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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章

“我是这样想的。”代助说。哥哥只答道:“是的。”并没表示什么特别深的同感。

“但是女人往往很沉不住气。她今天一起床就来缠着我,说那样做会惹父亲不高兴的。”诚吾的脸上没有觉得这是可笑的神情,毋宁说,他是带着为难的神情瞅着代助的。代助不予明确的回答,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但又不敢以对付诚太郎的那种含糊带过的办法来对付哥哥。要是执意拒绝去吃午饭而去旅行,自己的钱包当然是不可能有所指望了。代助觉得,如果不给这些反对派—哥哥、嫂子,甚或是父亲—中的哪一个尝点儿厉害,自己简直无法行动自如了。代助以不亲不疏的立场对高木和佐川家的姑娘作了一番评议。高木这个人嘛,大概是在十年前吧,曾见过一面,奇妙的是,见到高木后就觉得很面熟,那次在歌舞伎座一看到高木,代助心里就叫了声“咦”。与高木相反,佐川家的姑娘呢,不久前才从相片上见过,这次真的看到其人,思想上却连不起来。相片真是一件怪物,如果先认识其人,再去辨认其人的相片,这很容易;但是反过来,若想从相片来确认其人,那就很困难!若从哲学观点来看这个问题,可以归结出这样的真谛:由死至生是不可能的,而由生至死乃是自然的法则。

哥哥随随便便地衔着越烧越短的雪茄烟,烟头上的火几乎要烧着鼻下的胡子了。他问道:“那么,你今天也不一定有旅行的必要吧?”

代助有点儿不高兴了,说道:“那么,你应该不要来理会我呀!可你……”

代助只好表示“没有必要”了。

“什么?这个家伙今晚怎么会启程而去呢?现在呀,他大概坐在旅行袋前思索着呢。你到明天再瞧吧,不去理会他,他也会来的。会说‘我来是为了让嫂子你放心啊’。”诚吾从容不迫地说。

“唔,那你今天可以来吃饭啰?”

哥哥也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若是个能早至六点钟左右起身的人,我也不必特意在这个时候从青山赶来了。”代助便问“是什么事”,这下果真不出所料,还是要来逼婚。也就是说,今天是请高木和佐川家的姑娘吃午饭,父亲下令,要代助也来陪席。据哥哥说,父亲昨晚听了诚太郎的回答,非常恼火。梅子很着急,说是得赶在代助启程之前,当面去劝代助推延旅行的日期。但是被哥哥拦住了。

代助不得不表示:好的。

“是啊。我本想今天早晨六点钟前后启程的。”代助极其冷静地答道,像是在撒谎。

“行,我现在还有点儿事要去别处弯一下。你务必要来哪。”哥哥依旧是非常忙。代助已经豁达得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所以悉依哥哥的意思办。

兄弟俩闲扯了五六分钟,这时哥哥终于这么说了:“昨晚诚太郎回来说:‘叔叔明天就启程旅行去。’所以我就来了。”

这时哥哥突然说道:“你究竟是怎么啦?是不想娶那个女人?娶她不是蛮好嘛?在娶妻子方面如此挑剔,是太看重妻子了,这倒颇有些元禄时代[5]的美男子作风,岂不可笑?那个时代的人们,不论男女,在恋爱上似乎都非常痴和迂。你也是这种样子的人不成?唉,不必太认真,尽可能不要使老人生气为好。”他说了这一通话后,就走了。

哥哥很难得到代助这儿来。偶尔光临,必有什么事非来不可,而且事情一完,就匆匆归去的。代助心里在想:今天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猜想:会不会是因为昨天含含糊糊地把诚太郎哄走的关系。

代助回到起居室后,把哥哥的这些精辟之见咀嚼了一番。他只能认为自己对结婚一事,本质上是同哥哥一致的。于是,代助得出了一个为自己着想、却同哥哥不尽相同的结论:即使怂恿人结婚,也该心平气和地耐心一些。

“嘿嘿,你现在很讲究打扮哪。”哥哥不慌不忙地说。

据哥哥的讲法,这佐川家的姑娘这次跟随叔叔外出,顺便来到阔别很久的东京;叔叔把生意谈妥后,就要带姑娘回乡间去的。父亲是企图利用这一机会使相互间结成一种永远休戚与共的关系呢,还是在上次的旅行中主动地造就了这一机会呢?代助无暇去顾及、研究它们。代助认为:自己只要去同这些人同桌而坐,津津有味地吃顿午饭,社交上的义务也就交代得过去了。如若还需要有某些更进一步的发展,只好到时再作处置了。

“恐怕是没见到我的头之前就闻到了吧。”代助答道,并讲了昨晚在房里滴了香水的事。

代助唤老女仆拿衣服来。他虽然嫌换衣服麻烦,但为了表示敬意,换上了带家徽的夏礼服上衣,不过礼服的裤裙一件也没有,代助决定去老家穿父亲或哥哥的。代助并不以出入社交场与人交涉为苦事,这与其说是因为他有神经质,莫如说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逢到什么宴会、招待会、欢送会,代助基本上不放过机会,安排好了去出席。所以某些方面的知名人士,他大多认识,并同其中的伯爵、子爵这样的贵公子有交往。代助在加入这些人的行列并同这些人交往的过程中,觉得自己既无所得也无所失。代助不论到哪儿,言语举止总是这个样子。从外表来看,这些地方是同哥哥诚吾极相像的。所以不了解代助的人一定以为这兄弟俩完全是同一类型的人。

见到是代助,哥哥立即问:“这屋里真是香极了,是你头上的关系吧。”

代助到达青山的时候,是十一点差五分,但是客人还没到,哥哥也还没有回家,只有嫂子认认真真地作了准备工作,坐在起居室里。她看到代助来了,劈脸就说:“你也太胡来了,竟然抢在我前面去旅行!”

“哟,哥哥。”代助向哥哥致意。哥哥在指间照例挟着一支已经灭了火的深颜色雪茄烟,在安然地看着代助的报纸。

梅子这个人在某些场合简直不近情理,讲起话来,好像把自己抢在代助前面行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代助觉得这是她可亲的地方,所以坐下来后,立刻对梅子的服饰评论了一番。他获悉父亲在房里,却有意不去拜见。

“您哥哥从青山来看您了。”门野说。代助表示“马上就来”,却仔细地擦拭着身子。因为代助觉得也许此时客厅正在打扫,自己没有必要立即赶出去,所以不慌不忙地像平时那样分头路、梳发、修面后,回到吃饭间。代助毕竟没有心思在这儿慢吞吞地就餐,便站着喝了一杯红茶,用毛巾擦擦嘴之后,丢下就往客厅而去。

经不住嫂子的一再敦促,代助只好说:“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届时我可以去里面向父亲禀报,那时候我再向老人家请安吧。”他仍然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地闲聊,但是有关佐川家的姑娘,却缄口不言。梅子极想把话题扯到这方面去。代助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便佯装不知,以示报复。

一觉醒来,太阳已升得很高,金色的光芒闪烁着光晕射在廊庑上。枕旁整齐地放着两张报纸。代助根本不知道门野是什么时候开启木板套窗、什么时候拿报纸来的。代助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起了床。当代助在洗澡间擦拭身子时,门野进来了,脸上带着些狼狈的神色。

这时,他们翘首以盼的客人终于来了。代助按照约定,去向父亲报信。

“明天不走了。”代助微笑着,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已经铺好了床。代助把已经拔去过瓶塞的香水瓶里的香水朝枕头上滴了一滴,但总感到有些不够满足,便手持香水瓶,踱至房间的四个角落,分别滴了一两滴。这一番遣兴之后,代助换上白色底子的单衣,将安然的手和脚伸进新的睡衣,然后进入飘逸着蔷薇花香的梦境中了。

不出所料,父亲只是马上站起来说了声:“是吗?”根本无暇顾及教训代助。代助返回起居室,换好礼服的裤裙,然后走进客厅。客人和主人在这里都见过了面后,父亲同高木首先交谈起来。梅子主要是在同佐川家的姑娘攀谈。这时哥哥诚吾穿着早晨那身衣服,慢吞吞地走进来。

“这么晚回来呀。明天是乘哪一班火车走呢?”代助刚踏进正门,对方就问了。

“呀,我来迟了。”哥哥向客人打着招呼。就座时,他回头瞅瞅代助,小声说道:“你来得真早呀。”

“我改日再来,请向平冈君致意。”代助说过这话后,离开了平冈家。他穿过大街,折入小路,周围越来越黑了。代助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似的,迎着昏黑的夜色向前走去。不到三十分钟,代助来到老家的家门前,但是并不想进去。他头顶星辰,在寂静的公馆周围独自徘徊,心里想:这样不停地走到半夜时分也不会感到疲乏的吧。走着、想着,不觉来到自己的家门前。屋里非常静,门野和老女仆大概在吃饭间聊天吧。

客厅旁的房间用作饭厅。代助从开着的门洞里看到了醒目的白色桌布,于是明白午饭是吃西菜。梅子离席去一旁的房门中望了望,这无非是告知父亲,就餐的事已经安排就绪了。

“不要紧的,你就收下吧。”代助低声而有力地说。三千代的脸往后收了收,下颌像是埋进了衣领中。她一声不响地把右手伸出来,钞票落到了手上。这时候,三千代那带有长睫毛的眼睛眨了两三下,接着就把手掌上的钞票塞进怀里。

“那么,请吧。”父亲站了起来。高木也点点头,站了起来。佐川家的姑娘继叔叔之后,也站起来。这时候代助发现她的下半身显得又细又长。父亲和高木面对面地在餐桌的中央坐下来。高木的右侧坐着梅子,佐川家的姑娘坐在父亲的左侧。诚吾同代助也面对面坐下来,就同两位女士面对面而坐一样。代助从稍稍偏离放调味品瓶的架子的方位,朝姑娘的脸望去,感到姑娘脸颊上的肤色明显地受到了从她身后的窗子里射来的光线的影响,而在她的鼻子部分形成了过暗的黑影,但是靠近耳朵的地方是明显的淡红色,特别是小小的耳朵,仿佛能透过太阳光似的,显得很柔嫩。姑娘生就一双深褐色的大眼睛,同皮肤的颜色完全相反。这两种迥然不同的颜色衬托出姑娘天生显得颇华贵的脸蛋,这脸蛋毋宁说是圆形的。

三千代表示“这太不好意思了”,还是犹豫不决。代助问:“难道平冈知道了就得挨克?”三千代依然瞻前顾后,不明确表示自己会受到奖掖还是会挨克。代助出主意说:“如果会挨克,那最好还是瞒着平冈。”三千代依旧不肯伸手。代助呢,既已把手伸了出来,当然不能抽回来,只好稍稍探出身子,把手掌伸至三千代的胸前,脸部近离三千代只有一尺光景。

就餐的人数不多,但餐桌已经有点儿嫌小。若同宽大的房间相比,餐桌简直是小得不协调了。然而桌面上很有气度,雪白的桌布上放着采撷来的鲜花,刀子和叉子闪烁着银光。

代助并不把手缩回来,笑着说:“既然肯收下戒指,那么也该肯收下它呀。你就权作纸的戒指收纳下来吧。”

桌上谈的主要是一些普通的家常事情。起先,大家好像显得不大有劲。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老是会把话扯到他爱好的书画古董上去。兴致来时,他会把收藏的古董悉数搬出来,摆到客人的面前。在父亲的熏陶下,代助对此行多少有些熟悉了。哥哥诚吾也是因为父亲的关系,知道一些画家的名字。不过,那也只是站在画轴前,说说“哦,这是仇英[6]的;啊,这是应举[7]的”,从他那表情看来,似乎不感到什么兴趣。至于用放大镜什么的来鉴定真伪,诚吾也好,代助也好,都不会。迄今为止,兄弟俩从未对任何画儿作过类似父亲那样的评论—“昔人是不画这种波浪的,所以不符合规矩。”

三千代用害怕女仆会听到的那种低声说道:“这……”反而把双手贴紧着身体。

父亲为了给乏味的谈话增添些色彩,不久就试着扯到这有兴趣的方面来了。但是说了一两句后,便明白高木对这一行简直是漠不关心的。父亲是个很乖巧的人,见状后立即刹车。但是,话题一回到无伤于双方脾胃的领域,双方就都感到乏味了。事不得已,父亲只好试着问高木“有何爱好”。高木的回答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父亲显出“尚复何言”的神情,让诚吾和代助来接待高木,他自己暂且退出谈话的圈子。诚吾驾轻就熟地从神户的旅社谈至楠公神社[8]以及一些信手抓来的话题。而在交谈的过程中,诚吾自然没有放过让佐川家的姑娘客串几句。姑娘只是极简洁地说几句非说不可的话,就闪开了。代助和高木先是谈及同志社的事情,然后扯到了美国的大学,最后谈到了爱默生和霍桑。代助明白高木颇有这方面的知识,不过也只是明白而已,并没有进一步深入的了解。所以两人在文学方面的交谈,无非是提到两三个人名和书名,根本没有作什么深入的交谈。

代助是在晚上九点钟左右辞离平冈家的。辞别之前,他从自己的钱包里取出钞票递给三千代。当时,代助在心里是经过一番琢磨的。他漫不经心地先在胸前把钱包打开,从中撮取了钞票,数也不数地随随便便递给三千代,说道:“给,你拿去用吧。”

梅子当然是一开始就说个没停。她之所以要如此卖力,目的当然是想摧毁自己眼前的这位姑娘的拘束和沉默。即使光出于礼貌,姑娘也不得不对梅子那一连串的询问有所回应。但是,几乎没有迹象表明姑娘有积极主动地去感动梅子的意思。只是在谈论什么事时,姑娘有一个爱把脑袋微微地侧向一边的习惯。但也谈不上这一举止是在向代助献媚。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多加忍耐了。”代助不胜同情地说。

姑娘是在京都受的教育。在音乐上,起先是学古筝,后来改学钢琴。小提琴也摸过一阵子,由于指法太难而作罢,可以说等于没学。戏剧嘛,基本上不看。

于是三千代主动问道:“你有那样的感觉?”她丢下手中的团扇,把方才在洗澡水里泡过的漂亮的纤指在代助眼前展开,手指上没戴代助赠送的戒指,也没戴其他的戒指。对于自己给她的这一纪念品,代助是无时不思及的,所以心里很清楚三千代这一举动的用意。三千代在抽回手的同时,脸上顿时发红了。

“上次在歌舞伎座看的戏,你觉得怎么样?”梅子问道。姑娘听了不置可否。代助觉得,与其说这是姑娘不懂戏剧,还不如说这是姑娘瞧不起戏剧。但是梅子竟就这个话题谈论起来,什么演员甲如何啦,演员乙如何啦。代助感到嫂子又在无的放矢,无可奈何之下,便从一旁插进去问道:“您不爱好戏剧,小说不会不看的吧?”他借此把戏剧这个话题撇开了。

代助记挂着平冈的经济情况,便从正面询问:“这一阵经济上有些拮据?”三千代说着“是啊”,脸上又出现方才那样的笑容。代助见状,没有马上接口。

姑娘此时才朝代助瞥了一眼。不过她这次的回答是出奇地干脆、明确:“不,小说也一样地不爱看。”

情况不像三千代所说的那样,平冈老不回来。代助问:“平时也是这么晚还不回家?”她笑着回答说:“哎,是这么回事吧。”代助感到这笑容里有一种寂寞的气氛,不禁正眼盯着三千代的脸。三千代慌忙用团扇扇了扇袖下。

静听姑娘怎么回答的全体宾主,这时异口同声地笑出来了。高木主动替姑娘作了一番解释。据高木所说,大概是受到姑娘的老师—某某外国小姐的影响,姑娘在某些方面简直被同化为清教徒[9]了,因此相当不合乎时代的潮流。高木在作了说明后,还加上了评论。不用说,这时候没有一个人在笑。

平冈不在家。三千代说“自己刚刚洗好澡”,只见团扇尚放在膝旁呢。平时的那张脸蛋上,今天微微有些发红,她说着“大概就要回来了,请多坐会儿”,起身到吃饭间去沏茶。她的发型是西洋式的。

对基督教不大有好感的父亲带着赞扬的口气说:“那也不错呀。”

“真是清闲呀。”代助把坐垫移至门槛上,倚靠着拉门而坐,让半个身子凸出到廊庑上。

梅子对那种教育的价值根本一无所知,却不知趣地发表了不讨好的意见:“这倒是真的呢。”

来到平冈家的外面,见人影像蝙蝠似的在无声无息地活动着。煤油灯的灯光透过粗糙的板壁缝,射到了路上。三千代正在煤油灯下看报纸。代助问三千代“怎么这时候看报纸”,三千代说:“在看第二遍。”

为了使梅子的话不至于给对方留下太深的印象,诚吾立即换了一个话题,说道:“那么,英语是相当精通啦。”

“今天晚上算了。”代助信口说着,走出去了。屋外已经乌黑。美丽的夜空,繁星点点,影子的活动也仿佛频繁起来。舒畅的和风拂着代助的衣袖。然而迈开大步赶路的代助还没走到两三百米,已觉额上出汗了,便从头上摘下鸭舌帽。乌黑的头发沐浴在夜露中,他不时用力摇摇帽子,继续往前走。

“哦,不。”姑娘说着,脸上有些发红了。

“又要出去啦?是去买什么东西吧?要是可以,就让我去买吧。”门野诧异地说。

用过餐之后,宾主回到客厅,交谈又开始了。但是,看来这无法像接点蜡烛那样使火一下子就移过去的。梅子便站起来掀开钢琴盖。

代助又翻开《旅行指南》,仔仔细细地察看上面小小的数字,但是一点儿也无助于作出决定,思想里却又浮现出三千代来。代助产生了一个想法:外出之前再去看一下情况,然后离开东京上路。只要今天晚上把旅行袋拾掇好,明天早上能提起行李上路就行。代助起步赶至正门处时,门野听到代助急促的脚步声,也跑出了房门。代助身穿便服,从衣钩上取下帽子。

“您来奏一曲怎么样?”梅子边说边回过头来望着姑娘。姑娘根本没有离席。

代助朝院子瞅瞅,看到有气无力的太阳光线正洒在光叶石楠[4]围成的树篱上。代助窥视着室外,欲在三十分钟之内决定旅行的目标。代助打算乘上在最方便的时间开出的火车,火车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下车,然后过到明天,而在明天降临之前,就等待另一种新的命运来主宰自己吧。旅费当然是不够的,如果要住同自己这身装束相配的旅馆,大概一个星期也住不到。不过代助对于这一点是不在乎的。他有恃无恐,觉得走投无路时可让家里寄钱来。再说,自己这次行动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换换环境,所以决意不讲究生活的舒适。如果兴致好,完全可以雇一个脚夫,自己就是步行一天也行。

“好吧,代弟,你来起个头,弹个什么吧。”梅子便对代助说。代助知道自己的技术根本达不到足以叫人欣赏的水平。但是一加以解释的话,谈话就要带上枯燥的逻辑味,造成作茧自缚,所以不如一口答应:“好,就让琴盖打开着吧,我马上就来弹。”一面却依然漫不经心地继续着无关紧要的交谈。

代助把旅行袋搁在脚下,抬起脸说:“嗯,就请稍稍等一会儿吧。”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客人都要回家了,一家四口人并肩送至正门的门口。

“哦,一点用不着。”代助一面谢绝一面把塞进去的香水瓶取出来,撕开包装,拔去瓶盖,放到鼻子前嗅嗅。门野有点儿不开心似的退回自己的屋子里。两三分钟后,门野又跑来提醒代助,说:“先生,车子已经叫好了哪。”

回进屋来的时候,父亲说:“代助还没有折回来呢。”

“要不要帮你一下?”门野站着询问。

代助比大家晚回来一步。他先是伸了个大懒腰,两手几乎能碰到门顶,接着,他在没有人的客厅和用餐室里踯躅了一会儿之后,来到起居间,只见哥哥和嫂子在面对面地说着什么事。

代助想当晚就出发旅行去,他命门野把轻便旅行袋拾掇一下后,塞进一些随身用品。门野不胜好奇地望着代助的旅行袋。

“喂,你不能马上回去呀。父亲好像有话要同你讲呢。你进去吧。”哥哥有意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道。梅子嫣然含笑。代助不吭声地搔搔头。

诚太郎听后,又挂起了笑容,走出格子门。

代助没有勇气一个人到父亲的房间里去。他好歹要拖兄嫂一起去,见没有希望同去,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代助说:“还没有作出决定呢。反正到处转转吧。”

这时仆人来催促说:“哦,老爷让少爷到里面去一下。”

这下诚太郎弄清楚了,走至正门处,下到脱鞋的地方,同时回过头去仰望着代助,突然问道:“你要上哪儿去呢?”

“嗯,我马上就去。”代助回答后,转向哥嫂,谈了这样一番道理:自己一个人去见父亲的话,碰到父亲那种老脾气,我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不定会惹老人家大为光火的,那样的话,哥哥、嫂子就不得不事后出来调停什么的,招来很多麻烦,所以还是请兄嫂不辞辛劳,陪我一起去走一趟为好。

“今天或者明天吧。”代助回答。

哥哥这个人素来讨厌遇事争论一番,所以露出一副差点没嚷出“简直无聊”的神情,站起来说:“行,那就走一趟。”

“什么时候?”诚太郎反问道。

梅子也笑眯眯地随即站了起来。三个人沿着廊庑走到父亲的房间里,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地坐了下来。

代助无奈何地说道:“唔。我也说不上来。你回去后就说叔叔也许要出去旅行吧。”

梅子十分机灵,恰到好处地从中斡旋,使父亲无法着手对代助以往的言行进行训斥,她尽可能把话锋引到评价方才回去的客人那方面去。梅子称赞佐川家的姑娘是个极其温顺的好姑娘。父亲以及代助弟兄俩对此都没有异议。不过哥哥提出了一个疑问:“要是确实跟着美国小姐而受过那种教育的话,姑娘似乎该带点儿西洋味,该再开朗一些。”代助对这一疑问表示有同感。父亲和嫂子则不发表意见。于是代助加以说明地说道:她那种温顺是属于腼腆性质的,因此很可能是从日本的男女社交场这条线来的,应与外国小姐的教育无涉。父亲表示言之有理。梅子推断:“姑娘是在京都受的教育,所以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哥哥就说:“即使东京人,也不全像你这样的呀。”这时候父亲神情严肃地磕了磕烟灰。梅子接着说:“姑娘长得真是不同凡响,是不是?”父亲和哥哥对此没有异议。代助也表示同意。四个人便扯到高木身上去了。大家都认为高木是个稳健的好人,所以没有引起什么分歧就很快了结了。遗憾的事情是:四个人都不认识姑娘的父母。但是父亲向其余三人保证说:“至少可以肯定他们是朴实正派的人。”这是父亲从同县的某富人议员那里听到的情况。最后,大家还谈及佐川家的财产情况。这时父亲说:“比起一般的实业家来,佐川家在这方面的基础是坚实的,可以放心。”

临别时,诚太郎问道:“那么,叔叔明天不会来了啰?”

姑娘的情况基本上弄清楚后,父亲便问代助:“没有什么大的分歧了吧?”从语气上来说也好,从内容上来说也好,父亲这话是没有什么商量余地的。

代助要诚太郎吃了晚饭再回去。诚太郎说,要预习学校里的课程,便告辞了。

代助照旧用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回答说:“哦,是嘛?”

诚太郎还是那样笑嘻嘻的。代助就此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了。报刊上发表的相扑比赛[3]的事,乃是两人攀谈的主题。

父亲两眼盯着代助,多皱纹的前额上渐渐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于是,代助带着一半动怒的样子,面对诚太郎说:“哼,这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吗?也不说明是什么事情,就随随便便地下令叫人去。”

哥哥见状,只好帮代助适当缓冲一下,说道:“我说呀,那就再仔细考虑一下吧。”

诚太郎今天到这儿来,是代助的父亲命他来传一个口信:请代助明天十一点钟之前去一下。代助一听到父亲或哥哥临时通知去一次,心里就嫌烦。

[1]协同商店的旧称,在现在的西银座八丁目附近。

于是诚太郎又旧事重提,问了上次那种问题:“叔叔什么时候娶新娘子呀?”

[2]江户时代的蔬菜市场,明治时期沿用旧名,在东京八重洲六丁目附近。

代助拉住诚太郎,像往常那样逗着玩。诚太郎是不会忘记上次代助在歌舞伎座打了多少次哈欠的。

[3]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六月五日至十五日为国技馆开馆纪念举办的相扑比赛。报刊上天天刊载附有插图的评述文章。

诚太郎却不肯从命。

[4]又名扇骨木,蔷薇科常绿小树,主要用来作树篱。夏初开白色小花,秋天结实。

“哦,你坐着吧,没有关系的。”

[5]日本的元禄时代是指1688年至1704年。

诚太郎闻声笑笑,先把《阿拉斯加探险记》放入衣服的口袋里,然后站起来。

[6]仇英(1498—1552),中国明代的大画家,与沈周、文征明、唐寅并称“明四家”。擅画人物,尤长仕女,山水多青绿之作,亦善花鸟。

“诚太郎,你是趁人不在跑来享口福了吧。”

[7]圆山应举(1733—1795),江户后期的画家。吸取西洋画和中国画的长处,技法逼真,是圆山派的开山。

走进大门,见正门处规规矩矩放着的鞋子好像是诚太郎的。代助问了门野,门野答道:“嗯,是的。他来了,在等您。”代助立即赶到书房,只见诚太郎坐在代助的那把大椅子上,正在写字桌前看《阿拉斯加探险记》。写字桌上的茶盘里放着荞麦面馒头。

[8]神户市的凑川神社的俗称。因为每年5月这里有纪念楠木正成的祭祀活动。

代助逛了两三家卖舶来品的商店,备置了一些日用品,其中有较为高级的香水。代助要去资生堂买牙膏,商店的营业员说“年轻人不喜欢那里的牙膏”,缠住代助,向他推销本店的自制品。代助皱起眉头走出商店。他把纸包夹在腋下,走到银座的尽头,想从这儿绕大根河岸[2],经由锻冶桥到丸之内去。代助信步向西而行,觉得这也可以称为简单的旅行吧。后来他走累了,很想坐汽车,但是找来找去没找到,所以又乘电车回来了。

[9]基督教中的一个派别。主张废除英国的教会制度、仪式、习惯,提倡严守道德。

代助害怕嫂子的追逼,也害怕三千代的吸引。去避暑为时尚早,一切娱乐活动又都兴味索然。开卷读书,也不能在白纸黑字里发现自己的身影了。冷静地思考一下,思绪就犹如不断的藕丝展现在眼前,汇集起来一看,竟都是令人惧怕的东西。最后,代助对一定要这样的自己也惧怕起来了。代助感到自己的脑髓苍白无力,而为了使它像搅拌的冰淇淋饮料那样激烈地活动,他决心出去旅行一段时间。起先,代助打算去父亲的别墅,但旋即想到那儿仍旧要受到东京来的干扰,这就同呆在牛没什么大区别啰。于是他去买了一份《旅行指南》,查看自己该去哪儿。但是又发现天下竟没有自己可去的地方,看来,只好勉强找个去处了事。代助决定莫如先作好准备工作,于是乘电车到了银座。这是午后时分,风在街上飘拂。代助到新桥的劝工场[1]兜了一圈,然后顺着宽阔的马路朝京桥方向踱去。这时他觉得对面的房子展现在眼前,竟像舞台上的布景一样扁平而无层次。青空就像紧接着屋顶涂上去的。