对弈;那边全都是男人,大部分都很年轻。整个赛场只有四个女棋手,她们都挤在最里面,互相对弈。

他几乎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继而飞快地吃掉棋盘另一边的兵。眨眼间他的象前大斜线也打开了。象瞄准的目标就是她浪费时间撤回的那个马,而且,她又少了一个兵。贝尔蒂克的嘴角有一丝狡猾的笑意。她有点害怕,立刻移开视线,不去看他的脸。

她走到第二十七台前,坐在黑棋一边。她所在的棋桌在那排长桌尽头,最远、最后面的那张桌子。

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在四五步内就能让她的王无力翻身。她需要集中精神,透彻地看明白这个局面。但她一看棋盘就觉得拥挤不堪,环环相扣,又复杂,又危险。然后,她想到自己终究可以去做什么。她的棋钟还在走,但她站起来,跨过绳栏,穿过一小群沉默的观众,来到主体育馆,走过长廊,进了洗手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到台盆前,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扯了几张纸巾并淋湿,捂在后脖颈上足有一分钟。扔掉纸巾后,她走进一个小隔间,坐下来检查卫生巾。没问题。她坐在那儿放松自己,放空大脑。两只手肘撑在两只膝盖上,撑住了垂下的头。

她的名卡终于被贴上去了,上面写着“哈蒙—无等级分—黑”。排在她上面的名卡上写着“帕克—无等级分—白”。这两张名卡都贴在第二十七台下面。这是最后两张名卡。

她动用意志力让第一台桌上的棋局浮现在她眼前。看到了。她一眼就看出这盘棋很难,但并不像她从莫里斯书店的书中背出来的部分棋局那么难解。在她看到的幻象中,棋子都非常清晰。

比赛比预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才开始。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对弈名单张贴出来。他们把棋手的名卡贴上纸板时,贝丝问她旁边的人,和谁对弈是不是随机决定的。“当然不是。”他答道,“第一轮比赛,他们会按照等级分排签。第一轮结束后就是胜者相对,负者相碰。”

她就坐在那儿,不担心时间流逝,直到她把幻象中的棋局彻底看透,明了个中缘由。然后她站起来,又洗了把脸,再走回场馆。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该怎么走。

她拿起一支圆珠笔,开始在卡片上填写她的名字和地址。她在“等级分”后的空白处填上一个大大的0。她递出填完的卡片。

“顶级赛区”小房间里聚集的人比之前还多;棋手们大多结束了比赛,都进来围观这场对决了。她把观众们拨开,跨过绳栏,落座。她的手非常稳,腹部和眼睛的感觉也很好。她伸出手,走棋;然后坚定地摁下棋钟。

那人耸了耸肩,给了贝丝一张卡片让她填。“公开组有三名棋手的等级分超过1800。贝尔蒂克也可能来,他可是本州冠军哦。他们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贝尔蒂克花了几分钟研究这步棋,然后用他的象吃掉了她的马,正如她所预料的。她没吃回他的象;而是出动自己的象去攻击他的一个车。他把车移出了充满火药味的那条线。他不得不这样做。她感到热血上头,把后从底线移到棋盘中心。现在,后明摆着要吃掉那个车了,还同时牵制王翼马前兵,并威胁带将吃象。她朝贝尔蒂克看。他正在研究这个新局面,还卷起了袖口。他的棋钟嘀嗒作响。

“那就把我放进公开组。”贝丝递出钞票。

他大概用了十五分钟才发现,贝丝在洗手间里早已料到他会让车走这一步。她都想清楚了。她出车到后的身后,她听见贝尔蒂克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旁观者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贝丝开始等待。

他摇摇头。“确切地说不是违规,只不过……”

又过了十多分钟,贝尔蒂克把他的后移到防守的位置。没用。她稳稳地伸出手,头脑水晶般清晰,她挺兵,攻击他的后。

“如果我要参加公开组,算是违反规定吗?”

贝尔蒂克瞪着它好半天,好像那不是一个小兵,而是棋盘上的一只蟑螂。如果他吃掉它,就会发现自己的后被牵制住,动弹不得。如果他把后移开,贝丝就会展开一系列攻击。如果他把它留在原地不管,肯定就会失去它。“混蛋!”他轻轻嘟囔了一声。

“公开组的第一名是100美元。”

等他决定怎么走了,他的棋钟上只剩十分钟了。贝丝还有五十分钟。他把时间都浪费在伸展胳膊、在椅子里扭动身体、做鬼脸,以及时不时地貌似目标明确地出手,又突然停下,任由他的手悬停在某个棋子上方的半空里。最后,他终于拿起自己的后,移到棋盘的另一边,远离危机四伏的火线。

“其他组别呢?”

她走象到后的后方:威胁将杀,迫使他用他的后加以抵挡。他移开后的时候,她无动于衷,只是把自己的车移到第三排,也就是可以随意左右移动的那个位置。不管他怎么走,她都可以吃掉他的后,或者将杀。

“20。”

贝尔蒂克双手摊开,撑着脸庞,弓背猫在棋盘上。她能听到他的脚在地面敲个不停。“狗养娘的,”他说,“真他妈混蛋。”

贝丝没怎么细看《国际象棋评论》中的等级分,但她知道大师们的等级分至少在2200以上。“业余组的奖金有多少?”她问。

贝丝轻声轻气地说道:“我觉得胜负已定。”

另一个年轻人一直在旁边观望他们,这时插话道:“如果你没有等级分,就要和等级分1600以下的人一起在业余组比赛。”

“我会找到出路的。”

“不要。”贝丝说,“我不是初学者。”

“我觉得你不会。”贝丝说。

“那我把你放在业余组吧。”他说。

他还剩四分钟。他使劲地盯着棋盘看,好像要用他绝境求生的意念把棋局摧毁。熬到最后只剩三十秒的时候,他抓起后,重重地砸在那个车的前方,这是自杀式的介入,弃后换车。他拍下他的棋钟,靠回椅背,深吸了一口气。

她瞪着他看。

“这着没用,”贝丝说,“我不一定非要吃掉你的后。”

“我们没有女子组。”他说。

“该你走了。”贝尔蒂克说。

“确定。”

“我会先用象来将军——”

那人指了指贝丝的报名费。“你确定要参赛吗?”

“走!”

“没有。”

她点点头,用象将军。贝尔蒂克在嘀嗒嘀嗒的走时声中迅速逃王,同时按下棋钟的按钮。接着,贝丝走出了她一直计划要走的那一步。她让她的后冲到王的身边,弃后。贝尔蒂克看着她,惊呆了。她也盯着他看。他耸了耸肩,吃掉她的后,还用被吃掉的后的底端撞了一下按钮,停止他的计时。

“你以前参加过比赛吗?”

贝丝把她的另一个象从底线移到棋盘中间,说:“将军。下一步就是将杀。”贝尔蒂克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说完“狗娘养的!”就站了起来。

“我没有等级分。”

“用车将杀。”贝丝说。

“我们有一个共享棋钟的制度,”他说,“如果你的对手也没带棋钟,就回这儿来拿。比赛二十分钟后开始。你的等级分是多少?”

“狗娘养的。”贝尔蒂克说。

“没有。”

现在,挤满小房间的人们都开始鼓掌了。仍然紧锁双眉的贝尔蒂克伸出手,贝丝和他握了握手。

“你带棋钟来了吗?”那人问。

[1] 破同分,指在国际象棋比赛中让同分的队或个人分出名次,不同赛制有计“小分”和“对手分”的区别。此处借用该术语的通常意义,指贝丝因为没有等级分,而无法跟同样战绩且高等级分的棋手对阵。

体育馆的入口处摆着一张桌子,两个穿白衬衫的人坐在桌子后面。他们身后是一排长桌,上面摆着绿白相间的棋盘。房间里都是人,大都在聊天,只有几人在下棋;大多数是小伙子或是男孩子。贝丝看到了一个女人,没看到有色人种。坐在桌子左侧的那人旁边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此处交纳报名费。”贝丝拿着她的5美元走到他面前。

[2] 洛克·哈德森(Rock Hudson,1925—1985),美国影视演员,生于伊利诺伊州,曾以《巨人》提名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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