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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坐下来,王前兵先行。夏贝尔先生一言不发,移出了他的后翼象前兵。她没有忘记这些着法。她从不会忘记棋谱。他用了列文费舍变例;她紧紧盯住他的象,留意它在长斜线上的掌控力,它将靠这条战线伺机突袭。行至第十七步,她找到了制衡它的方法。她用自己的坏象与之交换。然后借机运马,出车,十几步后,她就将杀了他。

“是的,从现在开始,我们轮流执白。下棋就该这样。”

这很简单——简单到只需睁大眼睛,去想象棋盘上的你来我往,预见多少种走势。

他点了点头。棋盘已经摆好了,她又惊讶地发现白棋摆在她这边,牛奶箱也摆好了。“我先走吗?”她问道,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次将杀把他吓了一跳;她一举擒获在底线的王,手臂伸长,越过整张棋盘,干净利落地把她的车放在将杀的位置。“将杀。”她不露声色地说道。

周日,夏贝尔先生问起她去哪儿了,她很惊讶,原来他是在意的。“他们不让我离开教室。”她说。

今天,夏贝尔先生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他没有像以往她赢他时那样怒视不语,而是倾身向前,说道:“我来教你记棋谱。”

那天晚上熄灯后,她把六颗药片都吃了,一颗接一颗,然后开始等。等到那种美妙无比的感觉出现——肚腹舒坦,近似愉悦,身体紧绷的地方慢慢松弛下来。她尽量不让自己睡着,清醒地去享受体内的温暖,那种深邃的、由化学药品带来的幸福感。

她抬头看着他。

周二和周三,她只吃一颗药,攒下另一颗。周四,她在脑子里下了一个多小时的棋就能入睡了,所以当天的两颗药都攒下来了。周五她也是这样做的。周六,她上午在食堂的厨房里干活,下午在图书馆看基督教电影,晚饭前参加“自我改进讲座”,整整一天里,只要她想,随时都能感到一点喜悦,因为她的牙刷架里已经攒了六颗药片。

“方格的名字。我现在就教你。”

算术课老师让另一个学生负责清洁黑板擦,她说贝丝可以歇一会儿。这不公平,因为贝丝的算术成绩还是无人能及,但她无可奈何。每天,那个红头发的小男生拿着黑板擦走出教室时,她只能坐在教室里,用气得发抖的手做着毫无意义的加减法。每天,她想下棋的渴望都变得更加迫切。

她眨巴眨巴眼睛。“我现在下得够好了吗?”

···

他欲言又止,转而问道:“孩子,你多大了?”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把枕头蒙在头上,挡住走廊门下漏进来的灯光,开始思考如何让象和车配合,让王进退两难。如果你动了象,王就会被打将,而象在下一步就能为所欲为——甚至可以吃掉对方的后。她那样子躺了好久,兴奋地琢磨着这种强大的进攻。然后,她掀掉枕头,翻过身来,仰视天花板,让天花板上的棋盘显形,逐一复盘她和夏贝尔先生下过的每一盘棋。她发现,有两次都能用上她刚刚想出来的车象战术。其中的一次,她本可以制造出强势的双重威胁;另一次,她可以偷偷地布局,让象和车神不知鬼不觉地联手。她在脑海中重下了这两盘棋,用上新战术,两次都赢了。她很满意地笑了,睡着了。

“八岁。”

···

“八岁,”他向前凑了凑——在他大肚腩的允许范围内,“跟你说句大实话,孩子,你简直能吓死人。”

她在二十步之内吃掉了他的两个车,他认输了。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感觉好点了。她又从他那儿学到了一点新东西。她决定不吃那个明摆着可以被吃掉的兵,让紧张的对阵气氛停留在棋盘上。她喜欢这种感觉。她喜欢棋子的力量,沿着直线和斜线霸气铺张。棋至中局时,棋子分散四处,棋盘上纵横纠葛的力量让她激动不已。她让王翼马加入战局,感觉到它的威力扩散开去。

“对不起。”夏贝尔先生一伸手,从地上拿起一只一品脱的玻璃瓶,里面几乎空了。他仰头喝了一口。

他耸耸肩。“后翼弃兵。”

“那是威士忌吗?”贝丝问道。

“是吗?”

“是的,孩子。但你不要说出去。”

“开局。”他没有看她,依旧盯着棋盘。

“我不说,”她说,“教我棋谱。”

接着,他移动了后前兵旁边的兵,象前兵。他经常这样走。“这也算那个什么吗?跟西西里防御一样?”她问。

他把酒瓶放回地上。贝丝的视线在酒瓶上停留了一会儿,很想知道威士忌是什么滋味的,喝下肚又会有什么感觉。然后,她把目光和注意力都转移到棋盘上,上面有三十二个棋子,每一个都各自散发出静默的威力。

可是,等他们开始新一局的对弈时,他以后前兵起步,她立刻看出来,他刚才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在这个局面下毫无用处。她隔着棋盘瞪着他,很想捅他一刀,假如她现在有把刀的话。然后她回过神来凝视棋盘,把自己的后前兵推向前方,一心一意要打败他。

···

看她好像不再穷究方格的名字,他似乎松了口气。“还有呢。”他继续说下去,向她展示了基本着法和一些变例。但他没有用方格的专用名。他为她演示了列文费舍变例、纳道尔夫变例,再让她复习一遍。她照做了,一步都没走错。

半夜某时,她被叫醒了。有人坐在她的床沿上。她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这句话激怒了她。有些人喜欢恪守自己的秘密,她非常明白。她自己就是这样的。明白归明白,她还是想越过棋盘,打他一巴掌,强迫他教她。她深深地吸口气。“这就是西西里防御吗?”

“别紧张,”乔兰妮悄悄地说道,“是我。”

他低头看着她。“不,现在不行。”

贝丝什么也没说,只是躺着,等着。

她倾身向前。“告诉我。”

“猜想你可能会喜欢,来试试好玩的事吧。”乔兰妮说着,把一只手伸到被子里,轻轻地搁在贝丝的肚子上。贝丝平躺着。那只手停留在那儿,贝丝的身体依然是紧绷的。

他冷漠地点点头。她觉得,他连这么一点内幕都不舍得透露给她。“你下得好,格子才有名字。”

“别这么僵,”乔兰妮耳语道,“我不会伤到什么的。”她轻声笑了笑,“我只是一时性起。你知道性兴奋是什么感觉吗?”

“这些方块都有名字?”

贝丝不知道。

“K是王,B是象,王翼象所在线的第三排。我刚才放马的格子。”

“放松就好。我就揉一揉。只要你放松,就会感觉很好。”

“KB 3是什么?”

贝丝扭头看向走廊门。门是关着的。灯光从门缝下钻进来,一如往常。她能听到远处的说话声,远在走廊另一头的办公桌旁。

他拿起王翼马,把它放在e4兵的右下方的格子里。“马走到KB 3。”

乔兰妮的手在往下移动。贝丝摇了摇头。“不要……”她轻声说道。

“然后呢?”她问。

“现在别说话。”乔兰妮说。她的手又往下走了,一根手指开始上下揉动。不疼,但贝丝的内心有所抗拒。她感到自己在出汗。“唉,妈的。”乔兰妮说,“那肯定很爽。”她往里蹭,离贝丝更近一点,用另一只手抓住贝丝的手,拉向自己。“你也摸摸我。”她说。

“当白方将王前兵移到第四排,黑方该这样做。”他伸手,把白兵往上推进两格,他的第一步棋似乎总是这样走的。然后,他把黑方后翼象前兵拿起来,往棋盘中央推进两格。这是他第一次向她演示,摆出局面给她看。

贝丝任由她带动自己的手。乔兰妮引导着那只手伸进她的睡衣里,直到贝丝的手指掠过一个温暖而潮湿的地方。

她还在为输棋恼火。上周她赢了他两局呢。

“好,来吧,使点劲儿。”乔兰妮在低语。轻声细语中隐含的激切令人害怕。贝丝照做了,稍加用力地按压下去。

“那是什么?”她没好气地问道。

“来吧,宝贝。”乔兰妮在低语,“上上下下地。像这样。”她开始在贝丝身上用手指上上下下。好可怕。贝丝也在乔兰妮身上按揉了几下,很努力地集中精神,只想完成这个动作。她的脸汗湿了,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床单,用尽力气地攥在手里。

有个周日,他勉强赢了一局之后,对她说道:“你该学学西西里防御。”

随后,乔兰妮把脸贴到她的脸颊边,胳膊环抱住贝丝的胸部。“再快点。”乔兰妮在低语,“再快点。”

她发现,如果她周日不去吃午餐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就是说,在夏贝尔先生两点半离校回家前,她可以有整整三小时和他待在一起。他们都不说话,他不吭声,她也不吭声。他总是执白先走,她执黑。她想过对此发问,但还是决定不问。

“不要。”贝丝大声地喊出来,吓坏了。“不,我不要。”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

“婊子养的。”乔兰妮也大喊一声。

他坐在那儿瞪着棋盘,继而怒气冲冲地伸出手,推倒了他的王。他们都没有说话。这是她第一次赢棋。紧张感顿时消散,贝丝在内心深处品味到的美妙感受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了。灯光铺洒进来。贝丝不认识那个值夜班的护理员。那位女士在门口站了很久。万籁俱寂。乔兰妮不见了。贝丝不敢动,所以看不到她是否溜回了自己的床。那位女士终于走了。贝丝扭头去看乔兰妮的床,看到了她身形的轮廓。贝丝的抽屉里有三颗药,她把三颗都吃了,然后仰面躺在床上,等着难受的滋味消退。

夏贝尔先生在第二十步时跳了马,他不该走那一步的,而贝丝刚好能将小兵挺进到第三排。他让马原路返回。这一步白白浪费了,看到他这样走的时候,她感到一阵兴奋。她用她的象换了他的马。之后,她在下一步棋中又让兵继续前进。再走一步,兵就能升变为后。

第二天,食堂里,一夜未眠的贝丝精疲力竭。

看到她出着,他立刻回着,而她也立刻回了一着。他们没有言语,只是一步接一步地下棋。贝丝能感觉到气氛很紧张,那让她喜欢。

“你是有史以来最丑的白人女孩。”乔兰妮假装在说悄悄话,其实说得很大声。她在排队领小盒麦片的时候走到贝丝面前。“你的鼻子很丑,你的脸很丑,你的皮肤像砂纸一样。你个婊子养的白种人渣。”

周四,她料想情况还是周二那样,但并不是。门是开着的,她下楼时,夏贝尔先生表现得若无其事。棋子都摆好了。她赶忙清了清黑板擦,就到棋盘前坐好。她落座时,夏贝尔先生已经走了一步棋:王前兵前进两格。她让她的王前兵也挺进了两格。这一次,她不会犯任何错误。

乔兰妮说完就走,昂首挺胸地去领炒鸡蛋了。

周二,她拿着黑板擦走到门厅的地下室入口,却发现门是锁着的。她用屁股顶了两下,但门纹丝不动。她开始敲门,先是轻轻地敲,然后用力地大声敲,但门里悄无声息。太可怕了。她明明知道他在里面,坐在棋盘前,他只是因为上次的事生她的气,她却无计可施。她把黑板擦带回教室时,格雷厄姆小姐甚至没留意它们还是脏的,也没有注意到贝丝比平时回来得早。

贝丝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她说的都对。

···

···

真希望她的个子再高大一点。可惜不是。她从棋盘边站起来,在勤杂工沉默的注视下走向楼梯。

王,马,兵。棋盘上的紧张感简直能让棋盘扭曲变形。然后,啪!皇后驾到。伏在底线的两个车起初受制难行,但现在没有阻碍了,随时都能长驱直入,它们在酝酿,给对方施压,并且只需一步棋,它们就能释放攻击力。哈德利小姐在科学普及课上谈到了磁铁,提到了“磁力线”。贝丝无聊得都快睡着了,这时却突然清醒过来。磁力线:斜线上的白象黑象,直线上的白车黑车。

他的胳膊直直地垂在两边,慢吞吞地说道:“不下棋了。走吧。”

教室里的座位也可以视作方格。假设那个叫拉尔夫的红头发男孩是马,她就可以把他提起来往上挪,挪过两排座位再横向挪一个位子,把他放在丹妮丝旁边的空座位上。她决定,让坐在前排的伯特兰当王,这样就可以将军,他无路可逃了。想到这里,她笑了。乔兰妮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和她讲过话了,贝丝不允许自己哭。她已经快九岁了,她不需要乔兰妮。她的感受并不重要。反正她不需要乔兰妮。

她气愤地瞪着他。“你这个贪心的……”

···

“对局结束。”他说。

“给。”夏贝尔先生说。他递给她一只装了什么东西的棕色纸袋。那是在周日中午。她把袋子打开。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平装书——《现代国际象棋开局》。

这不公平。她对棋手风范毫无兴趣。她想下棋,想赢。她想赢,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想要什么的想法。她说了一句话,自从妈妈死后她就没说过的一句话:“求你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慢慢地一页一页翻看起来。书里尽是排成竖列、长长一条的棋谱。书里还有棋盘小图示和“后兵开局”“印度防御体系”等章节标题。她抬起头来。

他扬了扬眉毛,站起身来。她从没见过他站在地下室里的样子——只见过他在大厅里站着扫地,或是在教室里站着洗刷黑板。他现在不得不弓起背,以免脑袋撞到低矮的天花板下的木椽。“不下了。”他说,“你输了。”

他愁眉不展地看着她。“这本书最适合你,”他说,“你想知道的,这书里都有。”

“你一定要下完。”她说。

她什么也没说就坐到棋盘后属于她的牛奶箱上,紧紧攥着书,在膝头摊开,等着下棋。

“不行。”

···

现在,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但她不喜欢这样。“我想下完。”她说着,把国王扶起来,放回原处。

英语课最没劲了,埃斯佩罗先生讲起话来慢吞吞的,尽说些名为约翰·格林利夫·惠蒂埃、威廉·卡伦·布莱恩特的诗人。“在何处,在落下的露水中,/当天穹闪耀在白昼的最后一程……”这太傻了。而且他把每个单词都念得很大声,很重视的样子。

“这不算规则。这是一种棋手的风范。”

埃斯佩罗先生念诗时,她把《现代国际象棋开局》放在桌子底下。她看完一个变例,就在脑海中演练一番。到了第三天,P-K4、N-KB3这些棋谱符号就能迅速化身为真实棋盘方格里的棋子,落实在她的想象中了。她不费什么功夫就能在脑子里看到它们;不需要摆出棋盘。她只需要坐在那里,《现代国际象棋开局》摊放在膝头,压在梅修茵孤儿院的蓝色哔叽百褶校服裙上,任由埃斯佩罗先生喋喋不休地讲述伟大的诗歌如何让我们的精神升华,或是大声朗读 “对他这样热爱自然/与生动可见的自然形态保有心灵相通的人,大自然的言语千变万化”这类诗句,棋子就会径自在她半闭的眼睛前移动、落位。书的后半部分附有一些经典棋局的收尾部分,包括二十七步内认输、四十步内逼和的名局,她已经学会了在脑海里将整盘对局重现,有时,某种战术组合式进攻或弃子、某些子力具有的强大制衡力所展现的优雅格局会让她屏住呼吸。而且,她的注意力总在胜者的一方,或者说,总在有机会胜利的那一方。

她想找点理由打击他。“你教我规则的时候没讲过这件事。”

“他较为欢快的时候,大自然的声音里也有喜悦/有笑容,有尽善尽美之辞……”埃斯佩罗先生念着诗,贝丝的神思却在敬畏中起舞,棋子的纵横交错繁复细腻有如洛可可风,那令她崇敬又憧憬,令她全神贯注,令她狂喜迷醉,它们在她的灵魂前展露了奇迹,她的灵魂也向它们尽情敞开,就这样,她全身心地沉浸到那宏大的排列组合中了。

“你要这么做。你已经输了这局。”

···

“不要。”她说。

“穷酸的白妞儿!”走出历史课堂时,乔兰妮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

她瞪着他,无法理解。他松开她的手,拿起她的黑王,侧倒在棋盘上。黑王来回滚动了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

“黑鬼。”贝丝骂了回去。

“没错,孩子。你这样失去了后,就该认输了。”

乔兰妮停下来,转身瞪着她。

“认输?”

···

他用了十四步棋才困住她的后。失去了后,她还想继续对弈,无视这一致命的损失,但他出手阻止了她,不让她的手去碰她要走的兵。“你该认输了。”他说道,声音有点粗野。

随后的那个周六,贝丝吃了六颗药,把自己尽情托付给它们制造的化学反应,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压着下体。她知道这个词。她妈妈在雪佛兰撞车之前没教给她多少东西,这个词算是其中之一。“自己擦干净,”妈妈会在浴室里说,“一定要把下体擦干净。”贝丝的手指上下移动,和乔兰妮做的一样。感觉不好。对她来说不好。她把手移开,回归到药片带来的心神安逸里去。大概她年纪还太小。乔兰妮比她大四岁,那儿已长出了毛发。上一次,贝丝摸到了。

下一个周日,她用王翼马挡住了“儿童四步杀”。她已在脑海中把这盘棋过了上百遍,直到愤怒和耻辱感不再蒙蔽视野,每一个棋子和棋盘都在她深夜的幻视里变得无比清晰。等到周日来和夏贝尔先生下棋时,她已想好了对策,拿起马,如在梦中般地走了一步。她喜欢这个棋子的手感,把小小的马头拢在自己的掌心里。她把马落定在方格中,这时,勤杂工脸色阴沉地瞪着它看。他拿起自己的后,去将她的王。但贝丝有备而来,前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时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着。

···

···

“早啊,穷酸的白妞儿。”乔兰妮轻声说道,一脸从容。

各种噪音退淡了,融入谐调的白色背景中。贝丝满足地躺在床上,下起了国际象棋。

“乔兰妮。”贝丝说。乔兰妮走近了一点。周围没有别人,只有她俩。她们在更衣室里,刚上完体育课。

她把夏贝尔先生的马推到第三排。在她的脑海里,它清晰无比地站在寝室天花板的绿白棋盘上。

“你想干吗?”乔兰妮问。

那天晚上,她仰面躺在床上。她的手心里有药,但还没有吃。她聆听夜里的动静,并且发现了一件事:自己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各种声音好像会变得更响。在走廊那头,拜恩先生开始和办公桌前的霍兰夫人闲聊。伴随着他们的谈话声,贝丝的身体越来越紧绷。她眨了眨眼,望向头顶黑黑的天花板,强迫自己去想象乃至看到绿白相间的棋盘。然后,她把棋子依次摆在原始位置上:车、马、象、后、王,前面是一排兵。然后,她把白方的王前兵移到第四排,再把黑方的王前兵推上去。她做得到!这很简单。继续,她就这样开始复盘她输掉的那盘棋。

“我想知道‘吮公鸡’为什么是‘狗杂种’的意思。”

扣满十分,就会有人用皮带抽打屁股。之前,那条皮带只存在于贝丝的想象中,但想象在那个片刻扩展到了周身上下,她能预见到自己柔软的皮肉上有火烧般的炙痛。她抬起手,捂住胸口,摸索到那天早上发的药片仍在水手衫胸袋的底部。她感觉到:恐惧感自行减弱了。她去想象自己的牙刷架:长方形的塑料容器,就在她小床边的小金属架的抽屉里;现在,里面还有四颗药。

乔兰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笑出了声。“见鬼了,”她说,“你知道鸡鸡是什么吗?”

没人回应。在此之前,谢尔先生一直在黑板上罗列阿根廷的出口货品,现在他转身回到黑板前,在那份清单上添加了一项:“银”。一时间,贝丝还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混过去了。但谢尔先生写完后就开口了,背对着全班同学说道:“扣五分。”

“我认为我不知道。”

“你们三人里面,有谁在厕所看到贝丝了吗?也许,她在洗那双漂亮的小手?”

“男孩们都有的东西。在健康课本的最后面。像大拇指。”

咯咯的笑声变响了,有三只手举起来了。

贝丝点了点头。她知道那张插图。

“有哪些女士上课前去过厕所?”

“好吧,亲爱的,”乔兰妮严肃地说道,“有的女孩喜欢吸吮那根大拇指。”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有人举手,甚至乔兰妮都没有,哪怕贝丝曾为她撒过两次谎。

贝丝想了想。“那不是他们撒尿的地方吗?”她说。

谢尔先生双手叉腰站在课桌前。他扫视了一遍课堂。“请问各位年轻的女士,你们有谁在厕所里见过这位年轻的女士吗?”

“我希望他们尿完了能擦干净。”乔兰妮说。

他只用了四步棋就打败了她,后来她才知道他用的是“儿童四步杀”的开局走法。虽然这盘很快,但还没快到让她赶上地理课。她迟到了十五分钟,说她去上厕所了。

贝丝走开了,感觉很震惊。而且,她还是困惑不解。她听说过有人杀人,有人折磨别人;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她见过邻居家的男孩用一根很沉的木棍把他的狗打得毫无知觉;但她不能明白怎么会有人去做乔兰妮说的那种事。

她只想了一秒钟就决定了。她以前就注意到炉膛后面有只旧牛奶箱,现在就把它拖过来,在棋盘的另一侧坐下来,说:“开始。”

···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接下来那个周日,她一口气连赢五局。她已经和夏贝尔先生对弈三个月了,她知道,他再也赢不了她了。一次都不行。他会使的每一种佯攻、每一种威胁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他没办法用跳马来迷惑她,也不能把棋子留在危险的位置,也不能牢牢困住某个重要的棋子让她进退两难。她全都能预见并提前应对,让他无法施展障眼法,同时还能继续部署自己的进攻。

“我有地理课……”

五局告终,他问道:“你八岁?”

勤杂工的语调不温不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说。

“到十一月就九岁了。”

她还带着黑板擦呢。算术课刚下课,再过十分钟就要上地理课了。“我没有太多时间。”她说。上周日做礼拜的那一个小时里,她获准离开,下到地下室,学会了所有棋子移动的规则。只要她在开场时报到,之后就不会有任何人在做礼拜时惦记她,因为那天从镇子另一头的儿童学校来了一群女生。但地理课不一样。她很怕谢尔先生,哪怕她是班上的尖子生。

他点点头。“下周日你会来?”

“好吧,孩子。”夏贝尔先生说,“我们现在可以下棋了。我执白棋。”

“会。”

···

“好。一定要来。”

那天晚上,她头一回吃了三颗药,一颗接一颗。后脖颈那儿泛起一阵酥麻的刺痛感;她有了重大的发现。她尽由这股振奋感波及全身,当时的她身穿褪色的蓝色睡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也就是女生寝室最糟糕的地方:靠近走廊门,正对卫生间。她生活中的一些事已迎刃而解:她认识了棋子,知道每一种棋子该如何移动,该如何吃掉别的棋子;现在,她还知道了如何利用孤儿院分发的药片,让自己的肠胃和紧张的四肢关节舒坦下来。

到了周日,除了夏贝尔先生,地下室里还有一个人。他很瘦,穿条纹衬衫,打着领带。“这是国际象棋俱乐部的甘茨先生。”夏贝尔先生说。

可以把药片攒下来,晚上只吃一颗,把另一颗留下来。贝丝把省下的药藏在她的牙刷架内,没有人会去瞧那个地方。她只需要在刷完牙后记得用纸巾尽量把牙刷擦干,或者索性不用牙刷,就用手指把牙齿擦干净。

“国际象棋俱乐部?”贝丝嘴上附和着,一边打量他。哪怕他笑眯眯的,看上去也有点像夏贝尔先生。

···

“我们在俱乐部下棋。”夏贝尔先生说。

她的心猛地一跳。“走斜线。”

“我还是高中象棋队的教练。邓肯高中。”甘茨先生说。她从没听说过这所学校。

夏贝尔先生沉默片刻。然后,他指着一个看似被切了一刀的柠檬的棋子。“那这个呢?”

“你愿意和我下一盘吗?”甘茨先生问道。

她下定决心,向前走了一步,指着一个圆柱形的棋子,但没有碰到它,她已在想象中给它取了名字:大炮。“这个棋子可以上下移动,也可以前后移动。只要前面还有路,它就能随意走。”

贝丝在牛奶箱上落座,以示回答。棋盘边上摆着一把折叠椅,敦实的夏贝尔先生挺舒服地坐了下来。甘茨先生坐矮凳。他飞快又紧张地探身向前,拿起两个兵:一白一黑。他双手合拢,把两个棋子拢在掌心里摇晃几下,然后向贝丝伸出双臂,手握成拳头。

“女孩子不下棋。”夏贝尔先生听上去兴趣索然。

“选一只手。”夏贝尔先生说。

“我不是陌生人。”两天后,她对他这样说道,“我就住在这里。”在她的后脑勺旁边有只小飞蛾绕着光秃秃的灯泡打转,在棋盘上投下一圈圈有规律的淡影。“你可以教我。我已经懂一点了,看过就明白了。”

“为什么?”

平淡的语调却有一记耳光的效果。贝丝转身离开,上楼时感到一股难受的滋味。

“选黑执黑,选白执白。”

夏贝尔先生伸出一只胖手,朝向一个较大的黑棋子,再灵巧地捏住它的头,把它放到棋盘另一边的一个方格里。他把手收回来,双手交叠在胸前。他仍然没有朝贝丝看。“我不和陌生人下棋。”

“哦。”她伸出手,稍稍碰到甘茨先生的左手,“这个。”

她等了几分钟。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她的声音都快哑了,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学下棋。”

他摊开拳头。他掌心的是黑色小兵。“对不起啦。”他说着,露出微笑。他的笑容让她很不自在。

夏贝尔先生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歪歪脑袋表示他听见了这个问题。从他们头顶上方远远地传来歌声,是做礼拜的师生们在唱《带着麦捆进来》。

摆在贝丝这边棋盘上的本来就是黑棋。甘茨先生将兵放回原始格,然后走兵到王前第四排,贝丝就放松了。她从书上学会了西西里防御的每一种变化。她把后翼象前兵推到第五排。他跳马出来时,她决定用纳道尔夫变例。

“你愿意教我吗?”

不过,甘茨先生可没那么好对付。他的技艺比夏贝尔先生高。但也不要紧,下了六七步,她就知道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地赢他,便开始稳扎稳打,又镇定又无情,走到第二十三步,他就不得不认输了。

···

他把自己的王侧倒在棋盘上。“你显然很会下棋,小姐。你们这儿有棋队吗?”

现在,她尽可以蜷缩在床上,有点兴奋地感受胃部的微微痉挛,知道那种紧张感很快就会消失。她在黑暗中等待,独自一人,自我监控,等待体内的动荡达到顶峰。然后,她就会吞下两颗药片,平躺在床,直到放松的感觉像温暖的海浪一样在身体里漫延开。

她不解地看着他。

头两个月,她睡得很少。她想睡着,紧闭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但她会听到别的女孩在各自的床上咳嗽、翻身、喃喃地讲梦话,或是夜班护理员走过走廊的脚步声,哪怕闭着眼睛,她也能看到移动的身影越过她的床。远处会响起电话铃声,或是马桶冲水的声音。但最糟糕的是听到走廊尽头办公桌旁的谈话声。不管夜班护理员和守夜人讲话的声音多么轻柔,多么愉快,一旦被贝丝听到,她就会浑身紧张,完全清醒过来。胃会收紧,嘴里会尝到酸溜溜的味道。那一整晚,她绝不可能睡着。

“别的女生。她们有国际象棋俱乐部吗?”

她学会了把镇定药留到晚上吃。这能帮助她入睡。弗格森先生把椭圆形的药片递给她后,她会把药片放进嘴里,其实是藏在舌头下面,再喝一口随药分发的罐装橙汁,吞下去,然后等弗格森先生给下一个孩子分药了,她再把药片从嘴里拿出来,塞进她那件水手衫的口袋里。这种药有一层硬硬的糖衣,不至于在舌头下放一会儿就化了。

“没有。”

···

“那你在哪儿下棋?”

贝丝脑袋的黑影落在脚下的水泥地上,她注视着棋盘,眼神不曾从棋盘上移开,每一步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儿,地下室。”

他每走一步前都会盯着棋子看几分钟,一动不动,好像很讨厌它们似的瞪着它们,然后抬起手臂,越过腹部,用指尖夹住一个棋子的顶部,好像捏住一只死老鼠的尾巴似的捏上一会儿,再把它挪到另一个方格上。他没有抬头去看贝丝。

“夏贝尔先生说你每周日都会下几盘棋。那你平日里呢?”

夏贝尔先生坐的地方和炉子间扯了一条黑绳,上面悬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泡。贝丝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脑袋的影子落在棋盘上。那是星期天的早晨。师生们在楼上的图书馆里做礼拜,她举手要求老师批准她上厕所,然后走到地下室。她站在那儿看勤杂工下棋,看了足有十分钟。她和他都没有说话,但他似乎接受了她的存在。

“没有。”

···

“那你怎么能保持棋技呢?”

他更用心地看了看她,然后耸了耸肩。“这叫国际象棋。”

她不想告诉他自己在脑子里下棋:上课时下,晚上躺在床上也下。为了扯开话题,她说道:“你要不要再下一局?”

她平视着他,这个男人的某种特质以及他专注于神秘的棋局时的那种稳健,让她很想去抓牢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不想和别人待在一起。”她说,“我想知道你在下什么棋。”

他笑了。“好啊。这次轮到你执白了。”

他瞪着她。“你应该在楼上,和别人待在一起。”

这一局,她赢得更加轻松,用的是列蒂开局。书上说这是一种“超现代”的走法;她喜欢这种运用王翼象开局的方式。二十步后,她为他叫停,指出她即将在三步内将杀他。他花了半分钟才看出端倪。他摇了摇头,难以置信,推倒了自己的王。

通常,她会躲开与人面对面的交往,尤其是成年人,但这次她没有退缩。“这是什么棋?”她问。

“你太让人震惊了,”他说,“我从没见过这种局面。”他站起身,走到炉子旁,贝丝这才注意到,那儿搁着一只小购物袋。“现在,我要走了。但我带了一份小礼物给你。”他把购物袋递给她。

有一天,她走过去,站到他身边,等着他走下一步。他碰到的那个棋子有马头,马头下面有个小基座。过了一秒钟,他有点恼火地抬头看她,皱着眉头问道:“你想干什么,孩子?”

她朝里面看了看,满心希望会看到另一本棋书。礼物用粉红色包装纸包起来了。

每周二,格雷厄姆小姐都让贝丝在算术课后去清黑板擦。这被视为一种优待,因为贝丝的算术最好,尽管她年龄最小。她不喜欢地下室,闻起来有霉味。她也有点怕夏贝尔先生。但她想知道更多下棋的事——就是他独自面对棋盘玩的那种棋。

“拆开吧。”甘茨先生微笑着说。

···

她从袋子里拿出礼包,扯掉潦草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只穿着蓝色印花连衣裙的粉色娃娃,金发碧眼,噘着嘴巴。她拿着它,看着它。

之后的一星期,贝丝一直在练习,那之后,她再也不讨厌打排球了。她没有变成排球高手,但这件事不再让她害怕了。

“怎么样?”甘茨先生说。

“现在你可以好好练了,听见没?”乔兰妮说着,跑去冲澡间了。

“你想再下一局吗?”贝丝问道,抓着娃娃的胳膊。

贝丝试了试,刚开始的动作很笨拙。乔兰妮又示范给她看,还一直笑。贝丝又试了几次,动作有点像样了。接着,乔兰妮拿来一只球,让贝丝用指尖抓住球。试了几次,这个动作有点顺手了。

“我真的得走了。”甘茨先生说,“也许我下周可以再来。”

贝丝伤到手指后的那个星期,乔兰妮在体育课结束时拦住了她,其他人都忙不迭地去冲澡。“我要让你好好看看。”乔兰妮说着,举起双手,张开微微弯曲的长手指。“你要这样打。” 她弯曲手肘,顺势将手推上去,好像在托起一只假想中的排球。“你试试。”

她点了点头。

乔兰妮打得最好。不仅因为她年纪大、个子高,还因为她总能很清楚地知道该怎么做,排球从网上高飞过来时,她可以准确地停在落点,完全不用大喊大叫地叫别人让开,然后一跃而起,伸长手臂,动作流畅地把球扣下去。有乔兰妮的那一队总能赢。

走廊尽头有个用来装垃圾的大油桶。去看周日下午的电影时,她经过那只桶,把娃娃扔了进去。

体育课一塌糊涂,排球成绩最差。贝丝永远打不出好球。她会狠狠地拍球,或是用僵硬的手指把球推出去。有一次就这样弄伤了手指,后来都肿了。大多数女孩打球时都会大笑大叫,但贝丝从没有过。

···

···

上健康课的时候,她找到了最后几页上的图片。一页上是个女人,对页上是个男人。都是线描画,没有阴影。两人都站着,手臂垂在体侧,摊开手掌。在女人平坦的下腹部的V字处只有一条简单的竖线。男人没有这条竖线,就算他有,你也看不出来。男人有什么呢,看起来像一只小钱包,前面挂着一个圆圆的小东西。乔兰妮说它像大拇指。那就是他的鸡鸡。

有些孩子很快就被领养了。有个叫爱丽丝的六岁孩子比贝丝晚来了一个月,三周后就被几个仪表堂堂、有外地口音的人领走了。来接爱丽丝的那天,他们穿过了寝室区。贝丝本想去拥抱他们,因为她觉得他们看起来很幸福,然而他们看到她时,她却转身离开了。有些孩子已在孤儿院住了很久,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被领走了。这些孩子自称“终身住客”。贝丝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是个终身住客。

健康课的老师是休姆先生,他正在说:你每天至少要吃一次绿叶蔬菜。他开始在黑板上写各种蔬菜的名字。贝丝左边的大窗外,粉色的山茶花正在绽放。她细看了裸体男人的画像,徒劳地想要找出一些秘密。

周五吃鱼,不管是不是天主教徒,大家都要吃。[2]烧好的鱼块是方形的,裹着黑乎乎、干巴巴的深褐色面包屑,再浇上一层厚厚的橘子酱,很像那种瓶装的法国调味酱。酱汁很甜,难以下咽,但酱汁下的鱼更难吃。鱼肉的滋味差点儿把她噎住。但你必须一口一口吃完,否则他们就会报告给迪尔多夫夫人,你就没机会被领养了。

···

勤杂工从正面看比从背面看要胖。他叫夏贝尔。夏贝尔先生。有一天,老师叫她去地下室清理黑板擦——用两块黑板擦对敲出粉笔灰,她发现他坐在炉子边的金属矮凳上,蹙眉凝视面前绿白相间的棋盘。但在应该摆放棋子的地方,却放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塑料小玩意儿。有些比较大。但小的比较多。勤杂工抬头看了她一眼。她默默地离开了。

下一个周日,甘茨先生又来了。他带来了自己的棋盘。棋盘上有黑白两色的方格,棋子装在有红毡衬垫的木盒里。原木棋子都抛了光;贝丝看得到白色棋子的纹理。甘茨先生摆棋子时,她伸出手,拿起一匹马。它比她用过的棋子重一点,底部有一圈绿色的毛毡。她不曾有过想要拥有什么的念头,但现在她想要这副棋。

···

夏贝尔先生在平常摆棋盘的地方摆好了他的棋盘,又找来一只牛奶箱,给甘茨先生摆棋盘用。现在,两副棋盘并排摆放,相隔一英尺。那天阳光明媚,明亮的光线经过小楼边走道旁的矮树丛再照进窗内。棋子摆好了,没有人说话。甘茨先生从贝丝手中轻轻地接过那匹马,安置在它的原始位置上。“我们认为,你可以和我们两人对弈。”他说。

理发师叫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你要是乱动,小心耳朵被剪掉。”他的语调里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感觉。贝丝尽量老老实实地坐着,但要保持绝对不动是不可能的。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她的头发剪成所有女生都有的齐刘海。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试着去琢磨那个词:吮公鸡的人。她顶多能想象出一只鸟,像啄木鸟那样的鸟。但她觉得肯定不对。

“同时下?”

···

他点了点头。

“你们都是贪心的狗杂种[1]!”这是男生区的拉尔夫在喊叫。她听到了,因为当时她在图书馆,图书馆有扇窗正对着男生区。“狗杂种”这个词在她的头脑里没有形象感,词的构成本身就很奇怪。但她听到这个词,就知道他们会用肥皂洗他的嘴。因为她说“该死”,他们就曾这样对她——可是,妈妈一天到晚都说“该死”呀。

她的牛奶箱已经放在两副棋盘中间了。两盘棋,她都执白,而且,她在两盘棋的开局中都让兵走到王线第四排。

···

夏贝尔先生用西西里防御应战;甘茨先生的走法和她的一样。她甚至不需要停下来想一下,就想好了接下去该怎么走。她在两副棋盘上接连出着,然后望向窗外。

贝丝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也想不出什么事可做。她惊恐地站在队伍里,等着领药。

她毫不费力地赢了他们两人。甘茨先生摆好棋子,重新开始。这一次,她在两盘棋中都让兵挺进到后线第四排,之后,后翼象前兵移到第四排——后翼弃兵开局。她感到极度放松,如在梦中。她在那天午夜时吃了七颗镇定药,有些慵懒的感觉还残留着。

“你的家里人,”乔兰妮用不无同情的语调问道,“都死了?”

棋下到一半时,她正盯着窗外一丛盛放粉色小花的灌木,听到甘茨先生在说:“贝丝,我把我的象移到象线第四排了。”她就梦呓般地答道:“马走K-5。”那丛灌木在春日阳光下似乎发着光。

贝丝瞪着她。“妈妈”和“死了”这两个词让人难以承受。她想跑,但又能跑去哪里呢。

“象走到马线第五排。”甘茨先生说。

“你妈妈死了?那你爸爸呢?”

“后走到后线第四排。”贝丝回答,还是没看棋盘。

“贝丝。”

“马走到后翼象线第六排。”夏贝尔先生粗声粗气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乔兰妮问。

“象走到马线第五排。”贝丝说着,眼睛盯着粉红色的花朵。

贝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吓坏了。她们排在队伍的最后面,按理说她只能站在原地,等排到了再走到弗格森先生站着分药的窗口。贝丝听过妈妈叫爸爸“杂种”,但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兵走到马线第六排。”甘茨先生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轻柔感。

个子最高的女孩是那个黑皮肤的乔兰妮。当时她十二岁。贝丝住进孤儿院的第二天,排队领维生素时就站在她身后。乔兰妮转过身,低头打量她,皱起眉头。“你真是个孤儿,还是个杂种?”

“后走到车线第四排,将军。”贝丝说。

弗格森先生把药装在小纸杯里分发给她们。除了稳定性情的绿色药片,还有强身健体的橙色和棕色药片。孩子们必须排队领药。

她听到甘茨先生急促地倒吸一口冷气。过了一秒钟,他说:“王走到象线第八排。”

在肯塔基州芒特斯特灵市的梅修茵孤儿院,每天都有两颗镇定药分发给贝丝。别的孩子也一样,药是为了“稳定他们的性情”。贝丝的性情挺好的,有目共睹,但得到这种小药片让她挺高兴的。药能舒缓她肺腑深处的某种悸动,让她昏昏欲睡,在孤儿院里的某些紧张时段就好打发了。

“那就可以三步杀王了。”贝丝没有转头看,继续说,“先走马将军。王有两个黑格可以走,接着象可以继续将。然后用马将杀。”

···

甘茨先生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天哪!”他说。

贝丝得知了妈妈的死讯,是个手拿书写板的女人来告诉她的。第二天,她的照片出现在《先驱导报》上。那张照片是在枫林街一栋灰色房子前的门廊上拍的,照片上的贝丝穿着款式简洁的棉布长裙。即使在那时候,她都不露声色。照片下有一段说明文字:“昨日新环路多车相撞事件害她成了孤儿:伊丽莎白·哈蒙的未来堪忧。这场车祸造成两人死亡,多人受伤,八岁的伊丽莎白因此无家可依。事故发生时,伊丽莎白独自在家,得知噩耗后不久,本报记者拍摄了这张照片。当地政府表示她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1] 原文为“cocksucker”,直译为“吮公鸡的人”,泛指混蛋、狗杂种等粗俗的骂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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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天主教徒普遍认为耶稣受难日为星期五,因此在当天禁食温血动物的肉,换食冷血动物鱼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