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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贝丝径直走到她俩面前,对乔兰妮说:“你还有吗?”

贝丝走进餐厅拿起自己的托盘时,乔兰妮已经在吃晚饭了,她的那份是意大利面。贝丝没去领自己的那份,而是先走到乔兰妮的桌旁。乔兰妮身边还坐着一个黑人女孩。萨曼莎,新来的姑娘。乔兰妮正在和她交谈。

乔兰妮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接着又说:“展示得如何呀?你干得漂亮吗?”

五点钟的自习教室让人无法忍受。她试着在脑海里下棋,但这次感觉很弱,在高级中学度过那个下午之后,这样的下法前所未有地显得索然无味,没什么意思。她试着去看地理课本,因为第二天有测验,但那本大开本的书里几乎全是图片,而图片在她看来都没什么意思。乔兰妮不在教室里,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想问问她还有没有药。她时不时地用掌心按压上衣的口袋,带着近乎迷信的希望,盼望还能摸到硬糖衣的小药片。但什么也没摸到。

“还行,”贝丝说,“难道你连一颗都没了吗?”

甘茨先生送给她一盒两磅重的惠特曼巧克力,再带她出去,回到车上。雪莉一声不吭地上了车,很小心地不要碰到后座上的贝丝。他们默默地开回了梅修茵孤儿院。

“宝贝儿,”乔兰妮说着,移开了视线,“我不想听这事儿。”

她停下来,环顾四周。被吃掉的棋子成群结队地挤在每副棋盘边。有几个学生盯着她看,但大多数人都避开了她的目光。有零星的掌声。她觉得脸红了;源自她骨子里的某种东西拼命地冲向棋盘,冲向棋盘上的死穴。现在那上面已经没剩下什么了。她又变回了小女孩,一个没有力量的女孩。

···

从本质上说,她所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非常非常小,但她非凡的头脑所拥有的能量却似乎在这个房间里火光四溅、噼啪作响,那些知道如何倾听的人就能感受到。她下的每一步棋也随之熠熠闪光。一个半小时后,她击败了所有人,没有犯一个错,也没有冗余的着法。

星期六下午,图书馆里放映的电影是《圣袍》。维克多·迈彻演了一个角色,电影讲的是耶稣的圣袍,很有神性;孤儿院的所有职工都来了,专心致志地坐在特别加出来的最后一排椅子上,紧挨着微微摇晃的投影仪。头半个小时里,贝丝几乎一直闭着眼睛;眼睛又红又痛。星期四晚上她根本没睡,星期五晚上也只瞌睡了个把钟头。她的胃好像打了结,嗓子眼里有醋味。她瘫软地坐在折叠椅里,一只手塞进裙子口袋里,摸着早上藏进口袋的螺丝刀。吃过早餐后,她走进男生的木工教室,捡起了长椅上的一把螺丝刀。没有人看到她做这件事。现在她把它攥在手里,攥到手指都疼了,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侧着身子向门口蹭去。坐在门口负责监督课堂的是弗格森先生。

她的神思明晰,她的灵魂随着国际象棋的甜蜜移动向她歌唱。教室里弥漫着粉笔灰的味道,她在一排棋手面前走动时,鞋底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教室里非常安静;她感到自己的存在:就在房间的中心点,渺小,坚实,大权在握。窗外鸟鸣声声,但她没有听到。教室里,有些学生在盯着她看。男生们从走廊里拥进来,贴着后墙一字排开,旁观这个来自小镇边缘的孤儿院的邻家女孩下棋:她从一个对手面前走到下一个对手面前,展现出恺撒在战场上那般坚决的强势,俨如聚光灯下的“芭蕾女皇”安娜·巴甫洛娃。旁观的有十几个人。有些人傻笑着打哈欠,但其他人能够感受到这间教室里的杀气——那是这间疲惫的老教室在漫长的历史中从未体验过的某种东西。

“去洗手间。”贝丝轻声说道。

令人讶异的是——他们的棋竟然下得那么糟!每个人都很糟。在她人生中最初的那些对局里,她就已经比他们懂得多了。他们任由落后兵散落四处,棋子分散,给了对方太多击双的机会。有几人试图展开简单粗暴的将杀攻击。她像赶苍蝇一样把那些威胁拂到一边。她轻快地从一副棋盘走向另一副棋盘,腹内感觉很平静,出手很稳。她只需瞥一眼就能看清每一副棋盘上的局面,明白自己该走哪一步。她的反应迅速、确凿又致命。查尔斯·李维应该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但她在十二步内就困住了他的棋子,让他无计可施;再用六步棋,她就用车马组合完成了底线将杀。

弗格森先生点了点头,视线不离在竞技场上赤膊上阵的维克多·迈彻。

“对。”他答道。她意识到他甚至还没有把她介绍给这间教室里的男生。她走到第一台前,就是查尔斯·李维坐在黑棋后面的那副棋盘。她伸出手,拿起王前兵,移到第四排。

她走在狭窄的走廊上,目标很明确,走过褪色的油毡地毯上的波浪形隆起,走过女生寝室区,一直走到摆有《基督教奋进》杂志和《读者文摘》精华摘要本的多功能厅,就在这个大房间尽头的墙上有一扇上了锁的小窗户,上面标着“取药处”。

“然后再去第二台?”

多功能厅里有些小木凳;她搬起一只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能听到图书馆放映的电影中角斗士们在大声喊叫,但没有别的声音了,除了她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非常响亮。

“从第一台开始。”

她把凳子摆在窗前,站上去。这样一来,她的脸就能正对顶上的锁扣和挂锁了。窗玻璃是磨砂的,里面有细铁丝网格,边框是木头的。木框被漆上了厚厚的白瓷釉。贝丝仔细看了看固定上了漆的锁扣的螺丝钉。螺丝槽里有油漆。她皱起眉头,心跳加速。

她转向甘茨先生,问道:“我现在就开始吗?”

爸爸难得在家而且没有喝醉的时候,喜欢在家里捣鼓一些小活计。他们家的房子很老旧,在镇上比较穷的地段,木制框架上有很厚的油漆。五六岁的贝丝曾用爸爸的大螺丝刀,帮他把墙上的旧开关板和插座板拆下来。她干得很顺手,爸爸为此表扬了她。他说:“你学得真快,宝贝儿。”她从来没那么开心过。但如果螺丝槽里有油漆,他就会说:“让爸爸先帮你清除障碍。”他会做一些动作,让螺丝的顶端完全露出来,这样一来,她只需要把螺丝刀对准一字槽,转动几下就好了。可是,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一字槽里的油漆消失?还有,该把螺丝刀往哪个方向转?她突然觉得毫无把握,太弱了,片刻间,那种感觉涌上心头,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电影里传出的喊叫声已变成了一阵怒吼,音乐的音量随之发狂般地增大。她完全可以从木凳上下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突然间,每个人都安静下来,都将目光对准了贝丝。她与他们对视,眼睛一眨也不眨,她感到自己心中升起了一股黑夜般的敌意。

但如果她就那样走了,现在的感觉就会持续下去。她将不得不整晚躺在床上,任由门缝下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走廊上的声响钻进她的耳朵,难闻的味道黏在她的嘴里,她的身体不会松弛、舒坦。她握住螺丝刀柄,用它敲打两只大螺丝的顶端。螺丝纹丝未动。她咬紧牙关,专注地思考起来。然后她冷峻地点点头,重新拿起螺丝刀,用刀刃的一角把油漆慢慢地凿出来。这就是爸爸做的。她用双手压住螺丝刀,双脚牢牢地踩在凳子上,沿着一字槽推凿过去。有些油漆翘起来,脱落了,露出了螺丝本来的黄铜色。她让尖锐的刀角不停地往前推,更多的油漆碎屑掉下来。接着,一大块漆皮掉下来,完全露出了一字形的钉槽。

“请大家入座,保持安静。”甘茨先生说话时竟有一种令人惊讶的威严,“查尔斯·李维在第一台,因为他是我们这儿最厉害的棋手。其他人可以随意坐。对弈期间不允许交谈。”

她用右手拿起螺丝刀,把刀头小心地插进槽里,然后用力拧——向左拧,按照爸爸教她的方法。现在,她全都想起来了。她很善于记忆。她用尽力气去拧。螺丝纹丝未动。她把螺丝刀从槽里拔出来,再用两只手握住手柄,把刀头再次插入一字槽。然后,她耸起双肩,狠命地去拧,拧到手都刺痛起来。接着,有什么东西突然轻轻地嘎吱一响,螺丝松动了。她继续旋拧,直到她能用指尖把螺丝取出来,再把它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她又去拧另一颗螺丝。她要对付的锁扣这头本该由四颗螺丝固定,每个边角都该有一颗,但实际上只装了两颗。最近这几天里,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同样,她也在每天领取维生素的时候看一眼那只大罐子,确保里面还有绿色的药。

他们进来时,教室里还没有人;甘茨先生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一分钟后,铃声响起,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和叫喊声,开始有学生们进来了。大多是男孩。大男孩,和成年男人一样高大;这儿是高中。他们都穿毛衣,双手慵懒地插在裤袋里。贝丝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但如果她要同时和他们下棋就不能坐定;她必须从一副棋盘走到另一副棋盘,一步接一步地下棋。“嘿,艾伦。要小心哦!”有个男孩对另一个男孩喊道,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贝丝。突如其来地,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穿着沉闷的校服、留着棕发、貌不惊人、无父无母的小女孩。她的个头只有这些轻松、傲慢的男生一半高,他们的嗓门很大,毛衣也都很鲜艳。她有种无力感,觉得自己挺傻的。但她又看了看棋盘,棋子按部就班,看起来万分亲切,不快感顿时减轻了几分。她可能在这所公立高中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在这十二副棋盘中间并没有。

她把另一颗螺丝也放进了口袋,锁扣的一端随之松脱,大挂锁还挂在上面,锁扣的另一端仍靠螺丝固定在窗框上。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明白了:只需拆下锁扣的一端就可以了,用不着像她一开始设想的那样把两边都卸下来。

在加油站停车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她不再发抖了,但眼睛有刺痛感,关节也感到酸痛。她穿着海蓝色百褶校服裙和白色上衣,口袋上绣有红色的“梅修茵”字样。

她拉开玻璃窗,身子往后倾斜,把窗子从身前摇转过去,再把头伸进窗内。电灯泡暗着,但她看得到那只大罐子的轮廓。她将双臂伸进窗内,踮起脚尖,尽可能地让自己往前探。这样一来,她的肚子就贴在窗台上了。她开始扭动身体,脚尖慢慢离开了凳子。窗台上有一处不太平整,有点尖锐,貌似会割伤她。但她假装没看到,继续扭动身体,有条不紊地、一寸一寸地往前蹭。她感觉到上衣被划破了,也听到了布料撕裂的声音。她没去理会;她的储物柜里还有一件上衣可以换。

那是一间大教室,尽头的墙上有三块黑板。正中间的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一行字:“欢迎贝丝·哈蒙!”全部都是大写字母,黑板上方的墙上挂着艾森豪威尔总统和尼克松副总统的彩色照片。大部分平常用的课桌都被搬出去了,沿着外面的走廊墙壁一字排开;剩下的课桌都被推到一起,挤在教室的那一头。教室正中央有三张折叠桌,摆成了U字形,每张桌上都有四副绿色和米色格子相间的纸质棋盘,搭配塑料材质的棋子。U字形长桌里面摆好了金属座椅,都面对着黑棋,但面对白棋的这边没有椅子。

现在,她的手碰到了冰凉、光滑的金属桌面。弗格森先生给他们发药时,就站在这张窄小的白桌边。她又往前蹭了蹭,将全身的重量压到双手上。桌上有些盒子。她把它们推到一边,为自己腾出一个地方。现在移动起来就更容易了。她的腰胯抵在窗台上,继续带动身体往前蹭,直到窗台刮擦到了大腿,她就能让自己滚落到桌上,并在最后一秒翻转身体,以免跌到地上。她进来了!她深吸了几口气,爬下桌子。光线足够了,足以让她看清一切。她径直走向小房间那头的墙壁,正对昏暗中依然可见的大药罐停下来。药罐有玻璃盖。她把盖子掀开,悄无声息地把它放到桌上。接着,她慢慢地将双手伸进罐里。指尖触到了几十颗、几百颗药片,摸上去滑溜溜的。她把双手往深处压下去,直到手腕都被药片埋没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憋了很久。最后,她终于长叹一声,伸出右手,掌心里抓满了药片。她数都没数,就把它们塞进嘴里,一口吞下,全部咽下去。

···

随后,她抓了三把药塞进裙子的口袋。窗右侧的墙上有自动纸杯机。她踮起脚尖,抬高手臂就能够到它。她拿了四只纸杯。这个数字是她在前一晚就定好的。她把摞在一起的纸杯拿到放药罐的桌上,一只一只整齐地摆好,再一杯一杯地装满药。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看了看药罐。药量几乎下降到了原来的一半。这个问题似乎无法解决。她只能静观其变,看看随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甘茨先生耸了耸肩。变灯后,他开车穿过十字路口,进了加油站。贝丝走进标有“女士”的房间,把门锁上。这地方很脏,白瓷砖上污迹斑斑,水龙头下的台盆有缺口。她打开龙头,放了一会儿冷水,把药片放进嘴里。她用手接水,冲进嘴里。她立刻觉得好多了。

她走到弗格森先生分发药片时用的工作门前,暂时没有带上纸杯。她可以从里面把门锁打开,从门口出去,跑两趟,把药运到她床边的金属架。她有一只舒洁牌纸巾盒,纸巾差不多用完了,她可以把药全倒进去。她会在药片上面铺几张纸巾,再把纸巾盒搁在床头的搪瓷铁柜的底层,放在她的干净内衣和袜子下面。

贝丝坚决地摇摇头。“我等不了了。”

没想到,门打不开。这扇门被锁得严严实实的。她检查了门把手和门闩,用双手来回摸索。这时候,她只觉得嗓子眼后面有种滞重感,手臂也像是死人的,完全麻木了。她发现门打不开时就有的怀疑已被证实:不管是出门还是进门,你必须有钥匙才能开这扇门。可是,她没法带着装满镇定药的四只纸杯从小窗户爬回去啊。

“我们再有十分钟就到了。”甘茨先生说。

她开始抓狂了。他们会发现她不在电影放映室里。弗格森会来找她。投影仪会坏掉,他们会让弗格森监管所有学生转场到多功能厅,而她就在这里。但在内心的更深处,她觉得自己被困住了,那种心跳骤停般的难受感就和当时被陌生人带出自己家,再带到这个机构,被迫和二十个陌生人睡在一间整夜都能听到噪音的大寝室里的感觉一个样儿;就其糟心的程度而言,和自家的吵架声——爸爸妈妈在家时会在灯火通明的厨房里大吵大闹——没有不同。贝丝曾在餐厅的一张折叠小床上睡过觉。那时,她也觉得被困住了,胳膊也都麻了。把餐厅和厨房隔开的门下方的缝隙很大,争执的喊叫和光线一样都从门下漫射进来。

车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来。过了十字路口有一个挂着蓝色大招牌的加油站。贝丝清了清嗓子:“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她抓着门把手,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保持浅浅的呼吸。过了一会儿,她的心脏好像才重新恢复正常跳动,双臂和双手才重新有了感觉。无论如何,她总还可以爬窗出去。她有满满一口袋的药。她可以把纸杯搁在窗下的白桌上,等她重新站到窗外的凳子上,就能把手伸进窗内,一只一只地取出杯子。她可以想象这一切步骤,就像在头脑中一步步下棋。

但没有机会吃药。它们现在就在贝丝的口袋里,但她很害怕。口干舌燥。她知道自己可以把它们一把吞下去,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但她就是很害怕。他们很快就会到高级中学了。她觉得头很晕。

她把纸杯挪到了桌上。她感觉到,心头泛起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静,就像那天在高中教室里明白他们都赢不了自己时的那种镇定。放下第四只纸杯时,她转回身看了看那只玻璃罐。弗格森肯定会知道药被偷了。那是无法遮掩的事实。她爸爸以前说过,“一不做,二不休,要干就干到底。”

不过,发生了一件事——意想不到的事。就在她准备跟着甘茨先生离开时,乔兰妮跑了过来,用她特有的狡黠眼神看了看甘茨先生,说:“可不可以让我们说点事?”甘茨先生说可以,乔兰妮就急急忙忙地把贝丝拉到一边,塞给她三颗绿色药片。“给,宝贝儿,”她说,“我敢说,你很需要这些小玩意儿。”接着,乔兰妮谢过甘茨先生,偷偷溜回教室去了,瘦削的胳膊下面夹着地理课本。

她把药罐搬到桌上,把纸杯里的药全部倒回罐里,后退一步审视一番。人站在外面,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身把罐子抬出去。而且,她知道可以把罐子藏在哪儿——女生寝室里有个看门人用的壁橱,现在废弃不用了,刚好可以把它藏在壁橱搁板上。那个搁板上有一只从来没人用的旧镀锌桶;这只药罐刚好可以藏进桶里。壁橱里还有一把短梯,她可以安全地爬上爬下,因为女生寝室的门可以从里面锁上。而且,就算他们要搜寻消失的药罐,甚至就算他们找到了,也无法因此追踪到她。她可以每次只吃几颗药,绝对不告诉任何人——甚至不告诉乔兰妮。

贝丝点了点头,但不敢说话。她昨晚一宿没睡,之前的几晚也睡得极少。昨晚,她听到弗格森与接待处的女士谈笑风生;他的笑声底气十足,像是从走廊那头一路滚过,再从门缝里钻进了集体寝室,也就是她浑身僵硬似铁、平躺在小床上的地方。

几分钟前吞下的药起效了,药劲渐入她的神志。所有紧张情绪一扫而空。她目标明确、心意坚定地爬上了弗格森先生的小白桌,把头探出窗外,环顾依然空无一人的多功能厅。药罐离她的左膝只有几英寸。她缩起身子钻过窗口,踩到凳子上。高高地站稳后,她感觉很平静、很有力量、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雪莉想和她闲聊几句。“你会走王翼弃兵吗?”

她像在做梦,俯下身去,双手抓住药罐的边缘。一阵美妙的放松感已传遍她的周身。她任由自己绵软下来,凝视绿色药海的深处。图书馆里传来电影中宏伟的配乐。她的脚趾还踩在凳子上,弓着腰,身子绵软地靠在窗台上;她没再感觉到窗台上尖锐的刺凸。她就像个软绵绵的布娃娃。她的眼睛失焦时,绿色模糊成了一片明亮的发光物。

贝丝坐在后座,坐在她旁边的大女孩叫雪莉,挺羞怯的。雪莉是那个国际象棋俱乐部的成员。甘茨先生开车。贝丝觉得肚子里好像有个钢丝打成的死结。她把膝盖紧紧地靠在一起,笔直朝前看着甘茨先生裹在条纹衣领里的脖颈,还有在挡风玻璃外面、开在他们前头、不断地前后移动的小汽车和公共汽车。

“伊丽莎白!”这个声音像是从她脑子里传出来的。“伊丽莎白!”她眨了眨眼。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刺耳,像是妈妈在喊她。她没有朝四周看。搭在罐边的五指已经抓不紧了。她捏紧手指,抬起罐子。她觉得自己是在用慢动作移动,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牛仔竞技场上,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你看到他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好像一点都不疼。她双手抬起罐子,转身,玻璃罐的底部撞在窗台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嗡响,她的手腕一弯,罐子从她手中滑下去,在她脚下的凳子边摔碎了。玻璃碎片,连同数百颗绿色药片,瀑布般地落到油毡地毯上。碎玻璃像水钻一样晶莹反光,在地上不停地闪动,绿色药片像明亮的瀑布冲向四处,也冲向了迪尔多夫夫人。迪尔多夫夫人站在离她几英尺远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伊丽莎白!”似乎过了很久很久,药的瀑布才停止涌动。

去高级中学那天是她来梅修茵后第一次坐车出去。已经十四个月了。差不多就十五个月了。妈妈死在了车里,和这辆黑色汽车很像的一辆小汽车里,眼睛里有一块尖锐的方向盘的碎片。那个拿着书写板的女人对她讲述这个事实时,贝丝一直盯着她脸颊上的一颗痣,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感觉。那个女人说,你的母亲去世了。葬礼将在三天后举行。棺材会被封上。贝丝知道棺材是什么东西:吸血鬼德古拉就睡在棺材里。爸爸前一年就去世了,按照妈妈的说法,他是因为“无所忌惮的生活”而死的。

迪尔多夫夫人身后,是穿着白裤子和T恤的弗格森先生。他旁边站着谢尔先生,别的学生都在他们身后,挤挤挨挨地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孩子还因为刚刚看完电影、走进亮处而使劲地眨巴眼睛。多功能厅里的每个人都在盯着她看——小凳子犹如微型舞台,她高高地站在上面,双手分开一英尺,好像还提着玻璃罐子。

···

弗格森和她一起坐上棕色的员工用车,再把她抬进医院里一个灯光刺目的小房间,他们让她吞下一根灰色的橡皮细管。那倒挺容易的。怎样都不要紧。她依然能看到药罐里堆得高高的绿色药片。有些奇怪的事在她体内发生了,但也不要紧。她睡着了,有人在她的手臂上打了一针皮下注射针剂时,她才醒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但她没有在医院过夜。当天晚上,弗格森就开车送她回孤儿院了。回程时,她坐在前排副驾座,清醒,但没有忧虑。医院在大学校园里,弗格森就是这所大学的毕业生;开车经过心理学系教学楼时,他用手指了指,说道:“那就是我上学的地方。”

“瞧瞧周围吧,”乔兰妮说,“接下来的几天里,这里会有好些神经紧张的孤儿。”她擦干了头发,伸了个懒腰。从她身后照过来的灯光勾勒出她的卷发和大眼睛,乔兰妮看起来很美。贝丝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觉得自己很丑。苍白,瘦小,丑陋。她很害怕今晚上床前吃不到药。前两天,她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她觉得眼睛很干涩,哪怕刚刚冲完澡,后脖颈也是汗津津的。她一直惦记着弗格森身后的那只大玻璃罐,绿色的药装了三成满,足以装满她的牙刷架一百次。

她只是点了点头。她去想象弗格森当学生时的样子:做是非题考卷,想离开教室时先举手。她以前从没喜欢过他,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别人”。

前一天晚上,贝丝吃掉了她私藏的最后一颗药。“我不知道。”她说。

“天哪,孩子,”他说,“我还以为迪尔多夫会气炸呢。”

“真的吗?”乔兰妮说,“我没留意。”她一直看着贝丝。“我注意到你最近一直很焦虑。你是有戒断症状了吗?”

她朝车窗外看,看树一棵棵地飞到后面去。

“可它们还在那儿呀。就在那个大罐子里。”

“你吃了多少?二十颗?”

乔兰妮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接着,她的神情放松下来。“没有,宝贝儿。我也希望他能。但是他们对那种药定下规矩后,整个州都得照做。”

“我没数。”

“弗格森有没有给你绿色的药片?多给你一些?”

他笑了。“好好享受吧,”他说,“突然戒断明天就要开始喽。”

“嗯哼。”

···

贝丝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压低了声音说道:“乔兰妮。”

回到梅修茵,她直接上床,沉沉地睡足十二个小时。早上吃完早餐后,弗格森又像往常那样显得疏远,他让她去迪尔多夫夫人的办公室。她不害怕,这有点出乎意料。药效已尽,但她有了充足的休眠,因而感觉平静。穿衣服时,她还发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在哔叽裙的口袋深处——在她被当场抓住、送去医院、脱掉衣服、再穿上衣服的整个过程之后——竟然还留有二十三颗镇定药片。她不得不把牙刷从牙刷架里拿出来,把它们全部倒进去。

乔兰妮直起身,继续用更衣室里的白色毛巾擦头发。打完排球后,总可以悠哉悠哉地休息,冲澡,换衣服,再去自习室。

迪尔多夫夫人让她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贝丝毫不在意。她读了《国家地理》杂志上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住在悬崖山洞里的印第安人部落。黑头发、牙齿不好的棕色人种。图片里到处都是孩子,常常依偎在老人身边。这太奇怪了;比她年长的人几乎从来不会多碰她,除了惩罚之外。她不让自己去想迪尔多夫夫人的磨刀皮带。就算迪尔多夫夫人要用它,她也承受得起。无论如何,她有一种感觉:被抓了现行的那件事大大超出了寻常的惩罚范围。再往深处说,她意识到了孤儿院可以说是那件事的共谋犯:他们给她、给所有学生吃药,好让孩子们别那么不安定,因而更容易调教。

贝丝点了点头。

···

乔兰妮俯下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时常和我友好相处。但我不希望你到处乱说,听见没?”

迪尔多夫夫人没有请她坐下。谢尔先生坐在迪尔多夫夫人的蓝色印花布面小沙发上,朗斯代尔小姐坐在红色扶手椅上。朗斯代尔小姐负责礼拜堂的工作。贝丝还没在周日溜去下棋前听过朗斯代尔小姐在礼拜堂的讲道。大都是关于基督教会如何造福信徒、伤风败俗的舞蹈是多么恶劣,还有一些朗斯代尔小姐没明讲的坏事。

贝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工作人员不会和在校孤儿交换机密信息的。“弗格森……?”

“这一小时里,我们一直在讨论你的事,伊丽莎白。”迪尔多夫夫人说道。她定格在贝丝身上的视线冷冰冰的,感觉很危险。

“千万别靠近那位女士,”乔兰妮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是弗格森。他告诉我你要去市中心的高级中学。后天。”

贝丝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她感觉到有些事情即将发生,就像棋局将发生改观。下国际象棋时,你不会让对方知道你下一步会怎么走。

“是迪尔多夫夫人告诉你的吗?”

“你所做的事让我们所有人倍感震惊。从没有过……”有那么一瞬间,迪尔多夫夫人下颚两侧的肌肉像钢索一样硬挺出来,“……在梅修茵孤儿院的历史上,从没有过如此恶劣、令人发指的事。决不能再有这种事。”

“小屁孩,我就是能知道一些事,”乔兰妮说,“是不是像下跳棋那样,但棋子跳起来更疯狂?我叔叔休伯特会下国际象棋。”

谢尔先生开口了。“我们非常失望……”

“谁告诉你的?”贝丝问。她们刚打完排球,正在更衣室里。乔兰妮的双乳在她的运动衫下颤动,一年前,那地方还没有乳房呢。

“不吃那种药我就睡不着。”贝丝说道。

“我听说你要去做展示,”乔兰妮说完咯咯直笑,与其说是对着贝丝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要在别人面前下国际象棋。”

愕然的沉默。没人预料到她会开口。然后,迪尔多夫夫人说道:“那你就更不应该吃那些药了。”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好像她被吓到了。

···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把那些药给我们吃。”贝丝说。

有好几个晚上,她下棋下得太投入,结果没吃药就睡着了。但这天晚上不行。她没法去想下棋的事。她的牙刷架里有三颗药,就只有三颗了。有好几次,她决定吃一颗,但到底还是决定不吃了。

“我不要听一个孩子跟我顶嘴,”迪尔多夫夫人说完,站起身来,在桌后俯下身子,倾向贝丝,“要是你再这样跟我说话,你会后悔的。”

···

呼吸被卡在喉咙里,贝丝不敢出气。迪尔多夫夫人的身体看起来异常庞大。贝丝往后退缩,好像碰到了什么很烫很烫的东西。

“该轮到我吃维生素了。”格拉迪丝说得更大声了。

迪尔多夫夫人坐了下来,扶了扶她的眼镜。“你暂时不可以去图书馆和操场。你也不可以参加星期六的观影活动,晚上八点要准时上床睡觉。你听明白了吗?”

贝丝一动不动。她张嘴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贝丝点了点头。

“轮到我啦。”在她身后的格拉迪丝说道。

“回答我。”

“我们要停发那种药了,”他说,“新规定。不能再给孩子们服用镇定药了。”

“听明白了。”

贝丝踮起脚尖,朝柜台那边看。就在那儿,在弗格森先生身后,摆着一只大玻璃罐,里面还有三成满的绿色药片。肯定有几百颗呢,像小软糖那样。“不就在那儿吗?”她说着,用手指了指。

“你要提前三十分钟到礼拜堂,还要负责摆好座椅。只要你在礼拜天有任何疏忽,朗斯代尔小姐都要奉命向我报告。如果有人看到你在礼拜堂或任何一间教室里对其他孩子说悄悄话,都会立刻被扣十分。”迪尔多夫夫人停顿了一下,“你明白扣十分意味着什么吗,伊丽莎白?”

“你不会再有绿色的药了。”弗格森先生说。

贝丝点了点头。

她没有离开,尽管她身后的女孩正在推搡她。“绿色的药呢?”

“回答我。”

“好了,”他说,“下一个。”

“明白。”

第二天早上,弗格森先生像往常一样把小纸杯递给她,但她低头一看,杯子里只有两片橙色的维生素片,没有别的药了。她站在取药处的小窗口外面,抬头看了看他。

“伊丽莎白,朗斯代尔小姐跟我说了,你经常长时间缺席礼拜堂的活动。这种情况必须终止。每个周日,你都要在礼拜堂待满九十分钟。听完每周日的礼拜堂讲道,你要写一份听讲小结,并且在每周一早上交到我的办公桌上。”迪尔多夫夫人向后靠在木制的办公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还有,伊丽莎白……”

她听到走廊尽头的小桌旁有人问道:“现在几点了?”另一个人回答:“两点二十了。”妈妈以前说起过“凌晨时分”。现在就是凌晨时分。贝丝继续下棋,在想象中同时保持五盘棋。她已经忘记了口袋里的药。

贝丝小心地看着她,“是的,夫人。”

她试着同时去想象十二副棋盘,在天花板上排成一行。只有四五副棋盘会很清晰。她把黑棋据为己有,把白棋指派给“他们”,然后让“他们”把兵移到王线第四排,她用西西里防御去回应。她发现自己可以同时记住五盘棋,每次集中精力下一盘,另外四盘棋会静候她去关注。

迪尔多夫夫人冷酷地微笑起来,“不许再下棋了。”

她在字典里查了一下“天赋异禀”。意思是:“异于常人的、奇特的、杰出的天赋或特长。”现在,她默默地在心里念叨这种解释。“异于常人的、奇特的、杰出的天赋或特长”。音调起伏,似乎在她的脑海中连成了曲调。

···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跟乔兰妮都没讲。熄灯后,她躺在床上,充满期待地想着这件事,肚子里好像有人在敲小鼓。她能下完那么多盘棋吗?她翻过身,仰面躺好,紧张地摸了摸睡衣口袋。里面有两颗药。离星期四还有六天。也许,甘茨先生的意思是她先和一个人下一盘,再和另一个人下一盘,大概只能这样下吧。

第二天早上,贝丝吃完早餐后去排队领取维生素。她看到玻璃窗上的锁扣已经换新了,现在,挂锁两边的八个孔里都安上了螺丝钉。

在连环画《胡伯尔少校》里,胡伯尔少校是猫头鹰俱乐部的成员。在猫头鹰俱乐部里,男人们坐在大大的旧椅子里,喝着啤酒,一边谈论艾森豪威尔总统,还有他们的妻子花了多少钱买帽子。胡伯尔少校挺着大肚子,和夏贝尔先生一样。他在猫头鹰俱乐部里手握深色的啤酒瓶讲话时,言语会像小泡泡一样从他嘴里冒出来。他会说“哼哼”或“啊呦”,这类词都在小泡泡最顶上的大气球里。那就是“俱乐部”。有点像梅修茵孤儿院里的阅览室。大概,她就要在那样的房间里和十二个人下棋吧。

她走到窗前时,弗格森看着她,咧嘴笑了。“你想自己进来拿吗?”他说。

···

她摇摇头,伸出手,等着领药。他把药片递给她,说:“放松点,哈蒙。”他的声音挺让人愉悦的;她以前从没在领维生素时听他这样说过话。

外面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来,电话机上的小灯开始跳闪。“先这样吧,伊丽莎白。你在高级中学里要注意举止合乎礼仪,还要确保指甲是干净的。”

···

“我相信游戏柜里有几副国际象棋,”迪尔多夫夫人接着说道,“我会让弗格森去找一下。”

朗斯代尔小姐不算太坏。院长让贝丝在九点半向她报到,她好像对此有点为难,她紧张地演示了一遍,教她如何展开折叠椅,如何摆放座位,索性帮她摆好了前两排的椅子。贝丝完全可以轻松应对这件事,但听朗斯代尔小姐谈论不信神的共产主义及其如何在美国扩散却是相当难熬的。贝丝很困,还来不及吃完早餐。但她必须注意听讲,这样才能写出小结报告。她听着朗斯代尔小姐用她所能及的严肃口吻重申我们必须万分小心,因为“共产主义会传染你”。贝丝不太清楚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在别的国家,有些人很信这种主义。

贝丝紧张得胃都要痉挛了。

要是迪尔多夫夫人没有通知夏贝尔先生,他就会一直等她。她想去地下室下棋,试用王翼弃兵的开局和他对弈。也许,甘茨先生会带着象棋俱乐部的某位成员回来,让她和他再来一局。她只让自己稍稍遐想了一会儿,心里就似乎满登登的了。她想走。她感到双眼生疼。

贝丝还以为她会发火呢,没想到迪尔多夫夫人的语调令人惊讶地轻柔下来。“我们不能接受这种事,伊丽莎白。虽然梅修茵孤儿院推崇英才教育,但我们不能让你在地下室下棋。”

她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继续听朗斯代尔小姐讲道,她现在正在谈论苏联,说那里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她考虑要不要撒谎。但就算她说谎,也很容易被迪尔多夫夫人发现。所以,她又应了一声:“是的,夫人。”

···

“这事很不合常规,伊丽莎白。你去地下室了吗?”

“你真该看看你自己,”乔兰妮说,“站在那只凳子上。你就在上面飘来晃去,迪尔多夫冲你大喊大叫。”

“是的,夫人。”

“好像挺好玩的。”

“和夏贝尔先生。”

“妈的,我就知道。我打赌那感觉很好。”乔兰妮又凑近了一点,“你到底吃了多少镇定药?”

贝丝不太确定自己该说什么。

“三十颗。”

“伊丽莎白,”等办公室里只有她俩了,她才对她说道,“甘茨先生告诉我,你一直在和我们的勤杂工下国际象棋。”

乔兰妮瞪着她,说道:“妈——的!”

甘茨先生起身告辞,贝丝想跟他一起出去,但迪尔多夫夫人把她叫了回来。

···

“很好,”迪尔多夫夫人说,“那就这么定了。星期四吃过午饭后,甘茨先生会和那所高中的一个女孩来接你。”

没有药很难入睡,但也不是不可能。贝丝把仅存的那些药留下来,以免有急需,她还下定决心:如果每天晚上都不得不有几小时睡不着,她就要充分利用这段时间,自学西西里防御。《现代国际象棋开局》中有整整五十七页都在讲西西里防御,光是把兵移到后翼象线第四排之后就有一百七十种变化可以走。她要在夜里把它们全部背下来,在脑海里全部走一遍。等她把西西里防御记熟、熟悉所有走法后,就能继续自学乌菲姆采夫防御、尼姆佐维奇防御和西班牙开局。《现代国际象棋开局》是一本很厚的书,很有嚼头,会让她安度长夜的。

“好。”贝丝说,“我愿意去。”

有一天,她从地理课教室走出来时,在长长的走廊尽头看到了夏贝尔先生。他拖着一只带脚轮的金属水桶,正在拖地板。要去课间休息的同学们都往另一个方向走,朝向通往庭院的边门。她朝他走去,停在湿漉漉的地板前。她站了大约一分钟,他才抬头看她。

“怎么样?”迪尔多夫夫人问道,“你愿意吗?我们可以安排一下,把这件事当作社会实践。”她不失严厉地对甘茨先生笑了笑,“我们很愿意让我们的姑娘们有机会体验一下外面的世界。”这是贝丝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她不知道有谁去过孤儿院外面的什么地方。

“我很难过,”她说,“他们不让我再下棋了。”

甘茨先生清了清嗓子。“我们俱乐部有十二名成员,我想让你和他们下棋。”

他皱着眉头,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贝丝一言不发。她还是很害怕。

“我正在受罚。我……”她看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真希望还能和你下棋。”

“星期四。下午。他认定你是个天赋异禀的棋手。他想让你在国际象棋俱乐部里大显身手。”

他看了她一会儿,好像有话说,后来却把目光转向了地板,微微躬下肥胖的身体,继续拖地。贝丝突然觉得嘴里有酸味。她转回身,沿着走廊往外走。

“就在星期四。”甘茨先生答道。

···

“伊丽莎白,甘茨先生告诉我,你是一个——”她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眼镜,“一个有天赋的孩子。”迪尔多夫夫人端详了她片刻,好像在等她自己否认这种说法。贝丝什么也没说,她才继续往下说:“他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不太寻常的要求。他希望带你去高级中学,就在……”她看了看甘茨先生。

乔兰妮说,圣诞节前后总会有人被领养。院方禁止贝丝下棋后的那年,就有两个孩子在十二月初被领走了。贝丝心想,那两人都很漂亮。“两个都是白人。”乔兰妮是这样大声评论的。

她关上身后的房门,站在离门几英尺的地方。她盯着迪尔多夫夫人看。

那两张床位空了一阵子。后来有天早上,弗格森在早餐前来到女生寝室。他的腰带上挂了一大串沉重的钥匙,有些女孩看到他这样就咯咯傻笑起来。他走到贝丝面前,她正在穿袜子。那时已临近她的十岁生日。她穿好第二只袜子,抬头看他。

“伊丽莎白。”迪尔多夫夫人开口了。

他皱着眉头。“哈蒙,我们为你找了个新地方。跟我来。”

穿着白色宽松上衣的秘书叫她去里面的办公室。迪尔多夫夫人正在等她。她推开大木门,走了进去。坐在红色扶手椅上的是甘茨先生,他穿了一套棕色西装。迪尔多夫夫人坐在办公桌后面。越过玳瑁眼镜的镜片上缘,她朝贝丝看去。甘茨先生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在贝丝进来时稍稍欠身,半站半坐,然后又尴尬地坐了下去。

她跟着他穿过寝室,一直走到另一面墙。那儿有张空床,就在窗户下面。那张床比其他床要大一点,周围也更宽敞。

弗格森先生过来带她去迪尔多夫夫人的办公室时,他们正在看周六下午的电影。电影名为《晚餐席间的举止指南》,讲餐桌礼仪的,所以她毫不介意被带走。但她很害怕。他们是不是发现了她从没去过小礼拜堂?还是发现了她私藏药片?穿着白裤子、白T恤的弗格森先生带着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在有黑色裂缝的绿色油毡地毯上时,她的双腿忍不住颤抖,膝盖的感觉也很不正常。她的棕色厚底鞋踩在油毡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她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眯起眼睛。前一天是她的生日。谁也没有在意。弗格森先生像往常一样没什么话要说,只是脚步敏捷地走在她前面,径直走向大厅。他在镶有磨砂玻璃窗、印着“院长:海伦·迪尔多夫”标识的门前停下来。贝丝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可以把你的东西放在床头柜里。”弗格森说。他盯着她看了足有一分钟,“这儿更舒服一点。”

02

她站在那儿,惊呆了。那是集体寝室里最好的床位。弗格森正在书写板上做记录。她伸出手,指尖刚刚能触碰到他的前臂,就在他的腕表上方,有黑色汗毛的地方。她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