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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街在哪里?”

售货员小姐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瞪着她说:“在上街。”

售货员瞪了她一会儿,像是忍不住要尖叫。然后她才放松了表情,说道:“主街往前,过两个街区。”

“莫里斯书店在哪里,夫人?”贝丝这次问得很大声。

贝丝乘自动扶梯下了楼。

售货员一声不吭。

···

“书店在哪里?”

莫里斯书店位于街角,紧挨着一家药店。贝丝推门进去,立刻发现这个大房间里的书比她这辈子见过的书还要多。有个秃头的男人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书。贝丝走到他跟前,问道:“你们有《现代国际象棋开局》吗?”

“你去莫里斯书店看看吧。”她走到一摞纸盒前,把它们摞齐。

那人把视线从他的书上移开,越过眼镜的上缘看着她。“这个问题可不常有。”他用一种愉快的口吻答道。

“这附近有书店吗?”贝丝赶紧问道。

“你们店里有吗?”

“我们这个区不卖书。”售货员小姐说完又要转身离开。

“我觉得应该有。”他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向书店里面的书架。一分钟后,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回到贝丝面前。就是那本厚得像砖头的书,红色封面。她看到它时都屏住了呼吸。

贝丝走到书架前,一本一本看过去。那儿没有关于国际象棋的书。也没有店员可以问。她回到国际象棋柜台,等了很久才引起她的注意。“我想找一本关于国际象棋的书。”贝丝对她说。

“是这本吧。”那人说着,把它递给她。她接过来,翻到西西里防御的那部分。再次看到这些变例的名称真是太让她高兴了:列文费舍变例、龙式变例、纳道尔夫变例。它们俨如她头脑里的咒语,或是圣徒的名字。

“图书区就在这条过道对面。”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那人在对她说话。“国际象棋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我说的是一本书,”贝丝说,“关于国际象棋的。”

“是的。”她说。

“我们有国际象棋、跳棋和双陆棋,”售货员小姐说,“还有各种儿童游戏。”

他笑了。“我以为只有特级大师们才会看这本书。”

“你们有《现代国际象棋开局》吗?”

贝丝犹豫了一下。“特级大师是什么意思?”

那几副国际象棋仍旧摆在柜台上,但她凑近了就能看出来它们的做工不是很精良。拿起白色的后时,她惊讶地发现棋子竟然那么轻。她把白后翻转过来。棋子是空心的,塑料做的。她把它放回原位时,售货员小姐走过来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吗?”

“天才棋手。”那人说,“就像卡帕布兰卡那样的天才,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也有这类天才,但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每天早上,贝丝顺着阴凉的街道走路去上学,两边的住家小屋安安静静的,草坪上种着树木。别的学生也走这条路,贝丝认得出其中一些人,但她总是一个人走。她是在秋季入学的,但比别人晚了两周,所以入学第四周就迎来了期中考试。周二上午她没有考试,本该去她的年级教室报到。但她没去,而是带着她的笔记本和40美分——那是她从每周25美分的零花钱里省下来的——坐巴士到了市中心。她在上车前就备好了零钱。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他是那么轻松,而且就当她是成年人那样和她交谈。和他最相像的就是弗格森了,但弗格森时常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这本书多少钱?”贝丝问道。

···

“挺贵的。5.95美元。”

“打死我也不去本·斯奈德的店。”另一个女孩这样回答,笑出了声。

果然,正如她一直担心的那样。除去今天的两张巴士车票,她只剩下10美分了。她把书还给他,说:“谢谢你。我买不起。”

下一周的英语课上,老师还没进来的时候,贝丝身后的几个女孩在闲聊。“你的鞋子是在本·斯奈德还是别的什么店买的?”有个女孩这样问。

“抱歉。”他说,“就把它放在柜台上吧。”

电梯停在三楼时,贝丝开始提醒她国际象棋的事,但门合上了,她们下到了一楼。惠特利夫人拉上贝丝的手,带她穿过马路,走到巴士车站,抱怨最近挑东西特别难。“但不管怎么说,”巴士开到街角时,她颇有哲理地说道,“我们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

她把书放下。“你们还有别的关于国际象棋的书吗?”

“我们不是要去看国际象棋的吗?”贝丝问道,但惠特利夫人没有回答。贝丝的脚很疼,还在冒汗。她不喜欢刚买的那件外套——现在已经装在她抱着的纸盒里了。它和惠特利夫人走到哪儿穿到哪儿的毛衣一样是知更鸟蛋蓝色的,而且不合她的身。贝丝不太懂服装,但她看得出来,这家店卖的都是廉价衣服。

“当然,都在游戏和体育那排书架的下面。去看看吧。”

然而,她们没有回去看。那一上午剩下的时间,惠特利夫人都在让贝丝试穿减价货架上的外套,让她转身,给她看看下摆,让她走到窗边,让她在“自然光”下看看面料,最后买了一件,并坚持搭客梯下去。

书店最里面有一整个书架都是国际象棋书,诸如《保罗·摩菲和国际象棋的黄金时代》《国际象棋陷阱解疑》《如何提升你的国际象棋水平》《国际象棋高阶战略》。她抽出一本名为《国际象棋的进攻与反击》的书,开始看棋谱,她不用看棋图就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棋局。她在那里站了很久,其间有过几个顾客进进出出。没有人打扰她。她一盘又一盘地看,有些棋局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步骤让她惊叹——弃后,闷杀。这本书里一共例举了六十盘棋,每盘棋的页首都有一个小标题,诸如“V. 斯米斯洛夫—I. 鲁达卡夫斯基(莫斯科1945)”“A.鲁宾斯坦—O. 杜拉斯(维也纳1908)”。后者的那局棋里,白方在第三十六回合通过闪将的威胁成功将兵升变为后。

“别说得那么大声,”惠特利夫人说,“我们下楼时还会经过的。”

贝丝看了看这本书的封面,比《现代国际象棋开局》小一点,封面上有张贴纸,写着2.95美元。她开始有条不紊地读这本书。书店墙上的时钟显示为十点半。她必须在一小时内离开,回学校参加历史考试。前面的店员沉浸在自己的阅读中,完全没有留意她。她开始集中精力,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她已经记住了十二盘棋。

“他们在卖国际象棋,”贝丝说,“我们可以回去看看吗?”

回学校的巴士上,她在脑海里复盘这些棋局。她从某些步骤中窥见了各种微妙的内涵——并非弃后这类壮烈的步骤,而是有时只让小兵推进一格这样的小动作——那足以让她后脖颈的汗毛倒竖。

“怎么了?”惠特利夫人显然觉得有点烦。

历史考试她迟到了五分钟,但似乎没人在意,反正她第一个写完了考卷。交卷前的最后二十分钟里,她在头脑里下了一遍“P. 凯列斯—A. 塔诺夫斯基(赫尔辛基1952)”。这盘棋用西班牙开局,在贝丝看来,白方出象的方式意味着对黑方王前兵展开了间接进攻。第三十五步,白方出人意料地把车移动到马线第七排,这让贝丝差点儿在座位上哭出来。

在三楼和四楼之间,贝丝一扭头,刚好看到一个柜台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书籍和游戏”,就在那块牌子附近,玻璃柜台的台面上摆着三副国际象棋。“国际象棋!”她说着,扯了扯惠特利夫人的袖子。

···

最后,她们乘自动扶梯回到了一楼,在香水柜台前停了下来,以便惠特利夫人在一只手腕上喷上“巴黎之夜”,在另一只手腕上喷上“翡翠迷情”。“好了,亲爱的,”惠特利夫人终于说道,“我们去四楼吧。”她对贝丝笑了笑,“年轻女士的成衣馆。”

费尔菲尔德初级中学有几个俱乐部社团;有时在放学后,有时在星期五年级教室开放时段内活动一小时。有苹果派俱乐部、少女社交圈俱乐部和小镇女孩俱乐部,都有点像大学里的联谊会,你必须要被俱乐部邀请、认可才能入会。苹果派俱乐部的女孩都是八年级和九年级的学生;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穿着亮色的羊绒衫、时髦的做旧马鞍牛津鞋、彩色菱格纹短袜。她们中有些人住在乡村,家里养马。纯种马。这样的女孩在走廊里绝不会屈尊看你一眼;她们总是对别人微笑。她们的毛衣都是亮黄色、深蓝色和淡绿色的。她们的袜子刚好拉到膝盖以下,都是百分百英格兰纯羊羔毛的。

去看衣服之前,惠特利夫人先带她走下宽阔的楼梯,到了地下一层,她在一个柜台前花了二十分钟,柜台上的卡片写着“特殊规格餐巾纸”,她从五颜六色的纸堆中拼出一套蓝色纸巾,挑了几十张,又都放弃了。贝丝在一旁等待,惠特利夫人像被催眠了一样不断地试错试对,想要拼凑出属于她的一套餐巾纸,但最终拿定了主意:她并不真的需要餐巾纸。接着,她们来到另一个柜台,上面写着“打折图书”。惠特利夫人读出了许多售价39美分的书的书名,又拿起几本翻翻,但最终一本书也没买。

课间休息时,贝丝有时会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端详自己——棕色的直发,窄肩,圆脸,暗淡的棕色瞳孔,鼻梁上有雀斑——她会觉得嘴里又泛起酸醋的味道。俱乐部里的女孩们都涂口红和眼影;贝丝不化妆,刘海和以前一样,没精打采地耷拉在额头上。她没想过自己会被邀请到某个俱乐部,别人也没有这种想法。

数到第十七个街区,她们下了车。惠特利夫人拉着她的手,其实这几乎毫无必要,她只是领着她走过了几码人来人往的人行道,迈进本·斯奈德百货公司的旋转门。那是上午十点,百货公司的过道上挤满了拎着黑色大皮包和购物袋的女人。惠特利夫人带着某种专家的自信,傲然挤过人群。贝丝跟在后面。

···

几天后,惠特利夫人带她去市中心买衣服。巴士停在她们这条街的街角时,贝丝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哪怕这是她第一次搭巴士。那是秋季的周六,天气很暖和,贝丝还穿着梅修茵的羊毛裙,浑身不舒服,等不及想买一条新裙子。她开始数数:要过多少个街区才能到市中心。

麦克阿瑟夫人说:“这星期,我们要开始学习二项式定理。有人知道什么是二项式吗?”

···

坐在后排的贝丝举起手。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做。

家访的那一小时里,弗格森几乎什么都没说。当法利小姐和他起身告辞时,他向贝丝伸出手,她的心一沉。“很高兴见到你,哈蒙。”他说。她也伸出手,和他握手,希望他能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式或理由,留下来陪陪她。

“请说。”麦克阿瑟夫人说。

震惊之下,贝丝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即便是乔兰妮也没法这样睁眼说瞎话。有那么一会儿,连她都相信了,眼前浮现出一个勤勉养家、满怀父爱的形象——只存在于惠特利夫人的描述之中的奥尔斯顿·惠特利。但她转念又想起现实中的那个人:神色阴沉、不可亲近、寡言少语。他根本没打电话回来。

贝丝站起来,突然觉得有点窘。“二项式是一种数学表达式,包含两个项。”她去年在梅修茵孤儿院已经学过这个了。“X加Y就是一个二项式。”

“哎呀,那当然了!”惠特利夫人说,“奥尔斯顿是她的好爸爸呀。”

“很好。”麦克阿瑟夫人说。

“那他有很多时间来陪贝丝吗?”法利小姐问。

坐在贝丝前排的女孩叫玛格丽特;她有一头闪亮的金发,穿的是昂贵、淡雅的薰衣草色羊绒衫。贝丝坐下时,她的金发脑袋稍稍转过来,向后瞥了一眼。“算你有脑子!”玛格丽特轻轻地说道,“该死的好脑瓜!”

惠特利夫人微笑着对她说:“奥尔斯顿刚才打电话来说,他非常抱歉,但确实赶不过来。他真的一直在努力工作。”她看了看贝丝,仍然微笑着,“奥尔斯顿是个了不起的养家的男人。”

···

“我希望还能见见惠特利先生,”法利小姐说,“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吧?”

贝丝总是独自一人走在学校的走廊里;她几乎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大多数女孩都是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但她从不和任何人结伴同行。

贝丝不记得惠特利夫人和学校里的老师们有过什么交谈,但她什么都没说。

有天下午,她从图书馆出来时被远处的欢笑声吓了一跳,就顺着走廊望出去,在午后阳光的光晕里,她望见了一个高个子黑人女孩的背影。两个矮小的女孩站在她身旁的喷水池边,黑人女孩笑起来时,她们都仰起头看她的脸。她们的五官神色都看不清,从她们身后照过来的阳光令贝丝眯起了眼睛。那个高个子女孩微微侧过身,她歪着头的模样是那么眼熟,让贝丝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贝丝在走廊上快走了十几步,直奔她们而去。

法利小姐带了一组表格和一份核对清单。她想知道贝丝的饮食和学业的情况如何,还问了问她有什么暑假计划。主要是惠特利夫人在回答问题。贝丝看得出来,问题越多,她回答得就越豪放。她说:“你肯定想不到,贝丝那么快就适应新学校了,太惊人了。她的功课让老师们赞不绝口……”

但那不是乔兰妮。贝丝突然停下来,转身就走。那三个女孩从喷水池边走开,吵吵嚷嚷地推开前门,走出了教学楼。贝丝站在后面,盯着她们看了很久。

法利小姐进门后,还有一个身穿橄榄夹克的高个子男人跟着进来。贝丝一眼认出那是弗格森,不禁大吃一惊。他看起来有点窘。“你好啊,哈蒙,”他说,“是我自己要求一起来的。” 他走进惠特利夫人的客厅,站定,双手插在口袋里。

···

为了迎接法利小姐,惠特利夫人花了两天时间打扫房间,还让贝丝在法利小姐家访的那天早上梳了三次头。

“你能去布拉德利的店里给我买点烟吗?”惠特利夫人说,“我觉得我感冒了。”

···

“好的,夫人。”贝丝回答。那是星期六的下午,贝丝的膝头摊着一本小说,但她没在看。她在复盘P. 摩菲和某人的棋局,那个人没有姓名,只是被人记作“特级大师”。摩菲的第十八步棋很别致,马跳到象线第五排。这次进攻很棒,但贝丝觉得,如果摩菲动用他的后翼车会更具威慑力。

“挺好的!”但惠特利夫人的心思显然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会给你一张纸条,因为你年纪还小,不能买烟。”

“也有女孩玩的。”她说。

“好的,夫人。”贝丝说。

“下国际象棋?这我就不知道了。”惠特利夫人凝视了她片刻,“那种棋,大多是男孩们玩的吧?”

“三包切斯特菲尔德。”

“还有什么人可以和我下棋吗?”

“是,夫人。”

“恐怕不行。”惠特利夫人说,“我父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她只去过一次布拉德利的药杂店,是和惠特利夫人一起去的。惠特利夫人用铅笔给她写了纸条,再给了她1.2美元。贝丝把纸条交给柜台后的布拉德利先生。她身后有一排很长的杂志架。拿到香烟后,她转身看起了杂志。《时代周刊》和《新闻周刊》的封面上都是肯尼迪参议员的照片,他正在竞选总统,但因为他是天主教徒,可能赢不了。

“我可以和他下棋吗?”

还有一整排的女性杂志,封面女郎的脸孔看起来都像玛格丽特、苏·安和别的苹果派俱乐部女孩的模样。她们的头发都闪闪发亮;她们的嘴唇都那么饱满又红润。

“哎呀,天呀,不会!”惠特利夫人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可没那种头脑。但我父亲以前会下棋。我父亲是个外科医生,相当有修养;我相信他在他那个年代算是百里挑一的棋手了。”

她刚决定离开,目光却被什么吸引住了。杂志架的右下角都是有关摄影、日光浴和手工制作的杂志,就在那一堆杂志里,有一本的封面是国际象棋的图片。她走过去,把它从架子上抽出来。封面上写着杂志的刊名:《国际象棋评论》,下面就是标价。她翻开杂志,里面有很多棋谱,还有人们下棋的照片。有一篇文章题为《再论王翼弃兵》,还有一篇叫《摩菲的才华》。她刚刚还在复盘摩菲下过的一盘棋!她的心跳加快了。她继续翻看下去。有一篇讲的是国际象棋在苏联的情况。“比赛”这个词不断地出现。还有一整个版块题为“赛事生活”。她以前从不知道有“国际象棋比赛”这种事。她以为下棋只是个人闲暇爱好,就像惠特利夫人用钩针编小地毯、玩拼图那样。

“你会下吗?”贝丝问道。

“这位小姐,”布拉德利先生开口了,“你要看杂志就得买,不买就把它放回去。”

惠特利夫人摇了摇头,好像在把什么东西从她的头发里抖出来。“哦,国际象棋!”她说,“贵族玩的游戏。真不错啊。”

她转过身,吓了一跳。“我就不能……?”

“我非常喜欢下棋。”

“看看那块标牌。”布拉德利先生说。

惠特利夫人眨了眨眼。“国际象棋?”

她面前有块手写的标牌:“想看就买!”贝丝有15美分,多一分也没了。几天前,惠特利夫人告诉她,她这阵子暂时没有零花钱;她们很缺钱,惠特利先生在西部有事耽搁了。贝丝把杂志放回原处,离开了药杂店。

“我以前下过国际象棋。”贝丝回答。

走出去还不到一个街区,她在半路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又往回走。柜台上有一沓报纸,紧挨着布拉德利先生的胳膊肘。她递给他10美分,拿了一份报纸。布拉德利先生正忙着和一位女士交谈,她要为处方药付款。贝丝走到杂志架的尽头,胳膊下夹着刚买的报纸,开始等待。

“你肯定花了很多时间做功课,”惠特利夫人说,“难道你没什么爱好吗?”实际上,贝丝并不是在做功课,而是在看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的一本小说。她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扶手椅上,靠着窗户。惠特利夫人敲了敲门才进来,身穿粉红色雪尼尔绒布浴袍、粉红色缎面拖鞋。她走进屋,坐到贝丝的床边,若有所思地朝她笑笑,好像在想和她无关的事。贝丝已经和她一起生活了一星期,她注意到惠特利夫人常常这样。

几分钟后,布拉德利先生说:“我们有三种尺寸。”她听到他往店面后头走去,那位女士跟在他后面。贝丝抽出那本《国际象棋评论》,夹进了报纸里。

···

她把报纸夹在胳膊下面,在户外的阳光下走了一个街区。走到第一个拐角,她停了下来,拿出那本杂志,塞进她的裙子腰带里,再翻下本·斯奈德商店买来的那件再生羊毛制成的知更鸟蛋蓝色毛衣的下摆。她把毛衣拉好,松松地盖在杂志外面,再把报纸扔进街角的垃圾桶。

贝丝吃光了她的三明治。

藏好的杂志紧贴在她平坦的腹部,她一路走回家,一边又想起了摩菲没有走的那步车。杂志上说摩菲“或许是史上最杰出的国际象棋棋手”。车可以走到象线第七排,而黑方最好不要用马去吃它,因为……她在一个街区的半途停下来。不知何处有条狗在叫,修剪得很好的街对面的草坪上有两个小男孩在大声地玩捉人游戏。第二个小兵移到王翼马线第五排后,剩下的那个车就可以自由行走,如果执黑棋手吃掉这个小兵,象就没有庇护了,如果他不……

“哦,”那女孩说,“我觉得好像没有这种团队。你可以试试低年级的啦啦队。”

她闭上眼睛。如果他不吃掉它,摩菲就可以用弃象将军的办法两步内将杀对手。假如他真的吃掉了那个兵,白方的兵就会再次前移,象就会走到另一边去,黑方就彻底无能为力了。就是这步棋。街对面的一个小男孩开始哭泣。黑方必将无计可施。这盘棋最少用二十九步就能结束。按照书上的说法,保罗·摩菲用了三十六步才赢。他没发现可以走车的那步棋。但她看出来了。

“有国际象棋俱乐部吗?我想加入。”

头顶上的太阳闪耀在万里无云的蓝天。狗仍在叫。孩子的哭泣变成哀号。贝丝慢慢走回家,又走了一遍那盘棋。她的头脑清晰明澈,就像一颗无与伦比、无可挑剔的钻石。

那个女孩抬起头来,吓了一跳。“什么?”

···

三明治吃到一半时,贝丝看着桌子对面的女孩,开口问道:“这个学校里有国际象棋俱乐部吗?”

“奥尔斯顿几周前就该回来了。”惠特利夫人说。她坐在床上,身边放着一本填字游戏杂志,一台小电视搁在梳妆台上,音量调得很低。贝丝刚从厨房给她端来一杯速溶咖啡。惠特利夫人穿着她的粉红色晨袍,脸上抹了一层粉。

午餐时段,她带上火腿三明治和一盒牛奶去食堂,本想独自一人吃饭,但另一个女孩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一开始,她俩谁都没说话。那个女孩和贝丝一样,看起来很普通。

“他快回来了吗?”贝丝问道。其实她并不想和惠特利夫人交谈,她想回去看《国际象棋评论》。

星期一,她去了学校。惠特利夫人叫了出租车送她去,尽管路程还不到一英里。贝丝上了七年级。这所学校很像另一个镇上、她展示过象棋车轮战的那所公立高级中学,而且,她知道自己的衣服很不合适,但没什么人注意她。老师向全班介绍她时,只有个别学生盯着她看了一分钟,但仅此而已。她领到了课本,被分到一个年级教室。翻了翻课本,听了听老师在课堂上的讲解,她就知道这里的学业将会很轻松。课间走廊上的喧哗让她畏缩,还有几次,有些学生打量她的时候会让她难为情,但这些都不难应付。在这所阳光明媚、嘈杂的公立学校里,她自认可以从容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事情。

“他迫不得已要多留一阵子。”惠特利夫人说。

···

贝丝点点头。接着她又说:“我想找一份放学了能做的工作。”

贝丝躺在床上,听得到惠特利夫人在那一头的咳嗽声,后来还听到她赤脚走上走廊去洗手间。但她不在乎。她自己的门是关着的,锁着的。没有人可以推开它,让灯光照在她脸上。惠特利夫人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卧室里,所以也不会有说话或争吵的声音——只有电视里传来的音乐和各种声效混合而成的轻响。要是乔兰妮也在这里就更完美了,但那样一来,她就没有自己的房间了,不能独自躺在这张大床上——在床的正中间伸展手脚,独享凉爽的床单,现在还有独享的静谧。

惠特利夫人看着她,眨了眨眼。“一份工作?”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躺了几小时,不想马上入睡。窗外有一盏路灯,但窗前安了质地上乘的厚百叶窗,拉下来就能完全遮住光线。道晚安前,惠特利夫人带贝丝去看了看她自己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头,和贝丝的房间一样大,但里面有台电视机,椅子上有布套,床上有蓝色的床罩。“其实这本来是阁楼,重新改造成卧室的。”惠特利夫人说。

“也许我可以在店里打工,或是去哪个餐馆洗碗。”

贝丝坐在床上,试着忘掉那段记忆。这张大床很软乎,太棒了,闻起来很干净,是刚铺好的新床单的味道。她弯下腰,脱下鞋子,向后仰躺,在这张宽大、舒适的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快活地转过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有了它,这个房间就完全属于她自己了。

惠特利夫人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说道:“十三岁就去打工?”她用纸巾轻轻擤了擤鼻涕,再把纸巾折起来,“照我的理解,你应该是衣食无忧的。”

惠特利夫人在车里说过,他们很高兴能有个大一点的孩子。那他们为什么不收养乔兰妮呢?贝丝这样想过,但什么也没说。她看了看惠特利先生死板的下巴和他放在方向盘上的两只苍白的手,再看看惠特利夫人,就知道他们绝不会把乔兰妮带回家的。

“我想赚点钱。”

惠特利夫人把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指给她看,然后让她独自整理行李,还在身后把门关上了。贝丝放下小提箱,四处走走,只是在每扇窗前短暂地停下来,看看窗下的街道,街边有行道树。屋里有个衣橱,比妈妈以前的衣橱还要大;床边有只床头柜,上面有盏小阅读灯。这真是个漂亮的房间。要是乔兰妮能亲眼看到就好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为乔兰妮哭泣,她希望乔兰妮也在,和她一起在这个房间里转来转去,她们可以慢慢打量每一样摆设,再把贝丝的衣服挂进衣橱。

“我猜想,你是为了买衣服吧。”

她们走楼梯到顶层后,惠特利夫人歇了一下,臀部靠在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她在铺有地毯的走廊上走了几步,动作夸张地推开一扇门。“瞧,”她说,“这就是你的房间。”因为这栋房子本身不大,在贝丝的想象里,属于她的房间也该是小小的,但当她走进屋后,顿时屏住了呼吸。在她看来,这个房间简直太大了。露出来的地板漆成了灰色,双人床边铺着一块粉红色的椭圆形地毯。在此之前,她还没有过独属于自己的房间。她站在那儿,提着自己的小箱子,环顾四周。房间里有梳妆台,还有一张配套的橙色系木质书桌,桌上有一盏粉红玻璃罩的台灯,巨大的床上铺着粉红色雪尼尔床罩。“你可不知道好的枫木家具有多难找。”惠特利夫人说,“但我要为自己说句公道话,还真被我找着了!”贝丝几乎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这是她的房间了。她看向那扇漆很厚的白色房门;门把手下面插着一把钥匙。她可以把门锁上,没有人可以进来。

贝丝没说什么。

···

“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去打工的,”惠特利夫人说,“只有有色人种家的孩子。”她说“有色人种”的那种语气让贝丝决定不再就这件事多言了。

贝丝站起身,挤过几乎占满了小餐室的钢琴,走进客厅,走过杂乱无章的咖啡桌、灯台和巨大的花梨木电视机——现在播放的是下午时段的电视剧。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奥纶纤维长绒地毯,走进洗手间。洗手间很小,全部涂成了知更鸟蛋的青蓝色——和惠特利夫人的开衫一个颜色。地上铺着一块天蓝色的小地毯,客用小毛巾和马桶坐垫也是天蓝色的。就连卫生纸也是天蓝色的。贝丝掀起马桶圈,把金枪鱼吐出来,然后冲水。

加入美国国际象棋协会需要6美元。再花4美元就能订阅杂志。还有更有趣的事情呢:“赛事生活”版块中用数字标出了一些地区,比如1号代表俄亥俄州、伊利诺伊州、田纳西州和肯塔基州;下面的列表中还有一栏写道:“肯塔基州锦标赛,感恩节周末,列克星敦,亨利·克莱高中礼堂,周五、周六、周日。”下面还注明了,“奖金共185美元。参赛报名费:5美元。仅限美国国际象棋协会会员。”

“哦!当然可以。”她用叉子指了指客厅。惠特利夫人在午餐时间里一直拿着叉子,哪怕她什么都没吃。“沙发左边的那扇白门。”

入会要6美元,参赛要5美元。搭巴士到主街时就会经过亨利·克莱高中——离詹威尔路有十一个街区。离感恩节还有五个星期。

贝丝小心翼翼地放下叉子。“请问,我可以去下洗手间吗?”

···

“上帝知道,”惠特利夫人正在说,“上帝知道他们必须慎重选择该把责任交托在谁手里。你不能让寡廉鲜耻的无赖为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负责。”

“有谁能一字不差地念出来吗?”麦克阿瑟夫人在提问。

“他们检查得真够彻底的。”惠特利夫人说,“不过,你应该明白的,我认为他们必须这样做。”她压根儿没碰过自己餐盘里的食物。她们回到家后的两小时里,惠特利夫人就没消停过,不管她本来坐在哪把椅子上,都会时不时跳起来,去检查烤箱,或是调整墙上的一幅罗莎·博纳尔的画,或是清空她的烟灰缸。她几乎一刻不停地唠叨,贝丝只是偶尔说一句“是的,夫人”或“不,夫人”。惠特利夫人还没带贝丝去看过她的房间;那天早上十点半她把褐色尼龙手提箱放在前门边,紧挨着杂志都快满出来了的杂志架,但手提箱现在仍在原地。

贝丝举起手。

“不,夫人。”贝丝答道,填补了突然出现的沉默。她又吃了一口金枪鱼,紧接着喝了一口水。

“贝丝?”

“他们想知道我们家的一切。奥尔斯顿一个月赚多少钱?为什么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甚至还问我……”惠特利夫人压低身子,凑在派莱克斯耐热盘上,像是在舞台上假装说悄悄话,“问我有没有接受过精神病治疗?”说完,她才向后仰,呼出一口气。“你能想象吗?你能想象吗?”

她站起来。“在任何直角三角形中,斜边平方等于其他两边的平方之和。”她念完了就坐下来。

惠特利先生默默地开车把她们送到列克星敦后,立即上了楼。几分钟后,他就提着一只手提箱下楼,心不在焉地亲了亲惠特利夫人的脸颊,朝贝丝点点头示意道别,就出门去了。

玛格丽特窃笑一声,向戈登靠了靠,他坐在她身边,有时会握住她的手。“这就叫有头脑!”她用曼妙的少女音轻声说道,轻蔑之意却溢于言表。戈登笑出了声。贝丝看向窗外的秋叶。

贝丝又往自己的盘子里添了一点菜。问题是这菜太咸了,但她什么都没说。这是她在惠特利家的第一餐。惠特利先生已经走了,他要去丹佛出差几星期。有一张他的照片立在餐室的立式钢琴上,钢琴紧挨着悬挂了厚重窗帘的窗户。哪怕没有人看,客厅里的电视也照样开着,低沉的男声正在介绍阿纳辛止痛药。

···

“但愿你能看到他们的表情。”惠特利夫人说道。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羊毛开衫,但这次里面是一件褪色的灰色连衣裙,尼龙袜垂卷到了脚踝。“他们看过了我所有的壁橱,甚至还检查了冰箱。我立刻就能看出来,我囤的食材让他们叹为观止。再吃点金枪鱼炖菜吧。我特别喜欢看小孩子吃东西。”

“我不知道钱都花在哪儿了!”惠特利夫人说,“这个月我只买了些小东西,但之前囤的东西都耗去大半了。都快见底了。”她瘫坐在绒布面扶手椅里,干瞪了一会儿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等断头台的铡刀落下来。“我已经付了电费和电话费,买了最简单的、不花哨的日用品。我都不让自己早晨喝咖啡时加奶油,也没给自己买过任何东西,没去电影院,也没参加第一卫理公会的二手集市,可我只剩下7美元了,可是,至少该剩20美元呀。”她把那几张皱巴巴的1美元纸币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那是她刚刚从钱包里掏出来的。“我们只能用这些钱挨到十月底了。买鸡脖子和麦片粥都不够。”

···

“梅修茵没有给您寄支票吗?”贝丝说。

他们把车开出去时,贝丝在座位上转过身,隔着后窗向他挥手,但他没做什么反应。她说不准他到底有没有看到她。

惠特利夫人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移下来,盯着她看。“只是第一年的,”她不疾不徐地说,“难道要养活你还用不完那些钱吗?”

贝丝点了点头,就在那时,她看到有个人站在迪尔多夫夫人身后的办公楼门廊上。那是夏贝尔先生。他的双手抄在工装服的口袋里,看着这辆车。她想下车,想走到他面前去,但迪尔多夫夫人挡在车门口,所以她只能往后靠在座位里。惠特利夫人说了些什么,惠特利先生发动了汽车。

贝丝知道那不是事实。那张支票上有70美元,惠特利夫人没在她身上花那么多钱。

第二天,迪尔多夫夫人和他们一起走到停车场,惠特利先生坐上驾驶座,惠特利夫人和贝丝坐到后排的时候,迪尔多夫夫人一直站在车边。她还说:“伊丽莎白,做个乖女儿。”

“我们需要20美元才能勉强撑到下个月一号,”惠特利夫人说,“我还差13美元。”她把目光短暂地转向天花板,又很快转回到贝丝身上。“我真该更仔细地记账。”

乔兰妮轻蔑地哼了一声。“得了吧,”她说,“我在这儿舒服得很。”她翻了个身,不再对着贝丝,蜷缩在床的另一边。贝丝刚想伸手去揽她,但就在这时,弗思小姐走到门口,说道:“熄灯了,姑娘们!”贝丝只能回到自己的床上——最后一次睡在那张床上。

“也许是因为通货膨胀。”贝丝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她只拿了6美元,为了拥有协会会员资格。

“我很抱歉没人领养你。”

“大概是吧。”惠特利夫人说着,似乎得到了宽慰。

“有什么好抱歉的?”

问题在于5美元的报名参赛费。惠特利夫人抱怨没钱后的第二天,贝丝在年级教室里从作文本里撕下一页纸,给肯塔基州芒特斯特灵市梅修茵孤儿院的勤杂工夏贝尔先生写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乔兰妮,”贝丝说道,“我很抱歉。”

亲爱的夏贝尔先生:

乔兰妮这样说话,感觉有点怪。

这儿有一个国际象棋比赛,第一名是100美元,第二名是50美元。还有其他奖项。报名参赛需要5美元,但我没有这么多钱。

乔兰妮溜到被单下,再把被单拉起来,盖住她的肩膀。“你只要说‘是,先生’,‘是,夫人’,日子就会很好过。告诉他们,你很感激他们能给你那样一个笃信基督的家园,他们说不定会在你的房间里安一台电视机呢。”

如果您给我寄5美元,只要我赢得任何奖项,就会还给您10美元。

“我不知道。”

您忠实的朋友

乔兰妮笑起来。“怎么了?难不成还不想走吗?”

伊丽莎白·哈蒙

“是的。”

第二天早上,趁惠特利夫人还没起床的时候,她从杂乱的客厅书桌里拿出一只信封和一张邮票。上学的路上,她把信投入了邮筒。

一时间,乔兰妮看起来很生气。“你给我小心点,说谁呢?”她说,“那种书对我根本没用处。”接着,她放低了声音,“我听说你要走了。”

十一月,她又从惠特利夫人的钱包里拿了1美元。她给夏贝尔先生写信后已过去一星期了,一直没有回音。这一次,她用一部分钱买下新一期《国际象棋评论》。她找出了几盘棋里的疏漏,如果由她下,可以下得更精彩——其中有一盘是名叫本尼·沃茨的年轻特级大师的杰作。本尼·沃茨是美国国际象棋冠军。

她斜斜地瞥一眼乔安妮。“你没看过那本书,对吗?”

···

贝丝有好几个星期没看这本书了,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把它放在了第二个抽屉的最下面。她的床边放着褐色的尼龙手提箱,里面装好了她的三条裙子和四套内衣,她的牙刷、梳子、一块戴尔香皂、两只发卡和几块纯棉手帕。现在,床头柜里空空如也。她已经去图书馆找过了,但没找到这本书。没别的地方可找了。整整三年了,除了在自己的头脑里,她没有下过一盘真正的棋,但《现代国际象棋开局》仍是她所拥有的、唯一在意的东西。

惠特利夫人似乎总在感冒。她说:“我特别容易招惹病毒,要不然,就是病毒特别喜欢招惹我。”她递给贝丝一张处方,让她带去布拉德利的药杂店,还给了她10美分,让她给自己买杯可乐。

乔兰妮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这种屁事。”

她进店时,布拉德利先生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怪,但他没说什么。她把处方交给他,他去店面后头取药。贝丝很小心,尽量不要站在杂志架旁边。一个月前她拿走的《国际象棋评论》是架子上唯一的一本。他很可能很快就发现了。

“《现代国际象棋开局》,红色封面的。我把它放在我的床头柜里的。”

布拉德利先生回到柜台,拿来一只塑料瓶,打印好的标签贴在瓶身上。他把它放在柜台上,又拿来一只白色纸袋。贝丝盯着那只瓶子看。里面的药是椭圆形的,明亮的绿色。

“什么书?”乔兰妮困得要死。马上就要熄灯了。

···

“乔兰妮,”她说,“我找不到我的书了。”

“这是我的安神药,”惠特利夫人说,“麦克安德鲁斯明确地说了,我需要安神。”

···

“麦克安德鲁斯是谁?”贝丝问。

她只是坐在床边,瞪着弗格森的白色宽松T恤。

“麦克安德鲁斯医生,”惠特利夫人说着,拧开瓶盖,“我的医生。”她倒出两颗药,“你能给我倒杯水吗,亲爱的?”

“你已经被领养了。早餐后他们就会来接你。”

“好的,夫人。”贝丝说。就在她要进洗手间倒水时,惠特利夫人叹了口气说:“为什么他们不把这些药瓶装满,只装一半?”

“告诉我什么?”

···

“他们没告诉你吗?”

十一月这期的杂志里记载了在莫斯科举办的某个邀请赛中的二十二盘棋。棋手的名字都很拗口,诸如:鲍特维尼克、彼得罗辛、拉耶夫;听上去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人。有一张照片拍到两位棋手躬身凑在一副棋盘上,他们都是黑头发,神色严峻,嘴角紧绷。他们都穿黑色西装。在他们身后,焦点之外,有一大群观众坐着观赛。

她合上书,拇指还当作书签夹在书里。“为什么?”

半决赛在彼得罗辛和本科维茨之间进行,贝丝看出来,彼得罗辛做出了一个糟糕的决策。他用兵发动进攻,但本不应该这样做。有位美国特级大师对这盘棋进行了点评,夸这些兵的走法很好,但贝丝看得更长远。彼得罗辛怎么会如此误判战局?为什么美国大师没看到这种走法的弊端?他们肯定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这盘棋,因为杂志上说,这盘棋下了整整五个小时。

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她正在独自看书,弗格森进来问道:“你难道不该收拾行李吗?”

···

接下去的几周里,她完全忘了在迪尔多夫夫人办公室的这次会面,整天忙于作业和课外阅读。她找到了一套写给女孩看的书,一有机会就读——自习室里读,晚上在床上读,星期天下午也读。那套书写的是一个混乱的大家庭里的长女的冒险故事。六个月前,梅修茵孤儿院在休息室里装了一台电视机,每天晚上都播放一小时。但相比于《我爱露西》和《荒野大镖客》这些电视里的节目,贝丝还是更喜欢艾伦·福布斯的冒险故事。她会独自一人在女生寝室里,坐在床上看书,一直看到熄灯。没有人打扰她。

玛格丽特只是把钥匙插进了更衣室衣柜上的锁,之后并没有扭动锁盘。现在,她们并排站在淋浴间里,贝丝可以看到玛格丽特傲人的双乳,俨如一对实心的圆锥体。贝丝的胸部依然平平的,像个男孩,阴毛也才刚刚长出来。玛格丽特没有理会贝丝,一边哼着歌,一边抹香皂。贝丝走出淋浴间,用毛巾裹住自己。浑身还湿漉漉的,她就回到了更衣室。更衣室里没有人。

她看着他。“贝丝,”她说,“大家都叫我贝丝。”

贝丝飞快地擦干双手,非常安静地把钥匙从玛格丽特的柜门的锁眼里抽出来,包在自己的毛巾里。头发在滴水,滴在她的手上,但那无关紧要;男生的更衣室里到处都是水。贝丝取下挂锁,打开柜门,动作非常慢,这样就不会有吱吱呀呀的动静。她的心在狂跳,好像有只小动物在胸腔里蹦跶。

迪尔多夫夫人又谈了谈贝丝的学业,穿蓝色开衫的女士全神贯注地听她说。绿色药片和下象棋的事,迪尔多夫夫人只字未提;她的语气略显平淡,虽然对贝丝不乏赞许,却似乎并非肺腑之言。她说完后,办公室里有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那位先生又清了清嗓子,不安地调整一下坐姿,他看贝丝的样子好像是从她头顶看过去的。“他们叫你伊丽莎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喉咙里有只气泡,“还是叫你贝蒂?”

那是一只精致的棕色真皮手包。贝丝再一次把手擦干,从架子上拿下小包,然后侧耳倾听。淋浴间里的女孩们又是叫,又是咯咯地笑,但没有别的声音。她是故意第一个进更衣室的,以便抢到离门最近的衣柜,并故意第一个离开淋浴间。不会有别人进来。她打开了手包。

听到这位女士的话,贝丝点点头,但想不出回应什么。他们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

里面有彩色明信片和一支看起来很新的口红,还有一把玳瑁小梳子和一条雅致的亚麻手帕。贝丝用右手把这些东西推到一边去。在小包的最底下,有一只银色小钱夹,夹着纸钞。她把钞票抽出来。两张5美元。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钱连同钱夹一起拿了出来。她把手包放回原处,再把锁挂回原处。

那位先生清了清嗓子,没说什么。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好像想去别的地方。

她自己的柜门是关着的,但没有上锁。现在,她打开自己的柜门,把夹在钱夹里的两张5美元塞进她的代数本。然后她锁上柜门,回到浴室,慢慢地洗澡,直到别的女生洗完都出去了。

“那太好了!”那位女士说道,“要说做算术,我可总是犯糊涂。”她朝贝丝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是惠特利夫人。”她又用悄悄话的语气加了一句。

所有人都走了,贝丝还在穿衣服。玛格丽特没有打开她的手包。贝丝像惠特利夫人那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她从代数书中拿出钱夹,把它推到玛格丽特用过的衣柜下面。看上去,它就像是从玛格丽特的包里掉出去的,任何人都可能拿走里面的钱。她把钞票折好,藏进自己的鞋子里。然后,她从架子上拿出自己的蓝色塑料小包,打开,把手伸进放镜子的小口袋。她掏出两颗绿色的药片,放进嘴里,走到盥洗台前,用纸杯里的水把它们送服下去。

“伊丽莎白在校的各科成绩都很优秀,”迪尔多夫夫人继续说,“尤其是阅读课和算术课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

那天晚上的晚餐是从罐头里倒出来的意大利面条和肉丸,甜点是果冻。贝丝洗碗时,惠特利夫人在客厅里,刚把电视的音量调大,突然说道:“哎呀,我忘了。”

这位女士穿着一件丝裙子,外面罩着蓝色的羊毛开衫。要是没有那些胭脂和口红、说话时也不用那么紧张地牵动嘴角,她还挺漂亮的。坐在她旁边的男人穿着灰色花呢斜纹西装,带马甲的三件套。

贝丝继续刷洗意大利面条锅,一分钟后,惠特利夫人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只信封。“这是给你的。”说完就回去看《亨特利·布林克利的报道》[1]了。

沙发上的女士突然有点勉强地用欢快的口吻说起话来:“十二岁真是个美妙的年龄!”

信封是用铅笔写的,地址都模糊了。她把手擦干,打开信封:里面有五张1美元的纸钞,没有只字片语。她拿着这些钞票,在水槽边站了很久。

“是的,夫人。”贝丝坐在迪尔多夫夫人办公桌前的直背椅上。刚才,弗格森把她从自习室带出来了。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她已有三年多没来过这间办公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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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我知道你再过两个月就满十三岁了。”迪尔多夫夫人说道。

绿色的药每瓶50片,4美元。标签上写着:“可续三次。”贝丝用四张1美元付了钱。她轻快地走回家,把处方单放回惠特利夫人的桌子抽屉里。

03

[1] 美国晚间新闻节目,1956年10月29日至1970年7月31日在NBC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