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觉得同门野交谈真够麻烦的,说道:“我是去啦。唔,老家没人来就好,不是吗?”
“哦,这是先生出门时这么说的呀。”
门野颇不得要领,脱口说了句:“哦,是吗?”便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代助的脸色有些难堪。
代助知道自己的这事儿是父亲最感焦躁的事情,在父亲的所有事情中,这是首当其冲的,所以惟恐自己折回后,父亲立即遣人来招唤,于是想问问清楚。代助见门野已退回仆人房间去了,自己也拿定了主意:明天无论如何也得同三千代见面。
门野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样子,站在门口说:“这是怎么啦?先生不是回老家去的吗?”
当晚,代助躺在床上思索着怎样去同三千代会面。如果命车夫拿了信去叫三千代来这儿的话,她来是会来的,但是自己今天既然已同嫂子有过那样的谈话,那么,说不定哥哥或嫂子明天就会突然大驾光临。如果上平冈家去同三千代见面的话,对代助来说,又是一种苦痛的事。思来想去,代助觉得只好到一个既同自己无涉也同三千代无关的地方去会面,舍此以外,别无办法。
“好,行了。”代助没有别的话了。
夜半时分起,大雨如注。雨声哗哗,笼罩了房子,那吊着的蚊帐反像添上了一点儿寒意,代助在这雨声中等待天明。
“没有。”
第二天,雨仍在下。代助站在湿淋淋的廊庑上,眼望着昏暗的天空,心中把昨晚的计划又作了变动。代助觉得把三千代叫出来到普通的酒馆里去会谈,这是很扫兴的。本想万不得已,就头顶苍穹、露天交谈,但是碰到这种天气,当然是不行的。不过代助完全否定了到平冈家中去的方案。那么,只好把三千代带到家中来,不会有别的办法了。虽说门野这个人有点儿碍事,但是可以使谈话声不传进仆人房间去的。
“老家没遣人来过吗?”
代助茫然地对着雨天出神,一直望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午饭后,代助马上披上防雨的橡胶斗篷,走出了大门。他在雨中走到神乐坂下,给青山的老家挂电话,说自己明天上老家去。代助这是在先发制人。嫂子来接电话了,说:“你上次讲的情况嘛,我还没告诉过父亲,所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怎么样?”代助正在表示谢意的时候,铃声响了,电话切断。接着,代助往平冈所在的那家报社挂电话,想知道平冈是否上班了。当代助获悉平冈在报社后,又迎着雨往坡上走去。他跨进花铺,买了很多大朵的白色百合花,提着这些花儿回到家中,把淋湿的花儿分插到两只花瓶里。又把剩下的剪短花茎,悉数丢进上次那只已放好水的盆子里。这时,代助坐到桌旁给三千代写信,句子非常简短,只说:“亟欲面谈一次,请速来。”
代助不想吃饭,便表示不用弄饭了。他像是把门野赶出书房似的,让门野退出去了。但是,还不到两三分钟,他又击掌招唤门野进来。
代助击了下手掌,招呼门野进来。门野哼着鼻子出现了,他一边伸手接信一边说道:“哦,这里真是香极了。”
踏进家门,门野照例是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问道:“时间很晚了,您已经吃过饭了吧?”
“要叫一辆车子把人接来。”代助叮嘱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代助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到底在哪里走?脑海里光是翻来复去地腾跃着方才看到的景象。这种情况略有改观时,代助转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可耻,为自己何以会有那种仿佛被吓退了似的低劣的表现而感到诧异。代助站在漆黑的小路上,窃喜世界今晚仍在夜色的控制之下。而在梅雨造成的沉滞的空气中,代助越走越感到沉闷,简直要窒息了。登上神乐坂的时候,代助顿觉有些眼冒金星,周围有无数的人和无数的光亮劈头盖脑地袭向他,于是拔腿由藁店往上跑。
门野冒着雨,到人力车的停车场去了。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代助由安藤坂[5]上行,来到传通院[6]那烧毁的废墟前,高大的树木从左右两边披盖下来。代助由树木间穿过,向左来到平冈家的门前,只见板墙的缝隙里照例有灯光漏出来。代助把身子靠近板墙,凝神朝墙里窥视了一会,屋内没有一点声音,静极了。代助潜入大门,想在格子门外开口叫叫看。这时只听得近廊庑处发出一记拍打腿部的声音,随即像是有人站起来朝里屋走去了。不一会儿传来了说话声,虽说听不真切在说些什么,但嗓音无疑是平冈和三千代的。讲话声不一会儿就停止了。接着,有脚步声重新走近廊庑,随即是一屁股坐下来的声音,听上去,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其人似的。代助见状便从板墙旁后退,并且朝着同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代助注视着百合花,使自己的全身都沉浸在充溢着整个房间的芳香中。他在嗅觉的刺激下,眼前分明浮现出三千代的过去来了,代助感到自己昔日的身影仿佛烟雾似的萦绕着这个过去,无法分割开来。
走下了津守[3],天已经黑了。代助由士官学校[4]前径直向外护城河走去。走了两三百米,在应该拐往砂土厚町的地方,代助特意去沿着电车路轨而行,他不耐烦像往常那样回家去在书房里安闲地过一晚。护城河那一边的高堤上的松树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黑魆魆地排列着,底下不断有电车通过。看到轻轻的车厢在铁轨上敏捷轻快地滑来滑去大显身手,代助觉得心情很舒畅。但是自己所站的这条路上呢,外护城河线上的车子来往如梭,噪音比平时更厉害,很不舒服。来到牛见附时,看到远处的小石川的树林里有数点灯光。代助根本没想到要吃晚饭,直往三千代所在的那个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儿,代助在心里喊道:“我今天才算是回到‘自然’的过去了啊。”今天能说出这话,代助觉得全身都沉浸在多年不曾有过的慰藉中了。代助又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儿回到这“自然”中去呢?为什么一开始就同这“自然”相对抗呢?代助在雨中、在百合花香中、在重现的昔日情景中,找到了纯真无邪的和平的生命。这生命的里里外外不存在欲念、不存在得失、不存在压抑自身的道德成见,这生命像行云流水那样自由自在。一切都是幸福的,所以一切都是美好的。
代助决意使自己改日同父亲见面时绝不退让一步。于是代助深恐在自己同三千代会面之前又被父亲叫去,他颇后悔今天答应了嫂子可以由她看情况决定是否把自己的意思告知父亲。如果嫂子今天晚上去说了,父亲也许明天早上就会遣人来叫自己去。那么今天晚上很有必要去同三千代当面谈一谈。但又感到晚间去见她,毕竟不太合适。
没一会儿,代助从幻梦中醒过来了。这时,跟着那一瞬间的幸福而产生的永远的苦痛顿时涌到了代助的脑海里。代助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他默然地望着自身和自己的手,觉得指甲底下的血流好像在颤抖不已。代助起身走到百合花的旁边,嘴唇差点儿没碰到花瓣,嗅着浓郁的花香,连眼睛都感到眩晕了。代助把嘴唇贴近着一朵朵的花移动,吞噬着甘美的花香,以致真想就此晕倒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代助抱着双臂在书房和起居室之间踱着步子,他始终感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代助不时在椅角和桌前停下来,然后又起步走。他心里的动摇使他无法在某一个地方停很长的时间,与此同时,他为了思索问题,又不得不在随便什么地方停上一停。
代助往前走着,心里在嘟哝自己今天的行为不啻是主动把自己的命运葬送掉了一半。以往,代助同父亲和嫂子交涉,会恰到火候地抓住机会,卖个破绽闪身滑过去。而这次终于发展到不现出真实面目就别指望滑过去的地步了。同时,能在这方面继续获得原先那种满足的希望是日益渺茫了。不过代助还有缓冲的余地,问题是无论如何也得瞒过父亲。代助对自己以往的表现,在肚里感到好笑。他无论如何也得承认今天的这一坦白是自己把自己的命运葬送掉了一半。然而这一打击也同时使代助感到责无旁贷似的,毅然决然地为三千代的事竭尽全力。
时间在渐渐地消逝。代助不断地望望座钟的指针,又像窥视什么似的,由檐下望望室外的雨。雨依然从空中直往下洒,天空比方才暗一些了。沉重的雨云在某一块地方翻滚着,仿佛就要卷到地面上来似的,使人不胜惊奇。这时候,只见一辆人力车在雨中闪着光亮由大门拉进来,当车轮的声音压倒了雨点声而钻进了代助的耳朵时,他的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了微笑,与此同时,他把右手放到了胸口上。
“请你多多费心啦。”代助说过后走出门外。来到拐角处,代助打算由四谷走回去,所以特地去乘了开往盐町的电车。当电车从练兵场[2]旁边通过的时候,浓云在西面出现了裂隙,梅季里罕见的夕阳洒下一片红光,照遍了宽广的原野。阳光也照到向前驶去的车轮上,车轮每转一周,就发出钢花似的亮光。电车在远处的原野里显得很小,而电车的小正反衬出原野的广。颜色如血的阳光刺人眼目地射下来。代助斜眼望着这番情景,听凭电车带着自己迎风驶去,沉重的脑袋在晃动。到达终点站的时候,不知是精神冒犯了肉体呢,还是精神被肉体冒犯了,代助觉得情绪不佳,想赶快下车。下车后,代助权把那柄预防下雨而带着的布伞当作拐杖,亦步亦趋地走去。
三千代在门野的引领下,由正门经由走廊进来了。她身穿藏青底带碎白花图案的绸料衣服,系一条单层的薄腰带,带上绘着蔓藤图案。这身装束同以往完全不一样,所以代助一见之下,便觉得眼目为之一新。三千代的气色依然像往常那样不太好,当她在起居室门前同代助照面时,眼睛、眉毛和嘴巴都像顿时不会动似的呆着了。站在门槛上的时候,代助只好认为她连脚也不会动了。三千代看了信之后,心里就猜测出了什么事了。在这种猜测中,她感到又惊又喜又担忧。三千代从下了车直到被引往起居室,脸上始终充溢着这种猜测的神色。现在这一表情便一下留在脸上了。代助的神情是激动的,简直使三千代受到了相当的震动。
“那么,我就看情况办吧。如果讲出来对事情有利,我就讲,如果反而不利,我就什么也不讲,日后由你先讲吧。我看这样要好一些,你说呢?”梅子很关切地说。
代助用手朝一把椅子上指了指。三千代遵命坐下。代助便在三千代的对面坐下来。两人相对而坐,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说话。
“是啊,”代助犹豫了一会儿,“反正我要来当面拒绝这门亲事的……”他说着,看看嫂子的脸。
“是有什么事吧?”三千代终于问道。
代助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请嫂子保持沉默为好呢,还是请嫂子先去通一下气为好?
“嗳。”代助就这么答了一声。
这时梅子恢复了常态。梅子这个人有帮人帮到底的真挚情意,所以不肯半途而废的。她硬是要代助别急着走,并询问那女人的名字。代助当然不作答。梅子一定要他回答。代助还是不肯说。于是梅子问他:“为什么不娶那女人呢?”代助回答说:“娶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所以没娶。”最后梅子哭了,怨代助“给别人的尽心帮忙拆台”,责怪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事情摊开来”,随即又不胜同情起来,说代助“真是可怜”。但是代助始终没有提及有关三千代的任何情况。梅子终于认输了。在代助告辞回去的时候,梅子问道:“那么,还是由你直接去同父亲面谈吧。在这之前,我还是保持沉默为好,你说对吗?”
接着,两人就静听室外的雨声。
“我走了,看来还是改日再来见父亲要好一些。”代助站了起来。
“是有什么急事吗?”过了一会儿,三千代又问道。
代助从怀里取出表,看看时间。父亲的来客老是不走,天气又转阴了。代助心想,不如先回家去,改日再来同父亲面谈为妥。
“嗳。”代助还是这么答了一声。
代助从前曾屡次以开玩笑的口气向梅子说过这样的话。梅子起先还当是真的,甚至可笑到暗中设法去探听真相,等到弄清情况之后,也就不再上当。代助提到时,梅子也不加理会,或者半开玩笑地敷衍一下了事。代助见了倒也不以为意。但是唯有今天很反常,只见代助的情绪特别异样。从他的脸色、眼神、深沉有力的嗓音以及触及这个问题时的前后脉络等各方面的情况来看,都不得不叫梅子大为吃惊。梅子感到代助的这一句短短的话就像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双方都无法像平时那样轻松地交谈。代助为自己必须借助酒力才能有所表白而感到羞耻。代助早就想过了,在向三千代表白时,一定要以自己平时的真面貌出现才行。但是等到同三千代见面时,又想借助于滴酒的力量了。代助想瞒着对方到里屋去倒一杯平时喝的威士忌酒,但是终于没这么干,因为代助认为:如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不事矫饰的态度向对方坦然表白,那就说明自己缺乏诚意。代助亟感用筑起酒后醉言这道保护墙来替自己壮胆的办法,是卑怯、残忍和侮辱对方人格的行为。他认为,对付社会的积习不能采取讲道德的态度,但是对待三千代却不能存在丝毫的不道德的动机。不,自己是真正地爱着三千代的,从而不能让自己有陷于卑劣的余地!但是面对三千代询问“是有什么事吗”的时候,代助又做不到立即披露自己的心事。听到三千代第二次发出询问时,代助还是犹豫着未作回答。直到三千代第三次询问时,代助才无可奈何地答道:“哦,慢慢谈吧。”
代助把呈苍白色的前额凑近嫂子,低声而有力地说道:“嫂子,我心里看中了一个女人。”
代助说着,点上了纸烟。三千代脸上的神情很难看,就像每次见代助拖延回话时一样。
梅子瞪大了眼睛望着代助,然后说道:“你的话简直像是从辩护律师的嘴里说出来的呀。”
雨老是下个不停,密密地发着淅淅声。这雨,这雨声,使他俩孤立在另一个世界里了,也把他俩和在同一房子里的门野以及老女仆隔离在两个世界里。他俩被孤立地封闭在白色百合花的香气中了。
“你怎么知道?”
“我方才出去买了这些花回来。”代助环视着自己的周围。三千代的眼睛随着代助的视线在屋里扫视了一圈,然后使劲用鼻子长长地吸气。
“当然,最好是让你也感到中意啰,但是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这样的对象呀,你说是不是?”
“我要回忆你同你哥哥住在清水町时期的情景,尽量多买了些回来。”代助说。
“这么说来,父亲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替我物色对象—不管我是多么不中意—也要我结婚啰?”
“好香哪!”三千代注视着已经翻卷着花瓣正在盛开的大朵百合花,这么说。接着,她把视线移向代助,脸颊上顿时泛起了红晕。
“这有什么不好呢?因为父亲很乐意呀。”
“我一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她没有说下去。
“可是,有了妻室之后,一定会更加需要父亲的照料啦。你说是不是?”
“你还记得?”
梅子显得有点儿激动,还要一个劲儿地说下去,但被代助拦住了。
“怎么不记得!”
“当然啰,代弟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势必有成年人该有的考虑。像我这样来为你多事,是给你招惹麻烦了,所以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但是你得设身处地地替父亲想想。你每月的生活费用,只要你开口,他马上就如数给你。也可以这么说吧,你是比求学时期更需要蒙受父亲照料了。当然,照料照料也是应该的,但是儿子长大成人了就一意孤行,不愿像从前那样听从长辈的话,这不是很不近情理吗?”
“你当时戴着漂亮的衬领,梳着银杏返的发式呢。”
于是代助对嫂子这么说:“你的意见不无道理,但是我也有我的想法,好,这事就谈到这儿吧。”这话里明显地流露出讨厌梅子多加干涉的味道。而梅子没有缄口不言。
“不过,那是刚到东京来时的装束。不久就改了的呀。”
代助静静地听着嫂子的话。梅子停顿的时候,他也不轻易插嘴,他知道,如果表示异议,事情将更趋复杂,而梅子是绝对听不进自己的想法的。不过代助根本不能同意梅子的意见。因为他认为那样实际上只能使双方都陷在困境里。
“你上次送百合花来的时候,不也是梳着银杏返发式吗?”
“我是说,你迟早总得娶亲的吧。不愿意娶也得娶,老是这样率意地过日子,至少是对不起父亲的哪。而你这个人呀,反正对别人替你作伐的姑娘都不会感到满意的,所以对象是谁家的姑娘这一点并不重要,可以说都是差不多的。对你说来,哪家姑娘都不行,世上没有一个姑娘能使你中意嘛。所以对你说来,所谓妻子,其实是结婚伊始就不会是中意的人物,你就认命娶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因此我认为,你只要一声不吭地娶了我们替你选定的最好的姑娘,也就万事大吉了。我估计父亲这一次也可能不原原本本地同你商谈就进行起来,因为在父亲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我说呀,你如果不这么办,那你这一辈子就娶不成妻子啦,你说是不是?”
“啊,不错。不过就是梳过这么一回哪。”
“你这样屡次三番地回绝,结果不仍是这么回事吗?”梅子谈了理由。但是代助一时弄不懂话中的意思,便抬起眼来,感到不解地望着梅子。梅子也就开始把自己的意思详述一番。
“其实,你心里很想梳这种发式?”
“说不出个所以然也没关系,你就随便谈谈吧。”
“嗳,一时心血来潮,想梳了试试哪。”
梅子听了,动动眉毛说:“你问为什么,我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到你梳这发式,不禁想起从前的事了。”
“为什么呢?”代助沉静而冷淡地问。
“是啊。”三千代有点难为情地表示首肯。
“这门亲事已经进展到了什么程度,你不知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谁也料不到你竟会如此断然拒绝的哪。”梅子总算说出口来了。
三千代住在清水町的那时候,已同代助很熟悉,说话不太拘束。当时,代助曾向三千代表示自己对她刚从乡下来到东京时梳的发式甚为欣赏。但三千代听后笑笑而已。后来,她也绝没有因为听了代助的询问而去重梳银杏返发式。这件事,两人至今记忆犹新,不过双方都不开口提及它。
代助觉得自己已将该说的话悉数说出来了,至少可以这么说,自己心中再没有什么要向梅子作进一步说明的了。而梅子呢,却有许多该说、该问的事,只不过这些事均与前面的交谈有瓜葛,一时很难启口。
三千代的哥哥乃是一个心胸豁达、对朋友肝胆相照的人,所以深得朋友的敬爱。代助尤其与之过往甚密。哥哥自己性格豁达,就更怜爱妹妹的性情娴雅。这位哥哥之所以要妹妹自乡间出来与自己同住,并不是觉得自己对妹妹的教育有不容推诿的义务,而完全是因为有厚望寄于妹妹的未来以及想让妹妹现在待在身旁。哥哥在招妹妹出来之前,曾把自己的心意告诉过代助。当时,代助就像通常的青年人那样,以颇为好奇的心情盼望着事情的实现。
代助同梅子面面相觑,缄默了好一会儿。
三千代到来之后,哥哥同代助的关系越发亲近了。代助自己也不明白是哪一方面的原因推动这友情向前发展的。这位哥哥去世之后,代助每次追溯当时的情形,不得不认为这种亲密的友情中存在着某种涵义。做哥哥的直到去世也没有明确表示过,代助也没说出什么。两个人心里有的想法,就这样成了各自内心的秘密被埋没掉了。至于做哥哥的有没有在生前把那种涵义向妹妹悄悄地披露过,代助就不得而知了。代助只是感觉到三千代的言行举止中是有着某种特别的东西的。
“我现在来说了呀。”
早从那个时候起,代助就成了“趣味的人”的化身出现在三千代的哥哥面前。三千代的哥哥在这方面的意趣和感受性是极平常的,谈得深入一些时,他就坦率直言“不能领会”而闪身躲开那些不着边际的论述。正是在这一时期,这位哥哥不知从什么地方觅来了一个词—arbiter elegantiarum[7],把它当作代助的别号似的滥用一气。三千代常在邻室静听哥哥同代助交谈,结果也记得了arbiter elegantiarum这个词。有一次她向哥哥请教这词的涵义,听了之后感到不胜吃惊。
“但是你也没明确说过你不愿接受吧。”
对于妹妹在趣味问题上的教育,哥哥仿佛是全托代助承担了。他竭力安排尽可能多的机会,使代助去接触三千代那只能有待于代助去启迪的脑袋瓜。代助也不推诿。代助后来回顾此事时,觉得别人还是可以从有些迹象里推断出自己当时是主动积极地担任这一角色的。三千代其时当然是很乐意接受启迪的。日居月诸,他们三人就像旋转着的三巴图案[8]那样,患难与共地生活着。随着三巴图案的不停旋转,三个人就像三个巴字,有意无意地越来越靠拢了。最后,眼看这三个巴字就要紧紧相联而旋成真正的圆形时,忽然功亏一篑,其中的一个巴字出了问题,另两个巴字便因此而失去了平衡。
“不论事情进展到什么程度,我可从来不曾说过愿意接受的话。”
代助和三千代开始没有拘束地畅谈到距今五年的旧事了。随着交谈的逐渐深入,现实中的自己在隐退,两人渐渐地回到当年的学生时代去了。这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又像当年那样了。
“可是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阶段了呀。”
“如果哥哥那时不死,至今还健在的话,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三千代仿佛不胜眷恋当年似的说。
“我去同父亲当面谈清楚,也许不至于吧。”
“你哥哥如还健在,你现在当是另外一个人了吧?”
“不过父亲一定感到为难的哪。”
“我不会变为另外一个人的。你呢?”
看到代助认认真真的样子,梅子便像平常那样,没有乱插嘴而洗耳恭听。直到听代助说完,梅子才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些极为简赅又极为实际的对话。
“我也一样。”
“以往,嫂子为了我的婚姻问题几次三番地操过心,这次又让嫂子烦神不已。我也已经三十岁了,所以本该听从嫂子的话,接受大家的好意相劝。但我出于某些考虑,亟望把这事作为罢论。我知道这是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哥哥的,但事出无奈哪。我对女方本人并没有任何不满可言,但我得拒绝这门亲事。上次父亲命我好好考虑考虑,我认真考虑了,觉得还是拒绝为好,所以我表示拒绝。说真的,我今天就是想为了这事来同父亲面谈的,可父亲现在有客。我不敢失礼说这是顺便告诉你一下的,谨在这里也向嫂子打个招呼吧。”
这时三千代带点儿嗔怪的口气说道:“啊,你撒谎。”
代助那只拿着香烟的手有些颤抖。梅子听后,却是脸无表情。代助对此并不介意,径自往下说。
代助以深沉的眼神望着三千代,答道:“那时候也好,现在也好,我始终是一成不变的。”说这话时,代助的双眼片刻也不曾离开三千代。
代助依旧用这种腔调说道:“我要拒绝父亲提的这门亲事。”
三千代立即转移视线,然后带着一半自言自语的成分说道:“不过,你在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变了嘛。”
代助没吭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嫂子,”梅子被代助这种深沉的腔调吃了一惊,望望代助的脸。
三千代说话的声音要远比通常应有的交谈声低。代助仿佛在追踩行将逝去的影子似的,迅速逮住了它的尾巴。
“我不知道啦。废话!要是确有其人喜欢她,马上跟他走不就行了?”
“没有变。那只是你的感觉罢了。你那么感觉,也没有办法,但那是错觉。”
“如果有人喜欢那位妻子的话,又该怎么样呢?”
代助说话的声音要比往常热烈、清晰,好像是在替自己辩护似的。
“这太不合情理了。事情本是那丈夫对妻子太无情造成的嘛。”
三千代的嗓音越发低了:“错觉什么的,你怎么说都行哪。”
“好,你倒说说看,那位做妻子的女人,是不是有义务为那丈夫恪守为妻之道?”
代助没有吭声,偷眼望望三千代的神色。三千代自始至终垂着双眼。代助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长长的眼睫毛在抖动。
“不袖手旁观,你又能怎么样呢?”
“我需要你,非常地需要你。今天,我就是为了要对你说出这个意思才特意把你找来的。”
“袖手旁观啰?”
代助的话中没有一般情人们爱用的甜言蜜语。他的语调同措词都是朴实无华的,毋宁说是近于严肃的。不过,光是为了说出这个意思就十万火急地特意把三千代找来,这倒颇像一首天真的儿诗。不过三千代当然能够理解代助在这种意义上的、没有庸俗味的急事,她原本就是一个对大众小说中描绘青春时期的词藻没有多大兴趣的人。代助的用词没有使三千代的官能获得任何华美的感受,这是事实。而三千代并不渴望这种感受,这也是事实。代助的话语透过了三千代的官能感觉,径直刺进了三千代的心田。三千代的脸颊上流着泪水,这是从她那抖动的眼睫毛间淌下来的。
“那样的话,就毫无办法啦。”
“我请求你答应我吧,答应我的要求吧。”
“如果那位丈夫不要听我的忠告,该怎么办呢?”
三千代仍然在流泪,她无法答复代助的要求,从衣袖里取出手绢掩着脸,只剩下一部分的浓眉毛、前额以及额前的头发展现在代助的眼睛里。
“这还用得着问吗?”
代助把椅子朝三千代身旁挪了挪,在她身旁说道:“你会表示同意的,对吗?”
“嫂子也那么认为吗?”
三千代还是掩着脸。她一面抽噎一面从手绢中发出了说话声:“你也太那个了呀!”
代助微笑了。
这声音像电流一样震撼着代助的听觉。代助痛切地感到自己表白得太迟了,这种表露理应是在三千代嫁给平冈之前就去表明清楚的。代助不堪耳闻三千代这一句像和着断线珍珠似的眼泪说出来的话。
“那么,你可以向她的丈夫提出忠告,要他好好地爱怜自己的妻子嘛。”
“我是应该在三四年前就向你这样表白的。”代助说罢,怃然地闭上了嘴。
“名字嘛,无可奉告。”
三千代猝然把手绢从脸上移开,睁大了哭红了的眼睛望着代助,说道:“你当时不表白当然是可以的,可你为什么……”三千代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关把话冲了出来:“为什么把我丢弃了呢?”还没有说完全,她又拿手绢掩住脸,再次哭了。
“真的?我说,她是谁呀?”
“是我不好,请你多加包涵。”
代助连忙辩解:“哦,不,在我熟识的人中,确有这么一个女人,她真是可怜极了。我是想听听别的女人处在这种情况下是什么心情,便请问你了。决不是要存心奚落你哪。”
代助去拉三千代的手腕,想把手绢从脸上拿掉。三千代也没坚持不放,手绢落到了膝上。
在梅子举出的例子中,有这样的话:“唔,这是因为你说得过分关切了,什么哥哥老是不在家,嫂子谅必很寂寞。”
三千代眼望着膝上,声音很轻地说:“你真狠心哪。”她的小嘴唇上的肌肉在哆嗦。
若是要把嫂子的话岔到别的地方去,这对代助来说,本是唾手可及的事。但是这么干好像有点儿轻薄,也有点儿烦琐。代助今天不愿这么干,他反而认认真真地请教嫂子“是哪儿不正常了呢”。梅子觉得代助提出的问题蠢得厉害,不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谁知代助一味地求教不已,梅子只好说声“那我就给你讲讲吧”,接着举出了代助有点儿反常的具体表现。当然,梅子是认为代助在故作正经。
“你骂我狠心,我也只好认了。不过,我却为此而受到了相应的惩罚呢。”
“代弟,你今天究竟是怎么啦?”后来,梅子终于这么问了。
三千代显出诧异的神情,抬眼问道:“此话怎讲?”
但是,代助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到拒绝结婚以及拒绝之后必然会产生的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上去了。所以,尽管代助竭力想使自己恢复常态去同梅子交谈,但在谈吐中常常会不知不觉地发出不是梅子想象中的奇腔怪调来。
“你结婚已有三年多了,我却仍然是独身一人。”
代助听后,第一次感到对方是梅子而不是往日的嫂子,感到自己也不是往日的代助了。于是,代助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地现出平时的样子来。
“不过,这是你自己要这么干的呀,对不对?”
这时候只听得梅子说道:“所以我说呀,你要是娶了妻子,就终日不出家门,卿卿我我地爱个够吧。”
“不是我自己要这么干。我想娶也娶不来呀。打那以后,家里的亲人不知多少次怂恿我结婚,但是都被我回绝了。近来又被我回绝了一次,致使我同父亲之间的关系不知会落得怎样的地步。但是,我可管不了这些了,坚决表示回绝。在你对我施行报复的期间,我只能表示回绝。”
代助被梅子的腔调吓了一跳,视线顿时移近自己的身旁了。
“报复……”三千代说着,动动眼珠,仿佛这两个字令人不胜惊恐,“我倒是结了婚之后,一直到现在,每时每刻都是在祝愿你早日结婚成家的思虑中度过的。”三千代说话的语调稍稍变得郑重了。但代助似乎是听而不闻。
这时梅子突然厉声追问道:“你在说什么?”
“不,我倒希望你永远对我报复。这是我的真意。我今天之所以这样把你找来,特地向你直诉胸臆,其实我也只能认为是受你报复的一个内容。为此,我等于是犯下了带有社会性质的罪。但我既然生而为这样的人,犯罪对于我来说,是很自然的。我即使对社会犯了罪,能够在你面前表示忏悔,实在是心满意足了。我觉得人生的快乐无过于此。”
“世上的夫妇就是这样得过且过的啰?”代助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并不期望梅子作出回答,所以他的眼睛也没去看梅子,而是落到了那张放在地席上的报纸上面。
三千代破涕为笑了,但是一声不吭。代助仍旧有乘此表白自己的机会。
梅子说着笑了。她是觉得代助在奚落她呢,还是觉得代助太孩子气了呢?看她的神气,好像是都不屑一顾。代助回味了一下自己平素的习性,也觉得今天自己竟会一本正经地提出这种问题来,倒是怪事。迄今为止,代助长期以来注视着哥哥同嫂子的关系,却没有感觉到这种情况。嫂子也没有显出过什么足以使代助有所觉察的颇感怏怏的举止。
“我知道事至如今再来同你讲这种话是很残酷的。如果在你那方面越听越感到残酷,在我这方面就越感到我在你身上获得了成功,所以不能自已。再说,我要是不把这令你感到残酷的事情披露出来,我是活不下去的。就是说,我现在光想到了自己。为此,要请你多加原谅。”
“现在再来提这种事,不是无济于事吗?”
“这事不能算残酷,所以请你别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了。”
“这样的话,嫂子不是太寂寞了吗?”
这时三千代的语调顿时变清晰了。虽说还颇深沉,却远比先前平稳了。
“是啊,是啊。早上也好,晚上也好,在家里简直看不到他的人影。”
但是没一会儿,三千代说道:“不过,你早点儿对我说的话……”她没把话说完,又流泪了。
“依然是老不在家?”
于是代助问道:“那么,我永远保持缄默不说出来,对你是幸福的吗?”
听到代助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嫂子就以极漫不经心的腔调答道:“‘好吗’,‘好吗’,还不是老样子呗。”
“当然不是啰。”三千代竭力予以否定,“你要是不这么讲出来,我这个人也许活不下去了呢。”
“我是在问你,哥哥好吗?”代助重又问道。
这一次是代助微笑了。
“这两三天的淫雨,使苔藓的苍黛色完全溢出来了。”与平时相比,梅子的这番观察有点异常。接着,她在原来的地方坐下来。
“这么说来,一切都不碍事啰?”
梅子仿佛觉得根本无须立即对这种陈腐的问话作出回答似的,站在走廊的端头,对着庭园眺望了一会儿。
“岂止是不碍事,还真值得庆幸呢!美中不足的是……”
“哥哥好吗?”这次是问及哥哥了。
“美中不足的是对不起平冈,对吗?”
梅子带着清澈的眼神从洗澡间回来时,代助提着一只粽子,一面把粽子晃得像钟摆一样,一面发问了。
三千代不安地点点头。
梅子这么回答后,随即把膝上的报纸拿掉,击了击手掌,招唤仆人进去。代助再次询问“父亲在家还是不在家”。梅子已把代助方才问过这个问题的事忘却了,现在听代助又提起,便回答说:正门口的车子就是父亲的客人的。代助觉得客人也许就会走的,自己等待一下吧。这时嫂子说着“我有点不舒服,得去洗澡间用水擦把脸再来”,就站起来走了。女仆端着深底的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放着香味扑鼻的葛粉[1]粽。代助提着粽子的尾巴,用鼻子不住地嗅。
代助问道:“三千代,你对我说心里话,你是不是爱平冈?”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唔,老是想打哈欠。”
三千代不回答。她的脸色眼看着变青了,眼睛和嘴巴都发僵了,无不表现出一种苦痛的神情。
“怪不得呢。我说你的神情怎么这样呆滞呢。是怎么回事呀?感冒啦?”
代助又问道:“那么,平冈是不是爱着你呢?”
“哦,我这两三天来身体不太好。”
三千代依然低垂着头。当代助想以大胆的判断来核实自己的发问,而且话正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三千代突然抬起脸来。刚才三千代脸上的不安和苦痛,这时消失得几乎是无影无踪,泪迹也干了。两颊比方才还要青,但紧咬嘴唇,一副决心不动摇的样子。只听得三千代从中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断断续续地发出来的。
“大概是庭园的关系,是绿叶映照的吧。”代助望望庭园里的树丛,又补上了一句,“所以你的脸色也是发青的呀。”
“没有办法。豁上了吧。”
“可是,你的脸色不好哪。”梅子凑近一点儿,察看着代助的脸色。
代助听了不寒而栗,仿佛背上被浇了水似的。这两个理应会遭到社会谴责的魂魄,只是相对而坐,互相注视着对方。而那种来自同仇敌忾、逆潮流而行的力量,又使他们感到战栗。
代助又照例抚摩了一下脸颊,否定地说道:“不会吧。”
过了一会儿,三千代像是突然遭到了袭击似的,用手掩着脸哭起来了。代助不忍看着三千代哭泣,遂支着手臂,把额部躲到五个手指的后面。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自己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一尊以爱情为题的塑像。
嫂子在回答之前,以考官那样的眼神把代助打量了一番,然后说道:“代弟,你好像瘦些了,唔?”
两个人在这种茫然失神中,精神上产生了极度的紧张感,像是把半辈子的事情浓缩起来,摆在了眼前。而在这种紧张感出现的同时,两个人也没有忘记眼前的互相并存的状态。他俩切切实实同时尝到了爱的惩罚和爱的赏赐。
“父亲在家吗?”
不一会儿,三千代用手绢把眼泪擦干净,轻轻地说:“我应该回去了。”
代助来到青山,只见正门前有两辆人力车。静候乘主到来的车夫正把身子靠在人力车上的搁脚处打着瞌睡,并不知道代助走过。在起居间里,梅子正茫然地望着精致的绿色庭园,膝上还搁着报纸。她出神得像是在打瞌睡。代助突然在梅子的面前坐下。
“请。”代助答道。
在拿定了主意后的第二天,代助去理发修面,他有好久没理发了。进入梅季后,两三天的淫雨使地面上、树枝上无不静静地覆盖着一层湿漉漉的尘土。太阳的光线趋于薄弱。由于地面的空气十分潮湿,从云隙里洒下来的阳光像是丧失了一半的反射力量,显得颇柔和。代助望着自己那映在理发镜中的样子,像往常那样用手抚摩着软乎乎的脸颊,心里在想:从今以后,我终于踏上积极的生活道路了。
雨下得小一些了。代助当然不愿意让三千代自行回去。所以故意不雇车子,好亲自送客。两人走到平冈家附近,在江户川桥上分手。代助站在桥上,目送着三千代拐进了巷子,然后慢吞吞地往回踱。
最后,有一种想法在代助的头脑里渐渐地占了上风—遵父命结婚固然会在形式上把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切断;但是在实质上,简直不会给自己和三千代带来丝毫的影响。对已经嫁给平冈的三千代来说,既然能同自己维持这样的关系,那么,自己进而成了一个已婚者之后,一定能够把这样的关系继续下去。看上去没有继续,这乃是一种表面的现象;而这种不可能把心锁住的形式,不论有多少,只能增加苦痛。这些是代助的观点。代助除了回绝掉那门亲事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现在万事大吉了。”代助边走边在肚里宣布。
代助渴望着父亲来催促。但是父亲那儿没有任何消息送来。代助在琢磨是否再去见一次三千代。可又拿不出这样的勇气。
傍晚时分,雨停了。到了晚间,云不停地飘拂而过。这时,晶莹如洗的明月出来了。代助从廊庑上久久地眺望着被雨水淋湿而沐浴在月光中的庭树的树叶,最后他穿上木屐走下了庭园。本来就不算大的庭园里栽上了过多的树木,使代助简直无法迈步了。代助站在庭园中央仰望着太空。不一会儿,他到起居室里去拿来了白天买的百合花,撒在自身的周围。白色的花瓣在月光下发出了点点银光,有的花瓣落在树荫里,仍依稀可见。代助毫无目的地在其间蹲下来。
代助一个人不知多少遍地决心要采取拒绝那门亲事的办法。但是思及一旦拒绝之后,肯定会有一种必然的势力同时冒出来,由正面把自己的行为同三千代牵涉在一起。这么一想,代助又感到惶恐不安了。
直到该睡觉的时候,代助才再次进入起居室,室内的花香还没有完全消散。
最后,代助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厌恶了。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事不得已,就得采用发展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这一办法,去拒绝佐川家的那门亲事啦。想到这一点,代助不禁打了个寒颤。但是代助的脑子里从未出现过要采用断绝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这一办法,去应允那件婚事。在代助成天左思右想的全部过程中,一次也没有冒出过这种方案。
[1]从草本植物葛的根部取出来的白色粉末,可制淀粉,是病人和孩子常食用的食物,有发汗、解热的功能。
饭量依然一如往常。但是大便有些困难,这可能是运动不足、睡眠不正常以及用脑过度造成的。不过代助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他几乎无暇顾及自己身体上的不舒服,脑子全在那一件事情上转来转去;习惯了之后,代助反而觉得这样无休无止地一味思虑这个问题要远比努力飞出这个樊篱令人舒畅。
[2]青山的陆军练兵场,现属明治神宫外苑。
“我看你最好出去散一会儿步,你说呢?像这样埋头用功,对身体很不利呀。”门野说过一两次这样的话。确实,代助的脸色是不佳。时值夏令,门野每天替代助烧洗澡水。代助每次去洗澡,总要对镜仔细瞧上一番。代助生来一脸浓须,所以胡子稍稍长一点儿,连自己瞧了都感到很看不入眼,碰上去糙得扎手,尤其叫人感到不快。
[3]新宿区荒木町的坡路,是连结市谷和四谷的通路。原称摄津守坡,后简称为津守。明治时期也把荒木町俗称为津守的。
门野不时到书房来,而每一次进来都看到代助坐在桌前出神。
[4]新宿区市谷台的陆军士官学校,现归自卫队。
代助只对自己的命运怀着懦弱感;这四五天来,代助一直没有忘记过自己手掌中持有的这颗骰子,今天也不例外。代助很希望命运之神能早点来到,轻轻地叩击自己的这只手。但是另一方面,代助又为自己还握有这颗骰子而感到欣喜无比。
[5]文京区水道的坡路,从大曲至传通院前。
如果代助没有感觉到自己对三千代的态度已经被逼至最后的境地,他对父亲当然是会采取这种方法的。但是,现在不论对方的神色如何,代助也不得不孤注一掷了。掷出的骰子一揭晓,也许对平冈不利,也许使父亲不满,既然已经掷了出去,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既然骰子已经拿在手中,既然势必要掷出去,那么决定这骰子所示的,当然是非己莫属了。代助心里的主意已定:最后的权威当在于自己。至于父亲也好,兄嫂也好,平冈也好,从作出最后决断的这一点上来说,根本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6]传通院是1415年建立的寺院,1602年称传通院,1908年12月,大殿全部烧毁。
父亲命代助好好考虑一下这件婚事。代助听后回到家中,无暇立即顾及认认真真地考虑这件事。回到家中,代助只顾庆幸自己今天又算是逃出了虎口,自己是自由了。父亲眼下还没有什么催促的话,但是代助一直提心吊胆,觉得这两三天里又要遣人来叫自己去青山了。他根本无意在被叫去之前把事情考虑好,而是打算被叫去后,再根据父亲的神色和交谈的情况即席作些应答。他的这种想法倒也不是在藐视父亲,因为代助认为,自己的所有的应答,都应该在斟酌过自己和对方的情况后临时涌现出来才对。
[7]拉丁语,趣味的裁判者。
是当“自然”的孺子还是做有意志的人呢?代助不知所适了。对于在没有弹性可言的发僵的方针下,把自己这个对冷热都十分敏感的人当作器械似的束缚起来的愚蠢做法,代助按照自己的一贯信念,十分反感。与此同时,代助痛切地感到自己的生活已面临着必须作出重大决定的危急时刻。
[8]巴字图案类似阴阳鱼图案,本来是绘在射箭者左肘护臂上的一种图案,图案上有一至三个像小勺儿形状的东西,勺儿的尾部同向朝外,仿佛水涡旋转时出现的样子。三巴图案是指由三个小勺儿形状搭成的接近圆形的图案,常用来比喻三者同心协力、步调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