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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章

这时平冈别有用心地笑笑,然后含糊不清地说道:“光有个日糖事件,这不过瘾哪。”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光要写我哥哥的那家公司,而是希望一视同仁,悉数加以揭露。”

代助默默地喝着酒。按着这个调子谈下去,显然是渐渐地兴味索然了。这时候,平冈不知是因实业界的内情而有所联想呢,还是受到其他的触动,忽然之间向代助吹了一通日清战争[2]时有关大仓社团[3]的一段轶事—当时,大仓社团应该在广岛供应给陆军几百头牛,这是作为军粮一类征集的。社团每天交去几头,一到夜间,就偷偷地去把牛牵回来。第二天,又不露声色地把偷回来的牛送去交纳。政府的官员天天买进来的牛,就是那几头屡次偷来牵去的牛。后来官员觉得其中有诈,便在收进来的牛身上打了印记。然而社团不知有变,又来偷走了牛,而且第二天还是若无其事地牵牛来卖,事情终于败露了。

“这当然啰。决不信笔虚构。”

听了这一段轶事,代助觉得:从触及当时的现实社会那一点上来说,这无疑是典型的时代滑稽剧。平冈接着又谈到了政府把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4]视如洪水猛兽的情况。说是这幸德秋水的家门前后,有两三个警察不分昼夜地值班监视。有一段时间还支起帐篷,在里面暗加监视。秋水一旦外出,警察便跟踪不放。万一失去了他这个目标,就像出了非常事件,电话里频频传来“方才在本乡出现过,现在到神田来了,接着又去……”这一类的消息,整个东京市会闹得不亦乐乎。新宿警察署每月要为秋水这个人花掉一百圆钱左右的经费。秋水有一个做糖人儿生意的朋友在大街上捏制糖人儿卖的时候,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察会把鼻子凑到糖制品前,莫名其妙地找麻烦。

“写出来恐怕是很有意思的,不过我希望不要有所偏颇。”代助说。

这番话并没有在代助的耳朵里留下什么大的回响。

代助平时已有所察,因此听到这种话后,并没有感到惊讶。

“这毕竟也是典型的时代滑稽剧,对不对?”平冈复述着代助方才说过的话,反唇相讥。代助笑笑说:“是呀。”他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今天根本没有兴致像往常那样随便闲聊,因此没接这个社会主义的话茬。刚才代助坚决拒绝平冈叫艺妓来陪座,也是出于这种原因。

于是平冈说道:“我是分工经手经济方面的事的,光是这个领域就能举出非常有意思的真实例子。我把你们家的公司的内幕写点儿出来登一登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是有话要同你说……”代助终于涉及正题了。于是平冈的神情顿时变了,眼神颇不安地注视着代助。

“不错。光善于摇笔杆子,是无济于事的吧。”代助并没有显得特别佩服。

“这个嘛,我也早就在想办法啦,不过眼下还不行。请再宽容一些时日吧。当然,令兄和令尊的事情嘛,我也不那么写了,所以……”平冈突然这么答腔,使代助很出乎意料。与其说代助觉得平冈说这话是糊涂得厉害,还不如说是感到平冈很卑劣。

谈话是从报社里的情况开始的。平冈说:“忙得够呛,还不如做点轻松的买卖来得好。”语调里却没有什么特别懊恼的样子。代助揶揄着说:“大概是你缺乏责任感的缘故吧。”平冈认真起来,予以辩解,讲了一番“当前报界的相互竞争最为激烈,因此尤其需要头脑反应灵敏”的道理。

“你变得很厉害呀。”代助揶揄地说。

走过三四百米,平冈领代助走进一所房子。只见客堂的檐下吊着瓦苇[1],狭窄的院子里全被水濡湿了。平冈脱去上衣后盘腿而坐。代助并不觉得太热,团扇不过在手中拿着而已。

“无非是同你的变化不相上下吧。我说,这样磨嘴皮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还是请你再宽容一些日子吧。”平冈这么回答,露出一副很不自然的笑容。

代助信步踯躅,随意而行,心里在琢磨,一旦同平冈面对面时,该从哪儿谈起为好。代助的用意无非是要给三千代一些暂时的慰藉,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但是他明白,这很可能会因此而损害了平冈的感情。代助甚至预想到,这样做的最坏结局将是自己同平冈的关系破裂。不过其时又有什么办法可救三千代呢?代助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没有勇气在征得三千代的同意之下设法使两人的关系前进一步,同时又无法摆脱一定要为三千代尽点力的心情。所以今天同平冈的会面,与其说这是出于理智的妥当办法,倒不如说是受感情的旋风左右的冒险行为,而这一点是同代助平素的一贯表现迥然相异的。不过代助本人并没有感觉到。一个小时之后,代助又站在编辑室的门口了。接着,他同平冈一起走出了报社大门。

代助拿定主意,不拘平冈怎么说,自己得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声明自己不是来逼债的。同时要表示出这样的态度:你平冈会因为不明情由而生气,进而产生误会,我代助不管你怎么误会,也得照我要采取的步骤行动。不过,首先碰到的困难是:如果说出是从三千代那儿获悉平冈的生活情况的话,也许会给三千代招致麻烦的。但是不触及这一问题的话,忠告啦、建议啦,全都是空的。

平冈从衣服的口袋里取出表,看了看之后说道:“说来很抱歉,是不是请你过一个小时再来?”代助听后,拿起帽子,仍旧顺着满是灰尘的昏暗的楼梯下去了。走出报社大门,顿时感到街上凉风习习。

代助无可奈何地绕着弯子说:“看来,你近来经常在这种地方进进出出的吧,已经同这儿的人都相当熟了哪。”

“啊,久违了。”平冈忙不迭地说着,走到代助的面前。代助也像是应命似地站了起来。两人站在那里略为交谈了几句。由于正遇上编辑事务很忙的时候,两人根本不可能详谈,代助便改口问平冈“什么时候方便一些”。

“我没有像你那样随便花钱的福分,所以无法尽兴欢乐,有的时候出于交际,无法可想哪。”平冈说着,手势娴熟地把酒杯凑到嘴上。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代助是足不出户。第三天的下午,代助乘了电车去报社找平冈,决心为了三千代去找他把事情好好地当面谈一谈。代助把名片递给报社的工友后,便在灰尘蒙蒙的门房间里等候。在这段时间里,代助不断地从和服的宽袖子里掏出手绢掩掩鼻子。不一会儿,代助被引进二楼的会客室,这是一间阴沉沉的狭窄的屋子,通风很差,又闷又热。代助点上了一支烟。只见那扇写有“编辑室”字样的房门一直开着,时而有人进去,时而有人出来。代助要见的平冈也从这扇门里出来了,他穿着代助上次见过的夏装,依旧戴着漂亮的衬领和护袖。

“恕我说几句废话,你家中的经济状况,没有入不敷出吧?”代助下决心展开攻势了。

回到家中时,门野见状问道:“你的脸色难看极了,是出了什么事吗?”代助走进洗澡间,抹干净从颜色发青的额上冒出来的汗水,然后把长得过分的头发浸入冷水。

“嗯。哦,勉强对付着。”

走出大门,代助步履蹒跚地走了一百来米。尽管他也意识到自己是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刹了车,但是心里丝毫没有因此而感到满足。不过,他也没有为了本可以同三千代再多坐一会儿、听命于“自然”地把肚里的话吐尽再回家而感到后悔。他觉得,在方才那个地方刹车也好,过五分钟、十分钟再打住话题也好,归根结蒂还是一回事。代助感到,与上次见面相比,自己现在同三千代的关系已经有了发展,哦,不,上次面见时已经有所发展了。代助顺次回溯以往自己同三千代的交往,无论从哪一个断截面上都可以找到两人之间燃烧着爱的火焰的迹象。代助想到远在三千代嫁给平冈之前就等于是已经先嫁给了自己的时候,毕竟觉得胸中像是塞进了一块非常难以忍受的重物一样。这重物使代助直打趔趄。

平冈说这话时,调子顿时低沉下来,这种答话真是勉强到了极点。

代助回去的时候,三千代送至正门口,说:“我深感寂寞,欢迎你再来。”女仆还在里面浆贴衣物。

代助不好再深入地说下去了,只好问道:“平日在这时候,大概回家了吧?上次我到你家去,好像相当晚了,但是……”

代助在这沉默的片刻中,望望三千代的脸,只见她脸上的红晕已从两颊渐渐地退去,呈现出异常的苍白。这时候代助才意识到,同三千代这样面对面地长坐下去是很危险的事。代助在这两三分钟里忽然感到,相互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这些话,正在不知不觉中驱使他俩越出应有的常规。代助原先是胸有成竹的—即使谈得非常相投,自己也能不露声色地使谈话降温。他平时读西方国家的小说时,总为小说里出现的男女间的情话过分露骨、过分放肆和过分直来直去的浓厚韵味而惊叹。代助认为,读原文的话,这些趣味还勉强可以,但不适宜译为日文。所以代助根本无意为了让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有所进展而选用那些舶来品台词。代助认为,至少在自己和三千代之间,用平常的词汇已绰有余裕了。但是,这其中就潜伏着由甲位不知不觉地滑入乙位的危险性。现在,代助总算在差一步就要跌入深渊的地方戛然而止了。

平冈听后,依然用不愿正面接触问题的口气说:“哦,有时候已回去,有时候还没回去。这种职业就是这么没有规律嘛,毫无办法。”平冈这话有一半像是在作自我辩解,措词暧昧。

代助没有勇气加以否认。过了一会儿,三千代又问道:“你现在怎么样啦?还不打算结婚?”对于这个问题,代助也无法回答。

“三千代要感到寂寞了吧。”

“你真令人羡慕。”三千代眨了眨眼皮说道。

“哦,你放心。她变得也很厉害呀。”平冈说着,看看代助。代助从平冈的眼睛里感到有一种可危的疑惧,看来这夫妇俩的关系是不可能复原了。代助想:如果这夫妇俩的关系被自然之斧斩断就此彻底完蛋,那么自己未来的命运将是无可挽回的了,因为这夫妇俩越是合不拢,自己就非相应地接近三千代不可。

三千代的父亲曾经有过一些土地,称得上是小有资财的人。日俄战争期间,他听了别人的意见,染指股票生意,结果损失惨重,于是破釜沉舟,把祖上留下的土地悉数卖掉,上了北海道。后来的情况嘛,直到今天看了这封信之前,代助是一无所知。三千代的哥哥生前常对代助这么说:“那些亲戚是有等于无。”果然,三千代就一直是依靠父亲及平冈生活过来的。

代助一时心血来潮地说道:“你这种说法大概不对吧。不管怎么变,无非是因年龄渐渐增大而有变化罢了。你回家去,应该尽可能体贴体贴三千代。”

信上写的全是怪可怜的事—什么都不如意啦,物价高得难以度日啦,无亲无眷地不胜凄凉啦,想上东京又不知是否合适啦等等。代助小心地把信纸按原样卷好,递给三千代。这时候三千代已经眼泪汪汪了。

“你是那么想的吗?”平冈不客气地说着,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于是,代助说:“我去同平冈君好好谈一下吧。”三千代听后,神色凄然地望着代助。代助也知道,这事弄得好的话固然很不错,如果弄不好就适得其反,将会使三千代更加难堪,所以难以决定是否非这么干不可。三千代又起身从里间拿了一封信出来,信封是天蓝色的。这信是三千代在北海道的父亲写给她的。三千代从信封里取出这封长信,给代助看。

代助带着一半信口开河的成分答道:“那么想?我看无论是谁也免不了要这么想的吧。”

三千代目前最感棘手的事还是钱的问题。从三千代的口气里听得出:平冈没有把他自己挣来的那点儿生活费用在解决吃饭的问题上。代助觉得这一点是无论如何要首先加以解决的。

“你以为三千代还是三年前的三千代吗?她变化可大了。是啊,变化很大呢。”平冈又喝了一大口酒。代助听后,不禁心跳不已。

另一方面也必须承认,代助对三千代的爱情也在以他们结成夫妇关系的前提下,继续有增无减。在三千代嫁给平冈之前,代助同三千代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即使暂且撇开不谈,光是面对三千代现在的境况,代助也决不会袖手旁观的。相比之下,代助觉得染病在身的三千代要比昔日的那个三千代可悯,觉得失去了孩子的三千代要比昔日的那个三千代不幸,觉得正在失去丈夫的情爱的三千代要比昔日的那个三千代可怜,觉得生活拮据的三千代要比昔日的那个三千代可悲。但是代助不敢从正面大胆试一试让他们夫妇永远地疏远。代助的爱情还没有如此狂热。

“她同从前一样。依我看,她同从前完全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

代助向三千代询问平冈的近况,三千代照例不愿多谈。不过,平冈对妻子的态度已同结婚的时候迥然不同乃是很明显的事。代助在他们夫妇一回到东京的时候就洞察到这一点了。自那以后,代助虽然不曾询问过夫妇俩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夫妇俩的关系正在一天天加速变坏这一点当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如果夫妇间是因为代助这个第三者而发生隔阂的,也许代助就会使自己在这方面的言行更加谨慎。但是代助凭自己的悟性所及,不相信竟会有这一情况。他把事情的一部分原因归咎于三千代的病,认定这是肉体上的关系给丈夫精神上造成的影响。而孩子的夭折也应该是原因之一。此外,平冈在生活上的荒唐行径也是一个原因。还有,同平冈在公司里站不住脚的事当然不无关系。最后,还要归咎于因平冈的放荡生活所造成的入不敷出的状况。归根结蒂地说,这是一个“平冈娶了个不该娶的人,三千代嫁了个不该嫁的人”的问题。代助心里极为悔恨,自己当时不该接受平冈的拜托而去怂恿三千代嫁给平冈。但是代助根本不会想到,平冈之所以同妻子疏远,正是因为他代助夺走了三千代的心。

“不过,即使我回家去也是一点乐趣没有,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对不对?”

于是三千代作了这样的说明:本来是想告诉平冈的,但是最近这段时期,平冈老是心神不定地往外跑,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他。代助当然相信三千代的这番说明不是谎话,但又不得不怀疑:三千代之所以将只需五分钟时间就可告知丈夫的事情拖到现在还没说,这当是她的肚里有着什么难言之苦。代助觉得,是自己把三千代置于这种愧对丈夫平冈的罪人地位的。不过,代助还不至于深感自己的良心要受到什么谴责。因为法律的制裁尚谈不上,而“自然”的制裁嘛,很明显,平冈本人也必须对出现这种后果承担不容推卸的责任。

“这是不可能的。”

“哦,那就是说他还不知道啰?”代助补问道。

平冈瞪大了眼睛,又朝代助望望。代助觉得呼吸有点儿急促了,但完全不是罪人受雷击时的那种心情。代助是一反常态,颇为冲动地说了一些不合情理的话,然而他坚信这完全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平冈。代助把平冈夫妇间的关系放在三年前,据此,他有意无意地作了最后的尝试—让自己永远离开三千代。代助一点也不想采取那种对平冈隐瞒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的愚蠢办法。代助之所以敢于表现出如此不信任平冈的言行,乃是因为把自身看得过分高尚和过分好地评价了自己。

“没有。”三千代低声回答。

不一会儿,代助又回复到平时的腔调,说:“不过,你成天在外面,势必要花不少钱,于是家中经济就感拮据,家庭当然随之毫无乐趣可言了,你说是不是?”

这样过了一会儿之后,代助旧事重提,问道:“上次的事情,你告诉平冈君了?”

平冈把白衬衫的袖口卷至臂弯处,说道:“你是在说家庭吗?家庭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大概只有像你这种没结婚的人才如此看重什么家庭吧。”

这次是三千代默然了。

听到平冈说出这种话来,代助觉得平冈的面目可憎,心想,真要直截了当地把自己肚里的话摊开来的话,索性毫不含糊地告诉平冈:你既然如此讨厌家庭,当然可以悉听尊便,不过我代助可要伸手把你的妻子抓过来了。

“既然这么闲得无聊,不妨把院子里的杂草薅去呀,你说是不是?”代助望着院子说道。

然而,代助同平冈的交谈还远远不到出现这种情况的程度。代助想从其他侧面再探探平冈的内心思想。

“你看,是这个吧。”三千代仿佛是在向代助谢罪似的这么说了一句后,立即起身返回里间去,像是不胜畏惧人言似的,慌忙把留作纪念的戒指藏入小箱子中,然后回到原先的座位上。代助对于戒指的事完全噤若寒蝉。

“我记得你一到东京就劝我找点事干干……”

三千代一点也没有要向代助一诉凄凉胸臆的样子。她一声不吭地起身朝里间走去。只听小箱子上的金属环响过之后,三千代拿了一只蒙着红色天鹅绒的小盒子走出来,坐到代助的面前,打开了盒子。盒子里赫然在目地放着代助从前送她的那只戒指。

“是的。日后听了你那一番消极的哲学思想,实在叫人惊叹。”

代助故意奚落道:“你的福分不浅哪。”

代助事实上也真感到平冈大概是不胜惊叹的。当时,平冈一心渴望着有所作为,仿佛发了高烧似的,热得发昏。平冈那种渴望是为了发财致富?是为了名誉?或者是为了有权有势?要不,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显显身手的行为本身吗?代助也吃不准孰是孰非。

代助一边照俗套说着一些什么“又在你忙着的时候来打搅,很是抱歉”,一边望望这没有趣味的院子。当时,一股“让三千代住在这种房子里实在是作孽”的想法油然而生。三千代把指头被水泡得有些肿胀的手搁在膝上,说自己是闷得慌才去浆贴衣物的。三千代这“闷得慌”的意思,当是指丈夫老是不在家、自己不易排遣这单调乏味的独守家门的日子。

“像我这种精神上已经颓败了的人,表现出那些消极的思想,也是情有可原的嘛。我本来就没有要别人按我的思想行事,别人也可以提出适用于他本身的思想,所以我的思想只适用于我自己,决没有要把这种思想用到你身上,要你这样那样。我当时很钦佩你的气度,你也像你自己当时所说的那样,完全是一个有所作为的人。我曾衷心希望你务必有所作为。”

“让你久等了。”三千代说着向边上让了一步,表示请代助进屋。代助同三千代擦身而过地走进去。来到起居室,见平冈的桌子前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紫颜色的坐垫。看到这坐垫,代助有点儿扫兴。院子里的泥土地还没和匀,泛着黄颜色的地方长着杂乱不堪的长草。

“当然,我是打算好好干一番的。”

三千代自己下到脱鞋处,一面开格子门一面说:“我怕不安全,所以……”大概是经过了一番劳动的关系吧,只见她的两颊沐浴在方才那种晴朗的空气中,显得热烘烘的,由脸颊至前额,渐渐地变为往常的那种苍白色,额际有少量的汗渗了出来。代助在格子门外瞅着三千代那极为薄嫩的皮肤,静候开门。

平冈就回答了这么一句话。代助在肚里仔细琢磨着。

来到平冈家的门前时,代助那一头把昏昏然的脑袋严严实实盖起来的头发的发根都在冒热气了。他在进门之前,先把帽子脱了。格子门是锁着的,代助耳听屋内的响声而转到后门一看,是三千代同女仆在往板上贴浆洗好的衣物。贴板竖靠在堆物间的侧墙上,三千代伸着细细的头颈,猫着腰,正用手仔细地把乱糟糟的衣物在贴板中段向四周展伸,这时,她停下了手,望着代助,一时哑然无语。代助也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又来啦。”三千代甩了甩湿淋淋的手,赶紧从厨房跑过来,用眼睛示意代助转回前门去。

“想在报社好好干一番吗?”

代助出门之前,把昨晚穿的内外衣服悉数换掉了,气氛为之一新。室外的天气在逐日暖和起来。代助走在路上,沐浴着强烈的阳光,倒好像是潮湿的黄梅季节久盼不到似的。由于同昨晚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代助看到今天自己的黑色身影落在这热烘烘的空气中,感到颇不舒服。他戴上一顶宽檐的夏帽,心里很希望能快点进入雨季。今年的雨季已经逼近眼前,没两三天的时间了。代助的脑袋昏沉沉的,仿佛在预报雨季将来临似的。

平冈有点儿踌躇了。不过,他随即断然地说:“至少在报社的这段时期里,我是打算在报纸上好好干一番的。”

到了第二天,代助终于又去看三千代了。他这次是在心里拟好了借口去的。这借口是:不知三千代把上次留下了钱的事告诉了平冈没有?如果已经告诉平冈,那么会给他们夫妇带来什么影响?自己对此很不放心。而且又对“不放心”作了这样的解释:它简直使自己坐立不安,东跑西跑,终于跑到三千代这儿来了。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呢,并不是要问你一生的理想,所以你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了。不过,报社会使你去有所作为吗?”

这天晚上,代助是在赤坂的一家可以使唤妓女的酒馆里度过的。他在那里听到了有趣的事。说是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因同以前的相好发生关系,怀了身孕,但是到了将要临产的时候,竟眼泪汪汪地不胜悲伤。事后问她“何以如此”,她回答说:“自己正值妙龄,却要生孩子了,这真是惨哪。”这女子沉浸在爱情里的时期太短了,一种母亲和孩子的关系毫不客气地向她年轻的身上袭来,使她感到了命运的无常。当然,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她处于只知自我陶醉在肉体之美和心灵之爱中却不顾其他一切的心理状态。代助对这趣事抱有浓厚的兴趣。

“我认为这是可以肯定的。”平冈的答话很简洁。

代助起身走到吃饭间,把那件叠好的外褂又披上,然后穿了脱在正门口的木屐奔出了大门。这时大概是四点钟左右。代助由神乐坂下行,漫无目的地跳上最先碰到的一辆电车。售票员问代助上哪儿,代助信口答了一个地方,便打开钱包,见给三千代送旅费去之后剩下的钞票还在三折式的钱夹的底层。代助买了车票后,把钱数了数。

直至现在,谈话只是在抽象中发展。代助能懂得每一句话的表面意义,但是一点也摸不着平冈的本意。也不知怎么搞的,代助总觉得自己像在同某个肩负一定重任的政府委员或辩护律师交谈似的。这时候,代助说了一番大胆而带策略性的奉承话,举出了军神广濑[5]中校的实例来说明。这广濑中校在日俄战争时参加敢死队[6]而死于非命,当时被人们视为偶像,后来被尊为军神。但是,到了四五年之后的今天一看,几乎没有人再提到军神广濑中校的名字了。英雄的兴亡,犹如过眼云烟。因为所谓英雄,很多场合是指那一时期的显赫人物,虽说一时名震遐迩,毕竟不过是个现实的人。因此,过了那个特定的时期,社会就渐渐地取消了他的英雄资格。在同俄国打仗的重要时刻,敢死队是了不起的,但是一进入和平修整时期,纵有一百个广濑中校也只能全算作十足的凡夫了。这就好比世人莫不互相讲现钱交往一样,社会对英雄也是讲现钱买卖的。所以这种偶像也经常在进行新陈代谢和生存竞争。有鉴于此,代助就没有一点儿要拜倒在英雄脚下的观念。如若其中有人欲成为不可一世的霸气凌人的好汉,看来,与其去凭借一时性的武力,倒不如以不烂的笔力去当英雄要稳妥得多,而报刊乃是这一事业中的典型代表。

代助合上了书,觉得在这种状况下看书未免太勉强了。同时,他也感到安静不下来。他的苦痛已不是平时那种厌倦无聊的苦痛,同往日那种干什么事都嫌烦的慵懒不一样,他的头脑正处于一种非得干点什么的状态。

代助谈到这儿琢磨了一下,发觉这本是些恭维话,讲述得又太书生气,所以自己心里也多少感到有些滑稽,顿时泄了气。

眼下,代助茫然地抽着烟把看了一部分的书翻了两三页。书上议论了些什么?怎么往下发展的?为了弄懂这些问题,代助着实努力了一番。这种努力远不像由驳船跨上栈桥那么轻而易举,仿佛还一知半解地纠缠在甲断面的时候,就得无奈何地马上移到乙断面去似的。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两眼在书上浏览了两个小时左右。最后,代助终于忍耐不了啦。他看过的地方固然会由一个个铅字组合成某种内容,反映到他的头脑中来,但是渗入他的血肉里去的感触却一无所有。他感到不满足,打个比喻,就像是隔着冰袋咬住冰一样。

平冈听后,只回答了一句话:“哦,多谢了。”从这句答话里可以明显地看出:平冈既没有特别不高兴,也丝毫没有受到触动。

代助把一本曾经看过一部分的外文书在夹着书签的地方打开看了看,发觉前文的内容简直忘光了。在代助的记忆中,这种现象毋宁说是绝无仅有的。代助自学生时代起就酷爱看书。毕业之后,也总以自己能不愁吃穿、可随心所欲购读书刊而不胜得意。碰到一页书也没看就过了一天的时候,代助习惯上就会有一种荒废的感觉。所以非到万不得已时,总要尽可能安排出时间来接触一下书本。有的时候甚至觉得看书这件事本身就是自己唯一的专长。

代助见自己有点儿低估了平冈,很是惭愧。他本来打算先攻其心,在说得投机的时候,再中途把话题转入要谈的家庭问题上来。现在代助的这一迂回战术竟在离开始触及最棘手的话题不太远的地方搁浅了。

代助步入洗澡间,洗过头后,独自在吃饭间的饭菜盘前就座,寂寞地吃完了饭以后,重又回到书房,打算看看书。他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

这天晚上,代助就这么磨磨蹭蹭地同平冈分手了。从会见的结果来说,代助自己也弄不懂何以要到报社去访见平冈。从平冈那方面来看,当然更是如此了。对于代助究竟为了什么事要亲自跑到报社来这一点,平冈可始终没有启口询问一下。

代助这时也躺在那里静候吊钟的声音在耳底寂然停止后,才翻身起床。他走到吃饭间,只见自己的饭菜盘搁在火盆旁,上面覆盖着罩子。柱上的挂钟已经指着十二点了。老女仆见饭已准备好了,便到仆人的房间里,把手臂支在柜上打瞌睡。门野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见踪影。

到了第二天,代助一个人在书房里,脑海中反反复复地重现着昨天晚上的情景。在两个小时之久的交谈中,代助觉得自己比较正经地在同平冈谈问题的,就数替三千代辩护的那一段时刻。不过这种正经只是动机的正经,至于说出来的话嘛,仍旧像是在信口敷衍。说得严格一点,也可以说是在一味地撒谎,就连说这种自信是正经的动机也无非是救自己于未来的手段。而在平冈看来,所谓真挚的东西,原来就是无稽之谈。何况代助一谈及其他的话题,马上就想把平冈从现有的立场导入自己所巴望的想法中来。他的这种企图当然不可能获得成功。

不一会儿,代助忽然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旁摇着吊钟的声音。代助还没意识到这是在报火警,就醒过来了。不过他躺着没有动弹,因为这种声音平时常常进入他的梦境,有时候完全醒过来后,这声音还不消失。五六天前,代助感到自己的家在大幅度地摇动而从梦中惊醒。这时候他的肩部、腰部以及背部的一些部分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地席在抖动。代助时常会使梦中感到的心脏鼓动延续到醒后。每逢这种时候,他便像圣徒那样,把手放在胸前,睁眼凝视着天花板。

如若代助无所顾虑地把三千代牵涉进来,毫不掩饰地从正面陈述自己的观点,那一定能振振有词可言,一定能震撼平冈,一定能直掏平冈的肺腑。但是弄得不好,这就要给三千代招来麻烦。也许还会导致代助同平冈从此决裂。

代助的思索活动不过是使他的脑海里闪现出犹如蝙蝠在黄昏时掠过的幻影而已。代助躺在那里追踪着蝙蝠的翅膀发出来的光泽,不知怎么,他感到脑袋由铺上浮空而起,飘飘然地进入了浅梦。

于是代助自然而然地打了退堂鼓,只好采取懦弱而平稳的方针来对付平冈了。要是一面以这种态度去对付平冈,另一方面又在为让三千代的命运听凭平冈去主宰而感到不安,那么,这只能说是厚着脸皮置身在逻辑上不允许有的矛盾中了。

代助躺在那里,脑子始终在思考着,但是始终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这就仿佛没有决定自己寿命的权力一样,代助也无法左右自己的未来。与此同时,又像大体上可以估计出自己的寿命一样,对自己的未来也多少能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于是,代助一心一意地想要捕捉到这个影子。

昔人会因为头脑懵懂,实质上是站到利己的立场上,却坚决自信在替别人着想,又是哭泣,又是感叹,又是激奋,结果,终于使对方顺从自己这一方的想法。代助觉得这是大可羡慕的事,如果自己的脑袋也有那种程度的懵懂,不要瞻前顾后,也许昨天晚上的会谈也能够比较感奋一些而收到良好效果。代助是一个被人、尤其是被父亲称之为“缺乏热诚”的人。代助通过自我剖析,觉得事实确是如此。

代助一贯认为:如果一个人认为马铃薯比金刚石更为重要的话,这个人就完蛋了!往后,若是惹父亲生了气而顿时断绝了经济来源的话,代助就不得不丢下金刚石而去抓马铃薯了。而为此能得到的唯一的东西,是那“自然”的爱,这爱的对象乃是别人的妻子。

大凡为人者,总不能使那种应该保持热诚的高尚、真挚、纯朴的动机和行为持久。人所能保持的,只是远远等而下之的东西。以一腔热诚去看待这种等而下之的动机和行为的人,不是良莠不辨、头脑幼稚,就是用热诚标榜自己、抬高自己的投机分子。所以代助的这种冷漠,虽然不能说是个人的进步,却是不折不扣地剖析人而得出的结果。代助仔细咀嚼了自己平时的动机和行为,深感内中的狡狯和玩世不恭,明白其中大抵是一些虚伪的东西,所以就不会有兴趣以热诚的气势来身体力行了。他对这些情况是坚信不疑的。

代助想象着父子关系疏远到了极点,就将出现父子关系断绝的状态。代助承认那将是一种苦痛,但是这种苦痛也不至于不堪忍受,倒是从此断了经济来源就可怕了。

代助此时已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应该让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听其自然地按直线发展下去呢,还是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回到什么也不知道的从前去呢?代助觉得,如果不从中作出一种抉择,就不啻是失去了生活的意义。而一切别的折中办法,无非都是以谎言始、以虚伪终而已,对社会来说是完全安定的,对自己来说则是无能的表现。代助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在父亲、哥哥、嫂子这三个人中,代助对父亲的为人最为怀疑。代助甚至疑心:父亲这次怂恿自己结婚一事本身不一定是父亲的唯一目的。然而父亲的本意是什么呢?代助当然得不到获悉真相的机会。代助认为儿子这样揣摩父亲的心意并没有什么不义不德。所以代助也根本不曾有过“在许许多多的父子中,只有自己最不幸”的想法。不过,代助觉得这导致了父亲同自己的关系每况愈下,不禁悒郁得很。

代助认为,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是出自天意—他也只能认为是出自天意。代助知道这会使人在社会上身败名裂。那合乎天意却违背人意的恋情,往往是在恋人殉情后才能获得社会的承认。代助想象着万一在两人之间出现那可悲的情景,不禁毛骨悚然。

代助同父亲不一样,不是那种一开始定下某种计划后就强使“自然”也按此计划行事的旧式人物。因为代助相信“自然”是比人为的一切计划伟大得多的东西。所以代助认为,父亲要触犯我代助的“自然”而强行贯彻父亲的计划的话,这就好比一个被休弃了的妻子竟想以休书为后盾,来证实她的妻子身份一样。但是代助根本不想去向父亲讲述这一番道理。要想以理说服父亲,真是难而又难的事。对代助来说,去攻克这种困难是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可言的。结果是,只能招致父亲生气而不会准许代助不讲理由便拒绝结婚的做法的。

代助又从相反方面来想象永远同三千代隔离的情景。届时,自己只得做一个用殉身于自己的意志来代替顺从天意的人了。他还想到了作为这样的手段而接受父亲和嫂子怂恿自己的婚事。这样,就会使一切关系焕然一新了。

代助躺在那里琢磨着自己的前景:就这样漫不经心的话,那只得结婚了;迄今为止,自己对结婚的事已经屡表拒绝;这次再表示拒绝的话,可能会使父亲再也不理睬自己了,也可能会惹父亲大动肝火,看来两者必居其一;如果父亲就此灰了心而不再来劝自己结婚的话,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真要是惹父亲发起急来,那就麻烦了。然而,作为一个现时代的人,怎么能稀里糊涂地不愿娶也去说什么“那就娶吧”呢。代助进退维谷了。

[1]原文是“钓忍”,把一种苇草类的植物的根和茎扎成束,制成各种形状,夏季吊在屋檐下,有使人凉爽的感觉。有的人家还在瓦苇下系上风铃,成为一种装饰物。

代助乘了车子,立即回牛,就此踏进书房,仰脸躺下。门野跑进来觑了一眼代助,他深知代助的习性,所以一句话也不问,只是把搭在椅子上的外褂抱到手中,走出去了。

[2]1894年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日本侵占了中国的台湾及辽东半岛。

姑娘在车窗中彬彬有礼地致意,但是窗外听不见窗里在说什么话。目送火车开走后,一家四人又从检票口出来,各走各的路了。梅子邀请代助一起上青山去,代助摁了摁脑袋,没有从命。

[3]大仓喜八郎(1837—1928)设立的公司,经营贸易、土木、矿山等项目。特别是在日清战争、日俄战争中发了大财。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倒闭。

代助只是说了句:“多谢了。”在火车就要启动的时候,梅子特意靠近车窗旁,唤着姑娘的名字,特别叮嘱道:“这几天请务必再来哪。”

[4]幸德秋水(1871—1911),日本评论家。本名传次郎,信奉社会主义,反对日俄战争,创刊《平民新闻》。1908年6月的赤旗事件以后,受到警察当局的严密监视,1910年因大逆事件(刺杀明治天皇未遂事件)被起诉,第二年被处死刑。

在站台上,高木忽然怂恿代助说:“我说,你就乘这趟火车去神户玩玩怎么样?”

[5]广濑武夫(1868—1904),毕业于海军学校。1897年起留学俄国,任驻俄武官四年。后来在日俄战争中担任旅顺港敢死队的指挥,死于非命。死后晋为中校,获金勋章,连小学生歌曲中都提到他的名字。

大概是四天之后吧,高木他们登程回去,代助遵循父命,全家一起送至新桥。这天一大早,代助在睡梦中被强行叫起来,大概是因为半睡不醒的脑袋被风吹了的缘故吧,到达车站的时候,觉得头发根里都着了风寒。一进候车室,梅子就提醒代助“脸色不太好”。代助什么话也不回答,把头上的帽子脱下,不时摁摁濡湿的脑袋。后来,那一头早晨起来梳整齐的小分头发型,变得蓬乱如草了。

[6]日俄战争时期封锁旅顺港的日本特攻船队,由广濑武夫少校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